起点是一场梦。
我梦到自己跟岛村接吻,然后产生了现在的我。自那时候开始,我每天都会体认到组织成我自己的成分全和以往截然不同了。所以,用「重生」来形容我,可说是再贴切不过。
有点爱吃醋。有点爱钻牛角尖。有时会忍不住凝视自己珍爱的事物。
喜欢上别人的自己。
光是说好要约会,晚上就会睡不着觉的我。
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克服这种现象了。
话说回来,我在那之后就没再作过一样的梦了。至少我是不记得有梦过。应该说,我好像也变得不怎么会作梦。大概是现实生活让我的心灵手忙脚乱,到了晚上就没力气作梦了。所以我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自己作过那种梦,有时却又会莫名其妙突然想起来。
接吻。接吻是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对自己提问,把自己逼入困境。
跟岛村的嘴唇相触。光是想到要接触的是嘴唇,我的头就不禁大力歪往左边。像是要躲过……甚至是逃过瞬间涌上的某种情绪。如果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定会趴下来把脸贴在地上。我努力把差点拉着我倒下的头挪回笔直状态,并看向远处的墙壁,模糊双眼焦点。
我跟岛村是情侣、情侣……想要确认现实而忍不住发出「嘿嘿」怪笑的我,清了清喉咙假装没事,强忍着想立刻抛下一切奔往幸福的冲动,铁着心把我们正在交往的事实放上自己的鼻尖。我们正在交往,是互相喜欢的情侣……那,我是不是可以拜托她看看?
我这次可以在现实之中追求梦想吗?
明明现在我得到的幸福已经多到会满出名为内心的容器,甚至会来不及掬起所有被甩到容器外头的幸福,却忍不住变得更加贪心。看来人的欲望真的是永无止境。我对其他事情没什么兴趣,但一说到岛村,我的兴趣就会变得无穷无尽。我总是很拼命地尝试搭上永无止境诞生的起点,奋力奔驰。
可是,就算想和她接吻看看。
又应该怎么提问比较好?
我可以跟你接吻吗?我想跟你接吻?累积在我眼睛底下的滚烫情绪不禁大吼「这两句谁问得出口」。不知道其他情侣都是在什么样的气氛跟过程之下,到达接吻这个阶段?
我交叠自己的食指,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要双方都心甘情愿才行。
可是岛村会有想要接吻的想法吗?
我隐约记得很久以前有谈过类似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不太记得,就纯粹是因为我难为情到整个脑袋一片空白。我跟岛村之间的回忆有很多都曾出现这种现象。我最近在怀疑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每天都感到不安,又无法保持平静。
我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平静一点。
以前的我能够常保平静。然而在第二个我——认识岛村过后的我眼里看来,已经只是遥远的过去。可是我要是急着想一次跳到终点,下半身一定会跟不上我的冲动,变得惨不忍睹,所以我决定很谨慎地抓好、踩好悬崖的每一块突起,慢慢往上爬。
顺带一提,岛村现在就在我面前。
我来岛村家里玩,却也没有特别做什么,只是无所事事地和彼此独处。最近在一起的时间逐渐增加让我感到很幸福,但我仍然没有放慢奔跑的脚步,仿佛有什么人在后头敦促我。
岛村跟活得匆匆忙忙的我不一样,正捂着她打起呵欠的嘴巴。
好可爱。
我等她擦拭完眼角的泪滴之后,才开口向她搭话。
我把手放在桌上,身体自然而然地往前倾。
「岛……岛村……小姐。」
「嗯,什么事?」
我用才说第一个字就畏缩起来的语气呼唤岛村,岛村也立刻抬起她用手托起的头。
「你为什么在笑……」
「喔,因为我觉得安达又会讲些奇怪……讲些好笑的话啊。」
她弯起嘴角,说是期待我会逗笑她。好笑……好笑的话。不,我办不到。
「你……你可以——」
「嗯?」
「……让……我摸摸看你的嘴唇吗?」
我感觉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连发际线都开始冒出汗水。
这就是我现在的极限了。
「嗯……喔。是可以啦。」
我很高兴岛村对我的要求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可是我还是每次都忍不住担心会被她拒绝,担心到会觉得胃痛。我相信岛村,却还没办法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对的。毕竟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认为我很奇怪。
「你要上面还下面?」
「……都要。」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只亲其中一边嘴唇。岛村绕过桌子,过来我这一边。明明是我自己先提出要求的,我却差点为突然凑过来的岛村发出哀号。
或许是我讲出来的话有些奇怪,不怎么好笑,所以岛村凑过来的脸上并没有笑容。我们的距离近到我会不禁愣住,甚至只要我稍微往前挪动身体,就很有可能直接亲上去。
「好了。来吧。」
「好……」
我竖起颤抖的食指,轻触岛村的嘴唇。岛村直盯着我的手指,显得不太懂我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不晓得这能不能成为未来熟知岛村嘴唇的第一步?我几乎从来没有碰过的——岛村的嘴唇。
我最先感觉到的,反而是自己的手指仿佛像滚烫的热水一样烫。
我静静端坐着,等待嘴唇的触感沾附上我的手指。我可以感觉到脖子的脉搏,在在表示我的血液流动正在加速。岛村看起来很疑惑,而我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前进了一步。说是示爱,也婉转得太过头了。
我直到心脏开始隐隐作痛,才放开食指。即使已经离开岛村的嘴唇,还是能清楚感受到她那厚实双唇的触感。
接吻就是用不是手指的部位,接收这种触感。
我凝视起刚才碰触到岛村嘴唇的指尖。
然后将手举到面前,碰触自己的嘴唇。
「咦?」
「啊!」
这份下意识的举动让我顿时面色铁青。见证整个过程的岛村正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的脸一下发红、一下发紫。她以前好像曾说过我的表情像红绿灯,的确还满中肯的。
「啊~」
岛村难得会故意把脸撇开,刻意不和我对上眼。
「我猜……安达达刚才这样是在示爱吗?」
「不……不是不是不不是。」
我说着「NONO、NO」,拼命挥手和摇头否认。岛村先是以视线紧跟着我的动作,接着举手问: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唔好。」
总觉得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好几次。
「你想……跟我接吻吗?」
岛村的用字非常直接,同时以试探眼神观察我的双眼。
岛村总是会用这种方法逼得我无路可逃。
毕竟让我选择逃避一定无济于事,或许这也是岛村的一种温柔。
既然她问得这么明白,我当然也想给她清楚的答案。
我应该也已经成长到能够讲明自己的想法了。
009
而且现在的我也已经能够放心相信岛村和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可是一旦想到跟岛村接吻的事就觉得心跳得很快,会有点想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泛泪的前兆。是因为跟岛村接吻就是我的起点,某方面上可以说是我的出生地吗?我(在梦里)跟岛村接吻,才有现在的我。换句话说就是岛村的嘴唇造就了我的诞生。听起来好像神话。这份感动散去之后,我才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不小心讲了什么很恶心的话。
「哦……这样啊。」
就算岛村没那个意思,还是觉得听起来像是在责备我,使我忍不住缩起肩膀跟脖子。
如果我是一只乌龟,我大概会把这一切都塞进龟壳里,陷入自我厌恶一整晚吧。
岛村在我正化身成其他动物时,说——
「那就……呃,请。」
「呼呃……?」
请——这简短的一个字,精准打中了我的脑袋侧面。感觉就像天外飞来的尖锐物刺穿了我的头皮。我用手摸了摸被刺穿的部位,却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伤口,而我也没有因此丧命。
「请……?」
「就是你可以亲的意思。」
岛村以细心解释回答我呆愣的附和。
我还来不及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喉咙就先忽然收紧,变得只勉强允许空气窜过。
「因为我也有点好奇……接吻有什么意义,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岛村的语气听来事不关己,仿佛在逃避,脸上也出现淡淡红晕。
现在脸红的不是我,而是岛村。
光是这个事实就足以让我瞬间理解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使得我的额头几乎要因为无法承受心跳产生的强烈血流破裂。我拖着摇摇晃晃,简直像是腐烂掉的沉重身躯靠近岛村。
我暗自对着空气问「我是不是真的可以亲下去」之后,似乎也听见了岛村说「当然可以」。我应该只是听到会让我自己很开心的幻听而已。我快要炸裂开来的头让我晕头转向的,甚至我在把脸凑近岛村的途中明明没有说半句话,却突然咬到自己的舌头。然而强烈的痛楚和血的味道很快就变得愈来愈不明显,最后完全消失。我没有余力去在乎那些小事。我像是要鼓舞岛村一样,用力捉住她的肩膀。看岛村被吓得肩膀抖了一下,让我忍不住心生不安,窥探起她的神色。连鼻子都微微发红的岛村缓缓露出微笑,想安抚我的情绪。
一看到她这种表情,就觉得好像有某种本来已经抑制住的液体快要满溢出来。
也有可能只是紧张到快要逆流的胃酸。
我的下巴开始颤抖。我一吞口水还真的有胃酸的味道,太惊险了。我不能让岛村闻到我胃酸的味道。可是我现在的表情绝对不怎么好看。我正在生死边界拼死挣扎,没有从容到能够酝酿浪漫气氛。我感觉到脑袋有一部分是垂直旋转,把三半规管跟各种器官都扯坏了。随着岛村的嘴唇愈来愈近,我的身体也愈来愈不舒服。我真的很担心会不会在碰到她的嘴唇之前先猝死。
我至少要在死前把该做的事做好——焦躁扰乱了我双腿的动作,使得身体前倾的角度比我预想的还要大。
我没有先说任何甜言蜜语,而是直接贴近岛村。
然后撞了上去。
我不知道怎么拿捏力道,意外用力地撞上她的脸。我们的鼻子都站错了位置,导致我们压到彼此的鼻子,还感受到彼此的颧骨触感。这成了一次只是让我们脸部各个部位发出哀号的冲撞意外。失败使我的脑袋暂时缺血,却又会因为感觉到近在眼前的岛村眨起眼皮而充血,弄得我真的快昏过去了。
我不确定有没有碰到她的嘴唇。毕竟我们连额头都紧紧贴着,根本不知道有哪里没贴在一起。一直待在能够碰到岛村睫毛的位置,也让我很难保持镇定。
我很在意嘴巴的状态,又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脸,结果忽然感觉磨到某种很硬的东西。
我立刻退开,同时听到大概是我发出的惊呼。
刚才……刚才那是——岛村的……门牙。
碰触到岛村的体内让我有种接触禁忌的悖德感,惊恐地发出「噫……噫!」的哀号。
我的喜悦情绪已经麻痹,只想拼死命维持意识,连眼睛都变得很干涩。我可能一直忘了眨眼。
岛村摸着刚才被压扁的鼻子跟额头,闭上双眼。
我在思考该对她说「对不起,是不是很痛?」,还是「我真的有亲到嘴唇吗?」,然而混乱与愧疚在我脑袋里搅成一团,令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的呼吸变得凌乱,脑袋开始短路。
我现在只知道我的接吻技巧是烂到惊天动地的地步。
根本有一半只是用头槌去撞岛村。
我以后一定会因为这一次的笨拙,觉得很想死。
但我决定先把注定会死的命运放在一边,正视我还没丢失性命的当下。
岛村把指尖移到唇上,眯起眼睛。
「这是安达的血的味道。」
血。咬到舌头流出来的血。我的头脑变得很不灵光,没有即时意会到这代表什么意思,而岛村并没有把血吐出来,而是直接吞下去。
接着说:
「原来别人的血味……会跟自己的不一样。」
岛村喉咙和舌头细微的动作,就像是在品尝我外流的血。
我感觉心脏忽然剧烈肿胀,就像是被人从底下狠狠揍了一拳,痛得发出吼叫。
我现在只觉得几乎要窒息了。
岛村舔着我的血的模样、动作、当下的那一瞬间。
让某种东西直直插进了我的脑袋。
有着明显尖刺的黑色钉子逐渐被钉进我的脑袋深处。
被戳出的伤口并不是流出鲜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种漆黑的液体。
「所以,我们现在是接过吻的情侣了……吧?嘿嘿嘿。」
岛村笑得有点没自信,同时比出很保守的胜利手势。我在耳鸣未消的朦胧视野边角看到我的手臂正在移动。我以仿佛事不关己的客观角度看着眼前景象。
手臂在一段不怎么稳定的飞行之后,降落在岛村肩膀上。碰到岛村,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正在发烫。看来我的血流正在无止境地加速,甚至不愿受到血管的束缚,从我的指尖和眼角满溢出来。
我喜——
「我喜欢你。」
我……喜欢岛村。
所有事物只剩下这句话勉强保有原形。除此之外,我只想得起岛村嘴唇的触感。
只剩下我成功触碰到梦想的飘渺现实。
岛村露出微笑,脸颊逐渐染成一片桃红。
某种东西跑进了我看着这一切的眼球,使得我渐渐融解。
等融解殆尽过后,又会再诞生另一个我。
因为岛村而死,也因为岛村而生。
我的血液正代替我的泪水呐喊,说这就是我现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