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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

    我在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充满了这个疑问。

    疑问与包包一起缓缓推动我的肩膀。离开脚踏车的双脚脚尖传出微微刺痛,仿佛在表达不满。脚踏车飞快地停进车库旁边的空间。那家伙随后就像是撞到墙壁一样快速跑回来,同时转着手上的脚踏车钥匙跟钥匙圈,发出铃铛般的声响。

    不晓得我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叹了几口气。

    我眼前今天也照例挂着一个大问号。

    「欢迎光临!」

    跟我一起过来的那家伙从我身旁冲进玄关,堵在我面前。

    「……今天要在府上打扰了。」

    「这位客官想点什么握寿司呢?」

    「别玩了,让我过去。」

    「欢迎光临。」

    「我先走了。」

    我一打算回头,就被大力抓住肩膀。

    「你至少先点个餐再走。」

    「……你比较介意我没点餐吗?」

    那家伙明明骑脚踏车来回一趟,却完全不喘半口气,发出中气十足的大笑。

    那一天……嗯,是我女儿准备搬出去的前一阵子。

    同时也是春天的花苞终于不必畏惧冬天的寒意,会偶尔探出头来的时期。

    我要去岛村家住一晚。

    而且是跟女儿一起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

    跟女儿、一起、去岛村家过夜。每一个重点都让我困惑不已。

    当初的确是我自己要接起电话,但我真的不记得那家伙是怎么诱导我答应赴约的了。那家伙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像不用换气似的,我实在记不住她讲的每一句话。可是我却清楚记得最后是我自己开口答应邀约,怎么说……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捏造出来的。

    我在沙发上抱着单脚屈膝而坐,思考起这个问题。我女儿早上就出门了,我应该晚点再去也没关系。我本来打算等吃完晚饭,差不多晚上九点左右再单纯去睡一晚,隔天早上就马上回来。

    反正只要有过夜就够了吧。明明要是真的这么不想去,打一开始拒绝她就好了。不对,我有拒绝。我很冷淡地拒绝过好几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中了那家伙的计。

    那家伙说不定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人。

    而那家伙毫不顾忌地打了一通电话来催我早点出发。

    『安达妹妹已经来了。樱华你也快点来吧。』

    「那个名字听起来很典雅的人是谁?」

    『咦?我记错名字了吗?我想想……是小华吧!』

    我挂断了电话。我猜那家伙很快就会再打一通过来,所以连手机也关了。我放下手机,叹出一口气。

    我曾问那家伙为什么会想找我说话。

    那家伙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算是朋友吗?我托着下巴,眯细双眼。

    我以前还算有一些朋友,不像现在不太和人打交道。

    当时的我是基于什么样的感情,才会把一个人视为朋友?

    那家伙大幅跳脱了我对于「人类」的认知,就好比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高墙,导致我根本无法感觉到什么。

    不久之后。

    叮咚——

    不会吧。

    我用不着走过去看,就猜得出是谁按了门铃。

    我的眼睛像是想要逃避一样,随着叹息不断转动。

    如果不理会,门铃很可能会一直响个不停,于是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去玄关开门。

    「你好~!」

    那家伙充满活力的问候大声到搞不好连附近邻居都听得见,让我不禁哑口无言。

    「我在来的路上想起你的名字了,可是叫你小华好像也不赖吧?」

    她的语气和笑容,也让我很疑惑她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你真是个……」

    「嗯,怎么样?」

    「笨蛋。」

    「哈哈!」

    长大成人以后,身上会多出许多无形的重担,压得我们动弹不得。

    她的行动力或许有很多地方值得别人看齐。

    但我不想向那家伙看齐,所以不会特地做这种事。

    我说不定是第一次坐在脚踏车的后座。至于感想的话,我觉得不是我自己踩着脚踏板前进,会让我有点静不下心。还有负责骑脚踏车的家伙从头到尾嘴巴都没停过,吵死人了。

    「那…………我要𫚕鱼。」

    「𫚕鱼……啊~对不起,刚才的已经是最后一盘了。」

    「别玩了,快让我过去,小心我杀了你喔。」

    「只是没有𫚕鱼而已耶!」

    我根本不在乎𫚕鱼。

    实在是太多……太多无谓的对话了。不过,看到那家伙的反应,就会觉得某些人可能就是喜欢这种无谓的对话吧。但这只会让我觉得很累,甚至会不小心讲出很吓人的话。

    「那,欢迎你来我们家。」

    那家伙一边把脚踏车钥匙放回鞋柜上的篮子,一边迎接我进门。

    「……打扰了。」

    我姑且也跟着再说一次。

    「你是喜欢𫚕鱼吗?」

    「不是。」

    我准备把脱下的鞋子整齐放好,同时仔细观察其他鞋子。

    不知道樱的鞋子是哪一双?

    我只记得上一次替她买鞋,已经是国中入学典礼的时候的事情了。

    「快进来呀,我的好伙伴们~!」

    「吵死了……」

    又没别人,哪来的「们」?

    我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跟陌生鞋子摆在一起的景象,才跟着那个吵死人的家伙走进去。那家伙实在太吵了,想必没有任何人听见我小声说出的「打扰了」。

    走在不记得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的别人家走廊上——

    我到底为什么会大白天的就来拜访别人家呢?

    「房间在二楼。你跟安达妹妹睡同一间可以吧?」

    「咦?」

    「走上去前面那间就是了。」

    那家伙在楼梯前推动我的肩膀,感觉是在催我赶快上楼。像这样站在一起,就会发现我们的视线高度有些微差距。那家伙身高比较矮。如果是在学校遇到她,我可能会误以为她是学妹……这么说来,不知道我们年纪差了几岁?我以前从来不曾在意过那家伙的年龄。

    「真受不了你。」

    居然要我跟女儿睡同一间房,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用眼神表达埋怨,然而那家伙却摇摇头说:

    「我看不懂。我看不懂你想用眼神表达什么。」

    「少骗人了。」

    「你要用讲的我才听得懂。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态度坦然,而且光明正大。那家伙仿佛抛弃了表面话这种概念,化成一道挡在我面前的墙壁。

    想说的话。

    那些话语正试图和喉咙的干渴一同逃往外界。

    可是我微微张开的双唇却仅仅是发出干燥声响。

    返回口中的空气划过喉咙深处,引发咳嗽。

    准备说出口,又立刻回归虚无的一句话。

    如果我讲出那句话,我真的很有可能会讨厌我自己。

    由绿光组成的三角形在我眯细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眼中四处弹跳。

    「看不懂!」

    「算了。」

    真搞不懂眼前这个生物究竟是没在动脑,还是意外有在动脑。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心里产生了觉得那家伙很烦人的单纯情绪。我第一次这么坦率地看一个人不顺眼。这种不会掀起任何不安、烦恼和忧郁,就像是只会画出永无止境的直线的心情——

    「真的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你真的烦死了。大笨蛋。」

    「你突然变得好像小学生喔。」

    我借着这股愤怒走上二楼。我真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我猜那家伙大概会挂着一脸傻笑看我走上楼,便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回头一望,却发现那家伙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那家伙如果还站在原地,会让我觉得她烦人,但看她突然不见也是很让我烦躁。我的情绪已经尖锐到失去了「烦」以外的大多词汇,可是我无处发泄,只好反复深呼吸,直到这种情绪消失。

    我在冷却内心的每个角落以后大吐一口气,瞬间觉得去气那些琐碎小事只是白费力气。

    我想不起来上一次走进我女儿在的房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们甚至连在家里,都几乎不会待在同一个房间。

    「……原来如此。」

    我用手捂住额头,自嘲自己的问题大概就是出在这里。

    我听见最里面的房间传出细微声响,停下准备打开门的手。我想起那家伙刚才是说「走上去前面那间」,接着才再次将手伸向门。我察觉内心正随着畏缩到有如身处冰天雪地的身体变得僵硬又冰冷,同时动手打开眼前这扇门。

    这间小房间的空气感觉有一些灰尘。

    我稍微观察了一下房内,发现樱正坐在房间角落的行李旁边。她一看到我,就立刻压低视线。

    「……午安。」

    在不同时间离开家,却莫名在其他人家里的房间碰面。

    总觉得连常识都快离开我的脑袋了。

    我跟她保持一点距离坐下来,马上觉得很不自在。我放下行李,借着假装检查包包里有没有少带到什么东西来转移视线。接着,我女儿便匆匆忙忙地弯着腰走出房间,看来她还挺聪明的。除非是工作上有需要,不然本来就不必勉强自己跟相处不来的人待在一起。

    就算那个人是自己的父母也一样。

    想和别人住在一起,或是想离开那个家——

    不晓得樱心里是哪一种想法比较强烈。

    走廊传来门打开的声音。我抬头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见一个应该是来自最里面房间,而且穿着鸟布偶装的小孩踩着轻盈脚步走来。尾羽还有一点点蓝蓝的。她张着完全飞不起来的小小翅膀,而那一头奇妙的发色让我觉得她实在不像岛村家的人。

    「你好~!」

    她走过房门前面时刚好和我对上眼,很有精神地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一边感觉浏海上挂起一个大如秤锤的问号,一边向她微微点头说了声「你好」。应该是小女儿的朋友……吧?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家伙的女儿。那家伙只有内在与众不同,外表上没有这么特别。

    「……我想问一下,你穿的衣服是什么鸟的造型?」

    我突然很在意是哪一种鸟,忍不住开口问问看。

    我喜欢鸟。应该至少比一般人喜欢。

    那只鸟动作轻盈地跑回来,探头看往房内。

    「这是蓝尾鸲。」

    「喔喔,这样啊……」

    因为她用两只脚走路,弄得我一直有种比较像企鹅的感觉。

    打扮成鸟的小孩子很快就喊着「哇~」跑走了……她跟岛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探头看向房间外面,刚好看见那家伙的小女儿走到楼梯前面把那只鸟捉起来抱在腰间,带去别的地方。

    「……好像盗猎。」

    我认为在这个家里反而比较难见到寻常的事情。

    我对这个家是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打开手机的软体看漫画消磨时间,忽然听见有人正在走上二楼。应该不是我女儿。但脚步声也没有轻到像是小孩子,所以其实差不多猜得到是谁。于是我刻意不看房门,而是盯着墙壁,接着很快就感觉到有人毫无顾忌地直接走来我旁边。我之前已经学到教训,知道愈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后果反而愈是惨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头看向来访者。那家伙笑着端来一盘苹果。

    「要吃吗?」

    盘子上有块不自然的空白,看得出已经有人先拿走了一片。

    「……你都特地端来了,我就吃几片吧。」

    我放下手机,用指尖拿起新鲜的冰凉苹果。一咬下去,就有种恰到好处的甜味窜过舌头表面。或许是因为苹果的水分没有流失太多,使得它香醇的果汁在我嘴里弥漫开来。

    它清爽的口感,似乎也稍稍带走了我呼吸当中的沉重心情。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猜是安达妹妹忍不住逃走了吧?」

    「她是怕我跟她自己都不自在才走掉。」

    我想,她本质上一定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我知道。顺带一提,安达妹妹跑去跟我女儿卿卿我我了。」

    「说什么卿卿我我……」

    不过,她们应该就是会卿卿我我的关系吧……我其实对这段关系有点意见。可是这或许不是一个身为母亲的人应该讲出口的话。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早就没尽到母亲的责任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但我很意外她会和别人交往。

    ……我吃不出最后一口苹果是什么味道。

    「谢谢招待。」

    「嗯、嗯。」

    那家伙一直坐在我旁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吃完苹果了,还有什么事吗?」

    「很好粗对不对~」

    「也对,跟你讲话兜圈子也没用。给我滚。」

    「你觉得待在别人家很不自在吧?」

    那家伙彻底无视了我的驱赶。一般人应该很难像她这样完全不做任何反应,自然而然地讲起自己想聊的话题,实在是夸张到我都忍不住有点敬佩她了。她非常熟悉怎么忽略他人的话语。

    「不会不自在的人是少数吧?」

    「哈哈哈,你跟安达妹妹一模一样。」

    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地拍着我的肩膀。随后像是预先猜到我一定会回嘴似的突然起身,打断我本来想说的话。那家伙一边咬着剩下的苹果,一边说:

    「要不要去楼下喝个茶?」

    「你看得出来我现在超级忙吧?」

    「那在楼上喝好了。」

    「……我去就是了。」

    看来我已经只能选择喝茶的地点了。该怎么说,我总觉得放弃各种挣扎,反而能减少跟那家伙相处带来的无奈。为什么我迟迟没有拒绝和她往来呢?

    我放下不会接到其他人电话的手机,跟那家伙一同走到一楼。但那家伙前进的方向一反我的预料,是朝走廊尽头走去。

    「厨房不是在那里吗?」

    「你先过来嘛。」

    我狐疑地跟在向我招手的那家伙后头,只见她蹑手蹑脚地悄悄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

    「你在做什么?」

    「偷窥。」

    果然。那家伙透过微小的缝隙看往房内,途中忽然回头小声对我说:

    「感觉不会不方便被你看到,来吧。」

    「你到底想怎样……」

    那家伙腾出位子,酝酿出我至少得看一眼才行的气氛。我只好学那家伙蹑手蹑脚地偷偷窥探房内,在里面的是那家伙跟我的女儿。我想到这里,才察觉这种讲法可能会招致误会。

    樱坐在那家伙的女儿的双脚之间,像是在撒娇似的依偎着对方,脸上露出相当柔和的笑容。她跟那家伙的女儿聊起一些琐碎话题和肌肤接触的模样,看起来是由衷感到幸福。

    「……………………………………」

    我从没看过她这种表情。我从没看过自己女儿的这一面。在房里的女儿并没有像我一样摆着一张觉得一切都很无趣的脸。我女儿心花怒放的样子与平常判若两人,而且和那家伙的女儿聊得不亦乐乎。

    我没有教导自己的女儿该怎么露出笑容,然而她却能自己学习,并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学会了自然的微笑。她只会在那家伙的女儿面前显露这种神情。就好比借由爱情滋润生长的花芽。我内心涌出的热流从指尖滑落,烫得几乎要烧熔地板。

    我眼前的女儿正在和人谈情说爱。

    我猜应该是。

    我不确定。

    因为我没有体验过会让人不禁露出那种笑容的幸福,只能想办法拼凑自己的想像。

    我一抬头离开门缝前面,那家伙就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她们眼中似乎只有彼此,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万一不小心和她们对上眼,我大概会有种践踏花圃的罪恶感,所以没看到我们是好事。

    我看向那家伙的双眼,以眼神质问她找我来看这幅景象有什么意义。那家伙仅仅笑说:

    「你之前说从来没看过自己女儿的笑容,所以我想告诉你就是那种感觉。」

    「………………喔,是喔。」

    我用生硬得仿佛嘴巴里含着石头一样的语气回答,接着立刻回头。那家伙以自己做了件好事似的开朗神情走来我身旁,探头看着我的脸,像是想说:「你要说的就只有这样吗?」

    「谢谢你这么贴心。」

    「你别介意啦,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那家伙以有如我们是好朋友的态度轻推我的手臂,令我不禁叹了口气,随口说了一句「去死啦」。

    「才不要。」

    「够了。」

    我本来想逃,却被那家伙大力捉住手臂,直接拉着我去厨房。我忍不住想像回到厨房发现有很多人在场会有多尴尬,但幸好没有其他人在。这说得上「幸好」吗?

    温暖的厨房摆有很多张椅子。有两张椅子长得不太一样,明显是临时拿过来的,看起来很突兀。替我跟我女儿准备的椅子正好彰显了我们在岛村家的地位。

    「挑个喜欢的位子坐吧。」

    「坐哪里可以离你最远?」

    那家伙面带微笑,默默坐上靠近冰箱的椅子。我一挑好对角线上的位子坐下,那家伙又挂着一样的微笑走来我旁边。我有料到她会耍这种花招,于是打算再换另一个位子,结果那家伙又跟来了,搞得我们像是在玩毫无意义的抢椅子游戏。

    即使料得到那家伙想做什么,也没有办法甩开她的纠缠。

    「我姑且问一下,这样好玩吗?」

    「有点。」

    不要只是有点好玩而已就一直追着别人跑。

    「我投降,你可以坐我对面。」

    「好吧,反正我赢了,就原谅你吧。」

    我听不懂她在讲什么。还有,其实我对于不得不主动让步感到很火大。

    我在看到那家伙坐回一开始那张椅子之后,才坐在她的正对面。也就是说,刚才那场闹剧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我一边如此感叹,一边等待那家伙,但她却只是静静坐在位子上。

    「那个。」

    「嗯?」

    「我是来喝茶的。」

    「啊,说得也是。」

    不晓得那家伙是不是玩完抢椅子游戏就心满意足了。有可能。

    那家伙把应该是事先摆在流理台附近的杯子端过来,再递给我。我以为应该会烫,只用指尖捏住边缘,结果却发现杯子冰得会让手指沾上水气。

    「这是冰咖啡耶。」

    「有什么关系,反正厨房很温暖啊。」

    「……是没错啦。我可以加牛奶吗?」

    「嘿,久等了。」

    那家伙很有气势地把牛奶盒放到桌上。我用掌心感受在盒里晃荡的牛奶,她则是把大麦色的液体倒进画有多啦○梦跟恐龙插画的透明杯子里。

    「你拿的那个是……麦茶吗?」

    「虽然咖啡也很好喝,但我在家还是喜欢喝这个。」

    那家伙往麦茶里丢下一颗冰块,接着把杯子高举在眼前,像是觉得杯子里的色彩很赏心悦目。

    或许是因为那家伙开朗过了头,又总是一刻不得闲。

    我觉得比起喝咖啡,她还是喝麦茶比较——

    「符合形象。」

    「你在夸奖我吗?」

    我没有多加理会,自顾自地倒起牛奶。我把牛奶盒递还给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先喝几口,才收回冰箱。

    「喀啷喀啷喀啦喀啦。」

    「你比冰块还要吵。」

    「我可不能输给区区一颗冰块。」

    「是喔,那你加油。」

    冰咖啡喝起来是普通好喝。我对饮食没有多大兴趣。

    我曾在女儿小时候问过她想吃什么,但她却是一脸困惑,眼神也显得不知所措,感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我还记得当时看到她这种反应,连我都困惑了起来。就算问我女儿其他问题,她也无法顺利讲出答案。

    我当时没有耐心引导她,是因为我自己也是这种人,觉得答不出来是理所当然。所以我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我女儿喜欢什么。

    我跟我女儿之间尽是这种回忆。

    ……喔,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我刚刚才知道自己女儿喜欢什么。可是事到如今才知道她喜欢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更是与我无关。

    但我终于知道她喜欢什么了。

    「……所以呢?」

    「嗯?」

    那家伙正转着浮在麦茶表面上的冰块玩,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你找我来不是想谈事情吗?」

    「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想谈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毕竟那家伙闲聊搞不好可以聊到绕个地球一圈都聊不完。

    「你如果要我跟你随便聊点什么,我是还可以陪你聊几句。」

    「聊几句?」

    那家伙喝下麦茶,顺便把别人的提问一起吞下肚。

    「谈事情啊……啊~你老公……算了,晚点再说。」

    「老公?」

    「你听力真好耶。」

    那家伙拨起头发,捏住露出来的耳朵边缘。我没来由地跟着看往她的耳朵。

    我以前从来不会特地去看别人的耳朵,视线却莫名被她吸引过去。

    「是啊。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某人吵得要命。」

    「那~我想想,我们来聊些无聊的话题吧。」

    那家伙露出开朗的笑容。那笑容有点孩子气,就好像完全不觉得无聊,而是乐在其中。

    「……………………………………」

    我平常不会对那家伙的长相有什么想法,但像这样面对面看着她,就会注意到她长得其实还算不错。

    「我前阵子在健身房跟在小华后面走,假装自己是花嘴鸭啊,结果就挨了她一脚。」

    「你为什么要跟踢你的当事人聊这个?」

    她提出的话题一如刚才的宣言,真的很无聊。而且我感觉到她正努力想把「小华」这个昵称变成常态。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这样称呼,觉得很不自在。我以前的朋友大多是叫我小安。可是那家伙似乎完全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叫,再说,我们应该也不算朋友。朋友。嗯……不对。不是朋友。那我跟我眼前的这家伙算是什么关系?

    那家伙一聊起来就不等我回应,自顾自地讲下去。这倒是一如往常。如果放任她继续讲,她的自言自语就会变得毫无止境,不禁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必要在场。可是我一针对这一点抱怨,那家伙又会说「那你也讲些什么吧,我听你讲」,还会跑来我旁边等我开口,所以我现在都不会多说什么了。

    那家伙的话语就好比一场连绵不断的雨,而我则是连伞都不撑,仅仅仰望着这场雨。

    我喝起冰咖啡,顺便看往其他地方,就正好瞥见一只蓝尾鸲掠过我的视野边缘。那只鸟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朝着冰箱前进。那家伙似乎也有发现,只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蓝尾鸲拍打着翅膀,踩着无声的脚步悄悄走到那家伙的背后时,那家伙才回头捉住她的脖子,把说着「呀~」的蓝尾鸲扔到厨房外面。那只鸟明明不会飞,却以莫名工整的抛物线掉回走廊上。

    「刚才那是怎样?」

    「喔,算是一种娱乐。」

    背对着我们的蓝尾鸲高举双手,一边喊着「哇~」,一边跑去其他地方。看来那只鸟好像也玩得很开心。

    「……你好像很擅长陪小孩子玩嘛。」

    「因为我的心还很年轻啊。」

    「这我不否认。」

    她的内在至少比我有弹性太多了。

    一道脚步声离去过后,又有另一道脚步声走来。这次来的是那家伙的老公,他没有像刚才那只鸟一样蹑手蹑脚。

    「哎呀。」

    那家伙的老公一看到我,就像是被人用手指弹额头似的忽然停下来。我还没和他打过招呼,于是趁这个机会深深低下头致意。他回答「啊,你好」,同时和我一样低头表达问候。他有点不自在地在柜子附近徘徊了一下,不久后就说着「两位慢聊」离开了。

    「那家伙是怎样?看起来有够怪的,像小偷一样。」

    「我觉得被你说怪是一种耻辱。」

    那家伙眯起眼睛看往柜子上头,点点头说:

    「啊~没关系,今天就先放他一马吧。」

    「放他一马?」

    「因为还真的是个小偷啊。」

    那家伙独自哈哈大笑。她真的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疑问。

    老实说,那家伙的个性不值得称赞,再加上她又烦又厚脸皮,是属于我讨厌的类型。

    然而我现在却和那家伙同桌喝茶,而且假如哪一天又在健身房碰面,我一定又会忍不住对她回嘴。我的感情跟答案并不一致。难道那家伙拥有某种会让人违背内心情感的魔力吗?

    我在喝完冰咖啡之后,凝视起眼前那个很孩子气的女人。

    奇怪的生物。

    若真要形容,我只想得到可以这样形容那家伙。

    「那我也先走了。」

    「咦~」

    「谢谢你的招待。」

    我趁着那家伙还没开始缠着我不放之前离开座位,大步逃离厨房。

    「你就期待晚上的大餐吧~」

    「好好好。」

    我心想是不是该帮忙煮饭,又回过头看向她,但我实在不想长时间盯着那家伙的笑容,所以又马上转头看向前方。那家伙每次笑起来都像是由衷感到开心。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我难以直视。

    我在走廊上看到那家伙的老公站在路中间,抬头看着上方。

    「唔唔!」

    「呵呵呵,我都看到了喔,爹地先生。」

    刚才被扔出厨房的鸟轻盈地降落在那家伙的老公面前。她刚才好像是从天花板上面下来的,是我看错了吗?

    「爹地先生是不是瞒着妈咪小姐拿走点心了……?」

    蓝尾鸲得意洋洋地用翅膀指向那家伙的老公的脸。

    那家伙的老公放弃挣扎,摊开了握紧的掌心,把握在手里的零食给那只鸟看。

    喔,原来他从柜子上拿走的就是那个啊。这只鸟究竟是在哪里观察他的?

    「那我分一半给你,当作封口费。」

    「哇~」

    那只鸟天真无邪地高举双手欢呼。

    「放心吧,我口风很紧的。」

    「唔……」

    蓝尾鸲被捏起脸颊,她的脸颊有弹性到感觉要捏得多长都不是问题。

    那家伙的老公随后把那只大鸟抱在腰间,带着她前往客厅。那只鸟很开心地拍打着翅膀,但看来是不至于逼真到会飘出羽毛。

    「贿赂……」

    一楼不只客厅,是每一个房间都很热闹。跟即使有人也静悄悄的我家完全不一样。喔,不过最近我女儿偶尔会在二楼大叫。大概是升上高中之后认识了那家伙的女儿,才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人的内心会因为他人而改变。

    我也是自从开始被那家伙纠缠,就明显变得经常生气。

    也经常感到精神疲劳。

    我没有因为这段缘分产生多大的变化,说不定是身为大人的优点,却也是缺点。我的心灵逐年失去弹性,只剩下由过往经验包覆成的坚硬外壳。

    不晓得我女儿的心有多少部分已经是大人了呢?

    我仔细聆听这个家中的每一段喧嚣,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我女儿的笑声。我用不着偷窥就听得出是她的声音,然而我一直到今天造访岛村家,才终于知道她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原来如此。」

    我这句理解与自嘲让双脚变得冰冷。

    我打算远离这个家中的温暖,便走上楼梯,吸进寒冷的空气。

    很让我不甘心的是,我竟然会因为回到二楼房间独处,而松了口气。

    太阳早早下山并没有令我感到焦急,反倒很令我安心。

    会让我很庆幸一天可以早点结束。

    我女儿、那家伙跟鸟一直到整片天空变得火红,都没有再来过我待的房间。

    「吃~饭~了~」

    抱歉,我说错了,那只鸟来了。

    蓝尾鸲踏着轻快脚步跑过房门口。在传来她撞到尽头墙壁的声音不久后,她又回头跑来房门口,看往房间里面。

    「吃饭了。」

    「啊,好。」

    「我们走吧~」

    我在蓝尾鸲的敦促之下把困惑暂时挂上腰际,起身跟着她离开。看着走在前面的鸟开开心心地摇头晃脑,就觉得好像走入了梦境。

    蓝尾鸲在踏上一楼地板后,回头看向我。

    「你跟安达小姐长得好像啊。」

    我没有向这孩子自我介绍,可是连她都认为我跟女儿很像,让我不禁捏起自己的脸颊。

    「……会吗?」

    「是啊。尤其频率特别像。」

    「频率……?」

    跟随一只不可思议的鸟走下楼梯,朝着充满光芒的地方前进。

    单就这点来说,其实很像奇幻世界里的一景。

    我看着鸟飞进厨房的光芒当中,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走进去。看来其他人都已经在厨房里了。我跟坐在厨房入口的女儿四目相交,也不知道是我还是她先撇开了脸。但厨房四处都是耀眼光辉,我很犹豫眼睛该看往哪里。

    我之前也曾经来这个家吃饭,而我上一次跟这一次都觉得这里很狭窄。岛村家再加上我跟我女儿,会让餐桌显得太过狭窄。这个空间在各方面上都容不下这么多人。

    我女儿坐在边角的座位。会想坐在边角的位子这点确实跟我很像。她隔壁坐的是那家伙的大女儿,再过去则是小女儿跟蓝尾鸲。我女儿——樱低着头,脸上不见我刚才看到的笑容,只剩下比平时稍微柔和一点的面无表情。看来我不熟悉的那个女儿不会在其他人面前露脸。那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笑容,应该就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吧?虽然也不过就是借口。

    一阵掺杂着炒洋葱味的咖喱芳香,从摆在每个人位子前面的盘子里飘了过来。

    「这种时候就应该要吃咖喱。」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咖喱。」

    我听不出这跟「这种时候」有什么关联。

    「……你的长相看起来的确很像喜欢咖喱。」

    「什么叫喜欢咖喱的长相啊!」

    我忽略那家伙的抗议,寻找还空着的位子。然而,却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

    「小华要坐我旁边~」

    「什么?」

    「这里、这里。」

    那家伙拍打空座位的椅背,要求我坐在那里。若我坐在那个位于边角的位子,就会和我女儿面对面。

    「这位客人有吸烟吗?」

    「我可以揍你吗?」

    「可是你明明就善良到不敢真的动粗啊~」

    那家伙硬逼我坐上那个位子。我得坐在我女儿和那家伙的女儿正对面。那家伙的女儿一边苦笑,一边小声对看起来很不自在的我女儿说了什么。我女儿随后露出微笑,似乎比较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了。一想到我会因为这样而感到些许安心,就更是深刻感受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这个空间让我感到极度不自在。不论是那家伙、我女儿,还是众人的谈笑声。

    如果我现在能选择轻松死去,我很可能真的会选择一死。

    「呵呵呵,今天我也有帮忙下厨喔。」

    「喔~你好棒。你帮忙做了什么?」

    「我今天啊,帮忙剥了水煮蛋的壳!」

    「哦~」

    得意洋洋的那只鸟的脸颊也仿佛剥了壳的水煮蛋,很有光泽又滑嫩。

    蓝尾鸲用手重现她刚才剥蛋壳的动作,让那家伙的两个女儿稍稍笑了出来。我第一次见到她们时,她们还很明显是个孩子,但如今又长高了一点,外貌变得愈来愈接近我们大人。目前她们随着年纪产生的变化,仍然能够称之为「成长」。

    「………………………………」

    话说回来,我完全没看到餐桌上有水煮蛋,是我漏看了吗?就连中间那个装着沙拉的大盘子里面,都没有水煮蛋的踪影。

    说不定是那家伙煮饭煮到一半忍不住顺手拿起来吃掉了。

    而且那家伙的表情看起来也是这么一回事。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我,你就这么中意我的长相吗?」

    「大致上算是讨厌。」

    「是喔~」

    那家伙语气轻松地带过这个话题。虽然我下意识直接说讨厌,但我其实对那家伙的长相没有任何不满。反正我本来就不在乎其他人的长相。我朝她的侧脸瞥了一眼。

    ……嗯,老实说,并不算讨厌。可是特地开口订正一定会害她得意忘形,所以我决定闭口不提。

    「好了,你也快点吃吧。我开动了~」

    那家伙一说完,所有人都拿起了汤匙。蓝尾鸲也用她的翅膀抓住汤匙。

    她怎么抓住的?

    「像这样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吃饭,好像回到我们高中生那时候一样,好开心喔!」

    「别突然捏造我的高中生活。」

    我本来因为那家伙很吵,打算交给其他人应付她,然而大家却是若无其事地吃起晚餐。不知道那家伙的家人平常是不是也不会特地搭理她,让她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如果是的话,说不定一一回嘴的我才是傻瓜。可是不理那家伙,她又会一直对我讲个没完没了。我的心灵没有强韧到能够无视到底。随便回几句话还勉强比较轻松一点。

    「好怀念高中那时候喔。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的梦想。」

    「哦……是什么梦想?」

    「我想当宝可梦训练师。」

    我好心回应那家伙的话题,结果那家伙竟然用纯真无邪的口气毁掉我难得的好意。

    「……………………喔,是喔。」

    「这个梦想也不算有完全实现啦。」

    「什么叫『也不算有完全实现』?」

    不然你是「多少有实现」这个梦想吗?

    「小华有什么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不要被人叫小华。」

    「哈哈哈。」

    那家伙轻推了我的肩膀。我的人生是不是缺乏努力,才会连这么简单的梦想都无法实现?我在绝望之中吃下一口咖喱,试尝味道。我不知道多久没吃过别人亲手煮的料理了。

    咖喱的味道很正常,不像厨师的个性那么极端。

    「吃起来不怎么辣。」

    「因为我们家有人喜欢吃不辣的。」

    「你长得的确像喜欢吃不辣的咖喱。」

    「我还没说是我耶。虽然真的就是我啦。」

    那家伙哈哈大笑的模样让我心里有某些情绪不断回荡,很像在看着一个身在对岸的人。

    问题在于那家伙即使身在对岸,还是能清楚听见她的声音,也能看见她的表情。

    「我也很喜欢妈咪小姐煮的咖喱。」

    「你毕竟是来吃白饭的,也没办法说坏话嘛。」

    那家伙用字遣词虽然讽刺,摸着鸟头的手跟语气却是无比温柔……若不理会蓝尾鸲很理所当然似的坐在餐桌前拿汤匙吃咖喱其实很奇怪这一点,倒也不是不能说这幅景象很温馨。

    「好像在喂饲料……」

    我以像在动物园的围栏后面观察动物的心境看着那家伙跟鸟的对话,同时不时观察我正前方的两人。我女儿在跟那家伙的女儿对话时,很明显会刻意掩饰笑容。

    她似乎也跟我一样不太自在。会让我感觉到我们是母女的因素,尽是这种很难称得上积极正面的事情。

    我女儿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笑容。

    看来樱花只会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绽放。

    而我想必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那样的春天。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品尝辛香料的风味,将两者一同吞进腹中。

    那家伙的大女儿在吃完晚餐后抓起巨大蓝尾鸲,放在自己头上。那只鸟就这么坐在大女儿的肩膀上,开开心心地被她带去别的地方。我今天完全没看到那只鸟用她自己的翅膀飞。

    「……那只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有办法回答『自己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吗?」

    我明明只是在自言自语,不期待有人回答我,却有个人把手放在我肩上,故作亲昵地跑来和我说话。

    「你对自己的熟悉程度有高到能流畅回答『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个问题吗?」

    「突然来了一个烦人的家伙。」

    我觉得没必要掩饰自己的想法,所以讲得非常直接。而我这句谩骂当然完全阻止不了那家伙的烦人,甚至连迎面而来的微风都算不上。

    「我是谁~你是谁~不知个中意义的相会~相会~你~举着拳头~想干什么~」

    「去死啦。」

    「太过分了,我又没做什么。」

    明明就做了一堆没必要的怪事。

    那家伙毫不在意地走回厨房。她的手跟衣服边缘都有沾到水,应该是才洗碗盘洗到一半。我暂时停下脚步,决定姑且回厨房问问看。

    「要帮忙吗?」

    「嗯~不用、不用,反正很快就洗完了。你去跟安达妹妹玩吧。」

    「不要强人所难啦。」

    「当妈的跟女儿处不来还真奇怪啊~」

    「……奇怪的是你。」

    「哈哈哈哈。」

    「是你。」

    「哈哈。」

    「你。」

    「你要说几次啊。」

    很难得是那家伙讲得比较有道理,让我愧疚得差点压低视线逃避。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成为一个母亲。

    可是我现在有一个女儿。而我的心也没强韧到能铁了心认为自己打一开始就没有女儿。

    我离开厨房,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想着该逃去哪里,接着就在洗手间前面的地上看见蓝尾鸲的空壳。嗯……我忍不住蹲下来摸摸看。摸起来就像里面真的有羽毛一样舒服。也难怪岛村家的人会喜欢摸。这是我对这只鸟唯一能够理解的部分,其他的一切都太过难以理解了。我晚餐的时候还看见她不只头发,连牙齿都有淡淡的水蓝色光芒。

    这只鸟里面的孩子似乎正跟那家伙的女儿一起在里面洗澡。浴室里传来充满稚气的开朗欢笑声,给人的印象就如同她散发出来的光芒。我有点意外那家伙的女儿不是和我女儿一起洗澡。或许平常会……不对,会吗?我的思绪摇摆不定。

    一正视那家伙的女儿在跟我女儿交往这件事,就觉得脑袋快承受不了负荷了。不晓得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对待我女儿的。我猜今天借着偷窥看到的那幅景象,就是这个疑问的答案。但我无法理解。

    我虽然有结婚,却从来不觉得那段婚姻存在过爱情。我丈夫当初或许曾对我有好感,可是我应该只是认为人一般都会走入婚姻,才会跟着走上这条路。所以那段婚姻最后还是破局了。不对,那甚至没有建立起任何可以破坏的东西。

    我和女儿一起住在婚姻的残骸里,而她将会在一切风化之前踏上前往远方的旅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完全不看周遭,只顺着走廊前进,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客厅。我看见我女儿在客厅里。她抱腿而坐,那张正看着某个人的侧脸不见任何从容。

    在我女儿对面的是那家伙的老公。不过他应该没有那家伙那么怪。

    我女儿一看到我走进客厅,就马上对那家伙的老公深深低头示意,匆忙往外走去。我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看着她离开。我姑且对还在客厅里的那家伙的老公说:

    「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不会,我已经把想说的话告诉她了,没关系。」

    他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他的沉稳个性直接反映在语气跟外貌上。

    虽然他跟那家伙简直是天差地别,可是夫妇本来就没必要跟彼此相像。说不定像他们这样近乎完全相反,反而比较能相处得融洽。

    「想对我女儿说的话?」

    我难掩心里的讶异。他们有什么话题可聊吗?

    「嗯……应该算是很普通的一些话吧。我跟她说希望她跟我女儿可以继续保持这段好感情,也要相处得愉快。毕竟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样啊。」

    「请坐。」

    他敦促我坐上坐垫,让我不太好意思直接离开,只好先坐下来。

    这和面对我女儿又是不同种类的尴尬。

    「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要跟家长打声招呼比较礼貌。哈哈。」

    那家伙的老公说着便向我低头致意。我也跟着说了声:「彼此彼此。」

    说完,我才终于对他说的「打声招呼」感到疑惑。

    「我们家的抱月之后要和令千金同居。」

    「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她们面对今后这段漫长人生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您……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呢?」

    他讲的话开始变得像校长上台致词。他或许也是这么想,很快就一脸尴尬地改过说法。

    看来他的口才不算很好。应该只是能讲个没完没了的那家伙太异于常人了而已。

    「既然她们是自愿同住,那我们当家长的也没道理反对。」

    「嗯……」

    「像我们也是自愿和另一半在一起,所以她们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同个屋檐下过得开心自然是再好不过,而我当然也会祝福她们。」

    「的确。」

    我不好意思在这时候开口说自己已经离婚,所以只有简短附和。

    毕竟她们能过得开心,本来就是再好不过。

    那家伙的老公似乎是想避免我的沉默带来尴尬,笑说:

    「哈哈哈,总之……我只是想和您说一声而已。」

    「这样啊……」

    我觉得特地跟我说这件事也没什么意义,但我猜,他应该是想尽到父母的责任吧。

    他这番话等于是在问我愿不愿意让我们双方的女儿向彼此托付终生。

    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决定和否认我女儿选择的人生。

    「那么,我先失陪了。」

    那家伙的老公弯着腰,迅速逃离客厅。我其实打算早早离开,却反而被独留在客厅。这个空间里只存在电视的嘈杂声响,以及从缝隙窜进来的冷风,使得我的背部变得格外寒冷。

    感觉好像父母在孩子们婚前向对方家长打招呼。

    不对,他应该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那家伙似乎就是想制造打招呼的机会,才会硬邀我来这个家过夜。

    「真是多管闲事……」

    我猜那家伙绝对是单纯想体验看看这种场面而已,想多管闲事的成分只是微乎其微。那家伙的心思很浅显易懂,而且会接连做出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跟那家伙打交道,简直像是用比手画脚的方式跟其他星球的居民沟通。

    我在烦恼是不是该回二楼,顺手关掉还开着的电视。我轻吐一口气,不经意往附近一看,就看见房间角落摆着大量的动物布偶装……还是睡衣?是那个很奇特的小孩的衣服吗?我观察了一下那些衣服,发现不只颜色五彩缤纷,连种类都是五花八门。亏他们找得到这么多动物布偶装。

    说不定光是这些布偶装,就够开一间动物园了。

    「动物园啊……」

    我从中拿起大象的布偶装,稍稍想起过往的情景。

    全家人一起去动物园的那一天。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去的。是我丈夫,还是我?不可能是我女儿。她从以前就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看动物的时候也是几乎不发一语,看不出来她对那些动物有没有兴趣。她真的跟我一模一样。

    而她唯一有多少显露兴趣的瞬间,是出现在我们逛纪念品店的玩偶区那时候。

    我女儿看起来像是想要大象的玩偶。

    可是她没有开口说想要,所以我也没有主动买给她。

    ……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一些往事了,但我到现在还是偶尔会在独处时想起这件事。

    说不定那就是我们这段母女关系的起点和终点。

    我感觉到有人靠近,便回头一看,发现继我女儿跟那家伙的老公之后,又有除了我以外的第三个人来到了客厅。这次是那家伙刚洗完澡的大女儿。从她的神色跟脚步来看,应该是想要找人。大概是想找我女儿吧。

    「啊,你好……」

    那家伙的女儿打了一声不太明确的招呼,接着在走廊上左右徘徊,明显打算回头。

    我在她离开时,才终于想到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

    「以后麻烦你照顾我女儿了。」

    或许是我太晚出声,那家伙的女儿并没有回答我。

    反正我也跟单方面把女儿推给她没有两样,她不回答,我心情上可能还比较轻松。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那个……我不是因为想要照顾安达,才会决定跟她同居。」

    她忽然回来探头看往客厅里面,出言纠正。

    我一边感觉到讶异正沉积在我的眼角,一边缓缓抬起头。

    「是因为我想跟她住在一起。」

    「………………………………」

    我半张开嘴,就这么被悬在空中的下嘴唇仿佛被她这份心情抹上了一层水,变得湿润。

    仔细想想,她好像每一次特地出现在我眼前,都是为了樱。

    我该怎么回应她那双直率的眼神?

    我的脑袋被她这一番话敲到变得一片空白,无法立刻想出适当的回答。

    一直到我贴在地板上的掌心温暖起来,我才终于想到答案。

    「祝你们幸福。」

    「……谢谢。」

    那家伙的女儿在听到我这句廉价的祝福以后,便静静离去。我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在途中加快,不禁轻吐一口气。

    她坚持要走回来纠正的态度,让我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不知道我是不是受到她的年轻气盛刺激,总觉得肩膀也稍微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

    「年轻真好。」

    「讨厌啦~我们又没差几岁。」

    为什么每次都要回应我的自言自语?这次换那家伙过来了。

    「嗯?应该差没几岁吧?不对,难说喔。小华你几岁?」

    「你愿意不叫我小华,我再告诉你。」

    「喔~比我小两岁啊~」

    那家伙不只没有妥协说「那就算了」,还擅自接收到我根本没传送出去的讯号。

    而且我总觉得她搞不好还真的猜对了,又更让我心里涌上强烈厌恶。

    那家伙走来坐到我面前,左手拿着玻璃杯,右手则是拿着罐装啤酒。

    「你要啤酒吗?这是好一阵子之前别人送我的,但是我们家没人会喝酒。」

    「……那给我喝吧。」

    我平常不太会主动喝酒。喝水就足以满足我的喉咙和心灵。

    但身边有个侵略者扰乱我的安稳生活,害我的身心灵变得干涸的时候,或许就需要一点酒精了。

    我拉开罐子的拉环,先喝一小口。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苦味立刻渗入我体内缺乏滋润的部分。我小小伸了个懒腰,感觉好像能听见水面摇晃的声音。

    「应该还要再等一下才能轮到你洗澡。」

    「没关系。」

    「你看,我喝麦茶是不是也满有气氛的?很像啤酒吧?」

    那家伙故意炫耀她手上装着麦茶的玻璃杯,摇响里面的冰块。

    「你真的讲没几句就会换另一个话题耶。」

    「我只是把我突然想到的事情讲出来而已。毕竟不马上讲出来就不新鲜了啊~」

    那家伙说完,就像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豪迈大笑。我总觉得这个人的个性比酒精更容易让我晕头转向。

    「看你这样,就会让我想起一件跟强盗有关的事情。」

    「What's?」

    那家伙又接着说了「happen?」吵死了。

    「说就算平常会仔细注意把门锁好,强盗还是会破坏门锁闯进来,所以装门锁搞不好没什么意义。」

    「嗯~好像有道理~真可怕~」

    她把双手环在胸前,频频点头附和。

    「咦?你说这件事跟什么有关?」

    「强盗。」

    「再形容得风趣一点。」

    011

    「大怪盗。」

    「这个我可以接受。」

    我讨厌自己愈来愈了解那家伙大致上喜欢什么样的词汇。

    那家伙厚脸皮的个性正逐渐侵蚀我。她的厚脸皮不是会单纯不脱鞋就走进别人家,而是会擅自在别人家后院升起小火堆的程度。那家伙搞不好已经擅自在我心里架起了一座帐篷。

    我继续喝起早早就让身体暖和起来的啤酒,打算借着醉意多少掩盖掉这份寒意。

    「我跟你女儿聊了几句。她说她是自愿跟我女儿一起住的。」

    「我知道啊,怎么?你想说『我才不会把我女儿拱手让人!』吗?要说说看吗?」

    我不理会迳自讲起玩笑话的那家伙,坦言:

    「虽然这种话说出来不太好听,但我很意外居然有人想跟樱同居。」

    我自从听说她要搬出去,就一直怀着这份足以将我视为失职母亲的心情。

    而且我也没料到樱和对方会是两情相悦。

    因为樱跟我很像。

    我以前只是随波逐流地跟人结婚生子,建立家庭——

    现在却逐步迈向孤独。我想要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你说这什么话呀~哎呀哎呀~」

    那家伙戳起我的侧腹。没喝酒的反倒一直用像是早就喝醉酒的态度骚扰人。

    「我只是觉得樱大概有很多优点而已。」

    但我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她的优点。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太失职了。

    我熟悉的樱是个遗传到我许多负面特质的孩子。事到如今才发现,我说不定是觉得看到她就像看见我自己,才会开始处处避着她。

    「那真是太好了。」

    有人愿意祝福、认同自己,或是愿意与自己同在。

    这些都是人耗尽一辈子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宝物。

    我女儿已经找到了这些宝物。知道这份事实,也让我更加确定——

    我女儿的过去与未来,都不需要我的存在。

    「那你呢?你会想要抱孙子吗?」

    「嗯~不会特别想要。如果我以后会有孙子,我当然会陪孙子玩,但没有也无妨。生子本来就不是人生必要的一件事啊。毕竟小孩子是来到这世上才会和人产生亲缘关系,而不是为了制造一段亲缘关系才来到世上。」

    「……是喔。」

    那家伙有时候会突然讲出很有道理的话,我偶尔会被她的强烈温差弄得脑袋转不过来。

    「而且我认为生物的本能就是想在这世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假如我们有缘遇到一个长生不老的生物,而那家伙也会永远记得我们,就算留下够大的痕迹了吧。嘿~嘿嘿!」

    那家伙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似的抬头往上看,发出爽朗笑声。

    「所以我现在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不可能有长生不老的生物啊。」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嗯。」

    「……烦死了……」

    跟那家伙讲话会让我误以为压在肩膀上的重力变强了。简单来说,就是会觉得很麻烦。

    「今天咖喱的味道一定也会流传到很久以后的未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

    明明觉得麻烦,却也知道那家伙的话语偶尔会让我感受到激动。

    不晓得是不是喝进肚子里的少量酒精作祟,我不经意讲起了原本没必要说出口的话。

    「我啊……」

    「喔,怎么了、怎么了?」

    「跟别人讲话的时候,就会清楚感觉到自己真的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你好阴沉啊。」

    「常常要顾虑很多事情,还得察言观色……我觉得要付出这些心力太麻烦了。」

    「咦?你每次都会做这么麻烦的事情喔?」

    那家伙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显然非常惊讶。一个不只是每次,是「从来」不会察言观色的家伙说出来的话果然不一样。

    「你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不要一直顾虑别人,先以自己为优先嘛。说不定这样你就能先从喜欢自己开始做起了。」

    「……说得也是。」

    完全不必察言观色的……朋友。

    的确,如果有这样的朋友,聊起来心情应该也会很轻松。

    可是为什么实际上却没有字面上那么美妙,而是这么恼人呢?

    「我老公想跟你打声招呼,你们聊过了吗?」

    「嗯。他说得很像女儿要结婚了一样。」

    「反正本来就跟结婚差不了多少吧。」

    「……说得也是。」

    我当年办结婚典礼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我被眼前这家伙吵到完全想不起来。

    「话说,喝酒真的会显得很有成熟韵味耶。」

    「咦?喔……会吗?」

    明明那家伙左右摇晃着玻璃杯里的麦茶跟冰块,乍看之下也是很有成熟韵味。

    「借我一下。」那家伙拿走我手上的罐装啤酒,高举在自己眼前。

    「这样就像在夜晚静静品酒的成熟大人……咻~好成熟喔~」

    「静静?成熟大人?」

    「Mature成熟~」

    「大人?」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喝一口吧。」

    「大人?」

    那家伙丝毫不理会我的疑问,直接喝起啤酒。

    「你之前不是说你喝不了酒吗?」

    「嗯?」

    那家伙突然皱起眉头。看到她这个表情,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明明可以马上逃走,但微醺的脑袋失去了平时应有的判断能力。

    「哦。」

    那家伙喝了一口就把啤酒罐移开嘴边,面露疑惑。

    「嗯~」

    「怎样?」

    「咚咚咚。」

    「什么?」

    我才在疑惑那家伙怎么开始用手抚摸腹部附近——

    「喔?」

    「啊。」

    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有很多话想说。

    那些想说的话无处可去,仅仅是在天旋地转的眼里不断奔驰。

    激动情绪、心跳跟寒毛直竖的寒意促使我的皮肤渗出大粒汗珠,更松开了现实的螺丝钉,让它悬在空中。我的意识似乎一反肌肤的反应,正在尝试逃跑——这样说起来仿佛事不关己。

    我眼前忽然出现耀眼光芒。

    一道颜色就像地上泥泞的褐色光芒。

    光芒来到我所在之地。

    那道光之洪流——

    冲走了雅趣。

    冲走了飘渺。

    冲走了所有当天刚诞生出小小新芽的一切,让我后悔来到这里。

    简单来说。

    就是呕吐物喷到了我脸上。

    「对不起啦。」

    「我没有生气,所以你先给我滚开。」

    「明明就超生气的嘛。」

    「你看不出来我准备要睡了吗?」

    难不成我还得详细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会吵到我睡不着,所以你先滚开」吗?

    我擦了很久、很久、很久才进浴室洗澡,也总算是清干净了。

    我在泡澡时不断涌上的愤怒,在我离开浴缸擦拭身体的时候就消失了。那家伙自从洗完澡就一直跟在我身边道歉。可是她道多少次歉就会顺便开多少次玩笑,所以根本感受不到她的歉意。

    「我明天会送你礼物赔罪,你可以期待一下。」

    「哇,我超期待的。」

    看来真的得和她说清楚才行。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那家伙正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看来那家伙再怎么怪,也不至于完全不会感到愧疚。

    「嘿,小妞,你这件睡衣很好看喔。」

    「谢谢你没诚意的夸奖。我倒想问你刚才只喝一点就吐成那样,现在不会不舒服吗?」

    「嗯~我吐完就觉得舒服多了。」

    「喔,是喔。」

    真是白担心了。我挥挥手要那家伙快点滚出去,结果她竟然开始在房间里打转,害我开始自暴自弃地觉得是不是死一死比较快。

    「话说今天真是开心的一天啊。」

    「咦?」

    「咦?」

    那家伙绝对是故意说这种话挑衅我,我很不想附和她,于是瞪了她一眼。

    「可是我觉得很开心耶。」

    「你觉得开心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我不开心的时候。」

    「那就表示不包括在『大部分』里面的时候都很开心嘛!」

    「……你是无敌的吗?」

    这已经不是乐观正面还是悲观负面的问题了。

    那家伙只是单纯朝着自己想前往的方向全力狂奔,这甚至令我有点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看到活得这么有活力的人。

    「我是不开心……可是也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坦率地想叫一个人去死了。」

    我本来几乎已经忘了要怎么「坦率」。

    「我觉得你这种想法不好喔!」

    「你至少晚上安静一点吧。」

    「而且你平常就常常要我去死了耶。」

    「你都不觉得是常常逼人说出这种话的你自己身上有问题吗?」

    那家伙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笑得肩膀上下抖动。有什么好笑的吗?

    那家伙终于甘愿离开我旁边了。但现在还不能大意,所以我怀着戒心直盯着她看。然而那家伙是个看到别人这么有戒心,就会乖乖离开的生物,说不定单论这部分还是满会察言观色的。

    「晚安~」

    「………………晚安。」

    那家伙像面对小孩子的母亲一样,在说完晚安之后关灯。我不记得上一次在睡前对人说晚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那原本很少开口说话的日常生活,只因为某个人的存在,就变成足以令人溺水的话语之海。

    今天真是折腾人的一天。这句结论能够简单扼要地形容我的感受。

    即使已经反复擦过好几次,头发仍然留有一点水气带来的冰凉,使得肌肤打起寒颤。我放空脑袋,用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盯着天花板角落。看着看着就误以为黑暗中传来了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很烦燥。

    那家伙今天一整天对我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我的耳朵里也像光线在眼睛里留下残影那样,留下了一些幻听。

    我正烦恼那家伙的声音迟迟不肯离去时,门口忽然传来很小心翼翼的开门声。

    「……已经在睡了……」

    听见樱小声这么说,我便在稍做犹豫之后开口:

    「我才刚躺下来。」

    就算周遭一片黑暗,我还是能感受到樱的不知所措和惊讶。我们的交流总是如此僵硬,永远不会见识到冬天以外的季节。我们冷得不断发抖,却也只能死命忍受,无法动弹。

    毕竟我们从来没有在这片寒冷大地上尝试种植任何植物,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樱不发一语地躺进隔壁床铺。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跟女儿一起睡了。樱自从升上小学,就一直是在自己的卧室睡觉。我当时是以给予樱卧室跟自由当作借口,开始和她保持距离。

    这段距离历经多年依旧没有任何缩短的迹象,却只有今晚在同个房间入睡。

    我能够断定不会再有下一次。因为樱很快就会搬出去。

    她一旦踏出家门,就不可能再回来有我在的家。这是个顾及我们双方心情的正确选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住在同个屋檐下了。

    我不禁感受到微微的哀愁。

    不过——

    也正因为是最后一次,心情反而稍微轻松了一点。

    「樱。」

    我没有刻意等待她的回应,因为我不是想和她对话。

    一想到我以后应该再也没机会对她说这种话,就觉得这或许也像是一种遗言。

    「你跟我很像。」

    你和欠缺美德的我很像,我必须说你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所以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竭尽全力为你献上来自母亲的祝福。

    「不要变得像我一样。」

    我身为一个母亲想告诉女儿的话和告诫,全凝聚在这一句话当中。

    我希望樱能够和人平安共度一辈子。

    也祈祷她能够永远珍惜自己的挚爱。

    012

    相信她能够永远与爱她的人常伴左右。

    换句话说,就是要走上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忘记了呼吸,不再听见任何声音。闭上的嘴唇变得有点干燥。有许多东西被隔绝在外,让我产生身体飘在空中的错觉。就在我开始察觉自己继续停止呼吸,也不会再冒出任何想法的时候。

    身旁传来我女儿的声音。

    「好。」

    我不知道自己比较希望她保持沉默,还是想要听见她这声回答。

    我不禁吐出一大口气,仿佛累积许久的叹息忽然破裂。

    心里顿时涌上某种奇妙的心情。

    明明躺在床铺上,却觉得好像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或是成功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平时都会感觉自己要蜷缩在黑暗之中,才能够勉强入睡。

    然而今天,我却觉得自己得以在相对明亮一点的地方入睡。

    不用担心。

    我女儿离开我以后,一定可以亲眼见到春天。

    「…………呕恶。」

    某人留下的少许胃酸味害得我的意识无法直直没入枕头,让我深刻了解到自己还是无法原谅那家伙。

    我一边思考明天要怎么向那家伙抱怨,一边闭上双眼,融入这片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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