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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15』

    我急促的焦躁情绪,恰巧跟篮球弹跳的声响完全同步。

    我很喜欢篮球敲响地面的声音,它听起来彷佛是直接敲响我的心脏。

    不知道蝉是不是也不习惯早起,黎明时分听不到多少蝉声。现在就好比一直有一片温热的帘子挂在眼前──我在这样的气温当中,走在街区的路上。感觉只有篮球打在地面上的那一瞬间能够划开夏天的闷热空气。

    我在进到暑假之后依然闷在我心里的某种情绪驱使之下,独自拿着球走出门。虽然外面一大早就闷热到不行,但至少太阳还没有很大。

    离开家门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想起没有跟父母讲要外出,不知道晚点会不会被骂,忍不住觉得胃部一阵刺痛。现在的我不只不想看到父母的脸,回到家也觉得跟他们说话很麻烦。

    我知道自己明显进入了叛逆期,可是又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所以一直无法脱离这样的状态。

    我走到离家很远的地方,过一条长长的桥。它不算大,是从桥上到桥下的距离很长。从转了好几圈的螺旋桥来到下方,看到无人打扫导致边角已经发黑的长椅,还有一样缺乏清理的篮球架。我走到六角形的磁砖上,也依然不停下正在运球的手,并同时确定没有其他人在用篮球架。也对,现在时间还这么早。

    顶多只有狗跟出来散步的人会经过这附近。

    我慢慢靠近篮球架,在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轻轻扔出篮球。铿──球打中篮框的前端,无力地往下坠落。我捡起在地上弹跳了一次的球,决定这次先确实摆好投篮的标准动作,再朝篮框投球。这里的篮球架跟体育馆的不太一样,需要再稍微调整一下力道,才能投进去。

    投篮是我唯一会主动练习的项目。因为投篮是最好玩的。运球一开始练习起来也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有在进步,很有成就感,但自从我一直不传球给别人而跟其他篮球社员吵架,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应该说,我还是很喜欢用球敲打地板的感觉,只是不在乎能不能赢过别人。这也让我练篮球变得总是以投篮练习为主。

    单纯把球扔出去的简单动作可以立刻看到成果这一点,或许就是我可以持之以恒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眼光比较短浅的缘故。然而,我似乎又会对未来感到一种难以清楚形容的不安。明明只会注意近在眼前的事物,又同时想着遥远的未来。

    我知道这种矛盾让自己很烦躁,却也无可奈何。

    而我对这份焦躁的来源也是无能为力。

    与朋友渐行渐远也不去挽回。

    跳起来、投出去,再捡回来。不断在球跟篮球架之间走动所产生的疲劳,能让我的脑袋在不久之后开始不再烦恼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我会喜欢睡觉,说不定也是这种逃避心态所导致的。

    而我练了这么久的投篮,仍然没机会在国三的夏季大赛上场大显身手。我之前跟顾问吵架,惹得顾问故意让我坐冷板凳直到社团活动结束的那一天。我其实没有觉得多不甘心。

    因为我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产生想在篮球队里闯出什么名堂的想法。

    ……或许顾问不让我上场比赛是对的。

    我的篮球技巧只有没机会派上用场的投篮在一点一滴地进步,却迷失了它的存在意义。

    「哦,投进了。」

    或许是因为碰巧没有汽车经过的声响。

    我听见背后传来只能算是自言自语的小小呢喃。我把视线从地上的球移开,回头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才发现有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坐上那张脏长椅。

    这一回头,也正好跟长椅上穿着和服的女子四目相交。

    她的打扮跟长相都不是我平常生活中有机会见到的,让我有一瞬间有些意外。

    女子没有为我们四目相交感到惊讶,脸上还挂着亲切的笑容。我当然从来没见过她。她散发出的气息很明显跟每个在镇上擦肩而过的人不一样。

    她给人……一种透明的印象,彷佛在看着一大块冰。

    是不是应该用「高雅」来形容她才对?

    总之,简单来说,就是比较像大都市来的人。

    这个很有都市风格又比我年长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光是被她静静地看着,都会让人很不自在。可是我没什么话题好说,也没理由跟她说话,就这么走去捡地上的球。

    (插图013)

    把球捡起来以后,我又顺便回头看了一眼。她当然还在。

    穿和服的女子面露微笑,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这样好不自在。我用视线表达她很碍事,却完全没有任何效果。而且她明明是带着微笑看向我这里,又显得好像没有在看着任何地方。是说,那张长椅那么脏,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坐上去没关系吗?她看起来很习惯穿着一身昂贵和服,却好像不怎么在乎椅子不干净。

    我一大早来这里也同时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为什么偏偏就在这种时候会遇到别人来打扰?感觉一直有道视线刺在我背后。我用篮球敲响地面,仍然敲不散心里的困惑。

    无法彻底忽视她的存在,害我手肘的动作也因为太过在意视线,而变得保守起来。

    我的膝盖跟上半身的动作在跳起来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默契,所以我在投出去之前就知道这一球不会投进。有如从手中滑出去的球没什么力道,最后只勉强碰到篮板的边边。我小跑步过去捡球,然后用手用力摩擦篮球表面,想借着球的触感敷衍掉某种情绪。

    「这景象真美。」

    我被吓到差点跳起来。

    她的声音近得几乎就像在我后脑杓后面讲话。吓得挺直身子的我一转过身,就发现穿和服的女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高比我高,很有压迫感,导致我又吓得往后退一步。

    「早安。」

    「……早安?」

    我担心可能真的是自己忘记见过她,便开口跟她打声招呼,然而又马上确定自己一定不认识她。就算我再怎么记不住别人的长相,也不可能会忘记外表这么特别的人。

    她特别的不只是打扮很突兀,还有她稍稍盖住耳朵的淡栗色中长发、富含光泽的嘴唇,以及洁白到会让人不敢想像自己伸手去碰的肌肤,深怕会弄脏那片漂亮的雪白色。她柔和的表情轻轻架开了我的视线,没有产生任何反弹。我不知道她身上散发出的是什么香味,但嗅觉感受到的轻柔刺激立刻让我联想到花的味道。

    尤其──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她,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她与众不同的双眼吸引。

    她美丽的黄绿色双眼彷佛会把人带往不同国度。

    「你是国中生吧?」

    「……对。」

    女子为自己精准的猜测露出得意笑容。她的表情明明很稳重,笑的时候却又丝毫不隐瞒内心的喜悦。

    「而且是三年级。」

    「……咦?你是怎样?」

    我没有穿着可以间接表达自己年纪的制服,她还是能猜中我现在读国三。她每猜中一次,就会有种组织成「我」这个存在的丝线被她抽走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不太舒服。

    「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喔,是喔。」

    她的打扮跟双眼让她不论是什么身分,都没道理冠上「普通的」这个形容词。

    我仰望着她高出我一截的头,清楚体会到她的确比我年长。

    「一大早就来打篮球,应该也能促进身体健康吧。」

    「应该吧……」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说话?我还是完全不知道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的答案。

    女子对我伸出掌心,我先是愣了一下,才把球放到她手上。和服配上篮球,再加上她又是美女──不对,她是美女这点不是问题。我们镇上还有谁会穿和服在路上走?镇上有间很大的宅邸,不知道她是不是那一家的人?

    「我不晓得有多久没碰过篮球了。」

    她在用不熟练的动作拍了几次球以后举起球,看起来是在学我刚才投球的姿势。我下意识看着和服的袖子顺着她举起的手臂滑下来,在途中卡到了手肘,最后还是滑到连上臂都露了出来。

    「如果在约会的时候突然看到篮球架跟球,然后保持全程静默地举起篮球,再秀个漂亮的射篮──」

    「什么?」

    和服女子扔出的球非常直,在用力打中篮板之后弹了回来。她连忙弯下腰捡起球,接着把球举在额头前面,笑着说:

    「不觉得这种景象很美吗?」

    「……只是你没有成功投进而已。」

    其实她光是拿着球走路,就足以吸引别人的目光了。她连做出一些小动作之间的过程,都能够自然显现出值得瞩目的美感。

    长得漂亮的女性或许光凭自己的美貌,就能在这个社会上占有优势。

    「呼……」

    「你干么突然叹气?」

    而且还是盯着我叹气。

    「我只是觉得自己顶多跟国中生当朋友很可悲而已。」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或许这样还不算太糟。」

    和服女子把球递还给我。她张开不再拿着球的手,让她的手就好像一朵跟她的笑容一样美丽的花。

    「以后有机会碰面再教我怎么打篮球吧。我也想要自己身处在美景里面。」

    我很讶异她微微挥着手的动作不只能显现出成熟气息,又不失可爱。

    原来成熟跟可爱可以同时存在啊……我不禁冒出奇怪的感想。

    和服女子踩着轻盈的脚步离开,彷佛她可以完全忽视夏天充满湿气的闷热空气。我愣在原地,目送脚步声不算大的那道直挺背影远去。

    ……我应该就这样看着她离开吗?不对,也没什么好不应该的……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结果那个女的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而且她说以后有机会再教她打篮球,可是基本上我不太可能再遇到她。我又不是天天都会来这里,也不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就算那个穿和服的女人时时刻刻都待在这里,也要我有过来,才能再碰面。若我们都没有积极尝试跟对方碰面,就不会再有下次巧遇。

    不过,她留下的强烈印象,反倒让我觉得说不定还会再遇到她。

    明明也没有聊多久,却在我心中留下非常强烈的存在感。

    我认为是她的外貌跟她身上的花香在我的潜意识里作祟。

    我甚至感觉脑袋里面要绽放出虚构的花朵了。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来这里?我看了空无一人的长椅一眼。

    和服、黄绿色的眼瞳、笑容──

    那个穿和服的女子拥有许多很难在我身上看见,而且像宝物一样耀眼的特征。

    当天早上有人抢先来到了那座篮球架旁边。

    「……………………………………」

    两厢情愿──我脑海里浮现这个词汇。

    我简短地对自己的脑袋说「哪有两厢情愿」。

    我只是今天特别早起,也不想在家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制造噪音吵人,才会走出家门,然后在顺手拿起篮球之后想找个能让它发挥功用的地方,就走来这里了。就只是第二天做一样的事情罢了。

    「啊。」

    一看到她转过头来露出的那张笑容,就感觉夏天清晨的闷热空气也在转瞬间一扫而空。

    她爽朗的笑容有种让人出现这种错觉的魔力。

    或许她本来就是个外表跟个性都容易带给别人清凉印象的人。就像通风良好的室内一样舒适。虽然也可能只是单纯很多缺口,才会很通风。

    不知名的和服女子抱起自己带来的篮球,往我这里走来。

    「这颗球是我昨天买的。」

    「我又没有问你……」

    她直截了当的亲切态度,反而会害我多做提防。

    「我的手肘以上也变得很健康了喔。」

    那其他部位呢?我从她的脚底往上看到肩膀,觉得她的打扮应该很不方便活动。

    「你也用不着穿成这样来运动吧?」

    其实也有可能是家里只允许她穿和服。可是连在家都要那么讲究的人,正常不会一大早就跑来篮球架底下闲晃。

    「你说服装喔~这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是无缘无故穿着和服。」

    她捏起和服袖子,像是要介绍那件和服一样把袖子拉直,微笑着说:

    「总之,我不得不穿着这种衣服过来这里。我其实是不讨厌穿和服啦。只是和服太重了,我比较想换穿浴衣。」

    「喔……」

    「早安。」

    她不太在乎我的反应,直接用沉稳的语气向我打招呼。

    「……早安。」

    老师也好,路上看起来很忙碌的路人也好……该怎么说……他们都是有距离感的大人。就好比好几年前就已经存在的遥远建筑物,对我来说就只是一幅景色……或者该说是固定在背景里面的东西?

    我不太会形容,简单来说,就是远在天边的存在。

    然而眼前的和服女子则是好像只要踮起脚尖就碰得到……又或者该说是跟自己比较类似的存在,只是稍微成熟了点。就是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是成熟大人的大人。她给我的这种感觉比社团学姊还要强烈很多。

    「那,你来教我怎么投篮吧。」

    和服女子面带微笑高举着手上的球,像是在炫耀。她的表情一下很孩子气,一下又很成熟,害我总是忍不住去注意她的反应。不知道她是情感丰富,还是情绪不稳定。

    「我也只是随便投投而已,没什么好教的。」

    「那我就在旁边观摩你怎么投篮吧。」

    和服女子很有礼貌地退开,让出投篮的空间。我心想自己根本没答应要教她,同时走上前,仰望篮框。我只要一如往常地把球扔出去就好──我刻意这么想,反而愈来愈无法保持平常心。我透过用力一跳,克制住想要大喊「那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啊」的冲动。

    球在我动作没有平常流畅的手肘伸直之前就滑了出去,想当然不会进到篮框里面,而是在打到篮板后弹开。我不太想去捡球,但还是往球弹走的方向跑去。

    「脚张开到与肩同宽,手肘抬高。看来这些是重点。」

    原来她在观察我的脚跟手肘──我莫名觉得她的视线让我很尴尬。我捡完球,和服女子就拿着自己的篮球迎接走回来的我,并笑说:

    「教练,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被叫「教练」害我觉得侧腹有点痒痒的,忍不住隔着衣服用手掌下缘磨了几下。

    「还有……想像自己身体中间有一条线的话……应该会比较好跳。」

    把那条线当成中心,直直跳起来就好。要是稍微偏掉,就会感觉没办法掌控好力道。就像我刚才那样。

    「OK,教练。」

    「我不是教练。」

    「知道了,国中生!」

    她会不会也太说变就变了?

    和服女子张开双脚,我这才看到她穿的是草屐。她全身上下都不像是来运动的。然而她光是举着球,就可以显得很有美感。她的白皙手肘在和服滑下来之后变得一览无疑,而那片雪白也吸引了我的目光。

    感觉摸起来会很滑嫩。

    明明没有直接接触,却有种可以感受到她皮肤有多凉的错觉。

    她弯起手肘准备投篮,随后扔出手中的球。

    球飞得比昨天更直,并在撞上篮框前端以后弹开。和服女子这一跳,头发跟袖子也随之甩动,大力把她身上的浓浓花香搧往我这里,害我差点被呛到。

    「我打到篮框了。」

    「……是啊。」

    看她讲得这么高兴,反倒是我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和服女子跑去捡弹走的球时,动作意外很大。我很惊讶她的跑步方式充满跃动感,一点也不像成熟的大人。

    她像是带着橄榄球达阵一样,把捡起来的球拿去放到长椅上。

    接着她大力转过身,直接顺势坐到长椅上。

    「我们要不要来聊个天?」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吗?」

    「没有话题的话,我来想几个就好。」

    哎哟,你说这种话还满帅的嘛──我在心里开玩笑地调侃她。我也抱起篮球,走到和服女子身旁。我不想坐在长椅上,就跟她保持像是地球跟月亮之间的距离感,在她附近走动。

    「那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来跟我搭话?」

    「嗯~?我会找女生说话除了是基于色心以外,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她一边用草屐的前端轻轻划过地面,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

    「……色心?」

    「而我对你没有怀抱半点色心。我是用非常、非常正当的心态在跟你说话。」

    「你说的太艰深……不对,还是简单过头了?我听不太懂。」

    我很难判断。和服女子用像是看到自己很喜欢的东西出现在眼前一样的语气,回答我的困惑。

    「喔,因为我很喜欢女高中生,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她把手放在胸前,做起彷佛在交换名片的自我介绍。

    和服女子的语气跟表情都非常爽朗,只有话中的名词听起来很突兀。

    「女……高中生?」

    「嗯。但是我对女国中生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的欲望好像会本能性地区分对方是不是女高中生,很值得信任喔。」

    我不懂这个女的为什么会眯起眼睛,一脸洋洋得意地说着这种话。

    喜欢女高中生的……美女。

    和服、花香、声音很温柔。

    给人的印象很轻柔。

    她身上同时存在太多种特征,害我的脑袋差点陷入混乱。

    「女高中生很棒喔,等你明年上高中就会懂了。」

    「呃……我觉得我绝对不会懂。」

    我想像得到她喜欢女高中生是基于什么样的感情,但无法和她产生共鸣。我升上高中以后,会用兴奋的眼神看着其他女同学吗?

    不可能。

    我个性上其实很不喜欢有不懂的事情还不弄清楚。

    可是,我同时也怕如果问她是喜欢女高中生的哪些特质,很可能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她居然光明正大地说出这种话,难道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常识吗?

    「呃,原来你是有这种嗜好……?的人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话题。难不成会感觉「喜欢女高中生」这个词从字面上看起来就很危险,是一种偏见吗?人不应该有偏见。可是……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偏见吗?

    「对啊~我专攻女高中生的。」

    「专攻……」

    这也是某种研究领域吗?我的脑袋得到了未来应该用不到的知识,又被塞得更胀了。

    「不过,其实单纯跟女生聊天也是别有一番享受。」

    她的视线彷佛在说:「你也这么觉得吧?」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眼神也跟着四处游移,努力寻找适当的答案。要是人类也有类似篮框的概念就好了。跟别人对话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代表正确解答的篮框在哪里,常常需要多花心力去思考,最后都会嫌麻烦到差点想直接大字形躺在地上。

    「你长得很可爱,以后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你跟接近你。我或许也会是那些人里面的其中一个。你如果可以从接近你的人身上摄取充足的养分,人生会活得比较开心一点喔。像我在这方面上也是不会只挑女高中生。」

    「……………………………………」

    我只知道一般人就算有机会说到她最后一段话,也不会用这么兴奋的眼神看着远方。而且更重要的是──

    她很自然而然地提到我很可爱。

    这句夸奖才是最震撼我的一句话。

    现在明明没有风,我却有种风在吹着我脸颊的错觉,被吹得静不下心。

    「这样看就觉得篮框好高,又好远。」

    坐在长椅上的和服女子把手举在额头前,像是在遮挡阳光。

    原来比我高的她,也会对她这道视线前方的篮球架有这种感觉。

    「不过,这样也比较会有想进步的动力。好。」

    和服女子撑起身体,拿着球站起身。一看到她的双眼是看着街区,而不是篮球架,就猜得出她准备离开了。

    我本来想问她:「你已经要走了吗?」却因为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用到「已经」两个字,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和服女子彷佛看透了我这种反应当中的想法,以手环抱胸前的篮球,斜眼看着我笑说:

    「今天有看到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什么?…………什么?」

    「对,看到你这样的表情就值得了。」

    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和服女子的这道微笑。

    「你不在的时候,我一样会记得练习。等练了一阵子就来单挑吧。」

    「单挑?」

    「应该比罚球之类的就可以了吧。那下次见。」

    她的道别相当迅速又干脆。我愣在原地,看着和服女子开开心心地追着被她拍得左右乱跳的球离去。

    她全身上下都活像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若说她是从梦里走出来的,我可能也会相信。

    「……下次见?」

    所谓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我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这个想法上。

    明天过来这里,还能再遇到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吗?

    她的表情连跟她不怎么熟的我,都能一眼看出其中充满了温柔。

    她这份温柔究竟是源于什么样的情感?这种感觉就好像我想观察泉水的源头,却又可能会因为不小心跟水里的某种存在对上眼,而无法回头。我的好奇心跟恐惧在心里激烈乱窜,彷佛在球场上互相抢球。

    但我感觉到指头的根部缓缓涌出一股热流,让我不会感到任何一丝不安。

    隔天,我在太阳已经出来以后才醒来。我先看了看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再翻了个身,然后从床上跳起来。这时间算是一般人正常的起床时间。我的脑袋已经清醒得像是没有睡过觉,反而让我觉得很诡异。

    明明也没什么事情有必要让我这么着急。

    我仰望窗帘另一头充满光明的世界,心想这个时间过去或许遇不到她,随后我就突然觉得很过意不去,又或者该说是心里不太畅快,连我都很惊讶自己会有这种反应。我不应该这样的──我把握紧的拳头放在胸前,缩起身子。

    跟她太熟,之后一定会留下一些不好的影响。

    我脑海里浮现这样的预感,又接着想起她的身影,最后闭上双眼。

    明天以后就不要再去找她了。

    「说不要找她,又不自觉地起床,何其可笑矣。」

    我小学暑假的时候总是睡翻天,甚至还会被母亲强制叫醒,可是好像自从上国中以后,每次夏天都会忍不住被热醒。说不定是我的神经变得太浅了,才会变得对很多事情很敏感。

    我离开浅浅的梦乡,发现外面还是一片寂静夜色的尾声,就好像是下意识在为昨天睡得太晚反省。我的意识试图抢先黎明爬出地表。我压住自己的头,要它别冒出来。

    我已经决定不去找她了,这么早起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再次躺上床铺。还是闭上眼睛,睡到外面开始有蝉声吧。然而想归想,眼皮底下的眼珠却沉重得有如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这种明显没有睡意的烦躁感觉,跟脑袋清醒的时候又不太一样。

    对方是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大人。我隐约觉得就算跟她见一百次面,也不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的打扮也完全就是个成熟的大人,而且她身上散发的香味彷佛不只是停留在我的鼻腔里面,还充斥着整颗脑袋。

    我不太想就这样让去见她这件事情变成习惯……我为什么会不太想?我的确会感到排斥,却不晓得确切的原因。我再怎么想借着触摸它的表面摸索出正确的形状,也还是完全猜不中。光是烦恼正确解答是什么,就弄得我快要满身大汗了。

    我感觉心里很不畅快,闭着眼睛抓了抓头。干燥的头发锐利得彷佛可以轻易划伤手指。

    明明平常都是想着其他的事情想到自怨自艾,现在却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穿和服的女人。真讨厌──我的感情又往我的脸颊内侧舔了一下。舔起来苦苦的。这种苦味加上一大清早就存在的闷热空气,只会造成更多的不快。或许只有去跟那个女人见面,才能一扫堵在心里的负面情绪。

    跟她见面,就能暂时消除这种不快。

    这样讲好像她是什么毒品一样──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我听到自己发出的笑声,微微睁开眼。

    然后吓了一跳。

    睡在隔壁床铺里面的我妹看起来非常清醒,还直盯着我看。

    「咦?啊……我吵醒你了吗?」

    我妹上小学以后,就换自己睡一套床铺了。不过,她偶尔还是会跑来跟我挤同个床铺睡觉。她今天没有跑过来,而是用她稚嫩的视线凝视着我。

    「姊姊,你要出门吗?」

    「咦?」

    「你早上会跑出去……」

    我有点意外她竟然有发现。

    「没什么……我去散步而已。」

    「要散步的话,我也要跟姊姊一起去。」

    「咦?」

    「我也要去。」

    「你啊……」

    「有什么关系,你偶尔陪她玩一下啊。」

    突然有一道声音从昏暗的走廊上传来,害我差点被吓到跳起来。

    随后,有人打开了房门。

    母亲双手环胸,站在门后面。

    「我刚上完厕所回来,是听到声音才会过来偷听。」

    「喔,是喔……」

    「所以,我的女儿大人一大早出门是去哪里?去找男友吗?是男人吗?是去幽会咩?」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我转头看向旁边,勉强忍住差点发出来的「啧」声。

    「啊,你是不是差点要『啧』我了?」

    「烦耶。」

    「哼,每个认识我的都知道我很烦。」

    母亲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反应而受伤,反而笑嘻嘻的。她还跑来戳我的侧腹,烦死了。

    「唉,你以前明明还那么可爱。」

    「喔,所以现在不可爱是吗?」

    「嗯。你现在长得好丑。」

    她毫不客气又失礼的回答,害我差点说不出话来。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脸皮底下高空弹跳,忽高忽低的温差甚至让我感觉有点冷。

    「啊,你生气的表情有点可爱。」

    有种泡泡顺着我手臂的血管向下流动。那颗泡泡让我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你真的很烦耶……」

    我咬紧牙根,硬忍住本来快冲出口的怒吼。

    要忍住气到想大力踏地板泄愤的冲动是真的、真的很累。这么做会需要消耗足以导致我几乎要累到当场昏倒的大量能量。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烦人,好想一边呐喊一边猛抓自己的脸,再永无止境地疯狂大吼。是因为妹妹就在旁边,我才没有这么做。

    仍然感觉胃部一阵灼热的我决定无视母亲,直接走往玄关。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妹也跟了过来。

    「………………………………」

    我现在已经没力气说服我妹不要跟来,只好帮她把她的小鞋子放到旁边地上。

    「路上小心喔。」

    「………………嗯。」

    我只吐得出跟高丽菜丝边边一小角一样小的回应。

    我就这么带着年幼的妹妹,融入还笼罩在一片寂静的城镇当中。妹妹牵着我的那只小手有时候会动来动去,有点痒痒的。

    「我们会走很久喔。」

    「我喜欢散步。」

    「……这样啊。」

    我希望光是我知道用强硬的语气劝妹妹回家也没有用,就算拥有正常的思考能力了。

    我用比平常更慢的脚步,走过平常经过的路途。在我感觉牵着妹妹的手已经被手汗弄得有点湿滑的时候,才终于走到螺旋桥的最底下,并在做好她可能会在这里的心理准备之后观察起篮球架附近的情况。

    眼前昏暗得彷佛是夜晚落下的一小块碎片散发着它拥有的黑暗。

    长椅上跟篮球架底下都不见她的身影。

    确定她不在的现在,我这份从七上八下变得有如空箱子一般的心情又该何去何从?

    「原来姊姊是出来打篮球啊~」

    我带妹妹走到篮球架底下,她就朝着篮框轻轻跳了一下。看到她绑在侧边的小马尾跟着上下摆动,就觉得我心里那块已经开始凝固的愤怒正在逐渐剥落。

    我该怎么跟妹妹一起玩篮球?

    即使是我,也不会想故意认真跟她单挑,害她输得很难看。

    「……嗯。」

    我抱起妹妹。

    「哇!」

    我把她抱到适当的高度,再把球递到她小小的手上。

    「你来弹这颗球。」

    「喔~好。」

    我妹照着我说的,把球扔向地面。接着再调整高度跟位置,让她接得住球。她用双手往篮球上用力一拍,球就弹得比我预料中的还要高。原来她力气满大的,是我太低估她娇小的身材了。

    我就这么抱着妹妹反覆去追弹起来的球,辅助她完成特大号的运球。这也让我深刻体会到她不只是力气变大,连身体也愈长愈大了。我一开始还能踩着轻快的脚步来来回回地追球,却在途中慢慢开始觉得很喘。

    反正这里没其他人在,我也用不着顾虑大口喘气看起来很狼狈。然而,我忽然感觉到有道视线落在我妹的手跟不断弹跳的球之间。我转过头,忍着汗水从额头上流进眼角的刺痛,寻找视线的来源。

    坐在长椅上的和服女子脸上挂着跟之前一样的微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不久。」

    和服女子站起身,朝着我们走来。被我抱着的妹妹出于对陌生人的戒心,微微靠到了我身上。她穿的鞋子不同于一般鞋子,脚步声非常轻柔,同时非常笔直地一步步接近我们。

    「早安。她是……你妹妹吗?」

    和服女子面带微笑,看着已经缩起脖子,胆战心惊地仰望她的妹妹。

    「看来她现在正好是最可爱的年纪呢。」

    「姊姊,她是谁……?」

    我妹小声地这么问。吾妹啊,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她是姊姊的……朋友。」

    我随便捏造了一个最简单明瞭,又不容易引发其他疑问的答案。

    「你姊姊最近在教我怎么打篮球喔。」

    和服女子说完就稍微蹲下来,蹲到跟我妹的视线齐高。

    「小妹妹,我身上现在只有这个,你不介意的话,就拿去吃吧。」

    和服女子从和服袖口里拿出小袋子,递给我妹。

    「这是什么?」

    「用来喂鸽子的豆子。」

    「……你身上真的只带着这种东西吗?」

    「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自始至终都很高亢,相当悦耳。

    「可是这里没有鸽子耶。」

    我妹看了看周遭的地砖,确认这里没有鸽子。

    「喂鸽子会害它们习惯留在一个地方等人喂,记得要挑个适合的地方跟动物再喂喔。」

    那你为什么要拿这袋豆子给她?

    这个道理对我妹来说还有点复杂,所以她只是一脸困惑地紧紧握着手上那袋豆子。

    「没有鸽子的时候,我都是拿来自己吃。」

    和服女子解开袋子上的绳子,把干燥过的豆子放进自己嘴里。她的嘴间传出清脆的喀喀声响。我才在惊讶她真的拿来吃,我妹就学她吃起了豆子。

    「啊,你不要乱吃。」

    「不会怎么样啦。」

    应该改叫她鸽子女的和服女子悠悠哉哉地吞下嘴里的豆子。我妹一开始也吃得很开心,却发现她逐渐皱起眉头。

    「味道好淡喔!」

    「对吧~?」

    和服女子开心笑道,同时又拿了一颗豆子来吃。

    「你要吃吗?」

    她开口询问唯一一个嘴巴闲着没事做的我。

    「不用了。」

    「嗯、嗯。」

    和服女子点头的动作非常敷衍,想必不管我怎么回答,她都会是这个反应。

    「有花的味道。」

    我妹很可爱地用她的鼻子嗅了嗅,随后和服女子就凑到了她的面前。我妹被和服女子突然靠近的举动吓得肩膀弹了很大一下,但似乎也因此发现了花香来自哪里。

    「花花人。」

    我妹擅自替她取了绰号。

    「听起来满不错的耶。」

    和服女子笑得很高兴,看来不是单纯的客套话。

    「如果我现在拿花出来应该会满有气氛的,可是我身上只有这个。」

    「怎么还有啊?」

    我妹看到和服女子又拿出一袋豆子,就笑了出来。她笑得很开心。

    看来她觉得很好笑。

    「是豆豆人~」

    「嗯~我还是比较喜欢花花人。你就叫我花花人嘛~」

    和服女子合起双手拜托我妹,而我妹还在继续笑。先不说我,我实在没料到平常很内向的我妹跟她可以像溶进同一杯水里面一样玩在一起。而且她们才刚认识没多久。

    她在端庄之中隐约显露的些许纯真,或许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关键。

    ……反正她都来了,就麻烦她一件事吧。

    「那个,可以请你帮我顾一下我妹妹吗?」

    我的手好累。而且抱着她的话,我就不能练习了。

    然而和服女子一听到我这么说,就稍稍加强了语气,说:

    「不行、不行,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

    她像是要对人训话一样,手扠着腰。

    「你就算遇到一个乍看是好人的人,也不应该把妹妹交给一个才说过没几句话的外人吧?」

    「唔……」

    她跟先前一样悦耳的声音只因为言行举止忽然变得像正常人,就变得很有说服力。

    「听好,你不可以这样轻易相信别人。你如果很重视你妹妹,就要自己保护好她,不要放开她。尤其真正的怪人都会把自己的外在打理得人模人样的,再偷偷诱骗猎物上钩。」

    「……你是怪人吗?」

    和服女子眼神游移,彷佛我这个提问是一个复杂难解的问题。

    「嗯~这个嘛,算有时候是怪人啦。」

    「正常人不会偶尔变成怪人。」

    而且她看起来也不像正常人。

    「先别管我,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珍惜你的妹妹。虽然我自己可能就不会珍惜妹妹啦。」

    「你有妹妹吗?」

    「不告诉你~」

    她动作轻佻地歪起头,很明显斜眼看着天空。嘴唇则是弯成半月形的笑容。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但是她说的非常有道理,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排斥她这样对我训话。是因为她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吗?

    可是语气很平静,也代表很难捉摸她的情绪。

    「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妹妹的话,也可以考虑对她好一点。是因为你,我才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

    可是我又没做什么。

    「看你这么疼自己的妹妹,让我忍不住羡慕起你们了。」

    我低头看向被我抱着的妹妹,乍看……的确像是很疼她。我没办法当一个心思复杂到明明不疼妹妹,还可以这样抱着她的人。我就是个全身上下都很单纯的人。

    「所以,你陪你妹妹一起玩吧。」

    和服女子再次蹲到跟我妹视线齐高的位置,露出沉稳的笑容。

    「你也想跟姊姊一起玩吧?」

    「……嗯。」

    她问完答案以后,就笑眯眯地抬头看向我。然后突然露齿一笑。

    「但是一个人被晾在一边也很无聊,就妥协一下陪你们一起玩吧!」

    「……你说谁要妥协?」

    「就是我!」

    和服女子跟我妹击掌欢呼。我看着被我抱在身边的妹妹明明平常很怕生,却愿意笑嘻嘻地跟她击掌,反而对和服女子产生了些许戒心。

    她大概很擅长让别人对自己敞开心胸吧。她会同时从各种方面撼动对方的心灵,等松懈下来了再一口气拉近距离。她的美貌、笑容、语调跟措辞,应该都是帮助她得到这种效果的因素。而她是刻意为之,还是纯粹的巧合,也会改变这种行为的恐怖程度。

    「我们要来玩什么?我很会玩沙包,刚好很适合我这身打扮。只是我没把沙包带在身上。」

    「玩沙包?」

    「啊,居然这么快就有障碍了。我感觉得到你们有代沟。」

    和服女子朝我伸出手,要我拿东西给她。我凝视她的掌心一段时间,决定把篮球放上去。她今天似乎没带篮球过来。和服女子稍稍弯腰,快速拍起刚接过的球。她对我妹露出炫耀的笑容。

    她是很卖力啦,可是那不像是擅长玩丢沙包,是擅长玩手球吧?

    我妹听到和服女子得意洋洋地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就伸出了手。和服女子在把球递到她手上以后走过来我旁边,轻拍我的肩膀。

    「你是她姊姊,你来教她吧。」

    和服女子挥着刚才猛力拍球的右手退到一边,把陪妹妹玩的责任交棒给我。

    「姊姊。」

    我听到妹妹呼唤我的声音。以前年纪更小的时候,我一听到她这样叫我,就会立刻跑过去找她。

    因为我很高兴自己被叫姊姊。

    「……运球要这样运……一开始先慢慢来……」

    我跟我妹保持一点距离,在旁边观察她照着我说的方式拍球。一旁可以看见阳光跟影子相互依偎,而从表情开朗的女子脚下冒出的淡淡人影很轻易地就笼罩住了我的全身。

    我凝视着这道人影的起点,和服女子就用很温柔的语气说:「怎么了吗?」

    「……想说你身高很高,就忍不住一直在看你。」

    的脚底下。

    「喔,说不定真的算偏高的。可是你才国中而已,还会再继续长高啦。」

    「我的国中时期也剩没多久了。」

    「这是好事。」

    「什么?」

    「没事,哈哈哈!」

    她笑着带过这个话题,似乎也不打算找借口掩饰自己话中的意思。

    「你现在三年级,应该已经退出社团了吧?」

    「嗯。」

    我到现在还是不懂她为什么看得出我现在读国中三年级。

    「最后一次夏季大赛怎么样?你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吗?」

    我很困惑她怎么突然用像亲戚一样的态度问我这个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好满意的──我撇开自己的视线。

    「我没有参加比赛,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喔。你……嗯,你或许是个不太讨老师喜欢的人。」

    我刻意不讲明白,却还是被她一眼看穿。我甚至怀疑她就是想带出这个话题,才会先提到社团活动。

    「这跟我讨不讨老师喜欢没关系。」

    「我倒觉得有。」

    「如果我是个很厉害的篮球天才,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一定有机会上场。」

    和服女子在听完我这番意见之后眯细双眼,像是觉得很敬佩,同时笑说:

    「年轻真好。你这样反倒显得很可靠呢。」

    「……你是在取笑我吗?」

    「只是觉得你很耀眼而已。」

    我一准备表达自己的反感,她就马上提出另一个话题来牵制。

    「你曾经在自己或别人身上感觉到某种才能吗?」

    「……不知道。」

    我没办法清楚感觉到谁身上有没有才能,或许也在在证明了我的确没有才能。

    「……怎么样叫有才能?」

    我反过来问她。成熟的境界高得我必须抬头抬到脖子酸痛才可以看清楚脸庞的大人,当然也有能力立刻回答我的提问。

    「应该就是明明没有人教,也会做某些事吧。」

    和服女子对运球运得比刚才稳定一点的我妹挥了挥手。

    「我看过各式各样的人,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怎么说……我有时候会遇到某些人,好像天生就知道某些事情的答案。」

    「……是喔。」

    和服女子的话中感觉不到任何羡慕。她随即用调侃的语气接着说:

    「所以我偶尔也在想啊~我这种能力是不是也算一种才能。」

    她「哈哈哈」的轻佻笑声撼动了我的肌肤。

    「什么才能?」

    「嗯?就是让其他女生觉得心情变得舒畅的才能啊。」

    「什么怪才能啊……」

    不知道她是否不习惯这样说,「舒畅」的部分讲得有点口齿不清,反而很启人疑窦。

    她的外表很端庄,脚步跟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意外轻盈,总是一转眼就从我身边溜走。她每次出现都是这种感觉,但我总觉得她离开的时候也是一样轻快。

    「那个……」

    「怎么了?」

    张开双手挡在我妹面前的和服女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我会长得很丑吗?」

    我不知道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只知道自己低着头,彷佛觉得远方的淡淡晨光相当刺眼。

    「你很可爱啊。」

    她毫不害臊地以非常轻柔又肯定的语气说道。

    这句话就好比朝阳,在我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光芒。

    「差不多是全班第三可爱的!」

    「……哇~」

    她的评价比我预料中的还高,却也处在一个不上不下,很难由衷感到开心的尴尬位置。

    只有这个穿和服的女人会当面说我很可爱。

    而一定看过我长相最多次的母亲,则是断定我长得很丑。我其实不是很想这么说,可是想必是跟我相处比较久的母亲说的话比较有可信度。

    那么,我眼前的和服女子会是在说谎吗?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察觉她不可能是在说谎。

    因为我在母亲跟和服女子面前的表情完全不一样。

    「姊姊,我要抱抱……」

    「我手很酸耶。」

    但还是把她抱起来了。

    回程我抱着妹妹走上螺旋桥,跟染上色彩的朝阳比赛谁先走到最顶端,弄得我满身大汗。这下我知道自己不想带妹妹去桥底下,根本就不是心情上的问题了。下次换带她去附近公园玩吧。

    我一边计划等等先去淋浴,一边寻找家里的钥匙。

    「记得别跟妈妈提到刚才那个大姊姊喔。」

    然后在进家门之前用柔和的语气叮咛妹妹妹保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姊姊是很神秘的人。」

    总觉得我随便想到的形容词好像意外说中了她的本质。

    我凑到妹妹面前用食指抵着嘴唇,我妹就一脸雀跃地说着「喔喔~」。看来她很满意这个答案。反正跟母亲说我们去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大人见面,也只会演变成麻烦事。我不想再继续制造跟母亲产生无谓争执的机会了。

    「我下次还要再跟姊姊玩。」

    「呃,嗯……」

    我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个姊姊,只好含糊回答她。

    和服女子、穿和服的大姊姊。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她漂亮到会让人觉得被她的美貌大力揍了一拳,态度柔和到就像是用柔软的棉被缓冲掉所有冲击,而且全身散发着花香,彷佛她和服上的图案都是货真价实的花。

    她跟我完全是属于不同世界的生物,我很不敢置信会在自己的人生跟这个城镇周遭的世界当中遇见这么神奇的人。

    这种感觉就好比发现了一只一眼就看得出来很少见,又很美丽的蝴蝶。

    然而,我却变得很难再去找她。

    我一大早就像是被不存在的闹钟叫醒一样,自动清醒过来。我一看到我妹的脚也在棉被底下动来动去,便决定放弃起床。

    「姊姊……?」

    我故意对听起来还很想睡的妹妹说谎。

    「……我今天还很想睡。」

    我同时也要妹妹继续睡觉。她像是正在融化的奶油,缓缓地再次入睡。我在看到她睡着以后翻了身,闭上双眼。不管逃到哪里,身体底下的被褥还是会立刻变热。

    感觉就好像在泥淖里面挣扎。

    睡不着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朋友。

    樽见。我小学的时候真的以为我们永远都会是亲密到天天见面的朋友。可是自从上国中以后分到不同班,彼此就自然而然地逐渐疏远了。

    现在我甚至不会注意有没有碰巧在学校走廊上遇到她。虽然要说朋友本来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反驳,但是没有好好重视一份「理所当然」,这份「理所当然」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而就算有好好重视,也无法避免逐渐风化。我最近才察觉到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预防。

    说到朋友,住在乡下外公外婆家的小刚也是一样。我最近发现它衰老的迹象明显许多。年迈的它动作变得很迟缓,光是要跟上我的脚步都很吃力。

    自从看到小刚那副模样,我心里就充满了着急。充满了烦躁。心情变得很不稳定。

    我的胃一直痛得不断哭号。

    我又连带想起了其他事情。

    小学去上学的路上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只很大的狗。每次集体上学的一大群小孩子经过那户人家前面,它都会跑来外面坐着。

    很多经过那里的小孩都会对那只狗打招呼。我当然也是每次都会开开心心地跟它讲几句话。可是某一天,那户人家的围墙贴上了「狗狗搬去新家了,谢谢大家一直以来都这么爱我」的小海报。上面还有狗狗的照片,就好像真的是那只狗在说话。当时的我只觉得它搬走很可惜,然而现在的我已经知道那张海报上的「搬家」的意思了。

    不知道小刚会去哪里?

    得不到答案的这道提问,在我的眼皮底下划出许多白线。我凝视着那些像流星一样留下轨迹,并逐渐消耗殆尽的白线,就在不知不觉间感觉到意识逐渐下沉。

    这让我察觉到自己又在逃避恐惧。

    我最近老是不断逃避。

    一直想着未来反而会束缚自己,于是我逼自己思考当下。

    我妹正在睡觉。会乖乖睡觉就代表她是乖小孩。我观察她好一阵子,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直到听见她吐着听起来睡得很熟的呼吸声,我才离开薄被子的怀抱。

    带我妹出门会无法避免分心照顾她,还会很累。只是偶尔跟她一起出门倒还好,我不想每次都要带着她。我安静离开房间,避免吵醒她,然后一边想着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这时间醒着,一边经过她的房间,最后走到玄关穿起鞋子。我一直到现在才莫名意识到我每次去那里都没有先整理睡到翘起来的头发,还会一脸刚睡醒,显得没什么精神。

    距离上一次跟我妹一起去那个篮球架附近,已经过了五天。

    五天时间已经足以让朋友变成只是单纯认识的别班同学。那个和服女子说不定早就不会去那里了。是没差啦──我在小声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拿起篮球,用跑的前往螺旋桥下的篮球架。即使没有暖身,也没有跑得很快,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有如一片雾气的睡意被逐渐升高的体温吹散了。

    我说不定是第一次用跑的下这座螺旋桥。我每次加速,墙壁后头的大楼景色也跟着渐渐被桥身遮蔽。不晓得今天气温是不是比较低,周遭空气没有闷热到让我喘不过气。

    这种清爽的气温带给我身体很轻盈,以及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会顺心如意的错觉。

    我跑下桥,改用小跑步的方式继续跑到篮球架底下。跑完整段路程的我喘了口气,看了看周遭,发现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没人在就好──我开始拍起篮球。

    虽然才刚跑完步,我还是轻轻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一把手臂伸直,手肘就传出很清脆的声响。「喀」的声音大到我不禁小声讲了一声「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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