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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比加!我爸拜托我送新的调理匣过来。」
比加一打开玄关的门,名叫汉萨的少年便大声说道。比加赶紧竖起食指──他惊觉自己犯了错,用单手捂住嘴巴。比加回头朝家中瞄了一眼,所幸父亲等人并没有现身的迹象。
「我爸爸昨天刚回来,要是被他知道就糟糕了。」
「抱歉。」汉萨是个不起眼的男孩,小比加两岁。「你说这是要寄给你朋友的?你明明因为克拉拉的事情被骂得那么惨,竟然还学不乖啊。」
「帮我跟叔叔说,我有乖乖付钱。」
「不是我爸要念你啦,只是我个人担心而已……」
比加从不知所措的汉萨手中接过装着医疗用HSB调理匣的纸袋。再过一段时间就该把东西包装好,寄给埃缇卡了──比加这么想着,抬头看到汉萨便眨了眨眼睛。他的脖子上缠着蓝色的布条。
「汉萨,你该不会已经完成『仪式』了吧?」
「啊,嗯。昨天弄好的。」他一脸得意地触碰脖子上的布。「好像一个星期之内都不能拿下来。这么一来,我也是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了。」
「……这样啊。」
自己都还没呢──比加紧咬嘴唇。住在附近的汉萨从小就认识比加,双方家人彼此都有交情。他就像弟弟一样,跟他一起走上生物骇客之路时,比加还以为自己一定会比他更早完成「仪式」。
「恭喜你,汉萨。」
「你也早点独立,我们就能跟爸爸他们一样,一起去工作了。」
比加含糊地点头,与汉萨道别。她关上家门,叹了一口气。
独立啊。
比加先将纸袋放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回到厨房──围在桌边的人是昨天刚从山上回来的父亲丹尼尔,以及表姊妹克拉拉•李。两人正在啜饮晚餐的水果汤。这是父亲返家的日子一定会准备的料理。
「──所以,爱德等人会暂时帮忙照顾驯鹿群,但今年的虻很多,让他们觉得负担很重。」
「不能防止虻孳生吗?」李这么问道。
「因为它们会趁冬天产卵,实在无计可施。」
父亲这么说着,把汤送进嘴里──他刚刚才将久久未刮的胡子刮掉,所以下巴散布着一个一个红色的点。同样留长的栗色头发往后绑成一束。比加心想,差不多该帮他剪头发了。
自从母亲去世,今年已迈入第十年。
父亲也已经不年轻了。
比加一坐下,李便望了过来。「比加,是谁来了?」
「汉萨。他来还我借他的书。」比加随口扯谎。「爸爸,你会暂时待在这里吗?」
「不,我明天又要出门了。我得去外地帮委托人看诊。」
「咦咦?」比加忍不住噘起嘴巴。「我本来想找你一起去钓鱼的……」
「唉,你有我陪还不满意吗?」
「克拉拉的鱼饵每次都被吃掉。」
「我现在技术已经好多了。毕竟我直到前阵子都还只会跳舞嘛。」
父亲不理会比加与李的对话,开始操作桌子上的平板电脑。他会透过这台装置承接生物骇客的工作──以前,他们还能靠驯鹿畜牧勉强维持生计,但渐渐地,他们开始需要从事一级产业作为副业,当一切的工作都被机器人取代之后,就只能选择成为「密医」了。
话虽如此,对比加来说,父亲从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当生物骇客了,所以她对此没什么感觉──比加瞥了窗外一眼。放弃下沉的太阳正俯视着冷清的街道。
「唉,爸爸,你说的那份看诊的工作,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你待在家里。」父亲的目光依然落在装置上。「反正也只有夏天可以休息。到了秋天,你又得去塞西阿姨那里做杜欧吉了。」
「要在圣诞节的时候拿去奥斯陆卖吗?」李说道。
「如果观光客愿意来这里就好了,但恐怕很难。」
以前的凯于图凯努到了七月似乎是观光的旺季──换句话说,那是YOUR FORMA普及以前的事。自从机械否定派的生活圈被指定为技术限制区域,观光客的人潮便几乎断绝,无法再带来收入。
比加停下吃饭的手。
她当然不讨厌做杜欧吉,也不讨厌看家。
可是──
「……汉萨说他已经完成『仪式』了。」
「是吗?」
「我也想早点独当一面,成为家里的支柱。」
鼓起勇气说出的这句话明明是出自真心,胸口却莫名开始隐隐作痛。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你现在应该静下来思考。」父亲眯起与比加十分相似的绿色眼睛。「毕竟克拉拉的事情才刚过去半年。」
比加的双手紧紧交握──自从她替李植入肌肉控制晶片,父亲就一直是这种态度。比加明白,他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促使女儿反省。
可是──比加有时候会怀疑真正的原因或许不是如此。
她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在担任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
虽然这应该只是杞人忧天。
得到愈多时间,内心就愈是忍不住思考多余的事。
比加是真心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可是,这实在称不上正当的生活方式。只不过,她也很清楚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必须视而不见。
母亲肯定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比加茫然望着在水果汤中摇曳的灯光,忆起亡母的容貌。
*
〈现在气温:二十度。服装指数D,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即可。〉
高速列车(Flytoget)从奥斯陆加勒穆恩国际机场朝城市奔驰──车内稍嫌拥挤。洁净的车窗外,将景色一分为二的蓝天与耕地不断飞逝。埃缇卡用手撑着脸颊,眺望耕耘机留下的痕迹。
在圣彼得堡分局见到哈罗德之后过了一个晚上──或许是多亏比加的调理匣,心情并没有特别低落。真是讽刺。自己一开始明明是为了瞒过他的观察眼,才开始使用调理匣的。
哈罗德已经动身前往法国了吗?
──别想了。
现在应该思考的是〈E〉的案件。
如果在莫斯科的餐厅被捕的信徒所言不假,〈E〉已经获得了机械否定派的支持。〈E〉发表的阴谋论本来就都对科技抱着负面的看法,这样的思想与机械否定派一致,所以能加以渗透也不奇怪──问题在于〈E〉的存在是如何传播出去的。
如果信徒们已经开始建立独有的社群,就应该彻底调查一番。
正当埃缇卡用YOUR FORMA开启搜查资料的时候──
「佛金,健康应用程式说挪威的鲑鱼和驯鹿肉很好吃呢。」
「谢多夫搜查官,那个AI真的想让你变健康吗?」
「它也会维护我的心理健康。」
「都给你说就好了。顺便问一下,我想吃格子松饼,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店?」
「你对甜食以外的东西都没兴趣吗?」
隔着通道的座位传来毫无紧张感的对话──姑且不论佛金,谢多夫好像是初次造访挪威。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观光,而是办案。
「请你们稍微绷紧神经。」埃缇卡不由得再三告诫。「〈E〉或信徒们有什么动作吗?」
「没有。」佛金干脆地回答。「今天是奇数日,〈E〉不会发文,社群网站上的信徒也安分得很。特别是法国那里的人,全都在讨论烟火的话题。」
烟火──埃缇卡这才想起来,法国就快要庆祝革命纪念日了。每年以巴黎的阅兵仪式为首,各地都会举办盛大的烟火晚会或音乐会。自己还居住在里昂的时候,那段期间也总是有热闹的庆祝活动。
「原来他们也会聊阴谋论以外的事啊。」
「不说这个了。」佛金说道,探出身子。「冰枝搜查官,你想吃什么?」
不要拖别人下水。「我会随身携带能量果冻,不需要特别吃什么。」
「吃那种东西就能填饱肚子?你开玩笑的吧。」
「你们说什么果冻?要甜食的话有喔。」谢多夫插嘴说道。「这家咖啡厅看起来不错,他们有提供减醣的餐点,最近很受欢迎──」
埃缇卡有气无力地倒向椅背。真希望能快点抵达目的地。
挪威首都奥斯陆位于奥斯陆峡湾的最深处,是国内最大的城市。话虽如此,因为四周都被丘陵与山峦包围,城市中也弥漫着某种田园气息。
奥斯陆中央车站的站前广场十分热闹,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车站的墙上有随处可见的MR广告正在轮流闪现,YOUR FORMA更解说了起来:〈奥斯陆是画家爱德华•孟克的故乡,市政厅每年十二月都会举办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典礼──〉埃缇卡很快便关掉了亲切的导览。
佛金问道:「冰枝,那个民间协助者已经到了吗?」
「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我想应该到了。」
埃缇卡与两人一起走下广场的阶梯。许多观光客包围着一座大型老虎铜像──埃缇卡看见一名娇小的少女正站在远处。她将栗色长发编成三股辫,身穿清纯的连身裙,小小的双手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皮箱。
「比加。」
埃缇卡一出声,比加便立刻抬起头──然后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因为她发现埃缇卡身边还跟着佛金与谢多夫。
「冰枝小姐,请问……」
「这两位是佛金搜查官和谢多夫搜查官,他们负责侦办这次的案件。」
埃缇卡还没有告诉比加自己已经失去电索能力,与哈罗德拆伙的事当然也一样──既然埃缇卡离开了电索课,身为民间协助者的她迟早也会得知这些事。虽然应该早点告诉她,但埃缇卡实在提不起劲。
「呃,我是比加。你们好。」
比加仍旧带着困惑的表情,分别跟佛金与谢多夫握手。
「事不宜迟。」谢多夫开口说道。「我们想知道你有什么关于〈E〉的情报。」
「我没有什么情报。」比加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埃缇卡。「就连〈E〉的存在,我也是接到冰枝小姐的联络才知道的。只是我每年会来奥斯陆几次,所以知道机械否定派跟YOUR FORMA使用者可能接触的地方。」
埃缇卡请比加提供协助的目的就在这里──奥斯陆虽然是共生地区,但是以YOUR FORMA使用者与机械否定派的住宅区为首,从职场到学校,甚至是可光顾的店家都有明确的区别。国际社会也有声音认为这种做法有侵害人权的疑虑,然而政府依旧坚称这是「因双方生活方式相异而采取的对策」。据说两者会在城市中见到彼此的场合,顶多只有搭乘大众交通工具的时候。
不过其中似乎有店家会违反规定,平等地接纳YOUR FORMA使用者与机械否定派,这种店家就称为「共生店家」。
「共生店家几乎都是个人经营的餐饮店。」比加这么说道。「像是咖啡厅或酒吧之类……经营这些店家的人认为生活圈的隔离不是区别,而是歧视。」
「当地警察呢?」埃缇卡问道。「他们不打算管制吗?」
「我听说目前警方是连查都不查,只是放任。我不太清楚详情,不过好像是因为牵涉到一些敏感的国际问题……总之在这种共生店家,机械否定派应该有机会透过YOUR FORMA使用者得知关于〈E〉的事。」
「〈E〉的信徒也能在那里办聚会吗?」
「大概可以。」
「话说──」谢多夫搔了搔后颈。「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先问一下,你本身应该不是〈E〉的信徒吧?」
「我不是。」比加似乎有点恼怒。「我不是说我是第一次听说吗?」
「抱歉,他这个人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生性多疑。」佛金用眼神制止谢多夫。「比加,请就你能掌握的范围,把你知道的共生店家全部告诉我们吧。」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知道的店要怎么办?」
「我们会透过经营者到处搜集情报。」
他取出平板电脑,交给比加──萤幕上显示着奥斯陆市内的整体地图。比加用手指放大画面,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在地图上留下标记。
「呃,大概可以区分成西边和东边。西边是YOUR FORMA使用者的住宅区,东边是机械否定派的住宅区……共生店家本身的数量还满多的,查起来很辛苦喔。」
「的确。」佛金点头。「我们最好分头行动。」
经过一番讨论,一行人决定兵分二路。佛金与谢多夫往西,埃缇卡与比加往东,各自调查两边的共生店家──事实上,比加原本应该要与谢多夫一起行动,但因为她不愿意,才改成现在的组合。
埃缇卡与比加跟佛金他们分开,结伴走出站前广场。
「很抱歉,我这么任性。」比加的脸颊仍然鼓鼓的。「可是那个叫谢多夫的人,对机械否定派好像有什么偏见。」
「是吗?」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既然比加都这么说了,或许真是如此。「不过,虽然我这么说好像有点怪,搜查官大多都很失礼。」
「这让我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冰枝小姐。」嗯?「还有,我刚才一直很想问……」
比加清澈的双眼不安地仰望埃缇卡。
「……哈罗德先生怎么不在?」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
埃缇卡开始依序说明。每说一段话,比加的表情就渐渐带有同情之意。自己脸上搞不好也挂着凄惨的表情吧。
说完简短的来龙去脉时,埃缇卡与比加站在交叉路口。老旧的电线杆上贴满了没有钱投放MR广告的独立乐团海报。
「……原来冰枝小姐的心理创伤连调理匣都没办法弥补。」
比加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埃缇卡不能向她坦白「秘密」,所以只能说是「破案后的心理创伤恶化了」,而她似乎也相信。
灯号转变,两人穿越路口。路面电车的轨道反射正午的强烈日光──根据YOUR FORMA的全像标记,必须再走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东边的住宅区。
「关于冰枝小姐的事,哈罗德先生是怎么想的呢?」
「咦?」埃缇卡的喉咙反射性地缩了一下。「呃……什么怎么想?」
「像是担心或震惊……之类,一般人不是都会吗?」比加心急似的挥动单手。「你们不是搭档吗?都一起工作这么久了。」
「也没有很久,才半年而已。」
「请不要狡辩。」这也不算狡辩吧。「而且冰枝小姐都在这里,已经不是电索官了,哈罗德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她会有这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但埃缇卡没想到必须交代这件事。
埃缇卡说起他的新搭档,也就是莱莎•罗宾电索官──一如预料,听见「美女电索官」这个关键字,比加立刻脸色大变。
「你、你说什么!那我们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哪有浪费时间,我是在工作──」
「不可以绝对不行!赢不了的!」比加一个人陷入苦恼。从她手中落下的皮箱应声倒在路上。「我这么矮,身材又没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美男就是会吸引美女?世界的真理也太奇怪了吧?」
「比加,你冷静一点。」
「我没办法冷静!哈罗德先生搞不好会被来路不明的美女玩弄在手掌心呢!」
「我根本没那么说啊。他们两个只是同事──」
「你就是这点不行,冰枝小姐!」
比加猛然抓住埃缇卡的双肩用力摇晃。路人都用深感困扰的表情瞪着两人,绕道而行──啊啊到底是怎样啦!
「你承认吧,不要装傻!」声音好大!「我早就发现了,冰枝小姐其实也满喜欢哈罗德先生的吧!」
「比加你等一下,我会头晕,不要再……」
「可是冰枝小姐应该没关系,反正你一点姿色都没有!」啥?「但那个美女不行,绝对不行,呜呜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嘛冰枝小──你的脸色很糟糕耶,没事吧?」
「你以为是谁害的……」
比加慌慌张张地放手,埃缇卡这才终于解脱。脑袋还晕头转向的──早知道就别说了,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歇斯底里。
「那个,呃,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就是啊。」埃缇卡扶着额头。话说回来──「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喜欢他,没想到是喜欢到这个地步。」
「我、我只是!」比加似乎现在才感到害羞,她红了脸,忸忸怩怩地低下头。「该说是喜欢还是憧憬呢?我……」
「你喜欢他哪里?脸吗?」
「冰枝小姐,请你学会讲话委婉一点。」对不起。「他的外表确实很迷人,而且既温柔又绅士,观察力也很敏锐,再加上……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
比加不知道哈罗德的本性──也就是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他人,身为机械的冰冷的一面。她被哈罗德表面上的态度欺骗了。不过,因为这也是哈罗德的秘密,自己便不能劝告她……
但是──埃缇卡也知道他有他的良心。
所以自己才会轻易对他敞开心扉。因为他是第一个接纳过去只能依靠缠的自己,甚至鼓励自己向前走的人。
可是──
可是,这肯定也是出于自己的懦弱。
「冰枝小姐又是怎么想的?」不知不觉间,比加有些悲伤地垂下眉尾。「如果能重回电索官的职位,你还想……跟哈罗德先生一起工作吗?」
如果电索能力恢复──
这已经连乐观的推测都算不上了。
「可是…………」埃缇卡舔了嘴唇。「资讯处理能力是不可逆的。」
「假设可以治好呢?」
埃缇卡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咦?」
「抱歉,我原本很犹豫要不要说。」比加开始注意周遭的行人,频频往旁边瞄。她接着放低音量说道:「生物骇客的技术中,好像有方法能操作资讯处理能力。我还不太清楚,但只要调查一下……」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苦笑。她知道比加是想鼓励她,而且身为「密医」的生物骇客具备那种技术也不奇怪。
即使如此──
「那是违法的行为,就连你现在提供的调理匣都游走在法律边缘了。」
「虽然不是透过正规管道取得,不过那几乎跟一般医疗机构所开的调理匣相同,并没有违法!」比加说到这里才忽然惊觉。「不……对不起,我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冰枝小姐身为搜查官,这么做是不行的吧。」
路面电车流畅地奔驰而去,集电弓不断摇晃,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影子。
──自己并不如比加所想的那么正派。
现在自己就对她有所隐瞒。
每吸一口气,肺部彷佛就会渐渐腐化。
「……我很高兴你这么替我担心,谢谢你。」
「不会。」比加看起来有点内疚。「我觉得自己跟冰枝小姐的感情好像比以前更好了……我之所以想帮你,原本是为了哈罗德先生,但现在单纯是因为……」
「我知道。」
「是我太多管闲事了,请你忘了吧。」
自己与她确实变得比以前亲近,这对埃缇卡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一开始的契机是那些医疗用HSB调理匣──也就是自己的谎言。
老实说,自己或许连被她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比加依然别开目光。「我……还算不上是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所以,我大概只能靠提供调理匣的方式来帮上你的忙。」
据她所说,她还在「修行中」。同为生物骇客的父亲会将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交给她处理,但她的技术似乎还不够纯熟。肌肉控制晶片或运作抑制剂等只需要注射的单纯技术,比加虽然做得到,然而比较复杂的机件制作、药品调配,以及为委托人进行手术等工作,她完全没有经验。
埃缇卡并不特别感到惊讶。以比加的年龄而言,已经能独当一面反而稀奇──埃缇卡这么一说,比加就露出心虚的笑容。
「有人年纪比我小,也已经独立了。」
「是吗?」
「对呀。所以,我也得多努力才行……但最近我爸爸已经什么都不教我了。」
「为什么?」
「因为发生了李的事。」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飘移。「你应该也知道,我对她使用了肌肉控制晶片──」
克拉拉•李的案件已经是令人怀念的往事──李是比加的表姊妹,也是知觉犯罪的被害人之一。当时她就读圣彼得堡的芭蕾学院,是个前途无量的学生。然而,她的技术其实是建立在生物骇客的肌肉控制晶片上,所以她最后选择了主动退学。
据说后来她也被亲生父母断绝关系,现在跟比加一家人一起生活。
「替李植入晶片的事,其实是我自作主张。」比加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非常小,几乎要被喧嚣埋没。「我以前也说过,我错了。不管她怎么拜托我,我都不该那么做。爸爸也骂了我一顿……」
「因为你自作主张吗?」
「对。而且李根本不是那种能昧着良心做事的人。」她的微笑很笨拙,彷佛要碎裂。「可是我刚才又对你说了那种话,说什么资讯处理能力或许能治好…………我真的很笨呢。」
干燥得几乎刺人的风轻抚着比加的发丝,阳光在她的发饰上跳跃。
「──就算想帮上别人的忙,到头来我还是只懂得这种做法。」
从那对纯真眼睛的深处似乎能隐约看见她所怀抱的忧愁。
2
奥斯陆市内东部──机械否定派的住宅区有许多色彩鲜艳的小巧房屋比邻排列着。路上行人似乎大多是来自国外的移民。明明是在城市中,却没有个人资料或MR广告跳出的景象,令埃缇卡感到有些诡异。明明如此,街上还是有货运无人机等机械徘徊,所以显得更不协调了。
埃缇卡与比加造访每一间共生店家,向这些小型餐厅或咖啡厅的经营者打听线索──巡回将近十家店以后,两人就已经筋疲力尽。
「一点线索也没有。」埃缇卡有气无力地说道。「唉,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经营者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从来没见过客人宣传关于〈E〉的事,他们甚至全都是第一次听说〈E〉的存在。
「如果到头来只是白忙一场怎么办?」比加也累垮了。「而且就算他们知道关于〈E〉的事,我们也看不出他们有没有说谎。既不能电索,也没有哈罗德先生在……」
「确实。」这种时候,他的观察眼肯定能派上用场──埃缇卡深切体会到这一点。「我先传讯息给佛金搜查官他们好了。搞不好他们有查出什么成果。」
「你说得对。我们去下一家店吧……」
两人拖着疲惫的脚步造访格陵兰地区的咖啡厅,这才第一次有了收获。
「阿克尔河附近的酒吧经常举办奇特的聚会。」店长是一名挪威男性,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埃缇卡秀出的ID卡。「以前也有人邀请过我,但我拒绝了。对方说那是反科技运动,还说可以治好疾病什么的……」
埃缇卡问道:「邀请你的人是YOUR FORMA使用者吗?」
「不知道耶,我是没注意对方有没有连接埠。」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对方有几个人,每个人都穿着这里印着『E』的衬衫。他们总是在那附近找路人攀谈。」
埃缇卡与比加互望彼此一眼──看样子好像中奖了。
「现在这个时间,酒吧刚好要开门了。」比加使用佛金借给她的平板电脑确认地图。「要不要去看看那场聚会?离这里并不远。」
「我当然有这个打算。」
于是,两人越过阿克尔河,前往那家问题酒吧──当地是一处小有规模的闹区,漆成红褐色的建筑物一楼全都是店面。不只是门口没有招牌,在YOUR FORMA的地图上也没有登记店家资讯。入口只装着红色的夜灯,闪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现场不像咖啡厅的店长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人在街头向路人攀谈。
只不过──
「有人走进去了。」
「那么显而易见的信徒可不多见。」
埃缇卡与比加在远处观察,发现确实有年轻人穿戴印着「E」字样的T恤或棒球帽,陆续走进店内。目前看来,其中混杂了机械否定派与YOUR FORMA使用者。将他们视为信徒组成的社群几乎不会有错。
走了一整天的辛劳总算没有白费。
「佛金搜查官有联络我们吗?」
「还没,我打电话给他看看。比加,你继续监视店面。」
埃缇卡背对她,拨打电话给佛金。令人烦闷的来电答铃响个不停──他们该不会真的在享用挪威料理或格子松饼吧?埃缇卡这么想着,正开始感到烦躁的时候……
电话终于接通了。
「佛金搜查官,请问格子松饼的味道如何?」
『别闹了,我刚才只是在应付聒噪的店长。』佛金很快地说了。『我看到你的讯息了。我们刚才有问出情报,听说阿克尔河附近有一家酒吧疑似是信徒的聚会地点……』
「我们刚好抵达那家酒吧附近。」
『真的假的?』他叹了一口气。『被你们抢先一步了。』
「总而言之,我们先会合吧。我跟比加一起在这里等──」
埃缇卡这么说着,回头望向比加。
然后愣住。
刚才还待在身边的她忽然不见踪影了。
不对,她并没有消失──比加此刻正以果决的步调走向酒吧。她在转眼间便走进店里,在门口与她擦身而过的信徒一脸疑惑,回头望着她。
埃缇卡哑口无言。
她到底在做什么?
『冰枝搜查官?』佛金的声音让埃缇卡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比加刚才一个人走进酒吧了。」
『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也要追上去。我们晚点再碰面吧。」
他又说了些什么,但埃缇卡迅速挂断了电话──比加为何突然急着行动呢?目前还不知道里面聚集了什么样的人,她却一个人闯入,实在不寻常。
埃缇卡仍然一头雾水,快步走向店门口。
她一口气推开入口的门──刚踏入店内,一股酒精香气立刻窜进鼻腔深处。鲜艳的紫色灯光灼烧着双眼,舞池与吧台都挤满了许多信徒。内部比外观还要宽敞许多,也有一定的深度。墙壁上画满了看似街头艺术的插画,还挂着巨大的萤幕。那不是软性萤幕,而是上一个世代的产品。
埃缇卡一瞬间愣在原地。
萤幕上播放的是〈E〉至今的贴文,一则又一则的阴谋论随着流行乐浮现,然后又逐渐流逝。过了不久,画面上映出一行文字:「众所瞩目的未完游戏!」
接着──
【知觉犯罪案件的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使用YOUR FORMA操纵了人们的──】
这则贴文一显示出来,信徒们便同时发出嘘声。有人大声咒骂电子犯罪搜查局,现场立刻被震耳欲聋的掌声与口哨声填满,令埃缇卡不禁皱眉──真是诡异的空间,必须马上带比加离开才行。
不过,到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埃缇卡在信徒之间穿梭,往店内深处前进。所幸人群中也混着东方人,所以她并没有特别显眼──信徒们的对话如浪潮般涌来。「〈E〉果然厉害。」「他比政府可靠多了。」「我打算一辈子追随他。」「你知道吗?听说〈E〉的真面目是从事慈善事业的大富豪。」「所以他才能弄到各种药吗?」「听说他有超能力。」「使者大人今天也来了吗?」「使者大人在里面,我刚才有看到。」
──「使者大人」?他们在说什么?
YOUR FORMA不断跳出佛金的来电讯息。现在可没空接电话。
埃缇卡找到比加的时候,她正待在摆着桌椅的圆形大厅。挂在天花板的钢索上缠绕着大量带有南岛风情的人造花,室内装潢廉价得令人反感,然而信徒们毫不在乎地对饮着酒。
比加正透过墙壁上的窗户窥探深处的小房间。
「比加,你在做什么?我们马上出……」
埃缇卡说着,越过她的头顶往小房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画的粗糙向日葵。室内很冷清,只摆着皮制沙发与矮桌。沙发上坐着三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对面则是一对年迈的母子,他们就跟信徒一样,手臂上有〈E〉的刺青──两人一脸陶醉,注视着那些男人。从这里可以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非常谢谢您,使者大人。多亏您上次提供的药,家母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
「毕竟YOUR FORMA使用者的电波会引起晕眩。」一名男人这么回答。「〈E〉永远都是你们的伙伴。如果还有什么困扰,欢迎再来找我们商量。」
原来如此。那些人就是刚才的信徒所说的「使者大人」吧──他们跟其他信徒不同,身上并没有类似的记号。从刚才的情况看来,他们的职责似乎是解决信徒的疑难杂症……这也是〈E〉其中一种传教方式吗?若真是如此,确实很接近〈E〉的灵性主张,手段类似邪教。
「看来我们有必要去向那些男人问话了。他们或许跟〈E〉有关联。」
埃缇卡这么低声说道,比加才终于开口。「我想应该没有关联。」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因为──那是『我爸爸』。」
埃缇卡的思绪一时跟不上。
……她说什么?
「我刚才看到爸爸走进这里,实在太震惊才会追过来。」比加的声音很小,而且在颤抖。「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爸爸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埃缇卡重新观察那三个男人。经比加这么一说,她才发现最右边的男人有着栗色头发,鼻子的形状跟比加十分相似。他的体格偏瘦小,但肌肉结实──另外两个人单纯是机械否定派吗?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埃缇卡触碰比加的肩膀。「我们先去外面,等佛金搜查官他们来吧。万一我们的身分曝光,可能会有危险──」
然而,比加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
她不理会埃缇卡的制止,直接冲进小房间──正要走出来的母子吓了一跳,盯着比加看。不对,不只是那对母子,坐在位子上的其他信徒也都同时望了过来。
这下不妙了。
「比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小房间内最右边的男人──比加的父亲正好从沙发上站起,另外两个同伴也惊讶得面面相觑。
「你明明说要去帮委托人看诊,为什么会在这里!」比加逼近父亲。「难不成爸爸也是〈E〉的信徒?」
「我才要问你,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个地方的?」
「现在是我在发问,好好回答我!」
「喂,丹尼尔。」其中一个男人呼唤比加的父亲。「糟了,她是那个……」
他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埃缇卡──然后恐惧似的睁大眼睛。
等等,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吗?
可是根本没有时间采取行动。
「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搜查官!」突然间,一个男人大叫。「抓住那个女人!」
──糟透了。
埃缇卡回过头,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原本坐在桌边的信徒站起来的速度几乎可以用弹跳来形容。他们的表情就像是被某种东西附身,同时锁定埃缇卡──埃缇卡情急之下,推倒近处的桌子。冲过来的男人被桌子绊倒,跌了一大跤。一个女人从别的方向出现,猛然抓住埃缇卡的手臂;某人用全身的力量冲撞过来。一阵闷痛,脚步踉跄。
站不住了。
埃缇卡无力推开众多信徒,被他们挤成一团。她就这么倒下──虽然试图拔出腿上的枪,却构不到。埃缇卡被信徒压制住,趴在地上。从某处伸过来的手抓住了她的后颈,唰的一声,保护后颈烧伤的纱布被撕了下来。「有两个连接埠!」「是电索官吧。」「这个恶魔……!」接连发出的咒骂令埃缇卡毛骨悚然。
──会被杀掉……!
当她吓得失去血色的瞬间……
「所有人不准动!」一声怒吼响彻店内。「双手放到脑后!」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看见佛金与谢多夫站在中庭入口的身影。埃缇卡以为赶上了,却放心不了多久。
信徒们的呐喊粉碎了一切。他们非但没有退缩,甚至以烈火般的气势冲向佛金他们。几阵高亢的枪声响起,麻痹了鼓膜。远处传来冰冷的警笛声。当地警察赶来了吗?
在一阵混乱之中,勉强挣脱的埃缇卡爬向小房间,往里面窥探。
比加与她的父亲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通往后面的门被风吹动,发出阵阵噪音。
啊啊,可恶,被他们逃了!
*
「放开我,爸爸!放开我啦!」
比加被父亲丹尼尔扛起,塞进出租旅行车,几乎无力反抗──这里是后座。接着被丢进车内的皮箱在她脚边应声落地。旅行车重新启动,往前一看可以发现那两名同伙已经在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就定位。
「开车吧。」
丹尼尔坐到比加身旁。很快地,车子顺畅地起步──比加不禁将额头贴在车窗上。转眼间,酒吧的建筑物朝后方逐渐远去。比加原本想勉强开门跳车,但实在太危险了。
埃缇卡最后的身影闪过比加的脑海。她被信徒们包围──啊啊,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比加如此祈求的同时,涌上心头的情绪与疑问也即将爆发。
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她完全无法理解。
「比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父亲如此质问。「是那个电索官逼你帮忙的吗?」
──问题就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知道冰枝小姐?爸爸,你该不会早就发现……」
「丹尼尔,我们要在中途分开!」驾驶座的男人吼道。「车子给你,我们回莫曼斯克。这样可以吧?」
「没问题。总之得先甩掉那些搜查官……」
比加在慌乱之中交互望着父亲的侧脸与驾驶──这两个男人,她都不认识。他们不是萨米人,应该是爸爸在某处认识的机械否定派,但是为什么──
自己成为民间协助者的事果然已经被他发现了。
他甚至还调查过埃缇卡的长相。
「爸爸。」
「比加──」父亲的手安抚似的触碰比加的肩膀。「听我说,我不会责怪你。你应该也有自己的苦衷吧。错的是利用你善良的那些电索官。」
比加勉强摇摇头。一时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她的脑袋实在跟不上。
「搜查局在追查〈E〉吗?」
「你先等一下。」
「大概是因为那篇贴文吧。因为被说中痛处,他们也急了。」父亲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但他们再怎么挣扎,获胜的依然是真相。比加,〈E〉一定会拯救我们,所以你放心吧。」
「我不懂。」比加快要喘不过气似的说道。她真的不懂。「爸爸是〈E〉的信徒吗?你在帮他吧,为什么?」
丹尼尔转头望了过来。他的眼睛微微充血,且瞳孔放大。这张脸明明是熟悉的父亲,看起来却又像个陌生人。
「……很抱歉瞒着你。」
他的音调非常生硬。
「不过,这是某种抗议。〈E〉会证明真相,揭穿YOUR FORMA的黑暗面。只要我们的声量变大,人们或许会重新审视现今的社会。」丹尼尔放在比加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不必靠生物骇客的工作过活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比加的内心涌现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恐惧。那根本是痴人说梦。虽然自己算不上见过世面,但还是明白。他们族人之所以被迫过现在的生活,背后有着错综复杂的原因。即使〈E〉大闹一场,诉诸阴谋与暴力的做法也无法改变什么。
可是,父亲并不这么想。
「我们总有一天能脱离这种矛盾的生活方式,比加。」丹尼尔继续说道。「我们不必再弄脏自己的手,运用生物骇客这种可恨的科技。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以机械否定派的身分过着追逐驯鹿的宁静生活……」
「你真的这么相信吗?」
比加厉声问道──然后拨开丹尼尔的手。她看到前座的两人回过头来,但还是使劲摇晃父亲的双臂。
「拜托你醒醒!」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所熟悉且尊敬的父亲已经被改写成某种陌生的疯狂信徒。「〈E〉只是个阴谋论者,根本没有能力改变社会!可是你却……」
「你现在或许不懂,但……」
「我永远也不会懂!拜托你回去那家酒吧,跟冰枝小姐好好解释!」
「比加,你冷静一点。」
父亲强硬地挣脱比加的手。他笔直望着比加的眼睛──小时候,父亲认真责骂比加的态度也是这样。不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错误,比加每次挨骂都会乖乖反省。
可是,现在不同了。
「──这也是为了你好。」
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劝告,她怎么就是无法理解。
*
好几辆警车开上人行道,聚集在酒吧前。闹区笼罩在一片喧闹之中,当地警察将一个又一个信徒押上警车。蓝色的警示灯闪着刺眼的光线,盖过了任何色彩。
「谢多夫搜查官,这里交给你了。我们要去追比加。」
「晚点再会合吧,佛金。」
「嗯。」佛金拍了谢多夫的肩膀。「冰枝,你跟我一起来。」
佛金扬起夹克,迈出步伐,于是埃缇卡也跟了上去──因为刚才跟信徒挤成一团,全身到处都在隐隐作痛。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佛金搜查官,比加是机械否定派,我们无法取得她的定位资讯。」埃缇卡走在佛金身旁。嘴唇好像破了,光是说话就会有一股铁锈味在口中扩散。「要怎么查出她的所在地?」
「她带着我借给她的平板电脑吗?」
「应该带着。」现场并没有遗留比加的皮箱,她的行李应该也被父亲一行人带走了。「所以,只要取得那台电脑的定位资讯就行了吧。」
「我会向搜查支援课长申请,你去停车场开车过来吧。」
「我明白了。」
埃缇卡与佛金分头行动,靠着地图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她在共享汽车之中挑了一台德国制休旅车,坐进里头。埃缇卡用YOUR FORMA进行使用者认证,完成租车手续。一启动引擎,车身便开始震动。
埃缇卡靠在方向盘上──心里挂念着比加。话虽如此,带走她的人毕竟是她的父亲,父亲应该不会伤害亲生女儿,但是……
那个父亲自称「使者」。
他们三个人与〈E〉有关联吗?
不论如何,逮到对方就知道了,不能在这里让他们逃走。
过了不久,驾驶座的车门开了──是佛金。他用手势催促埃缇卡移动到副驾驶座。埃缇卡照做,他便等不及似的跳上车。
「查到比加的定位资讯了。」YOUR FORMA接到来自他的地图资料──开启。「目前正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在E6公路上行驶。从路线看来,目的地应该是机场。」
「机械否定派是怎么通过共享汽车认证的?」
「这里可是共生地区,当然也有为他们设计的共享汽车。」原来如此。「这下子适得其反了,可恶。」
佛金驾车前进。
埃缇卡看着显示比加的定位资讯的地图。E6公路沿着和缓的弧度北上,顺路直行就会抵达奥斯陆加勒穆恩国际机场。他们想搭飞机逃亡吗?不过,即使他们那么做,我方也可以早一步先到凯于图凯努。
「拿去。」
突然间,佛金单手递出了某种东西──是手帕。埃缇卡一时不懂他的用意,不禁皱起眉头。
「拿去擦你的嘴巴啦。」佛金有些不耐烦。「你想放着不管吗?」
「啊啊。」埃缇卡触碰嘴唇的伤口。「我没事,只是小伤,血会自己停的。」
「……咖啡那时我就在想了,你这个人对生活还满不拘小节的吧?」
埃缇卡忍不住屏息。
──『我认为,电索官你这个人不太懂生活情趣对吧?』
埃缇卡想起了才刚相遇就猜到自己不懂生活情趣的阿米客思──彷佛点燃了导火线,记忆一口气爆发。没错。自己被法曼绑架而受伤的时候,他非常担心。不久前因为无法潜入,昏倒的时候也是……
可是到了现在,自己渐渐开始明白。
埃缇卡交互望着佛金递出的手帕与他的脸。
──温柔的人,肯定到处都有。
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过去一直生活在狭小的世界,没有察觉罢了。
「……谢谢你。」埃缇卡接过手帕。「我会洗过再还的。」
「不用还了,直接丢掉吧。」
「那我再买新的还你。」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拘小节还是一板一眼。」佛金用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幸好你只受了这么点伤。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想看到同事的尸体。」
「……嗯,谢谢你们的帮忙。」
埃缇卡用手帕按压嘴唇,便闻到一股陌生的洗衣精香味。
没错──世界上到处都有温柔的人。实际上,自己就遇见了值得信赖的同事。佛金与谢多夫都不是坏人,他们虽然有不正经的一面,但都是很好的前辈。
那个时候,自己会接纳、依赖哈罗德,是因为强烈的孤独。
因为渴望温柔与关爱。
所以既然已经身在接纳自己的环境──即使再也无法电索或无法见到哈罗德,那也无所谓。应该无所谓才对。因为已经有了「温柔对待自己的人」,她根本没有理由执着于那个阿米客思。
可是──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一切都如此空虚呢?
埃缇卡紧咬用手帕捂住的嘴唇──这跟缠的情况不同吗?自己误解了自己的感情吗?对他的这份感情不是「执着」?或者虽然是「执着」,却又带有更多其他成分……
埃缇卡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出于保守共同秘密的责任感。
可是──既然如此,自己究竟是被什么压垮的?
为什么会失去电索能力?
即将抵达机场的时候发生了异状。原本追踪的平板电脑的定位资讯突然被切断了。看来似乎有人刻意关掉了电源。
「被发现了。」佛金咂嘴。「前面有岔路。他们有可能会假装前往机场,再转向往瑞典前进。想从那边起飞吗?」
「我认为可能性很低。」埃缇卡操作YOUR FORMA,列出附近的机场。「即使逃往瑞典,最近的机场也是地方航线。他们会不会单纯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的地仍然是奥斯陆的国际机场?」
「搞不好被你说对了。你能联络机场吗?我想拦截他们的登机手续。」
「我试试看。」
几十分钟后──埃缇卡与佛金抵达奥斯陆加勒穆恩国际机场。佛金经过停车场,直接开进圆环。两人争先恐后似的跳下车,直奔航厦。埃缇卡迅速分享情报给警卫室。
「机场方好像在报到柜台拦下了符合特征的旅客。」
「真是好消息。加快脚步吧!」
埃缇卡与佛金不约而同地起跑。
一踏入出境大厅,细雨般的喧嚣便从天而降。天花板架着流线型的木制支柱,类似大理石的灰色地板上散布着无数旅客的影子。埃缇卡跟着佛金,穿梭在来来去去的人类与阿米客思之间。
终于,渐渐可以看到报到柜台了──被一群警卫阿米客思包围的人,正是比加与她的父亲丹尼尔。丹尼尔似乎正在跟阿米客思争论不休。另一方面,比加被父亲抓着手臂,害怕得瑟缩着身体。
罕见的情况吸引了许多旅客在一旁围观。
「我们是搜查局,让开!」
佛金高举ID卡,拨开人潮前进。埃缇卡跟着他──这时比加注意到两人了。
「冰枝小姐……!」
比加立刻想要奔来,但丹尼尔从背后架住她的双臂阻止了她。丹尼尔维持同样的姿势,用他的大手捂住女儿的嘴巴。比加试图挣脱,却完全无法动弹──他总不会杀死女儿吧。不过,从旁人的角度也能明显看出被逼到绝境的他已经乱了阵脚。
「到此为止了,把双手放到脑后!」
佛金与埃缇卡同样举枪指着他──丹尼尔仍然抓着女儿,不愿配合。在灯光下可以看见他的肌肤带着淡淡的日晒痕迹,刻划在脸上的细密皱纹彷佛容纳了来自峡湾的海风气味。
比加的眼神向埃缇卡传达一个讯息。
──不要对我父亲开枪。
佛金用严厉的语气问道:「你的其他同伙去哪里了?」
「早就逃走了。」丹尼尔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们只是在那个地方拯救为病所苦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们?」
「如果你跟〈E〉没关系,也没有叫人攻击我们的搜查官,我就会放过你们了。」
「我们不认识〈E〉,只不过是借用他的名义而已。」
「我说第二次,把双手放到脑后。」
「是你们先把我女儿拖下水的吧!」
丹尼尔的怒吼熊熊燃烧,被吸向天花板──埃缇卡浑身僵硬。他那双与比加十分相似的绿色眼睛瞪了过来,就像要贯穿自己似的。
他果然早就察觉了──察觉自己的女儿是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
埃缇卡握枪的手更加用力。
「你知道我的长相,是从哪里查到的?」
「埃缇卡•冰枝电索官。」他没有回答,眯起一只眼睛。「你教唆我的女儿背叛我们。这孩子一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你却让她做出会被族人永远看不起的事……」
佛金打断了他的发言。「你打着生物骇客的招牌,凭什么这么说?」
「闭嘴!」丹尼尔的手宛如快要让比加窒息了。「你们大概无法体会吧。YOUR FORMA的傀儡没有必须保护的文化,连何谓尊严都不懂……像你们这种把灵魂出卖给机械缝线的人……」
他接着用萨米人的语言不屑地说了些什么──同时,佛金开枪了。如雷的枪声让看热闹的群众开始躁动,子弹狠狠陷进丹尼尔脚边的地面。
「没有第三次了!」
他大声一喝。
回音静静地渗透四周。
丹尼尔暂时定睛瞪着佛金──或许过了一分钟。他终于明白自己敌不过对手,于是松开结实的手臂放比加自由。丹尼尔遵照指示,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放到脑后。
很明智的判断。
埃缇卡稍微放下心来。
佛金马上逼近,将丹尼尔压制在地。他将丹尼尔的手臂扭到背后,立刻铐上手铐──这时比加瘫坐在一旁。
「比加。」
埃缇卡收起枪,赶紧奔到她身边。埃缇卡跪下来查看的时候,比加咬着发白的嘴唇。她看都不看埃缇卡──视线就像被父亲吸引,仰望着他。
她的眼神十分激动,令人无法轻易向她搭话。
丹尼尔正好被佛金勉强拉着站了起来。
「爸爸……」比加的声音不稳地动摇着,却又包含坚定的意志。「我确实觉得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可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E〉的同伴……这种做法都是错的,什么意义也没有……」
她笨拙的微笑在埃缇卡的脑海中复苏。
──『就算想帮上别人的忙,到头来我还是只懂得这种做法。』
「比加──」丹尼尔皱起眉头。「你只是还不懂而已。你听好了,千万不可以听信搜查局所说的话,他们只是想欺骗你──」
「我是自愿帮忙的。」
丹尼尔微微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因为……」
比加小巧的下巴明显正在颤抖。
「因为──我毁了克拉拉的人生!」
她发出撕裂般的呼喊。过去的她从来不曾发出如此悲痛的声音──比加泣不成声,蜷缩着身体。
「妈、妈妈也是,原本说不定还有救的。要不是坚持否定机械、坚持维护自尊……如果她有好好、接受治疗……可是、可是我们却、谁都不……」
长长的三股辫垂在地上,画出哀恸的弧度──埃缇卡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把手放在比加背上。凸起的脊椎摸起来非常脆弱。
(插图012)
不知父亲是如何看待女儿的呐喊,他闭着嘴巴。
「……走吧。」
佛金催促他。
于是,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
突然间,「丹尼尔的身体开始倾斜」。
──咦?
埃缇卡茫然看着丹尼尔颓然倒向地面的模样。重摔在地的肩膀微微弹起。佛金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等等。
抬起头的比加睁大眼睛,几近崩溃。
「爸爸……!」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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