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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的哀号已经彻底停止。
被独留在车库的埃缇卡用肩膀匍匐前进,爬向门的下方。她虽然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却还是无法坐以待毙。
不论如何都必须救出尼古拉。
埃缇卡挺起上半身,踉跄地用膝盖起身。她试图用下巴将门把往下压,然后往前推却失败──几乎要冲破血管的焦躁涌上心头。拜托快啊!
埃缇卡又试了一次,总算跌到门外。过头的力道让她的下巴撞到地面。铁锈的味道在嘴里扩散──眼前是一条走廊。车库果然是直接与屋内相连的。埃缇卡开始勉强向前爬,不知是灰尘还是沙土的污垢在身体底下发出阵阵摩擦声。
她离尽头的门只有不到三公尺的距离。可是,感觉却远得彷佛永远构不到──门缝是开启的。寂静慢慢流到门外。
埃缇卡用全身冲撞的方式打开门。
以大小而言,这里应该是客厅。来自窗外的微弱月光照亮了空无一物的室内──埃缇卡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里是空屋。
男人背对着埃缇卡,蹲在地上。尼古拉躺在男人的脚边。他一动也不动地闭着眼睛,但好像只是昏倒了,还有呼吸。男人的手里握着凶狠的小型电锯。
尼古拉的手脚已经脱离绳子的束缚,无力地垂在地上。
──难道是为了切断四肢才刻意这么做的吗?
埃缇卡试图阻止,反射性地想站起来。不过她当然没有成功,很快便跌坐在地──听见声音的男人回过头来。彼此是否对上了眼呢?对方缓缓站起来。被塑胶袋套住的鞋尖转过来朝向埃缇卡。
他踏出步伐。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转眼间,男人便站到眼前。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抓住埃缇卡的衣领,粗鲁地将她拉了起来。埃缇卡一边呻吟,一边拼命动脑。
要跟对付法曼时一样,咬住对方的手吗?可是他戴着厚厚的手套,恐怕不会有多大的效果。就算想踢开他,双脚也无法自由活动──男人的手重新握好电锯。他的手指早就已经放在扳机式的开关上。
全身寒毛直竖。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我不想死。
不过……
男人突然放开了埃缇卡的衣领。
──咦?
埃缇卡一瞬间愣住。男人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顺手把电锯放到地上。他有点害怕似的后退了几步──埃缇卡只能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一幕。他到底是怎么了?
「……冰枝电索官。」
男人依然维持比加的声音。
「──你是优秀的搜查官……所以一定能──」
突然间,月光开始带有灼热的白色,扫过窗户──是车辆的头灯。男人猛然抬起头。不过几秒的时间,外头便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另外还有微微的交谈声。有人来了。是男人的同伙吗?不……
寂静。
突然间,男人转过身。
然后朝房间深处的车库奔去。
「慢着!」埃缇卡只能扭动身体。「你要去哪里──」
随后,冰霰般的脚步声涌进客厅。
「──解除警报!已经找到两名人质,呼叫救护队!」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现身的是围着围脖的拿波罗夫巡官。他单手拿着左轮手枪,小心翼翼地奔来──埃缇卡顿时松了一口气。
赶上了。
询问他们为何能找到这里,恐怕是多此一举吧。毕竟自己就是希望他们能发现,才会留下痕迹……如果是哈罗德,一定能读懂其中的讯息。
不过,埃缇卡原本几乎是半放弃的状态。
「在里面的车库!」「他要开车逃走了,绕过去包围他!」
穿着防弹背心的两名警员匆匆经过眼前。
「你没事吧,电索官?」拿波罗夫立刻解开绳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别管我了,尼古拉先生他──」
埃缇卡活动重获自由的手脚,并拔除后颈的绝缘单元。她转头望向尼古拉──不知何时赶到的医护人员已经围在他的身边,马上开始简易诊断AI的扫描。现在只能祈祷他没有大碍了。
「巡官。」埃缇卡发问。「既然已经查出这里,就表示你们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是啊,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舒宾干的。」
拿波罗夫一脸苦恼地皱起脸──埃缇卡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舒宾是指那个阴沉的鉴识官吗?埃缇卡在脑中重叠方才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与舒宾的身影。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人物形象确实与犯人的侧写相符……
不过,自己完全没料到会是他。
「冰枝小姐!」
娇小的人影冲进来,打断了埃缇卡的思绪──竟然是比加来了。她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跑了过来。
「为什么?」埃缇卡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来协助办案,发现犯人是请生物骇客植入变声装置……不,这不重要!」她的眼睛变得红通通。比加伸出纤细的双臂,紧紧拥抱埃缇卡。「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
这份温暖让埃缇卡差点放下心来。
「这里很危险。」埃缇卡轻轻拨开比加的手。「犯人还在里面,你快出去。」
「没关系,警察会抓住他的。佛金搜查官也来了,冰枝小姐你快点去医院……啊,你的手掌也受伤了!」
她抓住埃缇卡的左手,脸色发白──不过,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重要。埃缇卡环顾四周,只看到医护人员的身影。拿波罗夫戴上手套,捡起舒宾留下的电锯。警员的怒吼从某处传来。
哈罗德不在。
平常的他明明会抢先赶到现场,甚至令人烦躁。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在哪里?」
「他没事,就在外面。」比加安抚似的说道。「为了防止舒宾逃走,大家都开车包围了房子附近……」
埃缇卡感觉到焦虑正在膨胀。
──不行。
「不要让他靠近舒宾。」
「咦?」
「马上让他回家。必须让他远离现场──」
咚的一声,震撼腹部的巨响传出。
埃缇卡与比加都僵住了。
──是外面传来的。
埃缇卡立刻甩开比加的手,跑了出去。埃缇卡奔过走廊,直接推开挡在玄关的警卫阿米客思──眼前有一片覆盖地平线的漆黑海洋。不,不对。
〈拉多加湖。〉
一颗星星都没有的深夜湖泊──原来自己听见的水声就是来自这里。
空屋位于突出湖面的达恰区一角,屋前有铺着沙子的空地──此刻舒宾的厢型车正好强行冲破尚未完全开启的车库铁卷门,包围房子的两辆警车试图阻挡厢型车的行进方向。可是舒宾穿越车间的缝隙,勉强逃脱了。加速过猛的警车互相冲撞,磅的一声,贯穿鼓膜的破碎声响起。
──不会吧。
厢型车持续加速,冲向围起庭院的木门。几乎腐朽的木门被轻易撞倒,凹凸不平的车身于是跌跌撞撞地驶进道路──守在外头的一辆车亮起头灯。那辆车猛然加速,追逐开始逃逸的厢型车。
熟悉的栗红色休旅车。
拉达红星。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一瞬间,拉达红星的速度彷佛慢了下来。
然而,埃缇卡的呐喊没有传达到──厢型车与拉达红星的尾灯在转眼间远离。两辆车互相重叠,被吸往蜿蜒道路的远方。
只有包围在四周的森林阴影在摇晃,发出嘲笑般的沙沙声。
──没能阻止他。
光是这个事实就让双腿难以动弹。
啊啊,该怎么办才好?
「拿波罗夫巡官,我要去追辅助官!」
埃缇卡回过神来。停在庭院内的富豪汽车放下车窗,佛金从驾驶座探出身子喊道──埃缇卡回头,看见拿波罗夫正从屋内走出来。他大声回应:「我也马上过去!」
佛金挥手表示了解,驾驶富豪出发。
「巡官。」埃缇卡无法不问。「拉达红星上面只有辅助官一个人吗?」
「是啊。不过他有敬爱规范,就算追上犯人也无法抓住对方。」
「如果你要去追辅助官,请让我一起去。」
「──不行啦!」比加从后方拉住埃缇卡的手。她追过来了。「你得去医院请医生看看才行。你的伤很深,就算只是手掌──」
「我没事,血已经止住了。」
千万不能让哈罗德和舒宾两人独处。
自己也知道,这是非常多管闲事的行为──埃缇卡已经亲眼见识到,失去索颂的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到今天。潜入身为遗族的艾琳娜脑中时,感觉就像是亲身体会了那份痛楚。让人喘不过气的愤怒,以及悲伤。
哈罗德有足够的理由复仇。
自己没有权利阻止他。
埃缇卡在脑中默念曾对自己说过好几次的话语。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坐视不管。
就算是多管闲事也好。
可以确定的是──不该再让他背负更多重担了。
「人手确实是愈多愈好。」拿波罗夫回头看着互撞的车辆。几名警员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拖下车。「电索官,你有带武器吗?」
埃缇卡伸手摸索腿上的枪套,这才想起里面没有枪。对了,自己在那座停车场跟舒宾扭打时,不小心弄掉了枪──忽然间,比加从肩背包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埃缇卡。
那是装在证物袋里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
「鉴识课的人请我把这个还给冰枝小姐。」比加仍然垂下眉尾,不太服气地说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去医院一趟……」
「谢谢你,比加。」
埃缇卡心怀感激地收下,从袋子里取出手枪。她先确认剩余的子弹,然后把手枪插进枪套──埃缇卡转头看着比加,她便一脸担心地点头回应。虽然对她很抱歉,但现在比起自己的伤势,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处理。
「比加,你就陪着尼古拉吧,好吗?」
拿波罗夫如此交代,快步向前走。埃缇卡也赶紧追上去──前方有看似由巡官开来的完好警车。
总之,必须尽早追上哈罗德。
埃缇卡钻进副驾驶座,拿波罗夫也立刻坐上驾驶座。他一边拉着安全带,一边发动引擎──车辆直接驶离庭院,冲上道路。转眼间,比加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埃缇卡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这么问道:「话说回来,你们怎么知道是舒宾?」
「哈罗德和比加发现犯人会使用变声装置来改变声音。生物骇客店里的监视器好像有拍到舒宾。」拿波罗夫一脸懊悔地握紧方向盘。「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却完全没有发现。真是被摆了一道。」
「我也很惊讶。」不过,已经有充分的证据了。「舒宾原本想杀我,但好像半途改变了主意。尼古拉的绳子也被解开了……」
说着说着,埃缇卡开始觉得他的态度确实很吊诡──是因为察觉有追兵逼近,才会暂停犯案吗?可是舒宾装着绝缘单元,所在地应该不会轻易曝光。不,等等。
埃缇卡开始回想。
──他后颈的连接埠没有插上任何东西。
「舒宾每次犯案,应该都会装上绝缘单元。可是,这次他没有装。」他明明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东西,自己的定位资讯就会泄漏。「他原本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在巡官你们抵达之前──」
纯净的黑暗爬上挡风玻璃。
拿波罗夫从鼻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逮到他之后,就向他询问详情吧。」
埃缇卡与拿波罗夫前往的地方是距离拉多加湖约一个小时车程,位于奥赫塔河边的住宅区──而且是休耕地正中央,只有许多空屋的废墟聚集地,周围只有荒废的农地无止尽地延伸。根据YOUR FORMA的介绍,这个地区曾经盛行郊区农业,过去有许多农民居住在这里。不过自从疫情结束,以阿米客思与无人机为主的大量栽培设施(人工气候室)成为主流,这里就彻底没落了。如今,只剩冰冷的废弃房屋还留在这里。
拿波罗夫停车的地点是一栋民宅前。在黎明前的天空下,就连屋顶的颜色都难以分辨。不过,这栋房子相当老旧──只有在后面流动的奥赫塔河带着细微的流水声,让人知道这块土地并没有完全死绝。
埃缇卡解开安全带。「这里是?」
「索颂遇害的空屋。既然舒宾试图超越过去犯下的案子,最终应该会把你和尼古拉带来这里。」
拿波罗夫率先下车。埃缇卡也下了车,同时用YOUR FORMA搜寻过去的新闻报导──关于「圣彼得堡的恶梦」,几个提到详细地点的网页出现在搜寻结果中。报导中确实有写到,索颂遇害的地点是休耕地附近的废墟。
不过──放眼望去,到处都没有舒宾的厢型车。
当然了,哈罗德的拉达红星也丝毫不见踪影。
「舒宾应该没有来这里吧?」
「他肯定会来。他的定位资讯现在也正朝这里持续移动。」
巡官用热切的语气说道,往空屋走去,表示要「在这里埋伏」。个人资料中心应该正持续传送舒宾的定位资讯给他,但埃缇卡没有共享到这份资讯──埃缇卡暂时确认手枪的状态,并且追上拿波罗夫。
等舒宾来到这里,就必须立刻制伏他。
为了避免让追上来的哈罗德碰到他一根寒毛。
老旧不堪的玄关门没有全像封锁线,只贴着纸制的封锁线。拿波罗夫扯下随风飘动的封锁线,硬是打开安装不良的门。也许是本来就锁得很随便,他用力一推就轻易打开了。
两人踏入屋内。
霉味立刻包围全身,让埃缇卡皱起眉头。好糟的地方。拿波罗夫往走廊深处前进。阶梯后面的地面有一扇打开的地板门,里头盈着满满的黑暗。拿波罗夫毫不犹豫地朝里面走去。
「巡官。」埃缇卡迟疑了。「如果要埋伏舒宾,在这附近也……」
但拿波罗夫似乎没听到,直接消失在地下室。埃缇卡回头瞄了一眼玄关门。就算竖起耳朵,还是听不见车辆的引擎声──埃缇卡思考了一下,然后往地板门里面走去。阶梯的薄薄木板吸收了湿气,已经是半腐朽的状态。靴子一踩上去,阶梯便发出令人不安的噪音。
拿波罗夫在底部等待着。
「──这里就是索颂遇害的地下室。」
说着,他转头望向空洞般的黑暗。刺人的空气填满了四周,令人莫名感到呼吸困难。散乱的农具已经成了单纯的破铜烂铁,水滴般的微光透过地板的缝隙洒落──从裸露泥土的地面可以看见稀疏的黑色污渍。
是血迹。
这么理解的瞬间,埃缇卡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两年半前的惨剧所留下的痕迹。
──『因为遭到监禁的时候,犯人好像对那个孩子(哈罗德)说了好几次:「你是阿米客思,所以看着主人被肢解也没有任何感觉对吧。」』
达莉雅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复苏。
那一天,哈罗德就待在这里。
──『「你们又没有心,全都是假的。」』
索颂遇害之后,不论是他还是他周围的人,一切事物都开始崩溃。一旦破碎,即使一一捡起碎片,再重新拼凑起来,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伤痛就是如此。虽然种类不同,但埃缇卡曾经历与父亲的摩擦,所以也能稍微明白。
已经形成的坑洞会永远存在。
岁月的累积会覆盖这些坑洞,但也只是一点一滴地埋没它,变得不容易看见罢了──可是,身为阿米客思的他不同。
他想忘也忘不了。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即使如此,要是见到追逐舒宾而来的他,自己肯定会──
突然间,左边脸颊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
拉达红星的速度表从刚才就一直拼命地将指针往上推。
拉多加湖周围的落叶树林被深夜的寂静笼罩。贯穿森林的道路上没有车辆通行,既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建筑物出现──哈罗德用头灯划破这份静谧,持续追踪舒宾的厢型车。目测距离约有三十公尺,就算靠近也会被拉远,怎么就是追不上。
哈罗德压抑着情感引擎产生的所有「焦虑」。
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突然间,穿戴式装置收到来电通知。对象是佛金搜查官。现在不能分心──哈罗德决定忽视,重新握好方向盘。
虽然没有看到尼古拉,但已经确定埃缇卡平安了。
自己正要开车离去的时候,她确实从那栋房子里冲了出来。哈罗德当时有用视觉装置放大画面,她乍看之下没有受什么重伤。
虽然时间短得不到一秒,他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他很想奔向埃缇卡,对她说些话。
不过──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追踪舒宾。
突然间,厢型车偏离了轨道。对于穷追不舍的哈罗德,他似乎已经不耐烦了。车身转换方向,刻意偏离道路。就这样,他驶向穿越森林的小径──这不是明智之举。在这种黑夜之中,开进几乎等于荒野的岔路,简直是疯了。
要是发生自撞事故就麻烦了──冷酷的系统这么低语。
是不是该停止追逐?
不──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拉达红星也毫不犹豫地冲进森林。低矮的树枝掠过挡风玻璃,让速度略微减慢。哈罗德不为所动,紧跟着厢型车的尾灯。路线并不笔直,对手果然无法稳定地行驶。人类的视觉没有夜视功能,要在维持速度的情况下分辨快速逼近的荒野小径,可说是难上加难。
行驶不到几十公尺,厢型车就差点偏离小径。舒宾似乎在情急之下打了方向盘,却不走运。车身大幅摇晃,转眼间便被吸向树干。
冲撞。
骇人的声音甚至震撼了车窗紧闭的拉达红星内部──被厢型车撞到的树严重弯曲,原本正在沉睡的鸟儿们同时起飞,朝夜空扩散成一群黑影。
四周恢复了寂静。
虽然早就料到了,果然是这个结果──哈罗德缓缓停下拉达红星。他观察了约三十秒,厢型车没有移动的迹象。根据自己的计算,对方生还的机率比较高,但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可不好笑。
哈罗德没有熄火,直接下车。
地面被没有颜色的落叶覆盖。哈罗德关上车门,迈出步伐。鞋底接收到柔软的触感,发出几乎跟现场不搭调的清脆声响。
厢型车愈来愈近。
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在循环液中流窜。
情感引擎一直维持过度运作的状态。
厢型车的引擎盖陷进树干,严重扭曲。往驾驶座窥探,可以看见一个人影被夹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安全气囊似乎启动了,但有一半只是安慰作用──哈罗德把手放到车门上。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急着逃走,车门没有上锁,轻轻松松就能打开。
舒宾没有遮住脸部。
他身上穿着透明雨衣,但面具会妨碍驾驶,所以他拿了下来──可能是冲撞的时候伤到了头,温热的血液从额头的割伤中流出。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索颂。
将自己的幸福彻底粉碎。
终于找到了。
终于……
哈罗德伸出手,揪住舒宾的衣领,粗鲁地将夹在车内的身体拖下来。他的身体顺着重力狠狠摔在地上──自己明明曾经那么渴望当个正常的阿米客思,明明假装自己的敬爱规范仍然完好,持续隐瞒至今。
如今,自己却这么粗暴地对待人类。
无意间,内心萌生临时想起似的抗拒感。自己正要做的事,就跟这个男人对索颂做过的事一样。换句话说,这个举动非常矛盾,毫无建设性且不合理──即使如此……
眼前一如以往浮现「那一天」的情景。
阿米客思的记忆不会被冲淡。所以两年半前,这个男人对索颂做过的每一件事,哈罗德都能钜细靡遗地回想起来。索颂的呻吟、四肢掉落时的声音、血液涌出的方式、气味、黑影的身形──他都记得。
记得最清楚的是──
没能拯救他的绝望。
自己必须证明。
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没用的东西」了。
「不、要……」舒宾似乎稍微恢复了意识。恍惚的眼睛仰望着哈罗德。「我……」
「我一直都在找你。没想到犯人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舒宾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已经快要失焦了。
──就算失去意识,感觉到疼痛就会再次清醒了吧。
哈罗德伸出手,正要抓住舒宾的衣领。
这时有车辆的头灯闪过,划破了黑暗。
轮胎与引擎的运转声逐渐靠近。
碍事的人比想像中还要早出现──哈罗德隐藏自己的烦躁,远离舒宾几步。出现在荒野小径上的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富豪汽车。手煞车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驾驶座上的人影走了下来。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佛金搜查官。「舒宾呢?」
──如果再有十分钟的时间就好了。
「如你所见,发生了自撞事故。」哈罗德冷静地答道。「『我想办法从车内救出了他』,但他的伤势很严重,或许会影响到脑部。」
佛金快步奔来,交互看着追撞树干的厢型车及倒地的舒宾。
「我来叫救护车。」他露出严肃的表情按着太阳穴。「你联络拿波罗夫巡官,传送这里的定位资讯吧。他应该也追过来了。」
「我明白了。」
哈罗德顺从地操作起穿戴式装置。啊啊,再这样下去就要错过渴求已久的机会了。该怎么办才好?哈罗德一边思考一边乖乖打电话给拿波罗夫──可是来电答铃没有响,只显示了文字的警告讯息。
〈错误代码D00898:此用户位于可通讯范围外,无法接通。〉
思绪渐渐清醒。
这附近没有指定通讯限制范围。
这么说来,他被插上了绝缘单元吗?
一瞬间,拿波罗夫被犯人绑架的可能性闪过脑海。
不过──犯人(舒宾)现在就倒在眼前。
哈罗德看着舒宾的脸。他微微睁开眼睛呼吸,但显然已经失去意识──对了,刚才从屋内冲出来的埃缇卡并没有受伤。从她被绑架到哈罗德等人赶到现场,明明有充足的时间下手……当时自己单纯松了一口气,但仔细想想确实很奇怪。
因为认识她,所以不忍心下手吗?
不可能。舒宾过去就杀了身为同事的索颂。
这个男人可以平心静气地勘验自己亲手杀害的被害人,是个精神病患。
──『舒宾,你才刚调到鉴识课就遇到这么凄惨的现场啊。』
两年半前,索颂在第一名被害人遗体被发现的现场对舒宾这么说过。
──『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
舒宾当时面无表情地这么答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遗体。
──『他也难免会受到惊吓吧。脸色比平常还要差。』
──『虽说是工作,还是很令人同情。对了,拿波罗夫课长呢?』
──『应该就快来了。看到这个,他应该连离婚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不,等等。
循环液的温度急速下降。
「辅助官,巡官接电话了吗?」
哈罗德回神──佛金好像已经完成了紧急通报,朝这里望过来。哈罗德不动声色地关闭显示警告讯息的全像浏览器。自己刚才应该完全停止了模拟呼吸,幸好四周昏暗,没有被他发现。
「搜查官,拿波罗夫巡官是一个人赶来这里的吗?」
哈罗德保持沉稳的音调,这么发问。
「毕竟因为舒宾逃逸,其他警员受伤了。你也有看到吧?」佛金说到这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提起:「啊,不……冰枝搞不好也会一起过来。」
我没有听到对话内容,不过她好像有拜托巡官什么事──佛金说了。
──『就算知道了这么多,还是没办法锁定犯人吗?』
──『侧写终究只是推测。』
索颂的影子再次复苏。
──『真受不了,你一旦感情用事就很容易错估对手。』
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
──『我有时候也会被对方读出心思,误信假的讯号。』
自己究竟都在观察些什么?
哈罗德拔腿就跑,打开拉达红星的车门,毫不犹豫地上车。佛金搜查官一脸错愕,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他了。
「等一下,辅助官!你要去哪里──」
哈罗德打到倒车档,沿着原路猛然后退。舒宾的厢型车与佛金的身影朝树林深处逐渐远去──冲上铺设完整的道路时,系统已经推测出目的地,锁定特定的地点。
必须加快脚步。
埃缇卡有危险了。
2
埃缇卡没能马上明白自己的脸颊遭到殴打了。
视野四分五裂,身体失去平衡感,开始倾斜──还来不及思考,全身就已经重重撞上地下室的地面。霉味穿透鼻腔。随后,后颈被插上了某种东西。埃缇卡知道那是绝缘单元──接着,侧腹部立刻被往上踢起。连自己都没有听过的呻吟脱口而出。埃缇卡的肢体被轻易踢飞,从肩膀撞上墙壁。她就这么沿着墙壁滑落,以脸颊贴地。原本模糊的痛楚突然爆发,甚至令人想吐。她勉强将累积在口中的酸味吞回肚子里。
脑袋转不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地方。」
拿波罗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有多个层次般模糊──埃缇卡的右手本能地伸向腿上的枪套。她抓住握把,拔出手枪,却使不上力。枪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靠近的鞋尖一脚就把手枪踢飞到远处的阶梯下方。
「其实不只是你,我也想招待尼古拉过来的……实在很可惜。」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低头俯视的拿波罗夫就跟以前一样,下垂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神色。他嫌麻烦似的脱掉围脖,露出插在后颈的绝缘单元。
他的手从大衣里取出的是──从舒宾那里扣押的电锯。
脑袋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骗人的吧。
怎么会……
「巡官。」嘴唇一动,便尝到铁锈般的味道。「难道你……」
「多亏你和哈罗德,我才能找到阿巴耶夫。感谢你们的努力。」拿波罗夫甚至露出柔和的微笑。「虽然某些人认为贗品有贗品的魅力,但我就是无法认同。更何况是自己被模仿……实在令人很不是滋味。」
埃缇卡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真是不敢相信。
因为先前根本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
他原本就像一个失去了重要的部下而怀抱悔恨,持续追查「恶梦」事件的善良巡官。这明明应该是他唯一的形象。
为什么?
「虽说是出于不得已,我很后悔把事情交给舒宾。我应该亲自动手的。」
他的手──握起来很柔软的那只手抓住电锯的握把,细微的光从电锯的刀锋上滑落。他扣下扳机,电锯便无情地启动──埃缇卡起了鸡皮疙瘩。
脑袋深处的警铃高声响起。
快逃。
「索颂的现场很不像样。各种东西乱喷,实在太脏了。」
快点跳起来,马上逃跑。
「不过,幸好哈罗德有了你这个新的搭档。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更接近的方式重新来过了……」
全身都动弹不得。
埃缇卡连眨眼都没办法,注视着发出机械化声响的电锯。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电索官。希望你能让我好好享受。」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拿波罗夫往前踏出一步。
埃缇卡下意识地用手撑起身体。侧腹部的闷痛再次复发,但她仍然试图站起。拿波罗夫的手抓住埃缇卡的衣领。她拼命挣扎,却因为力量差距太大,动也动不了。要绊倒他吗?锯子刺到身体就完蛋了吧──埃缇卡赶紧躲开往下挥舞的刀刃。因为没有完全避开,肩头被划伤了。
窜起一股锐利的热度。
腹部又被踢了一脚。
第二次、第三次冲击陷进身体,暂停了呼吸,混着血的唾液飞散。埃缇卡被抛开,只能再次悲惨地跌到地上──内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埃缇卡已经无法起身。沉闷的耳鸣。就连自己现在到底是吸气还是吐气,都难以分辨。
敌不过他。
「拜托你别这么激烈地挣扎,成品会变丑的。」
不行。
谁来救救我。
埃缇卡用生硬的动作伸手去抓后颈的绝缘单元。不过──拿波罗夫用脚踩住她正要举起的手臂。因为重量的关系,手指一瞬间麻痹,骨头发出哀号。
「真伤脑筋,我应该至少带条绳子过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预期之外的状况……」
埃缇卡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懦弱地颤抖着。
如果自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死去……
因恐惧而乱成一团的思绪之间,某种傲慢的感情涌了出来。
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又会……
「──我找你很久了,拿波罗夫巡官。」
电锯的运作声停止了。
埃缇卡不禁睁大眼睛。
──啊啊。
不知从何时起,阶梯下已经站着一个人影。即便不愿意,埃缇卡也认得出那副匀称到近乎完美的身躯。围着脱线围巾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哈罗德用称得上精美的面无表情,注视着拿波罗夫。
如果出现的不是他,自己也许能坦然感到放心吧。
总是如此。
这个阿米客思总是能找出真相。
──就连不该找出的事物也一样。
「你又来观赏搭档被杀了吗?没想到连这一点也能重现。」
拿波罗夫不为所动。他带着从容不迫的态度,回头望着哈罗德──巡官知道哈罗德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不过,他当然不知道神经模仿系统这个秘密,更别说是敬爱规范纯属幻想的事实了。
不能让哈罗德靠近拿波罗夫。
可是就算想起身,手臂也被踩住,眼前还有一把电锯。若贸然行动,自己恐怕会皮开肉绽。
埃缇卡只能咬紧牙关。
「巡官,你忘了穿雨衣。」哈罗德瞥了埃缇卡一眼,然后马上将目光转回拿波罗夫身上。「你放弃以往的完美犯罪了吗?」
「正确来说,是『接近完美』的犯罪。就算身分曝光,只要能守住尊严就好。」拿波罗夫定睛注视着阿米客思。「你花了不少时间才察觉呢,名侦探。」
哈罗德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那是连他本身也没有意识到的,皮肤的轻微抽搐──他只是看似沉稳,其实一点也不冷静。他显然就快要被激动的情绪吞噬了。
「是啊,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因为你非常自然。」阿米客思的视线扫过地面。他是在确认索颂的血迹吗?「我和索颂能看穿的,只有人类散发的细微『讯号』。可是你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罪恶感。」
「所以,不会显露在表情或举止上。」拿波罗夫沉稳地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就是你们的极限,同时也是弱点,福尔摩斯。」
埃缇卡看见哈罗德握紧端正的拳头。
必须马上让他远离这里。
可是──该怎么做?
「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你们继续误以为舒宾是犯人。血字的画笔,再加上那段监视器影片与假名……证据应该已经很充足了。」
「舒宾确实与侧写的犯人形象一致。直到刚才,我也以为他就是犯人。不过……」哈罗德有些懊悔地皱起眉头。「我发现你的目的就是误导我们这么认为。你想让身为共犯的舒宾背黑锅,好让自己逃离制裁。」
拿波罗夫只是默默地耸起单边肩膀。
哈罗德继续说道:「舒宾为何要协助你?」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很乐意接下任务。」巡官的口吻轻松得与现场格格不入。「你应该也很清楚舒宾的冷漠态度,他因为这样无法溶入周遭,一直都很烦恼。我亲切地倾听他的烦恼,就轻易受到他仰慕了。」
「你透过所谓的『咨商』,拉拢了他吧。」
「舒宾好像非常害怕失去跟我之间的友情。他的家庭环境很不幸,从小就压抑着情绪长大,所以从来没有交到亲近的朋友。」不过我当然是一次都没有把这段关系当作友情──拿波罗夫补充说道。「我从以前就开始计划『恶梦』事件,所以一直都很缺『人手』。」
「因此,你才会看上舒宾。」
「也可以这么说。当时鉴识课正好在找新的鉴识官,我就推荐了舒宾。因为我想要可以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出入个人资料中心的『同伴』。」
「不只如此吧。」哈罗德压低音调说道。「你透过索颂,得知舒宾是『不会散发讯号的人』。为了犯案,你必须骗过最碍事的部下,并将罪名嫁祸给别人,而他是最适合的棋子。」
拿波罗夫彷佛完全没有接受问罪的自觉,静静地点头。
「好不容易凑齐了棋子,不开始游戏就亏大了。」
据他所说,舒宾在犯案过程中,只负责使用变声装置约出被害人。直接面对并杀害被害人的,一直都是拿波罗夫。
「不过……这次是集大成,必须让舒宾完成一切。」
拿波罗夫为了报复,杀了身为模仿犯的阿巴耶夫。此后,他似乎一直在计划超越索颂一案的「集大成」──杀害身为警方相关人士的埃缇卡与身为被害人遗族的尼古拉,同时装饰两人的尸体。而在他们旁边,对自己的犯罪感到心满意足的「犯人舒宾将会自杀」,而且是以射击自己的头部破坏掉YOUR FORMA的手法。
「要是再有像阿巴耶夫那样的模仿犯出现,肯定会伤害到我的名誉。我已经受够被侮辱的感觉了。」拿波罗夫用平淡到恐怖的口气说道。「从刚开始犯案的时候,我就决定要让舒宾扛下所有罪名。」
拿波罗夫从将舒宾拖下水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设想好结局了──最后将他塑造成犯人,再让一切落幕。为此,拿波罗夫一开始就为犯案现场赋予某些特征,以便让周围的人在适当的时机将舒宾误认为犯人。
「我很了解索颂,深知他看到什么会有什么解释。」所以要引导他得出错误的侧写很容易──他毫无悔意地说道。「我有必要思考舒宾的尸体所表达的动机。为此,我决定参考当时很流行的机械派与朋友派之间的对立。像他这种想法难以捉摸的人,其实厌恶特定思想的情况很常见,所以非常有说服力。」
「所以你刻意只杀害朋友派,只不过是一种包装的手段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巡官摇摇头。「我应该拒绝十时搜查官的好意。我本来是为了不受你怀疑才答应,结果却是自讨苦吃……而且,就连舒宾都背叛了我。」
这让一切的计画都乱了调──他叹息着说。
「你们比预计还要早注意到变声装置的事,还在容许范围内。如果舒宾没有拆下绝缘单元,暴露自己的定位资讯,我其实还有机会补救。」
舒宾过去一直害怕失去唯一的「朋友」拿波罗夫,才会再三协助他──另一方面,拿波罗夫用画笔在阿巴耶夫的杀害现场留下血字,持续误导侧写。那个时候,舒宾应该也察觉了异状。
他应该有预感自己会被这个男人嫁祸,成为替死鬼。
此时,他从拿波罗夫那里接到了杀害埃缇卡等人的命令。
即使如此,他仍然一度听从指示,实际绑架了尼古拉与埃缇卡。也许对舒宾来说,「友情」就是如此甜美的果实──不过,等到那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当然了,关于未来的事,他肯定完全没有考虑到。
埃缇卡想起舒宾当时的样子。
──『冰枝电索官,你是优秀的搜查官……所以一定能──』
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犯人。
原来他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这表示利用他人的孤独来操控他人是有极限的。」哈罗德静静地嗤之以鼻。「约出被害人并加以绑架,跟亲自下手杀人相比,心理上的门槛有很大的差别。这种事只要稍微思考就能明白,但本来就对杀人没有罪恶感的你无法理解。」
「是啊,他毕竟不是我。我学到了一课。」
「如果你想让舒宾背黑锅,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成为共犯。」
「你想知道我为何把舒宾拖下水也行,但说来话长。」
「我对你们的友情没有兴趣。」阿米客思冷淡地眯起眼睛。「我很感谢阿巴耶夫。多亏有他刺激到你的愚蠢自尊,我才能找到你。」
紧张的情绪爬上埃缇卡的背脊。
她试图开口,却因为被踢伤的侧腹部隐隐作痛,无法顺利发声。
「──巡官,杀了索颂的人就是你吧。」
哈罗德的提问就像开始融化的冰,一滴一滴地落下。
埃缇卡看见拿波罗夫的手重新握紧电锯的握把。
「没错。」
──不行。
「就是我,杀了,你的搭档。」
他一字一句地发音,就像要把这句话刻在哈罗德心里。
沉默开始扩散。
忽然间,哈罗德用单手捂住眼睛。他缓缓在原地蹲下,彷佛再也站不起来──哈罗德低着头,像是缩起身体忍耐着什么。他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这跟埃缇卡害怕的反应不同。
不过,现在的她连赶到哈罗德身边都办不到。
「两年半前……我正在寻找索颂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你却没有接。其他刑警说你为了处理别的事情而去了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但那是谎言吧。」
「没错,是谎言。」
「其实你用了绝缘单元,为了杀害索颂而造访了这栋空屋。」阿米客思的声音很微弱,勉强撑起寂静。「……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坦白一切。」
「好啊。」拿波罗夫的目光重新回到埃缇卡身上。「等我把她『大卸八块』之后,我们再一起畅谈到天亮吧。」
他的手指试图再次扣下电锯的扳机。
踩着埃缇卡手臂的鞋子往上浮起,消失了。
不对,不是消失了──单纯是拿波罗夫当场严重地失去平衡。理解情况的瞬间,所有声音都追上了思绪。几乎要贯穿鼓膜的巨响是──
枪声。
埃缇卡只能错愕地望着这一幕。
拿波罗夫颓然跪地。在黑暗里也能清楚看见,他的其中一条腿溢出了鲜血。他微微睁大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脚。
「我说过了,『从现在开始』。」
哈罗德已经站起来了。他的手坚定地「举着自动手枪」──那是拿波罗夫刚才踢飞的埃缇卡的枪。所以他刚才蹲下的动作就是为了趁对方不注意时捡起那把枪吗?他肯定是在〈E〉的事件中学到了莱莎用过的招数。
他对拿波罗夫开枪了。
他伤害了人类。
埃缇卡甚至无法眨眼。啊啊,这是什么感觉──本能正在诉说着恐惧。
她当然知道哈罗德就是「如此」。
然而,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对他感到「害怕」的一天。
「什么……」拿波罗夫也陷入了混乱,低声说道。「怎么可能──」
「请回答我。」哈罗德还没有把枪放下。「你为何要杀了索颂?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让你能够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
「难道你故障了吗?敬爱规范呢?」
「现在是我在发问。」
哈罗德往前踏步。这个瞬间,拿波罗夫察觉到危险。他丢掉电锯,从腰上的枪套拔出左轮手枪,扣下扳机。因为太急躁,子弹没有命中目标──哈罗德手中的枪再次爆出火光。子弹以可怕的精准度,打穿了巡官的惯用手。拿波罗夫发出哀号。他差点倒下,却勉强撑住了。
从他手中掉落的左轮手枪滚向地面,被黑暗吞噬。
住手。埃缇卡扭动身体,试图上前阻止。腹部窜出锐利的痛楚,让她无法起身。肋骨裂开了吗?啊啊,可恶!
「快住、手……」
几乎等于吐息的声音恐怕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里。
「不可能。」拿波罗夫露出抽搐的笑容。「哈罗德,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你以前明明更正常。为什么你能做出这种──」
「是你改变了我。」
哈罗德靠近拿波罗夫,维持举枪指着他的动作,朝地面伸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电锯。他仔细地握起电锯,就像是要确认触感。
埃缇卡失去血色。
──糟糕了。
千万不可以。
「……索颂一开始被切下的部位是右臂。」
哈罗德的指尖正要扣下电锯的扳机。
「我知道了,等等,我说就是了。」拿波罗夫投降似的说道。「不过,有必要由我亲口说出动机吗?你和索颂早就全部破解了吧。」
「直到现在这一刻都没有察觉你的真面目,你说我们究竟破解了什么?」
「『犯人过去恐怕一直巧妙地压抑着自己的暴力倾向,但因为某种强烈的压力,最后才导致失控』……两年半前,索颂应该是这样分析犯人形象的。」拿波罗夫按着手上的伤口。他的呼吸比刚才还要喘。「当时,我跟妻子才刚离婚。如果我说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你会失望吗?」
埃缇卡拼了命尝试用手施力,没有余力仔细聆听两人的对话──埃缇卡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成功往前匍匐一小段距离。身体在地面上拖行。
「我不会失望,像你这种人感受到的压力一定会发展成暴力。索颂曾说过,正是因为你们无法用暴力以外的方式来排解压力,才会犯下杀人案。」哈罗德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冰冷的怒气。「就算如此,你究竟为何要杀了他?索颂已经发现你就是犯人吗?还是因为你恨他?」
「两者都不是,我很尊敬他。他是优秀的部下,我以他为傲。」
「那么……」哈罗德明显地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你明明是机械,为什么对索颂遇害的事这么气愤?」拿波罗夫发出一声带有挑衅意味的冷笑。「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有人性』多了,哈罗德……」
「不要转移话题。」
埃缇卡咬紧牙关,继续匍匐前进。虽然前进不到几公尺,但地下室很狭小。落在黑暗中的那个东西愈来愈近。她使尽力气伸出手。
把它拉过来。
「好,我就说吧,单纯是因为我厌倦了类似的被害人。不管是谁,每天都吃同样的菜色也会腻吧?而且如果有负责办案的刑警死在那个时候,案情也会获得更多关注,让气氛更火热……」
埃缇卡回头的时候,拿波罗夫好像已经无法忍受痛楚,于是倒向地面。他的身体随着重量的牵引,狠狠摔在地上──哈罗德冷血地俯视着他。
「这次我真的对你失望了,拿波罗夫。」
他的唇间不屑地吐出这句话。
「──别以为你能死得痛快。」
电锯的刀刃发出无情的声响。
3
「到此为止吧,辅助官……!」
埃缇卡挤出的呐喊终于清晰地响彻地下室──哈罗德就像这才想起似的,转头面向埃缇卡。不过,凶猛的刀刃仍在持续低吼。
「把武器丢掉……现在马上。」
埃缇卡撑起快要四分五裂的上半身,顺势用手扶着墙壁站起来──膝盖在发抖,是因为疼痛吗?不知道。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埃缇卡只能努力举起刚才捡到的拿波罗夫的左轮手枪,冰冷的重量慢慢渗进掌心。
她按捺着抗拒感,用枪口瞄准哈罗德。
「……我再说一次。」埃缇卡重复说道。「把武器,放下。」
他并没有照做。纤长的手指仍然紧抓电锯的握把──作工精巧的脸上只贴着压抑怒火的面无表情。明明被枪口指着,他却完全听不进去,甚至无动于衷。
啊啊,为什么?
「闹内哄啊。」拿波罗夫虚弱地笑了。「我看你要被报废了,哈罗德……」
哈罗德的鞋尖踹进巡官的腹部。埃缇卡的双肩吓得跳了起来。拿波罗夫发出一声哀号,然后似乎失去了意识,动也不动。虽然他的伤势并非致命伤,失血量却有可能危及性命──不能在逮捕之前失去嫌疑人。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低声呼唤。阿米客思没有回应。
「快点照我说的做。我不想……拿枪指着你。」
埃缇卡没有余力掩饰,只能哀求似的吐出这句话。
忽然间,哈罗德的脸颊放松了。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有些傻眼,而且自嘲的表情──冻结湖面般的眼睛微微弯曲。
「──埃缇卡,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个问题代表的意义非常明显。
RF型搭载的神经模仿系统。
事实上,敬爱规范并不存在。
某种冰冷的东西流进喉咙深处。握着手枪的掌心渗出汗水──埃缇卡很清楚,事情演变至此,早已无可避免。从哈罗德对拿波罗夫开枪的瞬间,不,从他侦办这起案件的时候开始,埃缇卡就知道自己或许迟早会亲眼见到他的真面目。
那样一来,就连隐瞒自己怀抱「秘密」的行为都将失去意义。
「就算看到我拿起枪,你好像也只有恐惧,没有惊讶。」他的语调明明很柔和,却非常机械化。「是莱克希博士告诉你的吗?」
埃缇卡只能用细碎的动作点头。「……没错。」
「你是在我以前被艾登•法曼绑架的时候听说的吧。」
指尖变得加倍冰冷。
埃缇卡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过……
「难道……你早就发现了吗?」
「因为从那时起,你就变得不太寻常。只不过,我一直都在否定这个可能性。」哈罗德的视线一度转向昏厥的拿波罗夫。「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你身为搜查官,为什么要配合博士说谎?」
「那是因为──」
「RF型违反了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你应该知道包庇我是一种犯罪。你被博士威胁了吗?」
埃缇卡马上摇头。「她没有威胁我,是我自己决定要──」
「这么说来,你只是因为『想要配得上自己的辅助官』就犯下了罪吧。」
这是什么解释──埃缇卡感觉到血液一口气冲上脑袋。
一开始或许真是如此。对资讯处理能力特别突出的自己来说,哈罗德这个「不会坏」的辅助官具有极高的价值。
可是现在──
来路不明的愤怒涌上喉头,却没能化为具体的形状。
埃缇卡咬牙切齿。
「不论如何,本性善良的你是不可能开枪的。」哈罗德瞥了埃缇卡的枪一眼。「何不把枪放下呢?」
──冷静一点。
专心想着该如何把他带出这里就好,不能让他继续伤害拿波罗夫、伤害人类了。埃缇卡还不愿意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应该还来得及。
「我保密……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
「请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哈罗德沉稳地反驳。「我很感谢你替我保密。不过,我并没有拜托你。」
「的确是我自作主张。可是不保密的话,难道要我告发你吗?」
「既然你是搜查官,就应该那么做。」
「要是我真的那么做,你就无法复仇了。」
「不论如何,你本身都成了我的阻碍。我努力隐瞒至今,却化为泡影了。」
「别再废话了,照我说的话去做。快点丢掉武器。」
「你才应该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也是能对你开枪的。」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没有用另一只手上的枪瞄准埃缇卡。他大概是不想伤害拿波罗夫以外的人类吧──哈罗德本身应该也在持续思考。思考要怎么让埃缇卡把枪放下,重新开始复仇。必须比他更早想出办法才行。该怎么办?要鸣枪警告他吗?可是这里很狭窄。在黑暗中,也有可能误射拿波罗夫。
──在黑暗中。
某个夏日夜晚带着烧焦的气味,在脑海中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