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的没关系吗,你们两个?」
男神的声音在寂静中扩散。
从彩绘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梦幻却柔和的阳光。
带着橘红色调的夕阳映照出龟裂的石地砖以及近乎毁损的长椅。
那里是一间名字早已被遗忘的教会。
待在其中的则是一尊神和两名眷族。
「参加这种超没前景的计划。」
厄瑞玻斯用略为随便的口吻这么问。
其中根本感受不出丝毫「绝对邪恶」的神性领袖气质。
周遭已排除闲杂人等。说到底,根本没人会靠近这种坐落于迷宫都市一角的偏僻教会。正因如此,神才脱下沉甸甸的面具,展露出最率直的自我。
面对着他及她。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硬是将离开聚落,静静等死的我们找回来的,不就是你吗?」
睁开平时紧闭的眼皮,用饱含责备的异色瞳望向厄瑞玻斯的是灰发魔女。
「喔,记得是『既然都是等死,不如成为世界的垫脚石吧?』吧。本来还心想这尊神没头没脑在胡说什么?但最后点头答应的我们也是半斤八两啊。」
用凶神恶煞的容貌露出随和笑容的是一名身穿大铠的壮汉。
眼看「共犯」们──阿尔霏亚和查尔多面对神依然不改狂妄态度,厄瑞玻斯故作夸张地耸肩。
「总之先听我说,这是在做最终确认。」
厄瑞玻斯平举出右手掌,简直像在展示只等着盖血印的契约书似地缓缓开口。
「无论欧拉丽战胜还是败给我们,你们无疑都会以『大罪人』身分被记录下来。会被视为夺走大量人类性命的叛徒,遗臭万年喔。」
所言不假。
预定于十日后实行的计划恐怕将令邪恶胎动,使正义失坠,并让这座英雄之都面临正邪决战吧。
然后,到时将产生「是非对错」。
「善恶」也将定论。
历史会成为证人,并于在场三人身上刻上不劣于怪兽的污名吧。
「即使变成那样也无所谓?」
听了神的追问,阿尔霏亚他们回答的是近乎狂妄不羁的「傻眼」和「无惧」。
「你很烦啊,厄瑞玻斯。我们早就做好决定了。我们的觉悟可没轻浮到会在这时打退堂鼓。」
「我对死后的名声毫无兴趣。对我来说能否满足地上路才更重要。」
阿尔霏亚恍若邪恶魔女似地不把罪恶放在眼里。查尔多也展现武人性格,豪爽忽视自身的功过。
看着眼前与「霸者」这个称号相差甚远的好汉露出的笑容,沉浸在黄昏余晖中的教会里充满温馨。厄瑞玻斯也放弃似地垂下眉梢,轻轻勾起唇角。
连神都必须承认,眼前的男女是「英雄」,也比谁都更像「冒险者」。
「『剑术、女人,甚至人生,都是下定决心行动时才最尊贵。』──这是我那无可救药的主神的教诲。」
「果然提到那个装成慈祥老翁的色老猴了啊。都数不清他有多少次想对我袭胸了。那副模样居然是大神,更令人生气。」
听到查尔多半开玩笑地搬出某尊神的格言,阿尔霏亚态度大转变,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
然后,爱胡闹的神厄瑞玻斯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
他故意装得正经八百,用帅气的语气问道。
「哦?所以呢?那个臭老头的性骚扰成功了吗,阿尔霏亚?」
「全都被我用『魔法』迎击了。」
「真亏他没被遣返耶,宙斯……」
「然后也向赫拉告状了。」
「那样会死吧,宙斯……」
听完这些毫不留情的应对,发出包含同情的干笑。
格外空虚的眼神跨越半崩塌的天花板,往遥远的天上望去。
「哈哈哈……不过,你真的没关系吗,阿尔霏亚?」
这时。
原本也在笑的查尔多问起了她「唯一的顾虑」。
「不去看那个『孩子』。」
他这一问,厄瑞玻斯略显不解。
「嗯?阿尔霏亚有小孩?生过孩子了还是那种身材?厉害唉~」
「不是,是我『妹妹』的孩子。」
听了厄瑞玻斯轻浮至极的反应,阿尔霏亚只稍稍摇头。
她抬起头来,双眼在透过龟裂的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的斑斓夕阳中眯起,说出了真相。
「既是赫拉眷族的血脉……也有『宙斯的血统』。」
「──哦?也就是说,父亲是【宙斯眷族】吗?」
听到这里,原本轻微的好奇转变成强烈的关心。
眼看厄瑞玻斯眯起眼,仿佛在判断世界局势的均衡,想开口回答的查尔多却是一脸极度一言难尽的表情。
「嗯……他在我们之中是最低层的男人人类。那家伙实力弱到甚至会输给野猪和勇者那两个小鬼……」
查尔多对那名公认最弱的团员抱持的念头,其实是「你这家伙搞啥啊去你的!」这种强烈且沉重的哀号。
实力高超,身为一名武人的男子,此时竟像受寒和惧怕交加般浑身颤抖。
「团长马克西姆他们败给『黑龙』后,当我得知那家伙竟让赫拉眷族怀孕……真的抖个不停,心想『那家伙搞啥鬼啊!』。」
可能是想起当时的事,Lv.7【暴食】的背影突然变得渺小且阴暗。
顺带一提,查尔多正全力无视一语不发,累积杀气朝这里瞪来的魔女。
「拜托,那可是赫拉,赫拉好吗?【眷族】当时陷入全灭的状况…………只剩我一个,怕得要命啊。」
「你不也是那个变态老头宙斯的眷族?」
「……的确啦,嗯,确实没错。但我可没有那么不要命好吗!!」
关于主神是爱好女色的色老猴这点,不局限于天界,甚至早已传遍下界每个角落。
「有其神父必有其眷族子吧。」厄瑞玻斯再直接不过地加以点破,【宙斯眷族】中稀少的良心沉重地点了头,然后拼命解释。
主要是针对此刻就在身旁的阿尔霏亚。
即使不用多问,也看得出态度超乎「寂静」,降至冰点的女王对于那位染指妹妹的嚣张不悦鲁莽男垃圾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
半秒后,查尔多的双臂摆出防御姿势,「别闹!住手!阿尔霏亚!」沉痛哀求像在迁怒般朝他挥动手刀的女子。
要说是照顾侄子的叔叔──未免太过凄惨壮烈了。
厄瑞玻斯看着两人的模样,发出窃笑。
「看着你们,真的能明显感受到派系之间宙斯和赫拉的上下关系耶。……所以呢,那个孩子该不会还跟赫拉待在一起?」
「……不,妹妹托付给宙斯了。现在应该在某座深山里生活吧。」
对查尔多迁怒后,多少出了口气的阿尔霏亚说出了从几年前保密至今的情报。
「原来如此……那么查尔多说得有理。那是你唯一的侄子,更是至亲留下的遗孤,你没有牵挂吗?」
──毕竟你唯一爱的不就是「妹妹」吗?
厄瑞玻斯说出这项少数关于魔女的已知情报。
「……我没有插嘴干涉日渐衰弱的妹妹所下的决定。也没有去跟那个慈祥老翁争,要求由我来抚养孩子。」
阿尔霏亚先是闭上双唇,接着仿佛强硬地将感情封印进内心深处,只陈述出事实。
「比起妹妹的孩子,我选择拖延『末日时钟』……所以我没有照顾孩子的资格。」
语气中听得出后悔,也像在忏悔。
原本默默注视被夕阳照亮的女子的侧脸,但查尔多于此时开口。
「阿尔霏亚……我不会说什么血浓于水,不过同样地,我也不认为要成为家人需要什么资格。哪怕心中有一丝爱情,那你就该──」
「不是的,查尔多。虽然刚才我顾及面子说了『资格』,但其实不是那样。」
缓缓摇头的阿尔霏亚唇角露出微笑,解释起「其实不是那样」的理由。
「毕竟,叫我『干妈』也就算了……我可绝对不想被叫『阿姨』。」
查尔多难得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厄瑞玻斯也一样。
过没多久,两人不知是谁开始肩膀抖动,不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大张口。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喔!那的确没办法啦!」
「对,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是非常细致的问题,不是我们两个男人能置喙的。」
查尔多张口大笑,厄瑞玻斯也伸指捂嘴,不停呵呵窃笑。
听着两个男人的笑声,魔女唯独这时没有嫌吵,要他们闭嘴。
无聊透顶却平稳的噪音充满了整座教会。
「阿尔霏亚,告诉我吧。」
过了一会。
愉快的笑声停止后,厄瑞玻斯端正姿势,问起女子。
「能让你这样的女人所爱的『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像你一样难搞,神经兮兮,实力堪比『暴君』吗?」
「没有。妹妹身体比我还差,脆弱不堪。根本无法自行跨出房间一步。」
阿尔霏亚闭上眼,仿佛把意识回溯到过往。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超级笨拙的孩子,更没有一星半点的才能。」
「要说得那么重喔……」
「嗯,当然要说。因为在母亲胎中,我连双胞胎妹妹的才能都夺走了啊。」
相较于查尔多露出蕴含同情的表情,阿尔霏亚此刻呈现出的,确实是「伤感」。
「这副肤浅的身体里存在着抢来的两人份的才能。这就是我的罪孽,被人畏惧成才能的怪物也是必然。」
饱含自虐的话语撕裂着女子的内心。
而能接受她这番话的半身已经不在。
取而代之地,寂寥却留有几丝神圣氛围的教会默默听着她的自白。
「那孩子实际上就是双胞胎中被榨干的残渣。而妹妹唯一拥有的……是『温柔』。」
过了一会,缓缓睁开眼皮的阿尔霏亚说出口的,是身为人姐的满满慈爱。
「明明什么都办不到,却是受每个人喜爱的奇特妹妹。就连那个跟婆婆没两样的赫拉,私底下都拼了命想办法帮妹妹续命。将从别人身上收到的温柔再还给其他人……就是一个如此普通的孩子。」
从未听过女子如此平稳且温柔的话语。
厄瑞玻斯默默倾听着不逊于天上妖精演奏的旋律,由寂静的魔女发出的缅怀。
「所以我……深爱着那比谁都温柔,纯白无瑕的妹妹梅特丽亚。」
跟出口的真相一起展露的微笑,确实美到连神都必须承认。
「这样啊。」厄瑞玻斯微笑回应完,接着往查尔多看去。
「查尔多,那父亲这边呢?」
「没有什么佳话,或者该说只有丑闻,真的。明明是支援者却逃第一,不然就是跟主神一起偷窥女澡堂……」
相反地,查尔多摆出无奈的表情。
虽然这像在泼阿尔霏亚珍贵的回忆冷水,但看查尔多脸上只差没叹气的表情,道尽了父亲这边没有一点能跟她那位身心纯净的妹妹相比。
「……不过的确,我当时应该去看看那个孩子的。既然是那个蠢蛋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家人。」
不一会,他嘴角一松。
就像在缅怀那名无可救药的伙伴,总是给自己添麻烦的小弟所露出的那副可笑又可恨的笑容那样,查尔多顿时眉开眼笑。
「……我还没问关键的问题呢。」
温柔注视着查尔多和阿尔霏亚的同时,厄瑞玻斯开口问道。
「查尔多、阿尔霏亚,在这场决战过后,你们期盼着什么?」
「英雄们」的答案早已决定。
「「未来。」」
「期盼欧拉丽的后辈们能吸收我们的经验,跨越『漆黑末日』。」
武人梦想着。
那些输家当中的赢家们能够扛起下一个「英雄时代」。
「为了替这个世界带来『希望』。为了打造出让妹妹的儿子无须战斗的世界。」
魔女祈愿着。
为了独一无二的遗孤,愿平静降临这个世界。
「假如在父亲和母亲的血脉引导下,那名孩子来到了此地呢?」
神继续问道。
就像在预言不可测的命运。
「假如他被卷入赌上世界命运的战斗中呢?」
依然带着笑容,再度问了答案再清楚不过的问题。
「不用再问了,厄瑞玻斯。」
「是啊。答案只有一个──」
阿尔霏亚和查尔多恍若遥想着未来,同时开口。
「「愿到时将有众多『英雄』阻挡在那孩子面前。」」
那或许是某一种「未来」。
憧憬着机遇的兔子,或许会踏进英雄之都的大门。
或许将有诸多艰辛与挫折等候在他面前。
「愿他接受『英雄』的洗礼,成为更加强大的冒险者。」
猛者、勇者、精灵公主、大战士、战车、剑姬、疾风或许会反复教训他,并同时给予建议。
查尔多他们托付一切的「年轻英雄们」或许将化身试炼,替他们养育孩子。
「然后可能的话,愿他接受多次洗礼,跨越多道障碍,最终成为『英雄』。」
孩子在接受那些刺激后,或许能继承「英雄们」的意志。
到头来,也可能会继承连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查尔多及阿尔霏亚的心愿。
就跟循环不止的正义一样。
成为一段英雄神话。
「从父亲遗传的快腿或许能拯救他人的窘境,连系到将来。」
「从母亲遗传的温柔或许能擦拭他人的泪水,为人带来欢笑。」
查尔多和阿尔霏亚想起那孩子的父母,相信血脉和思念终将传续下去。
他们坚信「吾儿」的未来。
那是一种爱。
无论谁怎么说,都是来自英雄们的爱。
「这样啊……」
眯着眼听完的厄瑞玻斯这时露出找碴的笑容。
「有够残忍的爱呢。被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人强加这种恐怖的爱情,我现在就开始替那孩子感到可怜了。」
「我们可是宙斯和赫拉眷族喔?这点程度还只是起点。」
「没错。要是【眷族】还健在,他肯定会过得更惨,保证会。」
阿尔霏亚和查尔多根本当成耳边风。
勾起唇角,大言不惭地宣称这就是宙斯和赫拉的风格。
「唉,有够夸张的眷族们唉,受不了……」
厄瑞玻斯像在表示认输般轻轻耸肩,露出苦笑。
这抹苦笑是神发自内心给予「英雄」的笑容。
「厄瑞玻斯,不必再测试我们的觉悟了。不要紧的,我们没有留恋,也没有一丝畏惧。」
「接下来我们将创造出大片血海。为了造出拯救世界的基石,不惜化身『恶魔』。」
顿了一拍,阿尔霏亚和查尔多收起笑容。
承受一切,一肩扛起不分担给任何人的罪过,不展现猖狂或后悔,向世界奉上誓言。
「没有更好的手段,没有更合适的『试炼』。这条已如风中残烛的命……看我在这里耗尽吧。」
假如英雄之都没能抵达「未来」这个答案,屈服在两名「霸者」之下,厄瑞玻斯和查尔多他们当真会攻陷神塔,打开冥府之门,让世界回溯到「古代」。毕竟届时只剩这么做,才能让下界存续下去。
打算自称「邪恶」的这些人已做好觉悟。
「没错。看我带来绝望,成为抵达希望的『垫脚石』吧。那便是残存至今的我们最后的义务。」
不过同时,两人相信结局不会沦为那样。
他们确信,能将使出全力、化身恶鬼的自己挡下的「希望」早已在此地根深蒂固。
坐落于英雄之都偏僻一角的教会内,武人和魔女做出宣告。
「我们会将一切托付给未来的英雄们。」
厄瑞玻斯闭上双眼。
像是要逃避无法直视的光芒,在内心深处嘀咕着明明贵为神,却绝不能流露出来的「忏悔」。
唉,真耀眼呢──
本来的话,比谁都该受到赞扬的英雄们。
即将被我用黑泥弄脏,盖上罪人的烙印。
可是,这两个家伙却依然如此耀眼。
既然这样,身为一切始作俑者的我,岂不是不能马虎了吗?
我说,维托。
我想你会憎恨神我吧。
绝对不会相信最终欺骗了你,抛下你不管的神给予的爱情,憎恨世界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吧。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追寻「理想」。
期盼总有一天,你能够受自己看不起的这种理想感化,也能去爱上某种东西。
我要跟这两人一起去追寻「英雄」,问出「正义」。
相信欧拉丽,相信这个世界──能够抵达「理想」。
我爱你喔,维托。
我爱你们喔,孩子们。
最喜欢这个虽渺小,却宽广的下界了。
「──很好。那么,我以厄瑞玻斯之名宣言。」
再张开眼皮时,比谁都爱着下界的男神已不复存在。
眼前只有「邪神」。
比谁都赞扬「邪恶」,戴上无惧的笑容,破坏秩序的混沌源头。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共犯,也是『必要之恶』。更是将以罪孽的象征被刻进历史的『绝对邪恶』!」
武人眯起眼,点头。
魔女闭上眼皮隐藏绿色和灰色眼眸,微笑。
「即便如此,神我也将永远赞颂你们所留下的『伟业』!」
神立下誓言。
跟崇高的英雄们签订下绝不会被打破的「契约」和「誓约」。
编织出的将是一段被淹没在历史长河,无人知晓的「英雄神话」断篇。
轻盈转身,推开露出夕阳余晖的教会大门,神转头朝两名英雄说。
「好啦──一起去创造『下一代的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