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你们要回圣都了啊。」
早晨,在人还不多的公会里,常驻右端接待处的女性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我和师父从照顾了我们很久的〈圣导教会〉出发,在前往与露艾莉她们〈巡天之风〉会合的地点之前,先来了一趟冒险者公会。因为在离开城镇之前或完成委托归来以后,好好向公会报告是冒险者很重要的礼节之一。
而对于我们,也有对她个人尽情分的含义在内。
她是这儿的柜台小姐,曾好几次并非作为公会职员,而是作为个人来看望我。
之前我完全忘了,这次的迷宫〈高瑟〉事件,对于公会而言也是可谓晴天霹雳的大事件。迷宫的踏破批准事故是好几十年不见的丑闻自不必提,头目怪物是那个〈摘命者〉,因此无辜的A级队伍差点全灭之类的事,总之事态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的责任问题。
据罗修所说——这家伙什么时候搞到的情报——尽管这儿的公会离〈高瑟〉最近,收到了踏破报告,但对踏破报告实施批准调查的是圣都的公会。也就是说这个公会的处理方式没有任何问题,她没必要感到有责任,但——
她走出柜台来到我旁边,脸上的表情对于道别来说过于阴暗。
「……真的很对不起,这次的事全是公会——」
「好了,我不是说过好几遍了么?」
我尽可能委婉地打断柜台小姐的话。她从来探望我那时候开始就不断重述沉重的歉意,说实话,我只觉得别再说了饶了我吧。她明明和这次的事故没什么关系,却无数次真的很不好意思地……唔……想起来就有点胃疼。
「我没觉得是谁的过失。」
不是师父她们的错,这自不必说,我也一点儿都没有责怪公会的意思。对我而言,那场战斗类似于『原作』定下的无法逃脱的命运。这么一想,不如说公会也是被原作剧情害得推上恶人席的受害者。错的全是想出这种故事的邪道作者……
罗修说这件事大圣堂做了彻查,对应负责任的人下达了应得的处罚。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然而柜台小姐没有接受。
「不是任何人的过失。那你……」
「好了好了,我不是来聊这种事的。」
行了闭嘴吧,我这个当事人说没事就是没事。做出这种反应的有师父她们就够了,我真的没事啦。
「不需要多余的同情,我可没打算就此结束。」
前段时间仅仅两天就弄坏了好不容易拿到的义肢,结果很是狼狈,但那是因为那义肢不过是供日常生活使用的模具。这里毕竟是存在魔法的幻想世界,肯定会有那种的吧……那种性能超高很方便的义肢!
凭这种靠不住的义肢,想顺利回归社会让大家放心终归是痴人说梦。尤其是师父太过担心我,每次外出她都一定会牵着我的手。
回到圣都以后,升级义肢是最紧要的任务。
「……你很坚强呢。」
柜台小姐或许体会到了我是认真的,她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
「嗯,我明白了。……一路顺风! 我会支持你们的!」
「嗯。」
对对对,这样就好。女性就得笑起来才好。对我而言,这是迈向未来的第一步,所以不需要郁闷的告别。我和师父正想一同转身,
「那个,」
被她叫住了。
柜台小姐低着头斟酌言辞。
「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你们必须要获得幸福喔。才发生那种事,或许会觉得我说这话太不过大脑,但是,即便如此……」
不,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毕竟师父她们在原作中凄惨地死于非命……不,已经和原作没什么关系了。
师父她们应当获得幸福。她们就这样一生陷入对我的罪恶感与后悔的痛苦之中……这种病堕结局绝对要避免。
「谢谢你。……再见,受你照顾了。」
「嗯……一路顺风。」
我走出公会,一边小心义肢绊倒,一边单手拿着拐杖,牵着师父的手慢慢走在石板路上。我现在看起来究竟是像在带孩子,还是像受照料的那方呢?周围的人们欣慰地看着我们,让我背上发痒。
而师父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几乎是要停了下来。
「……沃尔卡。」
「嗯?」
「刚刚你说的……」
刚刚? 刚刚是指——
「没打算就此结束,是指……」
「啊——」
我苦笑着说:
「之前摔了个大跤……还是有些太丢人了对吧?」
「……」
师父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彻底停了下来。……她的反应不太好啊。难不成师父不太能支持我这么做?难道她觉得我很麻烦,「不要再添多余的麻烦了给我老实点」,难道她是这么想的吗?
「难不成,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没,没有这种事!」
师父牵着我的手忽然使了一把劲。她低下头,犹豫了一阵。
「沃尔卡……不害怕吗?」
「害怕?」
「因为……因为,你差点就死掉了哦……?!」
……啊,原来如此。的确经历了死亡一般的遭遇——实际就是差点死了——正常来讲当时的回忆可能会成为精神创伤?
但我没事喔。不如说打破了原作的狗屎剧情,护住了大家是我值得自豪的回忆。……虽然我有一半都不记得。
「我不害怕。」
我回握师父僵住的手,回答道:
「我啊,有点兴奋。」
「诶——」
「握住剑就明白了。在那场战斗中,我大概是……呃,蜕变了?」
我还记得。能随心所欲地斩断自己想斩的东西的信心。
只要找到理想的义肢,我的拔刀术毫无疑问能再上一个台阶。
所以,
「师父,我还要不断往上走。」
「——……」
……呃,我在耍什么帅呢。之前才刚刚摔过,感觉有点害臊了。停停停。
「好了,我们赶紧走吧,她们大概已经在等我们了。」
「……,……嗯。」
这次是我牵起了师父的手。面朝前方再次走起来以后,背后传来小声嘟囔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能露出那种表情……?」
诶?我露出什么表情了啊……
问师父,师父也只作出空虚的假笑坚持回答「什么都没有」。喂,说真的我到底露出什么表情了啊!
……发生过这样那样的事,我们用比之前还要更慢的步调到达会合地点——广场。放眼望去,有人正向尤莉缇娅搭话。喂喂喂不会又来奇怪的家伙吧,我皱起眉头,但立刻注意到对方的侧颜有些熟悉。
是想邀请尤莉缇娅组队却败得一塌涂地的那位少年。
哦哦,少年,那天以来就没再见到你,看起来还挺精神嘛。不过你不会又要空口无凭地强硬邀请尤莉缇娅组队吧?要是两次犯下同样的错误,就连尤莉缇娅也不会再把你当人看啰。
我刚这么想没一会儿,少年就一副充满决心的模样跑起来,丝毫没注意到我们,正想穿过我们身旁。
「——」
快穿过去的时候注意到了,立马停下脚步。在清晨人烟稀少的宁静广场上,我与少年的视线交错。
「……?」
这谁啊? 师父一脸讶异。把自己当小孩看的无礼之徒,看来早就被师父在脑袋中抹消掉了。
总之我感觉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就这样等他发言。
「——输掉」
「嗯?」
「我可没打算就这样输掉!」
少年用手指指着我放话。
「别以为这样就赢了————」
然后他就宛如疾风跑到了不知哪儿去。
……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先和尤莉缇娅她们会合。
「各位,早上好。」
「早上好,前辈。」
「嗯。」
尤莉缇娅露出一如既往的可爱笑容,亚托莉也露出一如既往不太明了的表情——但怎么说好呢,感觉这附近的氛围有些冰冷,就好像在我向她们搭话之前,她们都非常不高兴似的——
「嗨,你来了啊沃尔卡!哈哈哈!」
「罗修大人,时间还很早,请您安静点……」
然而罗修充满自恋的笑声一下就吹散了险恶的氛围。他的烦人劲还是令人傻眼,但我也莫名对此感到安心。这家伙要是在原作中登场,一定有事没事就会给他画上亮晶晶的特效吧……让护卫对象安洁困扰是搞哪出啊真是的。
让人恨不起来的笨蛋先放一边,我向尤莉缇娅问道:
「他怎么回事?」
「啊,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说他会变强,强到不输给前辈……」
……原来如此。为了和尤莉缇娅组队,他也要努力爬上A级,是这么个意思吗?
正可谓青春中的一页,不过可惜尤莉缇娅的反应是冷漠地叹了口气。
「唉……我根本不想和外人组队,他怎么就不懂呢……」
「这么讨厌——」
「绝对不要。」
否定得太快了,我话还没说完呢,看来她是真的觉得很讨厌。
不过毕竟尤莉缇娅曾被她最为信赖的男性——她的哥哥冷眼相待施加暴力,有过这么黑暗的过去,她对陌生异性的警惕心也要比常人高一倍。
「而且,说什么想变得和前辈一样强……总感觉前辈的努力被小瞧了,很让人讨厌。」
她鼓起脸颊为我发火我是很高兴,但我觉得少年应该没有这个意思喔。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尤莉缇娅对少年的严厉程度大概比平时高了三成左右。
加油,少年,想得到尤莉缇娅的认可,爬上A级并不是你的终点。你可能必须做好觉悟,努力升上A级你才算刚站在起跑线上。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尤莉缇娅莫名低声嘟囔:
「就是说啊……他究竟懂不懂前辈拼命变强的背后付出了多少辛酸和努力……经历过多少艰辛与痛苦——」
「……尤莉缇娅?」
尤莉缇娅倏地绽放笑容。
「我在,怎么了前辈?」
「不是……你刚刚」
「呵呵,没什么大不了的喔。」
「是,是吗?」
「没错,就是这样。」
尤莉缇娅的笑容有时候很可怕。
「——各,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之后我们在广场等了几分钟,与露艾莉她们〈巡天之风〉会合。露艾莉以留有稚气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赶紧跑过来,非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不起……明明是我拜托你们帮忙,却还让你们久等了。」
「也不算迟到,你不用那么紧张。」
师父坐在长椅上晃着腿轻松地回应露艾莉诚恳的致歉。露艾莉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可能没怎么睡好,连笑容都很憔悴。
「早上好——!哎呀,大家来得好早呀。」
「我们紧张得都睡不着觉,各位不愧是A级队伍呢!」
——我们还需要对她憔悴的原因装作一无所知。
紧随露艾莉背后而来的凯因与洛伊德——这两人肯定是冒充他人身份的冒牌货。恐怕是为了让露艾莉这个『鱼饵』如他们所愿地完成工作,披着同伙的皮监视她的〈恶徒〉一伙。
我还从没有见过露艾莉和这两人像个伙伴一样聊天、欢笑、互相帮助的模样。就连现在也是,他们丝毫不关心明显不在状态的露艾莉,仿佛在享受有趣的短剧一般,只在背后贴着轻浮的笑容观望。
露艾莉也完全不和这两人对上眼,仿佛在坚决拒绝让这两人进入自己的视野一般。
当然,现在立刻打趴冒牌的凯因和洛伊德,把他们抓起来很简单。
但他们既然以我们这支A级队伍为目标,一定是坐拥相当规模的战力与人力的集团,在这里抓住底层的两个人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计划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他们的据点去,露艾莉的伙伴们想必也会转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彼端。
因此我们就装作轻易被骗的愚蠢队伍,在他们的『狩猎场』一起干掉他们所有人。
这是那位主人公在原作中用过好几次的方法,类似前世所谓的钓鱼执法。
然而,这种做法当然有相应的风险。我可千万不能拖大伙的后腿,她们一同背负我无法视而不见的心情,结果我还拖她们后腿的话可就真笑不出来了。
从思考之海回归现实,尤莉缇娅正向露艾莉她们介绍安洁与罗修。
「呃,我来介绍,他们是修女安洁小姐与骑士罗修先生。」
「初次见面,我是露艾莉——呜哇哇,好漂亮……!」
「哎呀……呵呵,谢谢夸奖。」
露艾莉一看见安洁就看入迷了。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安洁已经超越了可爱或漂亮的概念,已经能让人感到神圣了。
至于凯因和洛伊德,几乎要在安洁的祝福气场面前灰飞烟灭了。
「怎,怎么会如此美丽……! 我是凯因,请多指教!」
「我是洛伊德!这份委托结束以后请和我做朋友!」
「好的,请你们多指教了。不过洛伊德大人,不能对修女做出这样的邀请喔?」
「知道了——!对不起!」
干脆真的灰飞烟灭算了。面对这些人仍面不改色,一视同仁的安洁真是太强了。
「罗修先生也请多指教!能有真正的骑士大人陪同,真令人放心!」
「嗯嗯,谢了,娇小的小姐!呼……竟然迷倒了刚见面不久的姑娘……我的光辉今天看来也压抑不住啊!哈哈哈哈!」
「诶……?啊,嗯……」
还有罗修,你也太一如往常了。你看,露艾莉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了。
……不过这种若无其事的交流要是能稍微减轻露艾莉心灵的重荷就好了。罗修说不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做出轻佻的举动,毕竟这家伙唯有对待女士很有礼貌。
互相打完招呼,露艾莉带我们到委托人那儿去。沿着昨天的防卫门的一角,有和昨天一样的两台带蓬马车。委托人正与另一名陌生男子一同往载货台上搬运物资。
委托人斯塔菲欧注意到我们。
「哦哦,各位,恭候多时了。今天还请各位多指教。」
他招呼看似伙伴的男子过来。
「这位是我的友人,这次与我共同担任车夫。」
「请多指教。」
与微胖的斯塔菲欧不同,这位是体格相当不错的高大男子。不过大概率是用友人设定带过来的〈恶徒〉团伙就是——
「沃尔卡。……那家伙,有点本事。」
「……嗯。」
亚托莉悄悄地低声耳语,我也轻声回应。那家伙似乎并非只是这一带的地痞流氓,也许原本是高等级的冒险者,或者是佣兵——不管怎样,他无疑是对自己的本事有自信的家伙。
师父踮起脚尖看向载货台内,问道:
「货物就这么点吗?」
「是的,因为我们这次是过去进货的,大部分货物都放在我的〈保管库(storage)〉内。」
〈保管库〉——将随身物品收纳进异空间,犹如RPG游戏道具箱的魔导具。并非魔法,用于特定用途,嵌入专用术式制作而成的魔法道具就被称为『魔导具』。
〈保管库〉的形状一般多为钥匙,使用者启动术式就会在空间中显现通往『另一侧』的入口。从只能放入一个小盒子的廉价品到容量大如仓库的高级品都在市面上广泛流通,对喜欢轻便的冒险者而言可谓必需品。我们队伍也每个人各自拥有一个标准容量的〈保管库〉。
另外关于它的结构与术式,据说是王都引以为傲,世界最高端的魔法研究机关〈魔导律机构〉的秘术,对一般人完全不公开。
〈魔导律机构〉还坐拥其他各种术式与秘术,以向周围主张他们的优越性。这种事有些惹人厌,师父也很厌恶他们,老早以前就提过:「我很讨厌那边的做法。」
闲话休题。
「然后……那个,关于马车的座位分配……」
露艾莉有些紧张地举起手提议道。
「机会难得,我们这的队伍和你们的队伍……要不要对半坐?」
「……啊——」
我不禁无言以对,因为我想到露艾莉这年纪的女孩子说不定真会说出这种话。
多少积累了些经验的冒险者再怎么开玩笑也不会这么提议。
是谁教唆的她不难想象,冒险者如非特别必要,不会在护卫委托中更换队伍同伴。要是有个万一,无法与队友做出原本应有的配合,不仅是自己人,连委托人的性命也会暴露在危险之下。就担任护卫的角度来看,这么做太过不负责任——不是我为什么要在这挑毛病啊。
「大伙怎么一点都不配合呀?」
「这也是一种缘分,大家不想打好关系吗?」
不想打好关系吗? 装什么蒜呢凯因&洛伊德,教唆露艾莉的就是你们吧。你们大概是想分割我们队伍,但心怀不轨能不能找点说得过去的借口——所以说我为什么在挑他们毛病啊。
「同为冒险者,加强交流也很重要,那就交给你们了。」
斯塔菲欧,连你也这样吗?
或者说他们是想凭借我们的反应,来测试我们有多谨慎。也就是说言之有理地拒绝,可能反而会让他们提高警惕……吗?
「不,不行……吗?」
「……不,我明白了,可以。」
我与师父点了点头,同意了露艾莉的提议。出镇子以后再被他们想方设法地分割也麻烦,这是一场愚蠢的猎物上钩的轻松狩猎,让他们这样小看我们正好。
那么关于马车分组,首先我和师父一组已经确定了,这是因为师父比其他人都要更快地说:
「老身和沃尔卡一起。」
「呃……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不一起绝对不要。」
「我,我明白了……」
她用宛如要射杀对方的气势如此主张。拜此所赐,不清楚缘由的露艾莉很是害怕。咱家师父这样实在是很抱歉……
然后是凯因与洛伊德和我们一组,这是因为两人——
「啊……我们和小尤莉缇娅不同组吧。之前缠着她,我们真的好好反省过了……」
两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来到了我们这里。乍一听很符合情理,实际怎么看都是瞄着我来的。失去一只眼睛和一条腿的冒险者,在恶人看来与拔光毛的鸭子没两样。
因此另一组就必然是尤莉缇娅、亚托莉、安洁与露艾莉四人。罗修骑自己的马。
然后就在我们开始最后确认各自行李,终于准备出发的时候。
《——各位,老身来传达安洁看到的结果。》
师父的师父模式全开的声音毫无前兆地在脑中响起。〈精神感应〉——无需言语与肉体,依靠思念直接向对方传达话语的魔法。说是心灵感应听起来很单纯,但其实是极其高端的魔法,就我所知能熟练使用这个魔法的魔法使只有师父一人。
我们假装清点行李继续听,不快感渐渐翻涌而出。
《欺诈、伪造身份、胁迫、掠夺、人身买卖、杀人……强奸。》
我清楚可能性极其低——但我心中某处仍希望这些家伙是没胆量做大坏事的小偷小摸集团。
明明就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除了露艾莉以外,所有人都没有酌定量刑的余地。》
原作数次描绘过被惨无人道的恶党集团抓住的冒险者的末路。最糟糕的情况下,男的被杀掉当魔物的饵料,女的——要么被玩弄,要么被卖掉——遭遇和死了也没两样。
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异世界转生故事的约定俗成。但从创作的角度俯瞰,与眼前站着被害者的现实,沉重感天差地别。
……啊啊,是啊,教会的疗养生活让我完全失去了危机意识。
我就特意使用『神明大人』这样的说法吧。这是神明大人设计好的吗?如果让登场人物受折磨就是他的目的,那个神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也存在的话——
「……乖乖乖。」
「呜哦。」
——黑暗的情感在心中翻涌的时候,亚托莉从旁摸了摸我的头。……为什么要摸头?
「?」
怎么了? 亚托莉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是,我才想问怎么了啊。
「莫名想摸。」
「是,是吗?」
「没事的。」
亚托莉说道。她还是老样子没带什么情感,但很清晰地说:
「我、莉泽尔、尤莉缇娅……还有沃尔卡,大家都很强。加油吧。」
「……是啊。」
看来亚托莉在以她的方式鼓励我。
好……不满就吐到这里,差不多该下定决心了。
——对于不把人当人看的〈恶徒〉,无需慈悲。
即便给予他们慈悲,逃脱的那些家伙也会在别的地方袭击他人。到时候被夺走性命的人,就跟被你的怜悯杀掉无异。
我不会说不要犹豫。
但是,唯独不要怜悯。
这份觉悟,将助你保住下次遭剥夺的某人的性命——
那个老头曾经这么说过。
事先声明,从欺诈到掠夺,乃至人身买卖、强奸,莉泽尔也很少见到过如此恶事干尽无可救药的恶党。冒险者受到〈恶徒〉袭击造成损失的事例的确并不罕见,但这里的治安绝对没有恶劣到这种级别的渣滓能到处横行的地步。
因为这个国家有管束恶党的优秀骑士。
与鱼龙混杂的冒险者不同,他们所有人都经过了严格训练,是元老级的精英集团。在正义的名下经受过彻底磨炼的利剑面前,就是〈恶徒〉也不能摆大架子。因此在这个国家经常听说的那些家伙犯下的罪,最多就是袭击马车抢夺货物,或是从冒险者手上抢夺武器、道具之类的盗贼行径。若是出现盯上人身甚至谋害性命的家伙,公会会立刻提醒冒险者与商人,翌日圣都或是王都就会派出精挑细选的骑士们打击这类人。
露艾莉她们太不走运。
不管优秀的骑士们如何擦亮眼睛,也绝不可能把这个国家的恶党消灭到一个不留。虽说害人性命的恶徒不多,但这也只是相对其他国家而言。冒险者在城镇外下落不明也很难被察觉,因此总会出现下三滥专门盯上年轻人行凶。
其实莉泽尔现在就想把眼前的两个男人碾碎。但现在还不行,现在必须得装作一无所知。
「——沃尔卡大哥,能问你件事吗?」
「怎么了?」
「是关于你的眼睛和脚。哎呀——我还是第一次见独眼独脚的冒险者呢。」
冒充凯因的男子神经大条到令人神清气爽的程度向沃尔卡搭话。想到沃尔卡不得不若无其事回应的心情,莉泽尔全身都快被漆黑的感情烧焦。
用并排放置的货物木箱代为座位,莉泽尔在摇晃的马车之中一直紧抓沃尔卡的袖子。她脑子明白不能将这份感情流露出来,但就是忍不住全身紧绷,眼神也锐利了几分。
坐在对面披着洛伊德皮的男子笑道:
「小莉泽尔,你太紧张啦。我们才刚出镇子呢,好啦好啦,放轻松点。」
「……是你们太放松了。」
光是回应他就想吐。魔力都快不由得泄露而出,她拼尽全力忍住。
没事的。和沃尔卡的心情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难不成小莉泽尔相当讨厌我?」
「你忘了自己对尤莉缇娅做过什么事了吗?」
「那,那件事我真的好好反省了……」
伪洛伊德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呃……所以大哥,你究竟是和什么魔物打的?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哎,反正发生了很多事。」
沃尔卡一直以与平时没什么变化的态度回应。然而他的心中一定盘旋着莉泽尔她们远远不能及的漆黑感情。
看到别人受不讲理折磨的模样,沃尔卡也会感同身受地痛苦。
的确,他从以前开始就有这种倾向。在委托或旅途途中听到别人求救,不论是在吃饭还是在睡觉,他都会比任何人更快地冲出去。因为他作为纯粹的剑士被养大,或许自然培育出了与所谓『骑士道精神』相近的东西——莉泽尔在此之前一直这么认为。
当然,沃尔卡毫无疑问有重视人道的一面。但眼前驱使他行动的感情,并非对残忍〈恶徒〉的义愤,也并非对被抓住的露艾莉的怜悯。
「话说回来,我听说有哪儿的迷宫被踏破了之类的……难道说的就是大哥你们的队伍?」
「谁知道呢,我第一次听说。」
「诶……?真的吗——?」
那就好像是——对世界本身的失望。
这世界存在所有人类共同的强大『敌人』——魔物,它们会一个接一个地从全世界的迷宫中无限诞生。有学者发出警告,若不攻略迷宫持续狩猎魔物,早晚有一天人类会失去地上的居所。
明知如此,人类为何要内斗,为何要互相伤害?
明明有应当携手面对的敌人,为何不能团结起来?
无处释放的情感强烈地爆发。或许正因为沃尔卡如字面意思一样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护住了伙伴,看到有人折磨他人,快乐地伤害他人的时候,才会感到深深的失望。
「应该有一大笔报酬吧?」
「我不是说了不知道吗。……不过头目怪的战利品想必能卖个好价钱吧。」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接连发生会令沃尔卡痛苦的事情。
但凡走错一步,沃尔卡就不在这世上了。他的右眼被砍瞎,左脚被切碎,浑身是血,他当时究竟有多痛苦?他拼上性命保护了莉泽尔她们,身体也因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没法挥动钻研一生的剑,他究竟有多难受啊?
沃尔卡现在即便是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抛弃了他也不奇怪。
「不过,你这眼睛和腿这个样子应该是没法战斗了吧?」
「……嗯,暂时确实是这样。」
可他绝不会对莉泽尔她们说丧气话,绝不会责怪他人。他并非刻意逞强,而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仿佛理所应当一般。
沃尔卡小时候在与莉泽尔邂逅之前,据说一直在祖父底下接受严厉的剑术修行。这是为了他自己学会拔刀术,同时也是知晓自己死期的祖父为了让他学会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方法。
祖父的教育多半很顺利。沃尔卡漂亮地学会拔刀术,也能轻松完成生存所需的大部分事情。……然而代价是他不会把辛酸与痛苦展现给任何人看,总是一个人背负。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他积极到不自然的态度正是最好的证据。
「魔法之类的呢?」
「多少会用点,不过没厉害到能取代魔法使的地步。」
「哼……」
如果有人能责怪沃尔卡,那一定是他自己。都怪莉泽尔接受了那样的委托,都怪尤莉缇娅触发了转移陷阱,都怪亚托莉疏忽要人保护。他丝毫没这么想过。
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全怪自己力有未逮。
因此不得不让大家保护的自己很窝囊。他总是一个人怀着这样的想法懊悔。
莉泽尔她们明明不想沃尔卡这么做,她们也想与沃尔卡共同背负,想成为沃尔卡的依靠,不想再让他受伤。
可就因为他接受了严格的教育,获得了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活下去的坚强,她们没法如愿。
「唉,也没办法啦,受这么重的伤怎么都不好战斗。」
「……是啊。」
「……」
所以莉泽尔全神贯注地监视眼前的〈恶徒〉。
不必询问,她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些人特意把队伍分成两组的原因。当然有分割队伍削弱战力的目的在,但更重要的是。
为了把沃尔卡挟为人质。
一定是这样。少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拄着拐杖,看起来根本无法战斗的青年。再加上坐在青年旁边的是怎么看都只是个小鬼的小魔法使。在恶徒眼中,沃尔卡恐怕是主动来叫他们绑他作人质的熟鸭子。
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人——小看莉泽尔她们,以为她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以为〈银灰旅路〉这支队伍是全靠沃尔卡的关系团体。
「………………」
与〈摘命者〉的一战——虽然很不甘心,但结果确实如此。所以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感情如熔岩般滚烫。若是吞噬烈火,人一定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吧。
(没事的,沃尔卡。)
若非身处这样的情况,她应该甚至能露出笑容这么说。
(碍事的家伙,大家……大家,我们会干掉的。)
露艾莉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正合她意。拜此所赐,莉泽尔不必担心把露艾莉卷进来。她不用考虑任何多余的事,只要尽情施展自己的力量保护好沃尔卡就可以了。
她的心中没有任何迷茫。
折磨沃尔卡的家伙,只要一个也不留地把他们从这世上抹杀掉就好。
尤莉缇娅她们乘坐的马车在前,莉泽尔她们乘坐的马车在后,马车交替响着有些老旧的车轮声行驶在街道上。
蔚蓝的天空中飘散着不知人心的云朵。
每隔大约一个小时小憩一会儿,沃尔卡他们的马车之旅稳步进行。
离开镇子过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进入绕着山脚的道路。来到这里,路上再也没有擦肩而过的冒险者,周围只剩茂密的森林、树叶摩擦的声音、鸟儿婉转的啼鸣,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魔狼的嚎叫。
在即将日落西山的傍晚,对方有了动作。
骑着自己的马跟在马车后方的罗修最先察觉异常。
「——哎呀?!」
斯塔菲欧突然发出慌乱的声音,马儿们几乎同时一起发出嘶鸣。
沃尔卡他们乘坐的两辆马车突然加速,开进了偏离大道的岔道。
「抱,抱歉,马突然——!」能微微听见委托人焦急的声音。乍一看似乎是委托人没操控好马匹让马匹失控了。
然而对他们的话照单全收乃愚者所为。两辆马车同时失去控制,还往同一个方向失控狂奔,未免太过巧合。罗修当然立刻牵起缰绳想追上去,但——
「——喔!」
一支箭随着一阵破风声刺在了马的脚边。罗修安抚受惊的马匹立刻索敌,道路两侧有许多人类的气息,粗略估计也有将近十人。
他叹了口气。唉出现这种情况也正常,这是意料之中的叹息。
「哎呀哎呀,我还真是被高度警惕了呢。」
「毕竟你这个骑士是最麻烦的。」
回答从混在树木之中的阴暗深处传来。
「只要解决掉你,剩下的就是女人和缺了条腿的包袱。都是轻松解决的猎物。」
「……呜呣。」
四人挡住岔路,另外四人从背后的森林中出现包围罗修。所有人都穿着与昏暗融为一体的外套看不出真面目,但这种情况下可能性只有一个。
同时自然也明白马车突然失控的原因。穿过那条岔路多半就是有那群家伙埋伏的『狩猎场』。不过是他们见事情如预期进展,就按照计划行动了罢了。
——那么,这边就交给我吧。
不用担心沃尔卡他们的安全。罗修反而打从心底可怜这个〈恶徒〉集团。袭击谁不好,偏偏在这个时间点袭击〈银灰旅路〉这支队伍,已经可以说是被神明抛弃了。
莉泽尔阿露缇、尤莉缇娅、亚托莉。
因为那些少女现在只要是为了保护沃尔卡,恐怕会把所有敌人歼灭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