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青年全身失去血色,身心都半死不活地逃窜。
他是短短几分钟之前,在沃尔卡他们面前假扮『洛伊德』的青年。阳光爽朗的外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浑身是血、汗水与泥土,全身散发出犹如野兽的愤怒与憎恶,以及光靠虚张声势也难以掩盖的恐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青年输给自己看扁的『小屁孩』,正苟延残喘地逃命。
不可能有笑出来的余裕。
「可恶,搞什么鬼……!那些家伙搞什么鬼,这也太奇怪了……!!」
〈银灰旅路〉。管他什么A级不A级的,一支由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四个小鬼组成的队伍,他们这些『大人』用人数优势围攻应该是手到擒来才对。更何况,这个队伍里唯一的男性还受了重伤派不上用场,能动的只剩像是在玩魔女扮演的小孩、似乎根本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的大小姐,以及看起来更适合在酒馆跳舞的异国少女这三个人而已——在青年看来,他们简直就是一群主动报名当大冤种的笨蛋。
冒险者大多是对着野兽挥舞剑与魔法得意忘形的家伙。
所以越是人生阅历浅薄的小鬼,遭受心怀恶意的人类袭击时越会慌得令人发笑。实际上他们一开始盯上的队伍就是那样。名字叫什么来着——那支最近刚刚升上A级的队伍,他们把一个女人当人质,对方就简简单单地溃败,之后就靠人数优势轻易击溃了他们。即便是A级,小屁孩也不过这种水平,他记得他当时很失望。
而〈巡天之风〉更是没必要挟持人质,他们全是一点都不警惕我们这边准备的饭菜直接吃进去的大外行。
所以,他以为小屁孩就这种水平。
所以,他觉得〈银灰旅路〉也是一样,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不如说光看外表,这支队伍才最该称作小屁孩的聚集地。
可是,回过神来他们就被干掉了。什么都搞不懂。他和冒充『凯因』的同伙一起被斩断右臂,身体也被砍了无数刀,最后还受到魔法攻击,身体重重地摔在树木上。等到青年取回意识,同伙已经处于无药可救的状态。青年能活下来,全多亏了他坐在沃尔卡的斜对面,伤口多少浅一些。
但他仍失去了右臂,浑身是血,把拥有的所有药水全倒在身上才勉强能活动。
他不可能去想什么报同伙的仇,只能慌忙逃窜。
「这怎么可能,搞什么鬼,究竟搞什么鬼啊……!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到……!!」
仅仅一件事,就把这份恐惧刻在了青年内心深处。
以为不过是包袱的男人,正面击溃斯塔菲欧王牌的那一闪。
那太离奇了。说实话,青年完全没有理解那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从结果来看,那个男人无视了距离、空间等一切障碍,只斩杀了他应当斩的东西。
那种事早就超越了冒险者允许的范畴,不就是个纯粹的怪物吗?
结果——结果,那个男人扭转了一切。他本来瞧不起那个男人,以为他是不值一提的包袱,笑着想把他拿来当人质,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错。
「哈哈……饶不了你,那个可恶的混蛋,我饶不了你……!!我一定会搞坏她们……!!在你的眼前,把你的女同伴全都搞坏……!!」
他明明受了无法奔跑的伤势,漆黑的憎恶感情却笔直地推动他的身体。
舍弃不愿认输固执于胜利的鲁莽。首先最重要的是活着脱离眼下的情况,因此青年在森林中径直往街道方向跑去。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就能与差不多已经打倒骑士现在在休息的别动队会合。
「嘻嘻……嘻嘻嘻……!!」
青年口水乱喷地狂笑。只要逃出生天,之后总能东山再起。只要性命还在,总有一天总能复仇。
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今日此时此刻没杀掉我,我绝对要让你后悔!!
然后,青年终于抵达街道,
「————啊?」
看见与鲜血一样四散,曾经是他的伙伴们的尸体。
「………………啥?骗人的吧,为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有人被袈裟斩斩杀,有人被刺穿心脏,有人想逃,后背就中了一刀,有人的脑袋搬了家——
所有人都死了,一个不留。
「——」
青年跟断了线似的瘫坐在地。完全搞不懂。青年从未料想过连别动队也会全灭的可能性。
这次的狩猎最碍事的明显是身穿〈圣导骑士队〉铠甲的骑士,所以他们计划在这个地方孤立他,再靠别动队群殴解决掉他。
这里聚集了集团中实力出众的八个人,还持有十字弩与装有强力魔法的〈纸片〉。即便是这个国家的优秀骑士,没有伙伴与支援,仅凭一个人被八个装备齐全技艺高超的老手包围,想必也会无计可施。
可是,可是,为什么——
「……?!」
背后传来马蹄的声音。事到如今对方不可能是伙伴,青年脸色铁青,连忙站起来。
「可,可恶——咕。」
他又想飞快地逃跑,但伙伴的尸体绊倒了他。
他本来就全身疼痛,这么一摔更感觉身体摔了个粉碎,剧烈的疼痛令他的意识差点飞走。结果直到马蹄声来到他的背后,他都只能一直丢脸地呻吟。
「——哎呀呀,总算追上了。」
无需回头看都能知道他是谁。
「我早就知道你偷偷摸摸地逃走了……呵呵,都怪沃尔卡的剑技太美,害我身心都感动得动不了。真是的,若不是有你,我还能再多沉浸在那份余韵之中。」
他拼命动起左臂,爬着转过身。
完美无瑕的银色铠甲,不仅没有伤痕,甚至没沾上一滴回溅的血液。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怪物?
「你一副“是你干的吗?”的表情呢,当然是我,因为比想象得还要轻松,我就审问了一遍你们的情况。」
「审,问。」
「据点所在地,从哪个国家混进来的,是哪个组织的人……这些大致都老实告诉我了。」
怎么可能。从容不迫地打倒实力高强的八名前佣兵,甚至还悠闲地做了审问。
骑士带着柔和的微笑。
「然后想处理遗体的时候,突然感受到精灵魔法不祥的魔力,即便是我也觉得事态紧急,就赶紧跑到那边——」
他顿了顿,感动地叹了口气,微笑中显露出深深的陶醉。
「然而就结果而言,没有连忙冲出去是对的。如果我中途插手,沃尔卡或许就不会用那招了……那也太犯规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
的确很犯规。但青年很清楚,他所说的『犯规』与骑士所说的『犯规』,其中的含义有天壤之别。
所以青年终于察觉,这名温柔男子乍一看人畜无害,看起来并不是很强,但在这次的猎物之中,最不该与之为敌的是——
「那么——我就再处理一项工作吧。」
骑士的声音变得低沉,同时青年的全身神经发出音量巨大的警报。
糟糕。
甚至已经不是能谈论是否能取胜的程度。
本能在全力高呼快逃,手脚被钉在地面上一动都不能动。膝盖开始不停颤抖,喉咙瞬间干渴,全身的水分都化作冷汗。
「啊,反正都会回来,我就应该把遗体藏在街道看不见的地方……你们这些恶党真是的,死了也只会麻烦别人,真令人困扰。」
「……等,等等啊,我,我错了,我错了。其实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会好好反省,真的会洗心革面的。」
「你在跟谁求饶?」
骑士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必须下跪叩头,哭着乞求原谅的对象……不是那个叫露艾莉的女孩吗?跟我讲这些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拜,拜托了,真的求求你了。」
「而且,你们的罪状早已定好。」
他置若罔闻,拔出剑。
「竟敢袭击身为神的化身的那位大人……可别觉得一个脑袋就能赎罪。」
「……啥?」
神的,化身?
到底在讲什么?说到这个国家的『神的化身』,除了君临圣都顶点的那四名圣女以外——
「————————啊?」
——致命的违和感。
他强烈地理解到自己至今所认知的世界被什么东西扭曲过了。
仿佛撕裂皮肤一般的恐惧瞬间涌出,视野天旋地转的头晕感与呕吐感袭来,他难以忍受,身体前倾按住了嘴巴。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个修女,那张脸。」
「呜呣?居然知道那位大人……原来如此,你是本国的人吗,真是可悲。」
「为什么?!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这不可能,为什么事到如今——咕,呜咕……?!」
根本搞不懂。为什么圣女会在这里?不,更不解的是为什么他没意识到那个修女是圣女,为什么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位普通的修女。
「那你就尽管感到光荣吧,你现在触碰到了神力实现的奇迹的片鳞。」
「什——」
然而不管原理或原因是什么,唯有一件事可以断言。
那就是,负责保护圣女的骑士,以及与圣女一同行动的冒险者队伍,绝不是他们能对付的存在。
没错——这绝不是偶然。
不过是自己至今所做的孽,全都返还到了自己头上。
「——搞什么鬼啊,到底是搞什么鬼啊,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哼。」
骑士不感兴趣地说道。
「让那个孩子吃了无数不讲理的苦头——轮到自己就开始抱怨了么。」
青年最后听见的是,〈圣导骑士队〉消灭邪物时道出的古老圣言。
——予罪以罚,予恶魂以圣灭。
——〈纸片〉破碎,暗沉的天空逐渐取回原本黄昏的颜色。
我收起爱刀,拖着义肢缓慢且慎重地站起来。
左膝很痛。刚刚单膝跪着的地面尽管没粉碎,但也有好几层犹如蜘蛛网的裂痕。使用技能后的反作用力让地面开裂,感觉跟漫画一样啊。我事不关己地想着。
黑臂逐渐崩解,我走了起来。
疼痛的不止左膝。右臂也感觉不对劲,好像肌腱要撕裂了一样,手指也有些抽筋。我莫名有种把握,如果下次还做出同样的事,身体大概就要动不了了。
假如用原本的架势做出斩击,也难怪义肢会折断。
「沃尔……卡」
师父很勉强地挤出这句话。师父的结界随着崩解的黑臂一起失去光芒逐渐消失。尤莉缇娅、亚托莉、安洁都哑口无言,好像脑袋还没理解情况似的直盯着我看。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过,抱歉,之后再说吧。
我一步,一步地走在黑暗侵蚀领域消失的地面上。
「安洁,拜托你治疗露艾莉。」
「啊——好,好的,我这就去。」
「安洁很快就会治好你。」
「诶,啊——……」
露艾莉好像丢了魂似的,瘫坐在地面上茫然自失。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或许她还没能实际体会到自己获救了。
把露艾莉交给背后追上来的安洁,我前往更远处——从旁俯视倒在地上的斯塔菲欧。
看到我的目光,他沙哑地回答。
「喀噗——呵,呵呵,原来如此……最不能小看的……是你吗……」
「……」
斩击把〈纸片〉连带他的胸口击碎,斯塔菲欧现在处于后背勉强接在身上的状态。然而相比于致命伤,他只流了一点点血,他的嘴边挂着意外安详的笑容。
「真是,夸张……你……真的,是人类吗?」
「当然是人类。……和你一样,是个普通的人类。」
「……是,吗。」
他的眼神平静到不像恶党。
「你打倒了恶党,保护了那个孩子……表现得更开心点,不好吗?」
「……杀人没什么好开心的。」
「……」
衣服、地面,渐渐染成血色。
「……登上这座山,绕到西边……有一座遗迹。你想找的人,就在那里。」
除了我们的声音以外,只有树叶摩擦沙拉沙拉的声音。
「我在那,留了四名手下。不过……都是搬运工。你们,肯定能轻松对付吧……」
「……真冷静啊。」
临死之际,真的平静到不像恶党。没有恐惧,也没有挣扎,感觉不到一丝对生的执着,就好像应该来临的时刻来临了一般。
「呵,呵……恶党的死期,就是……这样的……」
既然你明白。
既然你明白,为何,
「可是——唉……竟然,从你这样的剑士身上,夺走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
但我们没有再作交流。
生命的气息从斯塔菲欧的身上迅速消失。
他临终所说的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呢?
「这个世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
……是啊,没错。
你说的对。这个世界真不是个好东西,这里是以折磨登场人物为目的的邪道幻想世界,就连我本来也是个早就被虐杀的存在。
斯塔菲欧,你也许……屈服了吧。没人生来就是恶人。你以前或许也跟普通人一样憧憬未曾见过的冒险,对魔法感到兴奋,拥有无可替代的伙伴,以为能走到天涯海角。然后被糟糕的命运玩弄,对世界失望,屈服于无计可施的现实。
我理解你,但不会同情你。
缘由我理解了,但不会认可。
至少我知道一个与你相反的人。那名主人公在眼前失去了一切,掉落失意与绝望的深渊,却仍然爬上来靠自己的脚前进。他已经没有任何想守护的人,却仍然为了保护他人拼死奋战。
我被那名主人公救了一命。
所以不管你有什么缘由,我都不会认可你对露艾莉做的那些事,也不会后悔斩杀了你。
“要是没救你就好了。”毕竟我不能活成让恩人如此后悔的样子啊。
我不再看斯塔菲欧。
「——露艾莉。」
我转过身,单膝跪在露艾莉一旁,和她对上眼。
包裹在安洁神圣魔法的温暖中,她或许终于理解了情况,之前笼罩她眼眸的黑暗散去,感情的光芒与泪水一起逐渐回到她的眼中。
我说:
「要出发了,你姐姐在等你。」
「……!」
露艾莉浑身颤抖,一时间想说些什么,但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可,可是……!我骗了大家……给大家添了难以饶恕的麻烦。」
「你别搞错了,你说谁骗了谁?」
我严厉地打断她。我不擅长长篇大论,但现在这段话我必须说完,不然心里不踏实。被罪恶感压垮的女孩子有我们队伍里的女孩就足够——不,并非足够。
总之,
「大家一开始就察觉这个委托是陷阱了。」
「……诶?」
「还是说——你以为你想出来的陷阱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你就跟天才欺诈师一样完美地骗过了我们?」
「我,我没有! ……啊,」
就是这么回事。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骗任何人。或许你的确遭恶人威胁,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被巧妙地引导成了恶人的帮凶。但最后你没有骗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受伤。
「手法被看穿,被反过来利用的家伙少来冒充恶党。」
「——」
其实我想更温柔地开导她,但嘴里跑出来的尽是斥责露艾莉的话。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看起来一定像在生气。
实际上我大概确实生气了。我忘不掉露艾莉想独自放弃一切的那份笑容,难以忍受,冲动的感情突破了理智。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添麻烦。
你是为了什么才对那些家伙言听计从,咬紧牙关忍耐到今天?全都是为了姐姐,为了同伴吧?既然如此,你只需要贯彻到底,你可是已经来到只差临门一脚的地方了。
「你很不会骗人,再怎么努力也做不了坏事,比谁都要为姐姐着想——」
我们是自愿被卷进来的。什么欺骗、添麻烦,等事情全部结束之后再尽情自责吧。
所以,我说道。
「——你不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吗?」
我看见露艾莉的眼眸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太长了——对她而言,这段时间应该长得让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已经不需要再伪装自己了,不需要在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一边流泪一边压抑恐惧与罪恶感。
「呜,呜……」
露艾莉再次开始前进的心灵,似乎很快就变得难以在她心中平息。
「呜咕——呜呜呜呜……」
她哭了出来。
而且是那种用手擦也擦不完,眼泪从手边不断流下来的嚎啕大哭……我,我可能搞砸了。
「露,露艾莉?抱,抱歉,我不该讲话这么难听。我想说的是,呃……」
「呜啊啊啊啊啊!」
「露艾莉……!」
啊——!对,对啊!「别搞错了」、「少来冒充恶党」之类的,讲法可能真的有点太刻薄了!而且我本来就很冷淡,她肯定很怕我!突然被年长的男性教训,当然会怕到哭出来啊!视,视线好刺人……!师父他们的视线刺在我的背上……!
……最后我交棒给安洁,露艾莉才总算停止哭泣。
鼓励女孩子这种事,我还早了一百年呢。可恶,如果是原作主人公,即便同样是冷淡,他也是可靠、帅气,值得信赖的『冷淡』……
沃尔卡,你终究只是个路人角色。
我闹起别扭。
——这个男人到底要让亚托莉心动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燃烧生命化为鬼神的战士,只身一人就消灭了连〈亚尔斯瓦伦之民〉也无法对抗的死神,还成功保护所有同伴,没有失去任何一人。光是这些事迹,就足以让亚托莉连灵魂都为之倾倒,再继续下去,她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献给他了。
银色雷光烙印在视网膜上。
沃尔卡单膝跪地,缓缓摆出拔刀架势后,亚托莉陷入整个世界都静止下来的错觉。音消,风止,在所有呼吸与眨眼都中断的寂静中,她记得他把剑从刀鞘里微微拔出。
她只能认知到这里。
(好厉害——)
那正是在死亡深渊超越极限的人才能抵达的极致。无论敌人在攻击范围之外,还是把年幼少女当作挡箭牌,抑或有强大的精灵魔法阻挡——银色雷光都会不由分说地压制一切,将其斩断。
攻击远处敌人的招式本身并不稀奇。尤莉缇娅可以用剑射出魔力刀刃,亚托莉只要用斧枪用力敲击地面,就能产生冲击波。现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像亚托莉她们这样纯粹的前卫职业,也必须具备中远程攻击手段,否则会被笑称半吊子。
但是沃尔卡的一闪已经完全超越了那种框架。
无视空间进行斩击,抵达超常的次元,甚至凌驾于魔法的绝技。
为了不搞坏义肢而单膝跪地,姿势并不完美,却还是有那样的威力。
(啊啊,沃尔卡——)
亚托莉心痒难耐。她心怀的感情果然没错,对她而言,沃尔卡就是她愿意奉献一切的人。她现在就想立刻向故乡的婆婆炫耀。沃尔卡的外表还很年轻,一开始或许会被瞧不起,但看到刚刚的一闪,婆婆一定会激动地大喊:「还等什么呢,赶紧脱光他的衣服!!」
当然,亚托莉犯下的罪行绝不容饶恕。
沃尔卡之所以失去一只眼睛和一条腿,都是因为亚托莉在那场战斗中犯了愚蠢的错误,害他必须保护自己。所以亚托莉决定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到哪里,直到这条命彻底燃烧殆尽为止。都要把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全都献给他。
这是亚托莉唯一能做的补偿,也是她的愿望,更是她活着的理由。
(……啊,对了。)
最后,亚托莉歪着脑袋这么想。
——沃尔卡想要几个孩子呢?
听着露艾莉哇哇大哭的声音,尤莉缇娅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也流下了一行泪。
「啊……」
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抹去泪水,但并不感到惊讶。她苦闷地叹了口气,紧紧抱住自己的胸口,沉浸在满溢而出的思绪中。
她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害得沃尔卡的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害怕到连昼夜都分不清,在没有人的地方无数次呜咽哭泣。沃尔卡沉睡的那段时间,老实说她的状态和莉泽尔差不多糟糕。
但是,她错了。
银色雷光。那正是在尤莉缇娅等人面前连死神都能粉碎的,剑之道的其中一个终点。
沃尔卡的剑没有消亡。
(前辈……前辈…………!!)
这一切仿佛都是命运。尤莉缇娅出生在代代相传的骑士世家,从以前就一直对剑情有独钟,拥有兄妹之中最强的才能,也因此屡屡受到兄长们的冷遇,选择离开家去魔法学校上学——至今为止走过的所有道路,都是为了与沃尔卡这名剑士相遇。
在心中泛滥的疯狂感情,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尤莉缇娅犯下的过错会就此消失。
越是憧憬,内心深处就越是渗出疼痛。沃尔卡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的事实并没有改变,沃尔卡因此责怪自己的无能而痛苦的事实也没有改变。即便他的剑没有消亡,尤莉缇娅也没有资格因此感到获救。
这场战斗到头来也是沃尔卡的剑拯救了一切。尤莉缇娅没有顺利救到露艾莉,差点就演变成最糟糕的结果。的确,当时如果没有立刻放手,或许整只手臂都会被砍下来——换句话说,做出那样的判断就是尤莉缇娅现在的极限。
如果是沃尔卡,他绝对不会放开露艾莉的手。
他一定不会放手,还用一把剑正面迎战。
凭她这副德性,根本不可能消除沃尔卡的痛苦。沃尔卡甚至打破了死亡的命运,即将到达前无古人的剑之极致。为了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她必须变强,强到连那种可怕的精灵魔法也能打破。
尤莉缇娅的技巧远不及沃尔卡,力量远不及亚托莉,魔法远不及莉泽尔。尤莉缇娅没有堪称独一无二的武器。在这个队伍中,只有尤莉缇娅是可替代品。
假如沃尔卡就这样渐行渐远。
假如他不再需要她,假如他抛弃了她,她——
「我说,尤莉缇娅……我,我的长相是不是很恐怖啊……」
「……」
沃尔卡非常没自信地问道,尤莉缇娅笑着回答:
「前辈。」
「啊,嗯。你老实说没关系……」
「我会拼命努力的,为了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想排除所有会妨碍沃尔卡的痛苦,想成为他的支柱。如果他有着对任何人都无法言说的黑暗过去,她想治愈他,陪伴他——这是尤莉缇娅的赎罪,也是她的愿望,所以——
「————请不要,抛弃我喔?」
「嗯……………………嗯??」
憧憬恋慕的白与发狂溃烂的黑,她清楚两种相反的感情在自己的心中搅和成了一团。
——我,可能已经只能想着沃尔卡的事了。
尤莉缇娅感觉她现在完全能理解亚托莉对她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心情。
「……露艾莉,你没事了吧?」
「是的,我没事了!」
露艾莉总算停止哭泣,伤口也处理完毕,她缓缓站起身。虽然因为大哭一场,眼睛变得红通通的,不过她对我露出的笑容,仿佛已经摆脱了所有阴霾……果然,她之前都是在勉强自己强颜欢笑。
她的长袍破损得很严重,但还好右臂的伤口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毕竟伤痕是荣誉的勋章只适用于男人,安洁的神圣魔法万万岁。
「沃尔卡先生……那个,真的非常感谢您!我……我……」
「现在道谢还太早了,你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
我打断露艾莉的话,抬头仰望天空。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既然治疗已经结束,就得尽快去救姐姐她们才行。
「——嗨,沃尔卡!还有各位女士!抱歉我来晚了!」
罗修正好在这时带着马蹄声潇洒地回来了。见到他做作的露齿笑容,以及身上那套别说伤痕,就连一滴血都没沾到的完美铠甲,看来他顺利解决了别动队。
……虽说我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他毫发无伤地回来还是有点吓到。别动队那边可是认真聚集了对付骑士的战力,这家伙也太强了吧。
「你那边也搞定了吗?」
「是啊,抱歉,我这边也发生了很多事。不过我本来就相信你一定办得到。」
罗修说得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切,他轻巧地跳下马背。
「据点的位置我顺利问出来了。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带你们过去。」
顺利问出来了,是吧。算了,我不会多问。清剿〈恶徒〉是骑士的重要任务之一,这家伙当然也熟悉各种逼迫恶徒吐实的『和平』手段。
「没问题,走吧。」
「好……来,露艾莉小姐,你坐我的马吧。你流了很多血,可别太勉强自己。」
「好,好的。」
罗修恭敬地行了一礼,朝露艾莉伸出手,仿佛在引导公主殿下。嗯?这家伙为什么知道露艾莉受伤了……算了,不管了。
有这家伙驾驭马匹,露艾莉应该也能放轻松吧。正当我觉得这个装腔作势的朋友很可靠时——
「好了,你也上来吧。」
「啊?」
「『啊』什么啊,离那些家伙的据点还有一段距离,你打算用义肢走过去吗?」
……的确,我已经深刻体会到用义肢在没有铺设过的土地上走路有多困难了。考虑到太阳就快下山,我不能让大家陪着我在山路上吃苦。
但要我一起骑马,也就是说——
「啊。」
注意到我的视线,露艾莉非常尴尬地说:
「……呃,那个,我完全不在意哦!请,请不用顾虑我!」
露艾莉竭尽全力的温柔话语真令人感动。抱歉啊,露艾莉,要你跟这个态度冷淡眼神又恐怖的男人待在一起。要选的话还是选罗修比较好吧……
「……!」
这时亚托莉仿佛接收到了神秘的电波,她忽然回过神,带着些许期待张开双臂。
「沃尔卡,我来抱你。」
「露艾莉,不好意思,让我一起骑吧……」
「好,好的!」
「咕……」
别鼓起脸颊。接下来就要去救露艾莉的姐姐了,哪有男人会被女孩子抱着前往敌人的据点!
「……假如我也能长得更高一点…………」
尤莉缇娅也别认真思考!我也不想被人背着!
——这个世界的『遗迹』,指的是在公会这个组织诞生的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完全攻略,如今除了存在以外几乎都埋没在历史之中的迷宫。
近代的迷宫即便被完全攻略,冒险者也会潜入其中寻找遗漏的财宝,或是将其作为探索迷宫的预演场地。然而遗迹基本上都被人们遗忘,只是逐渐风化的地方。由于宝物早已被拿光,所以没有潜入的价值,而且还有被卷入崩塌、被魔物群或〈恶徒〉占据等划不来的危险,所以即使是本领高强的冒险者也很少靠近。
顶多只有部分学者会基于历史观点而想调查,或是遗迹离城镇很近时,会定期进行治安维护活动。用我前世的例子来说,就和谁都不想靠近远离人烟的深山废墟差不多。
我们在罗修的带领下走在山路上,来到斯塔菲欧临死前所说的地点,那里有一座遗迹。
以迷宫来说,这是很常见的洞窟型遗迹。不知道是认定不会有人靠近,还是坚信『狩猎』会成功,周围没有半个〈恶徒〉站岗。遗迹的入口位于短石阶上方,外观像座祭坛,但和其他遗迹一样风化严重,有大约三分之一已经崩塌。入口的门扉也完全倒塌,有踢开瓦砾强行开路的痕迹。
我们一下马,露艾莉立刻就想冲出去。
「姐姐……!」
「喂,别急!」
师父抓住她的手,拉住她。
「那家伙不是说他留下了四个人吗?还不能大意。」
「……是啊。」
洞窟型的迷宫虽然随处可见,但攻略难度绝对不容小觑。在狭窄的通道上,能使用的武器和魔法会受到限制,并且视野不良,前进路线也受限,因此敌人有充足的余地动歪脑筋。光是设置普通的陷阱就能期待它的成果,也可以事先分散人员进行夹击。或者还能在入口放火,把人蒸烤至死。
我们也绝对不能对斯塔菲欧临死前说的『搬运工』的信息照单全收。虽然我不觉得这个男人会在临死前说谎……但这是两码子事,这不能算作到了最后的最后就放松戒心的理由。
师父把魔杖往前伸。
「老身用〈探测波(Probe)〉调查一下。」
〈探测波〉——释放魔力波,读取魔力碰到物体弹回来时的波动,大致探测生物气息与物体位置的魔法。在刚才的战斗中,师父也是用这个魔法确认没有〈恶徒〉的伏兵。
在我的前世好像也有个类似的技术,名字叫回声什么的,虽然我已经忘了。这个魔法在洞窟或迷宫等视野不佳的狭窄场所非常有用,因此在攻略高难度的迷宫时,它可谓斥候的必备技能。
然而,这个魔法并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施术者必须自己感受并分析魔力波的波动,如果随随便便使用,魔力就会立刻被周围的敌人察觉。也就是说,这个魔法需要高超的魔力操控技巧,能够操纵魔力不被敌人发现,也需要精密的解析能力,能够正确地感受反弹的魔力波,是个外行人学不来的魔法。
「——」
师父用魔杖轻敲地面,朝遗迹内部释放魔力波——大概吧。魔力波经过巧妙的隐蔽处理,我无法感知到她是否真的释放了魔力波。至于露艾莉,她甚至不知道师父在做什么,一脸疑惑。
过了二十秒左右,师父才睁开眼睛。
「……」
又过了几秒,她陷入沉默,似乎在犹豫该说什么。
《……各位,这是除开露艾莉的连线。就这样听老身说,不要露馅。》
——〈精神感应〉。师父只有在判断有必要时,才会特地使用这个需要一定程度的魔力与集中力的高等魔法。
《里面有七个人——但是,所有人都几乎一动也不动。》
斯塔菲欧说他留下了四个搬运工。〈巡天之风〉除了露艾莉还有三个人,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被抓的冒险者——只有七个人,数量对不上。
而且,所有人都几乎一动也不动也很奇怪。
〈探测波〉是利用魔力波反弹的魔法,就算能探测到有人不动,也很难看穿不动的原因。话虽如此,人类一动也不动的理由并不多。不是屏息静止不动,就是被绑住动弹不得,或是睡着、昏倒,然后就是——
《说不定有几个人已经死了。》
我有股不祥的预感。
主人公在原作中亲眼目睹了〈恶徒〉的凶行。虽然在「猎场」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人质已经全数遭到杀害——
「——露艾莉小姐。」
罗修始终温柔地说:
「毕竟还有余孽,这里就由我们去吧,你可以在这里等吗?」
「可,可是……」
露艾莉苦涩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万一有什么事,她又会扯大家后腿——或许她是这么想的。
她用力握紧拳头。
「我,我知道了。姐姐就拜托你们了……!」
「嗯,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希雅莉,头发比我长,颜色也稍微深一点。」
「明白了。」
罗修笑着点头,接着对我开口时的语气稍微认真了点。
「沃尔卡,你也一样,你已经没必要勉强自己了。」
「……」
……罗修恐怕早就看穿了一切吧。
的确,说真心话,我也想和罗修一起去。应该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我就应该和罗修一起去。如果人质像原作一样遭到杀害,那么只有我们两个男人看到那种景象就够了。
然而,斩杀斯塔菲欧的那一剑造成的反作用力,把我的身体损坏得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光是坐在马背上,全身上下就传来阵阵不协调感。照这副德性,要是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我恐怕无法好好应对。
最重要的是,这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的身体……一样会扯大家的后腿。
罗修对懊悔的我微微一笑。
「这里能不能放心交给我这个朋友?」
「……真是的,你这说法太狡猾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你一个人就能打倒别动队,你去的话根本不用担心,所以这完全是我心情上的问题。
说得丢人点,我怕得不得了。当然,考虑到斯塔菲欧特地在这个国家盯上冒险者的原因,女性被杀的可能性极低。不过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我无法断言除了露艾莉以外,所有人都死掉的坏结局不会发生。
都怪想起了原作知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已经无法回到一无所知、自由自在地过着异世界生活的那个时候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理解这一点。
「……我知道了,交给你了。」
罗修露出稍微松了口气的表情。
「嗯,交给我吧。」
「沃尔卡大人,我也和罗修大人一起去,因为可能会有受伤的人。」
安洁说道,接着亚托莉也说:
「就交给我搬运无法行动的人吧。」
「……好。」
可恶,我得快点转换心情。不用哀叹自己碍手碍脚太丢人,只要今后认真往上爬就好。
师父用她小小的手指,轻轻解开我稍微用力握紧的拳头。
「老身要和沃尔卡待在一起。罗修,你也多少会用〈探测波〉吧?」
「当然,莉泽尔小姐你就负责监视沃尔卡吧。」
原来你会用啊。这应该不是能用『多少会用』形容的简单魔法,这家伙真的从剑术到魔法都无懈可击……
「尤莉缇娅,你要不要也留下来,和露艾莉一起做准备,让救出来的那些家伙好好休息吧。」
「我,我知道了。」
……这是最后了,接下来已经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不管这个遗迹里有什么样的光景在等着我们,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
都来到这里了,如果你准备的是最糟糕的结局——我可是会恨你的,神明大人。
……就结果来说,只有三名幸存者。
失去意识的露艾莉的姐姐,以及和她一起被抓的其他队伍的两名少女。
斯塔菲欧所说的『搬运工』全都被杀了。
包括凯因和洛伊德在内的男性冒险者——连遗体都没能回收。
据说搬运工全都被深深割喉,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
进入遗迹后不久有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人,通往深处的通道上有一个人,冒险者被关在最深处的空间里,里面有两个人。据说露艾莉的姐姐——希雅莉倒在无垠的血海附近。
全身沾满回溅的血迹,身旁还掉落一把染血的刀子,因此罗修认为是她杀光了所有搬运工。
恐怕是为了救露艾莉。
不知是看准〈恶徒〉主力出动的时机,还是纯属偶然。不管怎么说,由于血迹几乎还没干,可见从希雅莉握着刀子的时间到现在应该还不到一小时。然而,她怎么找都找不到露艾莉,杀光搬运工的希雅莉才终于明白妹妹被带走了,脑子里紧绷的弦断了而昏了过去——
不得不说她实在鲁莽。假如我们没有杀掉斯塔菲欧,假如稍微错估时机,这座遗迹里上演的光景,恐怕会变成原作那种冷酷无情的坏结局吧。别说救出露艾莉,姐妹俩这次肯定无法安然无恙。
但我不认为希雅莉的行动有欠思虑。
不如说——我打从心底感同身受。
「……姐姐,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在离遗迹有段距离的柔软树荫下,露艾莉紧紧握着睡梦中的姐姐的手。
「非常厉害的冒险者救了我们,所以,已经没事了……」
「……」
夕阳逐渐西沉。在离这里稍远的另一处树荫下,师父和安洁正在照顾另外两名获救的少女。尤莉缇娅、亚托莉和罗修三人则再次进入遗迹,尽可能回收物资……我这个靠义肢的在这当中能做的,就只有像这样在露艾莉身旁守望她。
希雅莉是个和我年纪相仿,平凡无奇的少女。头发比露艾莉稍长,颜色是深一点的堇色,长相也稍微成熟一点——就只是这样,感觉是个在任何城镇都能活力十足地生活的普通女孩。
安洁已经治好她所有的伤,沾满全身的大量血迹也多亏还没干透,几乎都洗掉了。不过,只有疑似被硬穿上的破布衣服依然染着红黑色。希望尤莉缇娅她们能顺利找回她的随身物品。
「沃尔卡先生……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您。」
「……不……」
露艾莉眼眶泛泪地向我道谢,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应。
「……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到头来,那两个人……」
想到原作,光是有保住的性命,或许就比那其中的结局好上好几倍了。
但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两条性命回天乏术。
据说遗迹有一部分地方地面崩塌,形成一个深渊,上面有拖行某种东西后丢弃的血迹。
而且根据罗修用〈探测波〉探测的结果,被丢弃的是——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凯因和洛伊德已经没救了。」
露艾莉的语气很平静。
她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拼命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感情。
「虽然不是没事,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请不要担心我。沃尔卡先生——」
然后露艾莉看着我,非常难过地说:
「——为什么连沃尔卡先生都要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呢……?」
我想,我应该没有动摇。
「……我有露出那种表情吗?」
「……在我看来是这样。」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当了好几年冒险者,也收到过好几次他人的讣告。在冒险者这一行里,这种事并不罕见。
只是……自从我想起『原作』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类出于恶意夺走其他人类的性命。这个事实沉重得远超以往的经验,让我感到郁闷。
在另一边接受师父和安洁照顾的那两个人,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任何正常反应。她们只是用黯淡无光的混浊双眼,空虚地望着远方……她们一定连续好几天都在阴暗的遗迹深处,遭受了致使她们成这副样子的惨无人道的对待吧。
这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我感觉超出我理解的事实再次摆在了我眼前。
我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
「沃尔卡先生……沃尔卡先生,您为什么……」
露艾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遗迹那边传来尤莉缇娅的声音。
「那个,露艾莉小姐!这个可能是你姐姐的东西……可以请你确认一下吗?」
「啊,好的!」
仔细一看,尤莉缇娅她们三人似乎已经回收完物资回来了。这时间点来得正好。真是的,怎么可以让露艾莉操这种多余的心呢?
「你姐姐就交给我照顾吧。」
「……那就麻烦您了。」
露艾莉礼貌地行了一礼,小跑前往遗迹方向。冒险者的装备也行,总之只要有衣服让她换上就好。最糟的情况下,说不定得跟身高相近的亚托莉或安洁借便服。
我低头看向身旁的希雅莉。体型上来说,安洁应该比较接近吧?不过安洁会随身携带修道服以外的便服吗——我一边想着这些事,视线不经意地转向希雅莉的脸。
我们四目相对。
「…………」
希雅莉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惊讶地睁大眼睛仰望着我。
我的脑袋差点一片空白。我拼命转动几乎要宕机的脑袋思考——呃,等一下等一下,好死不死竟然在这种时候醒来,总之先叫安洁或露艾莉过来,不对,得先进行最低限度的沟通,以免她对我产生戒心,拜托你了啊我冷淡的表情肌肉。
「啊……呃,你没事——」
「——!!」
——她的动作凶猛得有如露出獠牙扑向猎物的野兽,完全不像衰弱的C级冒险者。
「呜?!」
她用力抓住我的领口,用全身重量把我压倒。我的头撞到地面,意识一瞬间中断,回过神来,希雅莉已经骑在我身上。
「把,露,艾莉……!!」
话语中混杂着漆黑的憎恶。她的眼中充满拼命的疯狂,一心只想咬死眼前的敌人。
「——还给我!!」
「……!!」
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希雅莉高举双手,挤出即将枯竭的魔力形成魔法之刃,使出全身力气毫不留情地——
朝我的喉咙挥下。
——啊啊,可恶,我怎么没想到事情可能会变成这样。
救出包括希雅莉在内的三名幸存者,只剩下尽可能从据点回收物资,或许连罗修也松懈了。听到突然响彻四周的憎恨叫声,他终于想到让沃尔卡与希雅莉两人独处的致命危险性。
希雅莉直到失去意识前,恐怕都抱着拼死的觉悟与〈恶徒〉战斗。为了夺回妹妹,她应该已经被杀光所有碍事敌人的疯狂吞噬了。
所以当她恢复意识时,如果眼前出现陌生男人的身影。
她不就会直觉认为是外出的〈恶徒〉主力回来了吗?
这么一来,她不就会因为愤怒与恐惧而失去理智,用尽残余的力量攻击眼前的男人了吗?
他应该注意到的。
——希雅莉挥下的魔法之刃,完全贯穿了沃尔卡情急之下举起抵挡的左臂。
刀刃顺利穿过骨头之间的缝隙,但也因此深深刺进根部,沃尔卡的左臂瞬间被鲜血染红。鲜血沿着贯穿的刀刃飞溅,转眼间将他的胸口染成鲜红色。
「——————?!」
在场所有人都发出悲鸣般倒抽一口气。
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偏偏在这个时间点。所有人都暂时离开沃尔卡,所有人都暂时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的这个时间点。
罗修与亚托莉几乎同时行动。他们蹬地跳下祭坛,现在不是拖拖拉拉的时候了,事到如今只能粗暴一点再次让希雅莉失去意识。
然而——
「——别出手!!」
——沃尔卡发出前所未闻的怒吼,让所有人的动作与思考当场停住。
沃尔卡正面承受希雅莉灌注在小小魔法刀刃上的杀气。即使手臂被贯穿,即使一条腿是义肢,他应该也能轻易推开希雅莉让她失去战斗能力。
但他却绝不对希雅莉动手。
「我来!!你们不准出手……!!」
——啊啊,原来如此。这个男人已经没把贯穿自己手臂的刀刃放在眼里,对手臂仿佛被扯断的痛楚也不屑一顾。
「把露艾莉,把露艾莉……!!还给我!!」
这个男人眼中只有眼前的少女。
他用已经沙哑的喉咙,拼命挤出颤抖的声音——
明明应该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浪费,眼泪却源源不绝地涌出,拍打着沃尔卡的脸颊——
「——求求你……还给我……!!」
这句话,还有这些眼泪。
对这个男人来说,比染血的刀刃更难以忍受。
「…………蠢货。」
罗修拼命压抑住为了朋友即将爆发的冲动,重重地叹了口气……过去从死神手中保护同伴的他,也是这个样子吗?对折磨眼前少女的不讲理命运感到愤怒,正面反抗命运,鬼气逼人的身影。
罗修能体会他的心情,也能理解他的愤怒。但这个男人是个大笨蛋。
你真的是个蠢到家的超级大笨蛋。
看看你的同伴吧。看看她们明明想立刻冲过来救你,却因为你的心意拼命忍耐的模样吧。
「姐姐!!姐姐……?!」
露艾莉正想从背后冲出去,罗修伸出手臂挡在她面前。
「罗修先生?!为什么?」
「——二十秒。」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呢?不管再怎么试图冷静,紧绷的身体就是无法放松。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拳头不停颤抖。但是,即使如此——
「只要二十秒……给那个大笨蛋一点时间吧。」
绝对不能再多了。
所以,你就试试看吧。
现在就在这里,拯救她的心吧。你这个大笨蛋。
——老实说,我知道在手臂被刀刃贯穿,差点要被杀死的状况下,不该有这种心情。
这时我对希雅莉怀有的感情,应该是无可救药的『亲近感』吧。
她身上只有一块几乎跟没穿一样的破布,加上没好好吃饭睡觉,身体极度衰弱。即使如此,她还是为了保护妹妹,为了帮助妹妹,将自己的一切都赌在这样的情感上,拼命地想要打倒坏人。
她的这副身影,让我莫名地……
想起了过去拼了命想要保护同伴的自己。
「姐姐!!姐姐!!」
「呜呜……!!呜,呜呜呜……!!」
就连露艾莉拼命呼唤的声音,希雅莉也已经听不见了。她流下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打在我的脸颊上。她不断将体重压在颤抖的双臂上,试图连同贯穿的手臂一起挖开我的喉咙。
凯因与洛伊德被杀,自己只剩下保护妹妹这条路。
只剩下为了妹妹而战这条路。
「还给我……!!还,给我……!!露艾……!!」
……啊啊,是啊,这不符合道理。
〈恶徒〉的主力离开据点,她趁机杀了四个人,但那又有什么意义?等到那些家伙回来,她打算怎么办?这次她和妹妹肯定无法安然无恙——这些她都明白。可是,这份感情不是凭那种事不关己的道理就能解决的。
我懂。
因为我跟你一样——曾经抱着自己的性命已经不重要的觉悟战斗过。
「——希雅莉。」
我叫了她。虽然我用着连自己都感到傻眼的冷淡态度,不擅长说话也不擅长表达感情。
「——啊。」
希雅莉微微颤抖。我知道,此时她漆黑的眼眸第一次正确地映照出了我的身影。
我说:
「露艾莉没事。坏人已经不在了。所有人都被打倒了。」
「——」
希雅莉摇摇欲坠。她压在手臂上的体重变轻,原本凝聚的魔力也解开了。滴落的眼泪没有打在我的脸颊上,而是轻抚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
——喂,从天上俯瞰我们的混账神明啊。
——已经够了吧,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好不容易从坏人手中救回了希雅莉,那这样不就该结束了吗?有必要继续逼迫她的心灵吗?有必要继续让她受不讲理的苦吗?
所以我才要说。和她有同样心情的我,和她有同样觉悟的我要说。
「你不用再做这种事了,没事了。」
——就算这个世界是如此混账,至少最后要存有救赎。
「你——保护了妹妹。」
「………………………………啊。」
——我的话语,究竟有没有传达到她那冰冷封闭的心中呢?
她那用力握紧到失去血色的手掌,缓缓地放松了力道。贯穿我左臂的刀刃,化为无形的魔力粒子融化消失了。
「————真,的,吗……?」
「是啊。……你看。」
「姐姐!!」
——已经到极限了。再多一秒也忍不下去的露艾莉从旁边扑向姐姐,紧紧地抱住了她。
「姐姐,没事了,我没事了,所以,已经,没事了……!!」
「——露艾……」
希雅莉那充满憎恶的阴沉眼眸恢复了些许,但是是实实在在的生命气息。
快笑,我冷淡的表情肌肉,至少在这种时候要笑着对她说。
「辛苦你了。」
「——」
看着露艾莉哭得唏哩哗啦的脸蛋,听到我的话语,希雅莉终于——
终于,露出了从一切束缚中解放的淡淡笑容。
「……太,好————」
她倒了下去。她已经连说出这句话的力气都不剩了。失去意识的希雅莉身体往后倒下,露艾莉虽然立刻想撑住她,但还是接不住。
「——唔。」
在希雅莉的头用力撞到地面之前,罗修温柔地抱住两人。干得好,罗修,得救了。
我松了一口气,把完好的右臂当作拐杖打算起身。这时,我突然感觉背后变轻了。
「——沃尔卡。」
「啊,抱歉……」
亚托莉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撑住了我。然后,就在我起身的瞬间——
「沃尔卡!!沃尔卡!!」
「前辈!!」
「沃尔卡大人!!」
师父、尤莉缇娅和安洁同时冲了过来。师父脸色苍白,陷入半混乱的状态。尤莉缇娅泪眼汪汪,安洁平日的微笑也崩坏得无影无踪。
「不要,血,血啊!!沃尔卡,沃尔卡要死掉了!!」
「啊,啊啊……!!前辈,请振作一点,前辈!!」
「沃尔卡大人,请给我看看你的手臂!!拜托您,快点……!!」
「呜哦哦,等等等等。」
呃,好,好大的压力。虽,虽然的确流血了,但你们也太慌张了。这种程度的伤,跟不久前露艾莉受的伤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我没事,你们冷静——」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自从成为队伍的伙伴以来,这好像是亚托莉第一次对我大吼。
「赶紧把手臂伸出来!!」
「……哦,哦。」
「安洁小姐,没事的对吧?能治好对吧?!」
「没问题……!!我绝对,绝对会治好的……!!」
「不要,不要,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呃,不是,只是魔法稍微贯穿了手臂而已——难不成伤到了什么很糟糕的地方?大家太拼命了,我也开始不安起来。那个,如果治疗的人太严肃,连我也会跟着动摇,所以希望大家可以先冷静一下……
之后,安洁的神圣魔法顺利地愈合了伤口,愈合是愈合了——
「沃尔卡你这个笨蛋,废料,傻瓜,蠢货,呆子,笨蛋笨蛋笨蛋。」
师父气到退化成幼儿,她哭丧着脸,不断敲打我的脑袋和后背。再加上安洁、尤莉缇娅和亚托莉,这次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沃尔卡大人,还请你多珍惜自己一点!请不要习惯受伤……!!」
「为什么要那么乱来!?为什么前辈要那么……!!」
「沃尔卡你这个笨蛋,净耍帅。」
「唔,唔……」
受,受伤确实是我不对……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攻击,只能立刻用手臂保护自己啊!
罗修也像是无计可施一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恶,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无论如何,这下子——总算结束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结局。有人失去了性命,有少女失去了伙伴,内心留下了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痕。和伙伴一同欢笑旅行的那段充满自由、灿烂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生命得救。这里,还有少女苦苦忍耐,历尽磨难,好不容易能用双手紧紧抱住姐姐。
希望这至少能作为对逝者的饯别。
只能祈祷他们的死不会白费。
——在这个世界,这是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平凡悲剧。
这起事件不会撼动国家,也不会成为重新审视冒险者这份职业安全性的契机。只会暂时在公会中成为话题,让众人以「我们也要小心才行」的老套说词来表达同情,然后逐渐被人遗忘。
但我绝对不会忘记。
想起原作知识的我,绝对不会忘记这起让我重新体认到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的事件。
对最讨厌坏结局的我来说,这里真的是个烂到极点的世界。
但不管基于什么样的因果,既然我已经成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中一人,就只能抬起头向前迈进。
我看过无数次值得效仿的背影。在剧情与设定都记忆模糊的『原作』之中,只有那道背影至今依然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因为那家伙——主人公现在也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持续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