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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之章

    ——八小时前——

    「喂、白石。」

    身边的青蛙叫了我的名字。「时间差不多了吧?」

    「……还没。时间到了手表会发出提示音。」我横一眼青蛙,这么回答。「还有,不要叫名字。」

    穿黑西装的青蛙一脸疑惑:

    「为何?」

    「规定就是这样。」

    「喔,因为戴这个面具的关系吗?」青蛙抚摸蒙住自己脸的乳胶面具。这青蛙面具有着莫名写实的绿色,表面特别加工过,呈现两栖类独特的黏滑质感。

    「规定就是这样。」我再说一次。「戴上面具之后,彼此就按照面具造型称呼对方,以防万一。」

    「你也太认真了吧。」

    「毕竟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泄漏本名。」

    「太认真了。」

    「……你现在是在批判我吗?」

    「我是佩服你啦、白石……不对,是川普总统。我佩服你,也佩服那家伙……呃、他戴的面具是什么来着?」

    「小丑。」

    「对对!我们的小丑大人啦,你们做得可真彻底喔。」

    我戴的是作成美国前总统川普造型的面具。我们这次工作中所有的规定,都是「小丑」制定的。

    「这些规定你不也都同意吗?」我这么一说,青蛙就发出傻眼的声音。

    「你在跟我搞笑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耶。」

    「就算这样,规定还是规定。」

    「没救了。」青蛙双手一摊。「……或许这才是专业人士的正确态度,可是,会不会太一板一眼啦?你有受规矩束缚的倾向喔,果然是当过老师的人。」

    「不是老师。」

    「喔喔,是牧师吗?都差不多啦。」

    「完全不同,而且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真要说的话,牧师指的是基督教新教派的神职者。我以前信仰的宗教没有这种称谓。」

    「啊、是喔。」

    「还有,规定是不谈私事。」

    我露出严格的表情,但脸上罩着面具,对方也看不到。青蛙无视我的反应,继续说:

    「遵守那些规定,人生有什么乐趣?规定这种东西,就是要稍微扭曲一下才刚好。世上所有的规定啊,制定的时候早就预设会有一部分人不遵守了。法律也是如此啊,都有一个缓冲的范围啦。所以,一板一眼遵守的人只会吃亏一辈子。」

    我在美国总统面具底下叹气。

    青蛙说的话,我大致上同意。我自己过去一直遵从自己相信的规定和信条而活。不过,我的想法是,必须扭曲的规定本来就是错误也不完整的东西。如果不满意,该做的不是去扭曲规定,只要把遵从的规定换掉就好。在察觉这个事实之前,我着实浪费了太多时间。正因如此,才会改变生存方式,换掉遵从的信念。

    「话说回来,这面具还真臭。有股橡胶味。」青蛙不满地说。

    我错愕地回答:

    「准备这些面具的人是你自己吧。为什么要选这么搞笑的面具?不能就用露眼毛帽之类的吗?」

    「牧师先生就是这么正经,你们的教义没教人要保持童心吗?」

    「我又不是牧师。」

    手表发出「哔」的声音。我看一眼左手上的数位面板。

    「十五点了。」

    青蛙点头,按下操控盘上的「关」。

    从两侧无声滑向中央关上的门,将地下停车场的黑暗阻绝在外。关上门后,我们搭乘的这座业务用大型电梯发出低沉的驱动声,开始向上攀升。原本显示「B2」的灯号转为「B1」时,电梯又随即停下。

    门打开后,外面站着三个和我们一样身穿黑西装的男人。脖子以下的打扮一模一样,脸上则各自戴着不同的乳胶面具。分别是「老虎」、「骷髅」和「小丑」。

    「摄影机呢?」我问,小丑摇着红鼻子说:

    「关闭了。」

    小丑率先进电梯,骷髅和老虎也跟上。三人进来后,电梯门关闭,再次往上攀升。我们五人站在这个大笼子里,默默抬头看数字灯号转变。

    「……这打扮真蠢。」老虎半带苦笑地说。

    「你也是个缺乏童心的家伙呢,虎面。」青蛙凝视灯号回答。

    「工作时不需要童心。」

    「这种观念本身就不对了啦。从古至今成功的人,内心都能保持适度的放松状态。」

    「胡说八道,什么适度放松啊。」这次轮到和我站在相反边,身材高大的骷髅发出不悦的声音。

    青蛙拔高了声音回应:

    「要是内心不够从容,工作也是无法圆滑进行的啦。幽默感是专业人士不可或缺的特质。你这混帐骷髅就是不够放松,跟你的面具一样死气沉沉。」

    「闭嘴。」

    「够了。」小丑说。「电梯要停了。」

    电梯减缓速度,慢慢停下来。楼层灯号显示为「7F」。

    门打开来,梯厅充满白色明亮的灯光。和室外恶劣的天气不同,这里的观叶植物在灯光下看起来绿意盎然。

    我们走出电梯,我带头踏上走廊。楼层格局图事先已经记在脑中了。转了几个弯,尽头处有扇门。一看就知道相当厚重的门上配着电子门锁,旁边有个触碰式的读卡机。

    小丑确认手表后说:「……稍微早了点。」

    我们默默站在门前。天花板上设置了半圆球体的监视摄影机,即使知道录影功能已被关闭,感觉还是很不舒服。

    我们焦躁地等待门打开。

    不知是空调的声音,还是大楼外的风声,走廊上持续有低沉的噪音隆隆回响。

    难耐沉默的青蛙说起话来。

    「对了,说到保持内心的从容,我小时候啊——」

    「你先闭嘴。」骷髅打断他。

    这时,眼前的门发出笨重的声音滑开。

    打开的门内,站着一个身穿白色上衣和紧身裙的女人。是翠翠花。洋娃娃般的白色肌肤,衬托得红色唇膏更加显眼。翠翠花一副想睡觉的样子,眯起黑框眼镜底下的眼睛,打量戴面具的我们,姿态慵懒地撩起长发。

    「好蠢喔。」

    关于这点,我同意她说的话。

    「警报呢?」我问。

    翠翠花噗哧一笑。「你是美国总统喔?一点也不搭。」

    露出整齐牙齿的笑容,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真美。

    我再次询问同一件事:「警报器关了吗?」

    「嗯,关了喔。」

    「里面有几个人?」

    「四个。」

    「几男几女?」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还有一个呢?」

    翠翠花微笑舔唇。「可爱的老爷爷。」

    「三男一女,都在同一个地方吗?」

    「对。」翠翠花点头。

    「有看起来会抵抗的人吗?」

    「没有类似保全或警卫的人喔。」

    「钻石呢?」

    「目前是在保险箱里。」

    「打得开吗?」

    「拜托那个老爷爷,他就会打开喽。」

    「他就是珠宝商了吧,叫什么名字?」

    「青木。」

    我望向身旁的小丑,他点点头。

    我从外套内袋取出一个厚厚的褐色信封,默默往翠翠花胸口一放。

    翠翠花收下信封,白皙指尖点数内容物,眼神陶醉地看着信封里的东西。我告诉她:

    「请现在马上带着这个消失,也不要联络任何认识的人。」

    翠翠花抬头看我,红唇一撇,露出狐媚的笑容。

    「……嗳。」

    「什么事?」

    「你们等一下会杀人吗?」

    「…………」

    「要杀的话,我也想看。」

    翠翠花神情恍惚,眼波流转。

    她的情感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能从我这种凡人看不到的地方看见美丽的事物。这或许也是她的优点之一。

    站在我身边的小丑冷冷地说:「快滚。」

    她收敛表情,不满地歪了歪头。「……真无聊,亏你还是小丑。」

    把褐色信封塞进手提包,翠翠花钻过我们之间,快步离去。临走时,又回头看我一眼:

    「再见喽美国总统……路上小心。」

    留下这句话,她踩着高跟鞋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我望着她飘逸的黑发,沉浸在余韵中。像她那样的女人很罕见,或许我该感谢自己够幸运,才能遇见她。小丑从背后戳了戳目送她离去的我。

    我们进入室内,前方还有另外一道附有小玻璃窗的门。不过,在翠翠花的安排下,这扇门锁已经打开。我们通过这道门,闯进去。

    看见我们,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发出尖叫。分别坐在不同小桌前的两个年轻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面前的桌上,都摆着小颗的钻石。

    「所有人站到角落去,排成一排!」老虎大喊,手上握着枪。

    微胖女人再度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

    骷髅揪起女人衣领,低声威胁:

    「闭嘴!要是敢找麻烦,我会让你发不出声音。」

    女人吞下尖叫,抿紧颤抖的嘴唇。

    墙边放着大型防火保险箱。照刚才翠翠花所说,钻石就在里面。但,能打开这保险箱的老人呢?这里没看到老人。

    「少一个人。」我这么说,小丑立刻点头做出指示。

    「青蛙确认保全系统,老虎和骷髅看住这三个人,川普和我来找剩下那个男的。」

    我和小丑一起走向房间后方,那里用毛玻璃隔出另一个空间,放有一套沙发。沙发对面是张木制的大型办公桌,黑色皮革办公椅上没有人。

    我蹲下来,往桌子下面看。一个秃头的矮小男人趴在那里,脸上流露畏惧的神情。

    「找到了。」我举起一只手通知小丑。矮小男人正单手拿着智慧型手机压在耳边。我从他手中抢走手机,丢在桌上。

    「你就是青木?」我这么问,男人趴在桌子下点头。

    这家伙应该就是珠宝商了。我命令他出来,青木抖着双腿爬出桌下。我拉着他站在房间中央。

    其他三人靠墙排排站,老虎站在旁边,手上的枪口对着其中一人。

    桌上有个约莫小孩拳头大的玻璃纸镇。骷髅抓起那个,用力敲打四人的手机。液晶画面纷纷碎裂,露出里面的电路板。青木用怯懦的眼神注视这一切。

    我站在青木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我们想要的不是小颗钻石,是那个保险箱里的上等货。我们知道东西就在那里面,你现在马上把保险箱打开,东西交给我们。」

    青木背后,耸立着跟我身高差不多高的巨大保险箱。

    「最好听他的喔,这可是美国总统的命令。」青蛙笑得愉悦。

    青木默不吭声,嘴唇颤抖。

    骷髅揪起站在墙边其中一个年轻男人的衣领,一边低声说「交出钻石」,一边高举手上的玻璃纸镇。只见他毫不犹豫地用纸镇殴打男人的脸,一阵碎裂闷响中,男人向后跌出去,呻吟着倒在地上。嘴角滴血,被打落的一颗牙齿在地上弹了几下。

    中年女人忍不住哭起来。

    青蛙傻眼地说:「喂喂喂……」

    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令青木脸色苍白,不敢动弹。

    骷髅强行拉起倒在地上的男人,再次靠近他耳边低声说「交出钻石」。

    玻璃纸镇又一次发出闷响,将年轻男人击倒在地。青木肩膀一抖,双眼紧闭。被殴打的男人似乎昏厥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打开这个保险箱吧。」我平静地对青木说,他流着眼泪猛点头。

    「很好。」青蛙做出满意的评论。

    六分钟后。

    我们搭上停在地下停车场的黑色逃脱用车辆。

    「这辆车,后座好挤。」

    把身体塞进车内,青蛙不满地说。

    我正想拉掉面具,小丑的红鼻子转向我。「等等。」

    「保险起见,出地下停车场前都不要脱掉面具。」

    我点头答应。

    「这面具橡胶味好臭。」身边的青蛙埋怨。

    「还不是你拿来的。」骷髅指责他。

    「你们看,这次的工作成果。」

    老虎高举手中的钻石。和刚才那个玻璃纸镇差不多,足足有一个小孩子的拳头大。

    「好大啊。」青蛙发出赞叹。

    老虎用手指捻起钻石摇了摇,满足地说:

    「这应该有七十五……不、八十克拉。」

    驾驶座上的小丑佩服地问:

    「光拿在手里就知道重量啦?」

    「是啊,当然知道,这是职业病。」老虎回答。

    八十克拉。钻石复杂的切面像狂乱的万花筒,团团映出老虎、小丑和骷髅的头。

    青蛙发出愉悦的笑声。「嘿嘿,一切都很顺利呢。」

    老虎将钻石放入黑色袋中,再收进银色手提箱,盖上盖子,上锁。

    高速行驶的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噪音,从地下停车场冲进下着大雨的马路。雨刷用力摆动,同时,我们所有人揭开了面具。

    车子不断行驶,中途没有停下来过。强风暴雨在挡风玻璃上制造了瀑布般的水流,车内收音机广播不间断地播报台风的消息。

    即将开上山顶。翻过这座山头,穿越两县边界后,我们就会抛弃这辆车,改搭事先准备好的另外一辆车。如此一来,即使珠宝行的人报警,警察也来不及追查。更别说那个宝石商自己也做了亏心事,或许根本还没报警。

    走这条山路是我的提议,只是没想到下过雨的路况会这么糟。不过,还不到影响行驶的程度,一切依然按照计划进行中。或许因为这样,车内弥漫一股放松的氛围。像是要跟没有片刻安静的雨声对抗,绀野一直在说话。到后来,谁也没有答理他,把他说的话当成广播内容,左耳听右耳出。

    「——以前这一带气候寒冷,严寒的程度是现在的气候完全比不上的唷。十月一过就下起冰冷的雨,秋雨比冬天的雪还要冰冷。这是真的,我小时候有一次漫无目的骑脚踏车出门,回家路上也遇见跟今天差不多的豪雨。到现在还记得,握着车把的手几乎失去感觉,甚至以为自己要冷死了呢。那才只是十月的事情喔。到了现在,连这一带的气候都温暖起来,要我说的话,跟市区内也没太大差别了。地球温室效应要是继续这样进展下去,搞不好四季这个名词会在我们这代人还活着的时候消失。」

    「……温室效应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吧。」不知谁这么说。

    绀野拔高了声音回应:

    「不会吧,真该让你戴川普面具才对……听好了,我说的可不只是自己的感受或印象,这是客观事实。经过观测证实的事实,全世界的气温一年比一年急速上升。气候正以人类实际感受得到的速度产生变化,这是地球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谁也没有反应,但绀野不以为意,继续发表他的演说:

    「我举个事实来证明好了……你们应该知道诹访湖吧?」

    「……知道啊。」驾驶座上的人给了可有可无的回应。绀野点头继续:

    「诹访湖的湖面每到冬天就会结冻,只要寒冷天气持续,湖水全面结冰,冰层厚度也与日俱增。当冰层厚到超过一个限度,湖面就会裂开,冰从断面处隆起。隆起的冰从湖岸一侧延伸到另外一侧,像一条线状的冰路,长度可达好几公里,高度也能达到一公尺。」

    「这是日夜温差造成的现象吧。」我这么说,绀野就口沫横飞:

    「是这样没错。昼夜温差造成冰层反复膨胀收缩,形成了这样的现象。因为看起来就像神明横渡湖面的痕迹,人们就把这种现象称为『御神渡』……然后我是要说,超过五百年前已经有关于这种现象的文献纪录,意思就是,五百多年之间,这种现象每年都会发生。」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我这么一说,绀野似乎很高兴。

    「因为我小时候参加过乡土史研究社啦,在那里学到的。」他露出笑容。

    神明横渡湖面啊。不管哪个时代,人类总会从任何事上联想到神明,试图从神明身上寻求解答。

    绀野比手画脚,说得更热烈了。

    「可是现在,顶多三年才能看到一次御神渡现象。这是因为,即使冬天气温也不够低,冰层结得不够厚的关系。你们懂吗?持续五百年的自然现象,现在已经中断了。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吧。所以说,温室效应是事实,而且正急速发展中。」

    说不定是神明已经不愿降临人间了啊。我这么想。

    雨刷无情地抹去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看着这一再重复的景象,我恍惚思考关于神的事。

    每个人都会思考神的事。

    看见温差造成体积变化的自然现象是如此,自己遭受不合情理的苦难时也是如此。当人类遇到难以理解的事物,往往会向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寻求答案和救赎。几乎所有这样的行为都不会被称为信仰。然而,萌生对神的爱,是全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我曾经这么认为,但那是错的。无论遭遇任何苦难,信仰都能支撑人们度过。我也曾经如此深信不疑,但这也是错的。

    所以,我从那时开始抛弃信仰,改变生存方式。不去遵从某个谁制定的伦理,只凭人类天生的本能和欲望而活。不再对别人抱持期待,也不再对自己抱持期待。甚至连思考都放弃了。要是不这么做,我就无法逃离内心深刻的伤痛。一如期待,我感受不到痛苦了,但也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我连自己内心究竟冀望什么都不知道,也看不到活着的意义。

    我只是不断空虚地往前走,最后走到这里。现在,我和一群毫无可取之处的人混在一起,缩着身体坐在棺材般狭窄的汽车后座。

    但是,我也遇到了救赎。在这次工作中发现的救赎之光,说不定能照亮我今后的人生。要是能和她共度未来,不知道该有多好。

    车窗外,黑压压的树木林立。陡急的柏油路面上,雨水流成了一条小河。轮胎辗过水洼,哗啦哗啦溅起水花,沿着满是泥水的山路往上爬。

    风依然不停地呼啸。不知不觉中,雨势变小许多,或许我们正在穿越台风眼。

    「什么声音?」前座的某个人问。

    我望向窗外。树枝随强风大幅度摇摆,几乎要遮蔽狭窄的道路。我只听见风低吼的声音……才刚这么一想,我就听见那声音了。地鸣般的低沉声响,令人联想到大型推土机疾驰的模样。问题是,对向车道并无来车,后方也没有其他车辆。

    地鸣声愈来愈大。那声响似乎来自头顶。道路左侧山壁陡峭的斜坡往上方延伸,山腹表面多处剥落,露出底下的红土。没有设置任何防止土石崩落的网子或护栏。从窗内抬头仰望斜坡,惊人光景映入眼帘。

    黑色波浪从头上滚滚落下。山崩了。

    有人大喊。

    「加速!」

    驾驶立刻踩油门,引擎发出怒吼。

    头上黑色波浪般的土石流逼近,仿佛要吞噬我们的车。第一道大浪已经抵达路面,车顶传来石头接二连三撞击的声音。大颗岩石落在引擎盖上弹起,打中挡风玻璃。伴随一阵强烈冲击,玻璃像整片被掀开似的破碎,形成一个大洞。有人发出尖叫,车身左右激烈摇晃。

    路面不断有落下的土块弹起,留下水花和爆裂的声音,从我们眼前飞过。

    往上坡路的顶端看,已可看见右侧树干倒下,眼前出现开阔的景色。只要能上到那里,车子的速度应该可以再加快。

    车子持续加速,从左边逼近土石流已近在眼前,即将阻挡我们的去路。

    山上的树木不断随崩落的地盘倒下,朝我们掉落。前方柏油路面已被黑色泥泞淹没,轮胎逐渐陷入早一步落下的泥泞中。

    这时,泥沙撞上车身的左后半部,发出一阵喀啦喀啦的凄厉声响。再度感受到一阵剧烈冲击。受泥沙推挤的车后轮朝旁边打滑,车尾往右边甩。幸好轮胎还没有失去抓地力,车身重新转正,继续加速前进。山景映入我睁大的双眼,转头往后看,黑色波浪般的土石流已将后方道路吞没。

    甩掉了——

    才刚这么想的瞬间,就从车窗外看见一棵倒下的树,正由山崖上方飞过半空落下。

    仓促之间,我用力抓住座椅。后挡风玻璃发出惊人的碎裂声,与此同时,车身弹跳腾空,前挡风玻璃外的道路翻转。

    我就这样失去意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睁开眼睛时,看见碎了一半的挡风玻璃外,地面横倒在眼前。不对、横倒的应该是这辆车。大概是翻车了,车体朝左侧地面倒下。

    从右边车窗往上看,白雾状的云朵快速飘过天空。身体感觉好沉重,才发现坐我右边的紫垣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紫垣似乎系了安全带,身体受到安全带支撑,头往下垂。

    「喂。」我推一推紫垣的头,全身瘫软的他没有反应。

    不只左右两人,前座的两人好像也失去意识了。身体都被安全带系在位子上,呈现虚脱无力的状态。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前,完成使命的白色安全气囊萎缩下垂。

    我没有系安全带。幸运的是似乎没有撞到头,身上也毫发无伤。

    听见淅沥沥的流水声,应该是雨水积成的水流吧。一方面这么想,另一方面,脑中却浮现曾经看过的动作电影场景,汽油从撞毁的车辆流出,一点火就爆炸。

    我急忙抓着副驾驶座的椅背往上爬,将身体探向前座。驾驶座上的山吹承受了我的体重,但没任何反应。我钻过挡风玻璃的大洞,连滚带爬离开车子。

    眼前景色开阔,连绵的山景看上去就像全景照。要是天气好的话,一定是一片绝景。然而现在天空乌云密布,袅袅白雾宛如群聚的小动物沿着山腹蠕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眼前没有道路护栏,连地面都消失了。往底下看,切断的路面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掉在遥远的下方。我踏出一步,脚下的柏油纷纷崩解,像慢动作镜头般往下掉。我赶紧把脚抽回来。

    看一眼翻覆的车辆,不禁心惊胆战。它刚好停在悬崖边,要是地面再滑一点,可能就会头下脚上栽进谷底了。或者,如果插入后座那棵树再把车身往前推一点,我现在肯定不是清醒,而是死了。

    车辆后方那条我们一路驶来的道路完全被崩落的土石埋没。

    往车内看,四人还在里面。所有人似乎都失去意识,不过外表看起来倒是没受太严重的伤。或许都还活着。

    得把他们救出来才行。这么一想的瞬间,一阵强风吹过。风中的雨水打在眼皮上一阵刺痛。

    风吹得我站不稳脚步,可见风速依然很强。总觉得强风连车都能吹跑,我把手放在引擎盖上,试图支撑它。不过想想,这样的风速应该还无法将车吹跑。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对了,钻石呢?

    要是掉到悬崖底下就无法挽回了。窥看副驾驶座,手提箱滚落在仪表板上方。我从外面伸手抓住箱子,虽然想拉出来,山吹左手上的铁丝链还连在手提箱上。

    「山吹。」我叫他,没得到回应。

    强风再度吹过。轰隆风声中,几片破碎的叶子掠过我的鼻尖往身后飞。感觉地面传来受辗压似的震动。朝车身后方看,泥水正从崩落的泥沙上流下来,还夹带着几块碎石。或许会再来一次土石流。

    我急忙跪在泥水里,把头钻进仪表板上。手提箱的把手旁有四位数的数字转盘锁。山吹手腕上的铁丝链妨碍我改变手提箱的方向,只能勉强辨识转盘上的数字。我知道解锁密码,手指放在转盘上快速滑动。转出正确的四个数字后,锁发出「喀嚓」一声解开了。

    打开箱盖,出现埋在泡棉垫里的黑色小袋子。我把那从箱子里拿出来,八十克拉的钻石。完成惊险任务才到手的成果。无论如何,这样就确保钻石平安了。我发出安心的叹息,将钻石放入外套口袋。

    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必须上哪找到代步的交通工具下山才行。开来的车如眼前所见,已经完全毁损了。车内四人还没醒来,得快点跟他们讨论对策——

    想到这里,思考停止。

    仰望天空,环顾四周,附近杳无人迹。天上既没有飞鸟,地上也没有走兽,只有呼呼风声。现在这座山里,发出气息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站起来,背对车辆。一个深呼吸后,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传来钻石凹凸不平的触感。我把刚收起来的这个拿出来,将袋里的东西倒在掌心。

    捻起白色闪亮的宝石,缓缓朝天空高举。手上的湿气在宝石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弱日光下,钻石表面水分折射出复杂的色彩。

    要是真有操控人生的神,他或许有着反复无常的性格,可能还很喜欢开玩笑。

    就在仅仅五分钟前,我都已经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了。当车体被滑落的土石流吞没,车身猛烈翻覆,眼前天旋地转时,最后闪过脑中的念头是,活埋在泥沙里不知道有多痛苦。

    然而,现在又是如何?

    已经来到我鼻尖的死亡,还没碰触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入手中的巨大宝石。

    八十克拉钻石带来的巨富,即使五人平分之后,还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要是独占这颗钻石,得到的就是原本的五倍。只要当场离开,这笔钱全部都将属于我。虽然我不知道上哪找能收购这么高价赃物的人,不过,之后再慢慢想就好。

    我早已决定忠于欲望而生。忠于欲望而生的人不会被后悔的念头袭击,也不会受痛苦折磨。要是站在一样的立场,留在车内那四人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这就是不懂如何爱神,只凭本能而活的生存之道。

    对,只要有这个——

    想到这里思考就停止了。我再次打量手中的钻石。只要有这个就怎样?就算拥有用不完的大笔金钱又怎样?这颗钻石真的是我想要的东西吗?这就是我的冀望吗?

    我用力甩头,甩掉怀疑。想起青蛙说我太认真的嘲弄口吻。

    事到如今还想那些干嘛,这样就对了。我说服自己,握紧钻石。

    好了,那这里是哪里呢?

    环顾四方,视野里只有辽阔的山景,附近没看到人家。车子应该已经行驶到靠近山顶的地方了。从这里徒步回城里,得花上很多时间。再过不到一小时天就要黑了吧,风雨也会增强。在那之前我下得了山吗?

    拿出西装外套内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只要GPS还能动,应该就会显示正确的位置。点按液晶萤幕,画面上方出现无法通讯的图示,这里似乎收不到讯号。

    虽说地处深山,沿途走的都是经过铺设的道路,不像来到没有基地台的秘境。是收讯的位置不对吗?

    盯着液晶萤幕,我慢慢走动。可是,即使换了位置,萤幕上的图示也没有变化。

    可能是土石流的影响。我放弃GPS,把手机收回内袋。

    与其翻过山顶,往回走会比较快吗?不管怎么说,想要下山还是得先找到代步工具。

    我抓起手上的钻石,再次朝天空高举。复杂的切面另一端,山景在折射作用下分成好几块,闪闪发光。

    这是我的东西。我是幸福的。我这么说服自己。

    这时,石头表面映出某个黑色物体,看起来像个小小的人影。影子一闪而过,我朝背后转身。可是,那里没有半个人。

    脚下泥水飞溅,低头一看,一颗黄色小球弹跳过来。

    停在我眼前的泥泞中,看似小球的物体,原来是圆形的柳橙果实。刚从树上掉下来的吧。我不假思索抬头看,没看到柳橙树,只有灰褐色的云飘过。

    四处东张西望,将钻石塞回口袋。

    「谁?」试着发出声音问。

    回应我的只有未停止过的风声,什么人都没有。四周也不见移动的黑影了。

    我踩着泥水走过去,捡起落下的果实。好像不是柳橙。从来没在水果行看过这种水果,应该不是常见品种。黑色泥水滑落,果皮静静散发光泽。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

    「谁!」视线迅速扫射四周。

    翻覆的脱逃用车辆旁、背后的树林里、崩坍的土石泥沙上……到处都没看见人影。

    我自然而然朝外套口袋伸手。隔着布料确认,指尖传来八十克拉的触感。或许有人想夺走这个。

    得快点离开。就在我转过身,正要迈开脚步时。

    脑门传来一阵剧烈冲击,意识瞬间飞散。

    回过神时,自己的脸颊埋在泥水里,我趴倒在地。似乎有人从背后偷袭我。刚才那颗柑橘果实滚落眼前,好像在窥看我。

    头顶上方,有人急促呼吸。

    得快逃命才行——

    然而,就算想站起来,身体也不听使唤。头晕目眩,指尖颤抖。双腿无法使力。我只能在泥水里匍匐爬行。每动一下,后脑就窜过强烈痛楚。趴在地上的我,感觉背后传来某人强烈的杀意。

    才刚掠过鼻尖消失的死亡,如今再次降临。

    命运之神真的很爱恶作剧。

    在这短短时间内,我想了什么呢?不是殴打我的人,也不是那颗钻石。意外的,占据我思考的是神。是我早该唾弃、远离的信仰。对我来说,思考死亡和思考信仰是同一条线上的事。

    等一下我就会被杀死了吧。但是,现在充满我内心的不是恐惧或后悔,也不是悲伤或愤怒。不可思议的,满心都是温暖与安详。

    我改变了生存方式,以为这样就能逃离痛苦折磨,但那不过是错觉罢了。痛苦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出现,我根本没有获得疗愈。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

    生命即将被夺走的瞬间,我才第一次察觉束缚自己的枷锁。不、不对。我早就察觉了,只是自己故意不去看。信仰曾告诉过我,死亡不是结束,只是过程。穿过死亡这扇门,我终于能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了吧。不可思议的,全身充满获得解放的感觉。

    听见谁的脚踩在泥地里的声音,头上的急促呼吸愈来愈近。那个人正打算给我致命一击。我微微转头,侧眼仰望那人。笼罩黑影的脸上,白色眼珠异样发光。是绯村。他睁大充血的双眼,高举手中的岩石。

    神啊,请原谅这个人。

    这是我最后想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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