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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之神(调查员:“切间莲二郎”、梅村卫、江里润一)

    其一

    清晨的温泉街被薄薄的热气所笼罩。

    旅馆的招牌上,字体已经模糊不清;蒸馒头的蒸笼,还有晾衣台上随风飘动的湿浴巾,一切都如同海市蜃楼中的幻影一般。

    我心想 “这样挺好”。要是眼前是充满活力、欢乐的景象,我大概会有把自己勒死的冲动吧。

    切间和冷泉他们本应拥有那种能和家人一起去旅行的幸福。那些家伙被无端剥夺了理所当然的机会。只有我还优哉游哉地活着,没理由独自享受快乐。

    我无意识地低着头走着,旁边的梅村轻轻戳了戳我的背。

    “乌有,走路的时候好好看前面。地上可没掉小钱哦。”

    “我又没在找。还有,我不是说过别用那个名字叫我吗。”

    “好好,切间先生。反正这里也只有了解以前的你的人。”

    走在稍后面的江里默默移开了视线。

    就在不久之前,我压根没想过会和这些人成为同伴,更别提一起去进行调查了。

    特别调查课成立才半年。调查员逐渐聚集起来,体制也在慢慢形成,但还存在很多不足之处。

    我们这三个作为创立者的人不得不亲自去进行实地调查,原因也在于此。

    “不过,在这样的观光地居然也有领怪神犯吗?”

    我们所在的是一条破旧的温泉街。

    狭窄的坡道上,竖着用古风字体写着 “当日往返温泉” 和 “精麦荞麦面” 的宣传看板,显得有些突兀;头顶上,熄灭了灯光的灯笼在摇晃着。

    许多看起来像是战前就存在的旅馆聚集在一起,或许是因为阳光照射不到,又或许是因为各处不断喷出的蒸汽,整个街道都湿漉漉的。

    “正因为有,我们才会被叫来啊。”

    “没有就好了。本来都没法休带薪假,还忙得要死,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假期了。”

    梅村故意用欢快的声音说道。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敌对的,他这种轻松的口吻曾让我很恼火,但现在却觉得很感激。

    这家伙的轻浮,或许是他为了不让自己和他人被各种事情压垮,而独有的关心方式和精神吧。

    梅村放慢脚步,回头说道:

    “江里先生也这么觉得吧?”

    “也没什么…… 我以前在家族经营的渔业工作,根本没有带薪假这一说。”

    “渔业和办公室工作还是不一样的吧。”

    “嗯。我还不太习惯穿西装。”

    江里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勒在瘦脖子上的领带。他那有些自来卷的黑发上,汗珠滴落下来。

    就在仅仅半年前,这家伙还在一个有邪恶之神的村子里,闷闷不乐地做着渔夫。就像我当初被招进对策本部时一样,我能想象他心里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甚至连这种疑问,他可能都已经用一种放弃的心态打消了。

    梅村小声对我说:

    “我还挺怕江里先生的。感觉和他有距离感,或者说,他是不是讨厌我啊?”

    “他应该既不喜欢你也不讨厌你吧。”

    “谁知道呢。上次我问他休息日都做什么,他就回了一句‘什么都不做’。”

    “他肯定真的什么都不做啊。江里会去钓鱼池散步,既不钓鱼也不跟客人聊天,就喂喂常来的附近的猫,摸摸它们然后就回去了。”

    “用一整天时间做二十分钟就能做完的事?”

    “是啊。我之前听他本人说的。”

    “最近都说什么‘草食系’,江里先生简直比草食系还像植物啊。”

    在我对梅村的废话感到厌烦多过感激的时候,坡道的坡度突然变缓了。

    我拍了拍手,转身面向他们两人。

    “就算这里是观光地,我们要做的也是工作。开始处理正事吧。”

    土产店的橱窗里映出了我的侧脸。我的姿势、表情,又在无意识中模仿了切间。

    “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据说在这个温泉地某个地方的、能治百病的温泉。”

    梅村耸了耸肩。

    “这听起来就像到处都有的那种宣传口号啊。”

    “正因为这不是单纯的宣传口号,我们才会被叫来。根据报告,从癌症、白血病这样的重病,到天生的身体疾病,甚至残缺的四肢都能治好。上面判断这背后可能涉及领怪神犯。”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那个温泉在哪里吧?”

    “所以我们要去打听。江里,你也一起。”

    躲在梅村身后的江里轻轻咂了咂嘴。

    现在是温泉旅馆的住客们出来的时间。

    人们穿过蓝色的门帘,透过贴着雪花结晶装饰的磨砂玻璃走出来,脸上带着光泽,洋溢着笑容。明明是冬天,却也有只穿着单薄浴衣,披着一件外褂的夫妇。

    梅村环顾四周,说道:

    “话虽如此,这样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游客,哪些是当地居民啊。”

    “穿着厚衣服,带很多行李的是游客。几乎两手空空,没有那种出门在外打扮的是当地居民。这很简单吧。”

    “不愧是骗子。观察得很仔细嘛。”

    我无视了梅村的嘲讽,朝着一位手里拿着黄色塑料桶走出来的老人走去。

    我放松了在东京时紧绷的面部肌肉,尽量露出轻浮的笑容。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可以吗?”

    我叫住他后,老人光头上冒着热气,和蔼地回答道:

    “一大早穿着西装来泡温泉吗?”

    “这是工作啦。我们是做旅行指南地图的出版社的,从东京来的。”

    “从东京来?你们还真能找到这种地方啊。”

    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的梅村也配合着说道:

    “哎呀,我们也想快点完成采访,然后去泡个澡呢。您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老人用湿毛巾擦了擦头。

    “有名的旅馆的话,有红运阁和银莲庄…… 要是说隐藏的名汤,那就是天狗之汤了。”

    “天狗之汤?”

    “这一带的人都这么说。据说泡了那汤,不管什么病或者伤都能治好,就像极乐世界一样。”

    我和梅村对视了一眼。

    “…… 它在哪里呢?”

    “其实我刚退休搬来这里不久,不太清楚。不过,翠春旅馆的老太太应该很了解,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老人离开后,我们便朝着打听到的旅馆走去。

    电线杆上缠绕的灯笼每摇晃一下,就会发出 “吱吱” 的不祥声音,让人不禁联想到上吊的尸体。

    我们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前方出现了一家破旧的旅馆,入口处有竹栅栏,还装饰着天狗面具。那块字迹有些剥落的招牌上写着 “翠春”。

    推拉门打开,一位身着蓝染和服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把一块写有 “ぬ” 的木板放在了入口处。

    “ぬ……?”

    我皱起眉头,江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这是公共浴池常见的招牌。‘ぬ’表示水已经放掉,正在准备中;‘わ’表示水已经涌上来,正在营业中。”

    “用‘ぬ’的木板表示水放掉了,这是个文字游戏吧。”

    老妇人注意到我们,向我们行礼。我急忙叫住她,开始询问起来。

    “听说有能治百病的秘汤……”

    老妇人带着殷勤的笑容回应,但态度中能感觉到她对外人的防备。我知道她肯定在隐瞒着什么。

    我把江里拉到身边,让老妇人看他那瘦得像枯木一样的手臂,很难想象他曾是个渔夫。

    “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你看,他瘦成这样了。”

    江里用一种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可怕眼神瞪着我。老妇人则专注地看着江里,突然轻叹了一口气。

    “天狗之汤嘛,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哦。”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带的旅馆都有温泉管道相连。其中有一根管道,平时连接着深山里的秘汤,偶尔秘汤沸腾的时候,就会流到某个旅馆里。”

    “这么说,就算想去泡也不一定能泡到,是吗?”

    “不是这样的,有一家叫天狗庵的旅馆独占了那些管道。最近甚至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外地客人都去那里…… 把大家的东西拿来赚钱,真是太没品了。”

    老妇人优雅的笑容中隐约透出一丝轻蔑和愤怒。梅村用欢快的声音插嘴道:

    “老板娘,您泡过天狗之汤吗?”

    “嗯,很久以前泡过。”

    “难怪您现在还这么年轻漂亮呢。”

    “哎呀,别哄我了。哄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哦。”

    老妇人收起了阴沉的表情,放松了脸颊。我用手肘轻轻戳了戳梅村的肚子。

    江里依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说道:

    “泡了天狗之汤,我的病也能治好吗?”

    老板娘没有理会我那像是在躲避他眼神的样子,自信地点了点头。

    “您可能觉得这是迷信,但我自己也是大伤痊愈了呢。我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左手的知觉。但是,泡了天狗之汤后,奇迹般地神经恢复正常了。多亏了那个,我才能经营这家旅馆三十年呢。”

    我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板娘回到店里准备打烊,我和梅村交流起来。

    “左手的神经,你看……”

    “真假还不知道,但我们是不是一边往天狗庵去,一边继续调查呢。喂,江里。刚才对不起了,你也差不多消消气吧。”

    江里一直盯着竹栅栏。我还以为他在生气,可他只是惊讶地摇了摇头。

    “你们没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那个老太太的左臂,是义肢啊。”

    我感觉脸上因石板路上弥漫的热气而泛起的红晕一下子褪去,血色尽失。

    其二

    “是义肢啊,这么说,那个老太太是认定自己的手治好了吗?”

    我回想起老板娘那端庄的微笑,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脸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或周围有什么不对劲的神情。我也深刻地感觉到,这在我们调查过的村子里是常有的事。

    “梅村,会有那种认定自己的病或伤已经治好的患者吗?”

    “有一种叫安慰剂效应,就是坚信普通的维生素片是特效药并服用后,身体状况会有所改善…… 但要说认定失去的手臂又长回来了这种程度的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江里烦躁地摆弄着领带,说道:

    “我有个亲戚以前被渔船的螺旋桨卷进去,一条腿被切断了。他说在下雨天,总觉得没有的那条腿有时会疼。这和那个情况一样吗?”

    “那是幻肢痛。不过,那种情况本身还是有四肢已经失去的自觉的。”

    “那就是那个老板娘脑子有问题吗?”

    “江里先生,你说话也太直接了吧。”

    梅村苦笑着说。

    要是现在切间在这里,是不是能更深入地剖析这个问题呢?要是凌子在,是不是会从民俗学的知识出发进行推理呢?

    而只剩下一无所有的我。

    我摇了摇头。既然被留了下来,那就只能连消失的那些人的份一起努力工作了。

    “梅村,江里,继续调查吧。查查还有没有类似的村民。”

    我压低声音,端正了姿势说道。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我模仿真正的切间时他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快步向前走去。

    我们看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正在擦拭一块记载着温泉街历史的石碑。我们跟他搭话,男子规规矩矩地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

    “天狗之汤啊!效果是真的哦。我从小就很严重的特应性皮炎,一天就治好了。”

    从工作服的领口和袖口露出的男子的皮肤,被像垂下的红色花瓣一样的癣覆盖着。

    在小巷角落的荞麦面店前,一位女子停下了一辆生锈的摩托车。女子一只手摘下头盔,回答了我们的询问。

    “那秘汤啊,我也只能相信它是有效的了。我曾经一度因为压力大什么都吃不下。我说的这个更让人难以置信吧?现在我都长了这么多肉了。”

    女子伸出的手看起来瘦得仿佛只是在骨头上包了一层皮。

    随着询问的深入,我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个不断冒着热气的村子,感觉就像被幻觉的迷雾笼罩着一样。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认定自己那些本应没治好的病和伤已经痊愈,就这样生活着。

    我们三个人走进了刚才那家荞麦面店,在一张满是伤痕的木桌旁坐下。

    梅村搅了搅装在浅棕色容器里的焙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作为一个医学生的边缘人,我都快烦死了。不过,要是能给人这么强烈的心理暗示,说不定对临终关怀医疗也有用呢。”

    “你这是想利用神吗?”

    “开玩笑啦。不这么想的话,我可坚持不下去啊。”

    我坐在硬得硌得屁股疼的木椅上,把薄薄的坐垫挪来挪去,这时天妇罗荞麦面端了上来。

    江里一边用筷子把茼蒿天妇罗按进汤里,仿佛要把它淹死一样,一边嘟囔着:

    “切间,这里的神让人误以为病和伤都治好了,这样就算结论了吗?”

    “要是只有这一点,是不会有人来委托调查的。肯定是有人觉得这里的领怪神犯有危险,所以才向我们求助的。”

    “我觉得危险肯定是有的。要是一个没有双腿的人认定自己能游泳,跳进河里,那会怎么样呢。”

    我无法反驳,只能吸着荞麦面。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我无法把握事情的全貌。自从进了村子,也没看到什么异常的东西。

    如果有领怪神犯,总该能看到些什么才对。

    当只有吸荞麦面的声音渐渐充满安静的店内时,刚才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子从厨房走了出来。

    “真讨厌,早知道你们是客人,我就更用心招待了。”

    女子微笑时,薄薄的皮肤绷紧,露出了颧骨的轮廓。

    我避开她的目光,问道:

    “你去过几次天狗之汤?”

    “就去过一次。因为那个守财奴把它独占了。”

    “你说的是天狗庵吧?”

    “你们已经打听过了啊。没错。那里的夫妇把住宿费定得高得离谱,只接待从远方来的有钱人。我们这些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之后就再也去不了了。”

    女子唾弃了一声,放下一个装着荞麦面汤的带花纹的壶,然后离开了。

    我把烟灰缸拉到身边。

    “看来只能去天狗庵了……”

    “我们的经费够吗?”

    “至少打听一下情况还是可以的吧。反正我们大概要住一晚。在尽可能近的地方找家旅馆,观察一下情况。”

    “感觉像产业间谍一样。”

    梅村把荞麦面店的汤倒进浅棕色的容器里,递给江里。江里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

    “你的荞麦面还剩着呢。”

    “我一会儿再吃,先放着吧。”

    我叼上一根点着的香烟。江里用阴沉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当日往返的温泉开始营业了,涂有灰泥的旅馆墙壁和石板路因湿气而发亮,就像涂了清漆一样。

    天狗庵似乎在坡道的尽头。

    我们经过一家用空心招牌宣传含漂白剂洗涤剂的自助洗衣店,还有一家装饰着灯笼和夹竹桃的旅馆时,一家格外显眼的大旅馆映入眼帘。

    这是一座三层的木质建筑,就像很久以前的城堡,入口处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巨大的天狗面具。在白色的热气中浮现出的红色,鲜艳得让人在夜里看了都会不寒而栗。

    梅村苦笑着说:

    “这么容易辨认,还真是谢天谢地。”

    路过坡道的村民们用充满敌意和轻蔑的眼神瞪着华丽的天狗庵。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看就知道是从外地来的,一对衣着得体的年轻夫妇和一个少女正沿着坡道走上来。

    夫妇俩穿着质地优良的外套,握着女儿的手。

    少女扎着两个发髻,上面别着兔子发饰,披着一件粉色的披风。

    和礼差不多大的年纪。

    看到她双手分别握着父母的手,脸上洋溢着完全没有想过父母会消失的笑容,我的心一阵刺痛。

    “天狗!”

    少女松开父母的手跑了出去。就在夫妇俩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我以为她要朝我们靠近的时候,少女突然摔倒了。

    我立刻伸出手。抱住的少女的身体轻得就像纸做的人偶。

    父亲慌忙跑到少女身边,向我鞠躬致谢。

    “太危险了。要是又受伤了可怎么办…… 真是不好意思。”

    我也被带动着轻轻点了点头。母亲脸色苍白地把少女搂在怀里。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出血了?”

    “没事!”

    少女精神饱满地回答,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梅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位小姐……”

    少女的母亲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这孩子身体很虚弱。她有一种凝血困难的病……”

    “她手肘附近有淤青呢。是血友病吗?”

    “您很了解啊。”

    我拍了拍梅村的后背,说道:

    “我们是医学生。参加完学术会议回来的路上。”

    母亲发出感叹声。江里一脸厌烦地小声说:“骗子。” 我装作没听见。

    夫妇俩皱起了眉头。

    “从医生的角度看,我们这样可能会让人失望吧。为了这能治百病的名汤,跑到这种地方来……”

    “国外的医院也治不好。我们能试的都试过了。”

    少女或许是凭孩子的直觉感受到了父母的担忧,不安地看着他们俩。切间没有回来的那天,礼抽抽搭搭的哭声仿佛又在我的鼓膜上渗了出来。

    我调整出平静的语气说道:

    “没什么可失望的。在治疗过程中,对家人的牵挂之情比什么都重要。”

    少女用小小的手拉住我的衣袖。

    “等我病好了,我要跳舞!”

    “跳舞?”

    “妈妈是日本舞踊的老师,是全日本只有十几个人的那种很厉害的人哦。我要继承她的舞蹈。”

    父母俩眯起了眼睛。我抚摸着少女纤细的头发。

    “那你得快点好起来,多练习才行啊。”

    少女像跳跃一样点了点头。从她裙子下露出的膝盖泛红发黑,有些淤血。

    这家人走进了旅馆的大门。

    就在这时,热气中仿佛有火光一闪,一道淡淡的光芒闪过。那模糊的红色轮廓,是天狗的面具。

    不知从哪里传来温泉水剧烈涌出、沸腾的声音。

    “疗养之神……”

    我转过身,面对梅村和江里。

    “要是那个孩子和她的父母无法正确认识自己的病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去调查天狗庵吧。”

    其三

    我比思考的速度更快,伸手握住了天狗庵那装饰着精美镂空雕花的拉门。

    拉开门的瞬间,仿佛早已预料到我会来似的,一个身着黑色和服的年轻人正严阵以待。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以及随意束起的如墨般的长发。让我不禁想起了幽灵画中的女子。

    “欢迎光临。”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低沉。从黑发间露出的脖颈上能看到喉结,我再次感到一阵胆怯。原来是个男人。

    长发男子那如同能剧面具般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不巧的是,本馆全部房间都是预约制,今天已经客满了。”

    他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为了不显得气势上输给他,我挺起胸膛,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摆出一副威严的表情。

    “不巧,我不是客人。有人向我们举报,说你们这家旅馆的宣传存在虚假内容。听说你们宣称这里的温泉能治百病。”

    “…… 请问是哪位说的呢?”

    男子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气馁的神色,继续保持着微笑。

    “个人信息我不能透露。”

    “您也不是客人吧。凡是来过我们旅馆的人都清楚,我们并没有虚假宣传。”

    就在这时,男子的脖颈附近,又长出了另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男子身后又探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原来她们一直都在啊。

    女人面无表情地转动着视线,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向那男子搭话道:

    “鹤弥先生,别让客人久等了。”

    “好的,母亲大人。”

    就连那平淡的声音都如出一辙。男子刻意地弯腰行礼后,便消失在了长长的走廊尽头。

    等她们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后,梅村拍了拍我的肩膀。

    “真诡异啊。有那么一瞬间还觉得有点像凌子小姐呢。”

    “你明明看到了,怎么不帮我一把啊。”

    我挥开他的手,梅村耸了耸肩。

    “我还以为他们是姐弟,没想到是母子。不过,说句讨好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用。”

    在梅村的催促下,我转身离开了天狗庵。

    却不见江里的踪影。我环顾四周,发现坡道旁边有一片茂密的植被,还有一条小溪流过。

    我看到江里正站在红色小桥的桥边,抽着烟。

    “你倒好,明目张胆地偷懒啊。”

    我瞪着他,江里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你们带我来调查本来就是个错误。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技术。”

    “我也没有啊。至少你得表现出努力的态度吧。”

    江里眨了眨眼睛,神情阴郁地低下了头。

    “连说话的样子都越来越像切间了。”

    “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越来越像切间会说的了。”

    我被说中了要害,沉默了下来。

    在沉默中,我们围坐在生了锈的红色铁皮立式烟灰缸旁,抽着烟。

    看着那被煤烟熏黑的漆皮,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我移开了视线,这时才注意到,那条用石头随意铺砌的小溪正升腾起细细的热气。这里应该是温泉的源头吧。

    水面上弥漫着热气,倒映着小小的灯笼灯光和不合时节的紫色花朵,我心想,如果是毫无所知地来到这里,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幅充满旅情的景象。

    “结果你们俩都在偷懒啊。来到疗养的地方还抽烟,多不健康啊。”

    听到这带着苦笑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梅村提着一个印着温泉馒头宣传语的纸袋走了过来。

    “你不也在偷懒嘛。”

    “在泡温泉之前补充点糖分,从医学角度来说是有道理的。”

    梅村理所当然地也给我和江里递上了馒头。

    “我已经订好旅馆了。就在天狗庵的正后方,这样也方便监视。”

    “梅村,你真厉害。”

    “做了半年别人的生活助理,就会变成这样啦。”

    我紧紧握住手中的黑色馒头,那股温热顺着掌心传来。

    从桥的另一边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一个披着粉色披风的少女正过桥走来。是刚才在天狗庵前遇到的那个女孩。

    “叔叔们!”

    少女跑了过来,我慌忙把香烟扔进烟灰缸。江里犹豫了一下,叼着香烟往后退了几步。

    梅村以差点就要摔倒的姿势跑去迎接跑过来的少女。

    “别叫叔叔,叫哥哥好不好。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和旅馆的人说话呢!”

    少女扭捏地挪动着脚步,抬头看着我。

    “刚才真是谢谢您了。”

    “嗯。你一个人走没问题吗?说不定身体会不舒服哦。”

    “泡了温泉病就能好啦!到时候我就能跳舞了!”

    “是日本舞踊吗?”

    “对呀。本来妈妈还在发愁要是没人继承她的舞蹈该怎么办,现在没关系啦!”

    想到她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体谅父母,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仿佛她的身影和礼重叠在了一起。

    “真让人期待啊。”

    我回答后,少女害羞地笑了笑,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展开披风,转起了圈。

    “再见啦!”

    少女挥了挥手离开了。从之前的调查推测,这里温泉的功效大概只是让人觉得病好了而已。虽然比起其他的领怪神犯,危险程度要低一些,但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刚才走远的江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小声嘀咕道:

    “…… 为什么是天狗呢?”

    梅村插嘴道:

    “天狗不是常被视为带来医药的修验者吗?药箱上也常用天狗作为图案呢。”

    “说到天狗,不还有抓人这一说吗。”

    “我还以为你不怎么说话,结果净说些让人讨厌的话……”

    听了我的话,江里还是一副不太信服的表情。

    正如梅村所说,旅馆就在天狗庵的正后方。

    那座瓦房静静地矗立在豪华旅馆的阴影中,显得格外孤寂。

    旅馆的老板娘是个老太太,和天狗庵那对诡异的母子完全相反,她性格直爽,就像迎接自家亲戚家的孩子一样,把我们领进了房间。

    拉开拉门,破旧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张陈旧的桌子,一个电热水壶和一些简陋的茶点迎接了我们。

    江里嘟囔着:“三个男人住一个房间啊。” 我回答道:“这是为了节省经费。”

    推开低矮的衣架,拉开窗帘,从窗户能看到天狗庵的围墙。隐隐约约能听到客人的声音。这样看来,这里确实很适合监视。

    小院子里有晾着毛巾的竹竿、坏掉的晾衣夹和一盆芦荟,处处都显得破败寒酸。

    老板娘用脚踢开拉门,说道:

    “我去准备晚饭,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去泡个澡哦。”

    梅村小声嘀咕道:

    “她就像妈妈一样。”

    我本想表示认同,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我告诉自己,这也是调查的一部分。

    走进浴场,掀开布帘,发现拉门上挂着和早上看到的一样写有 “ぬ” 的木板。

    “梅村,你觉得能进去吗?”

    “老板娘都说可以了,应该没问题吧。”

    犹豫了一下后,我拉开了拉门,热气扑面而来。浴池里的水似乎正沸腾着。在放着绿色体重秤和静止的电风扇的脱衣间里,我把西装塞进了藤编的篮子里。

    拉开通往浴池的玻璃门,这次扑面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冷空气。原来是露天浴池。

    竹栅栏外的冷空气流入用石头砌成边缘的浴池,水面上热气腾腾。

    我抵不住寒冷,跳进了浴池,温泉的热度瞬间包裹住了肌肤。

    梅村笑着说:“你像个小孩子似的。” 也跟着泡进了水里。瘦骨嶙峋的江里随后也进了浴池,可水面几乎没有怎么晃动。

    随着身体渐渐适应了水温,疲劳也一下子消散了。远处传来了旅客的声音。

    原本清澈的夜空变得朦胧,模糊的视野中星星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心想,这样可不行。我代替切间他们来到了这里,可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安逸。

    当浴池边银色的扶手滴落水滴时,江里开口说道:

    “乌有,你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更瘦了。”

    “不想听你说这些。”

    “你中午的荞麦面也没好好吃。是不是觉得切间消失了,而自己却每天还活着,心里过意不去?”

    没等梅村阻止,我立刻狠狠地戳了一下江里那突出的肋骨。

    “你懂什么啊!”

    江里没有生气,只是用那充满了一贯的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我弟弟被选中之后,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江里的弟弟成为了呼潮之神的人柱。在我们把仪式搞得一团糟之前,江里每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呢?

    “我也知道,不管别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 你觉得切间会希望看到你因为自责而连饭都吃不下,这样勉强地活着吗?”

    江里用池水洗了洗脸,无力地擦了擦嘴角。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我要上去了。”

    他那有些卷曲的头发滴着水珠,江里从浴池里站了起来。他那黝黑的后背被热气笼罩,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梅村把脸颊靠在环绕着露天浴池的石头上。

    “那家伙,还真是个长辈的样子呢。”

    我把额头贴在结满露水的银色扶手上。那如冰般的凉意让我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时,从天狗庵那边传来了一阵仿佛在水中听起来一样模糊的声音。

    那是喊着 “爸爸”“妈妈” 的尖锐声音。是那个少女。

    这个时候,她大概正在浴池里嬉戏玩耍吧。

    本应是温馨美好的画面,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一阵烦躁。

    其四

    或许是泡了温泉的缘故,从温泉里出来后我意识有些朦胧,那天夜里做了个令人厌恶的梦。

    那是一个流星划过夜空的梦,夜空黑得如同浸满墨汁的纸张,流星宛如用红色画笔匆匆划过的一道痕迹。

    熊熊燃烧的红色星星上有黑点,看上去就像一张人脸。星星用从体表伸出的火焰般的手臂抱着某个东西。

    被红色火焰抱住的,竟然是一个孩子。

    我猛地从被窝里跳了起来。被汗水浸湿的浴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睡在我两侧的梅村和江里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房间被黎明前的青蓝色所笼罩。纸拉门上倒映着枯树的影子,看起来就像蜘蛛网一样。

    离开旅馆后,我莫名地心情低落,始终无法释怀。

    梅村一脸无奈,耸了耸肩膀。

    “怎么泡了个温泉,脸色反而更差了呢?”

    “烦死了。我又不是来温泉疗养的。”

    天狗庵那豪华的建筑倒映在被温泉热气和朝露打湿的石板路上。

    江里停下了脚步,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昨天遇到的那一家人,正从那如同城堡般的大门里走出来。

    那对夫妇注意到了我们,轻轻地点头行礼。梅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早上好。昨天泡得怎么样啊?”

    少女的母亲突然用手捂住了嘴,低声抽泣起来。难道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用手肘捅了捅梅村的侧腰。

    “你怎么把人弄哭了?”

    “我哪句话把她弄哭了啊?”

    母亲不停地摇着头,带着哭腔说道:

    “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 这孩子,病好了。”

    我们面面相觑。父亲推了推躲在阴影里的少女的后背,催促着她。

    “我们本来半信半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的,没想到真的太好了。来,跟叔叔们打个招呼。”

    少女的粉色披风如花朵般展开,她精神饱满地跳了出来。

    “多亏了温泉,我又恢复精神啦!”

    少女像昨天一样欢快地转起了圈。她的脚下不再有不稳的感觉,脸颊也泛起了红晕。

    虽然难以置信,但只能认为她的病一夜之间就完全痊愈了。难道这里的领怪神犯不只是让人产生病已经治好的错觉吗?

    梅村继续和那对夫妇谈笑着。江里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远远地望着。

    我无缘无故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说不定,疗养之神的能力有两种,大多数情况下只是让人误以为病好了,但如果条件满足,说不定真的能把病治好。即便如此,本应感到高兴的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黎明时做的那个梦,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凝视着那个欢蹦乱跳的少女。她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甚至可以说红得有些过分。少女的脸像被热气熏蒸过一样通红。她的父母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那对夫妇和梅村寒暄了几句后,拉着少女的手离开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女看向了我。我慌忙挤出一个笑容。少女的表情瞬间消失,如同没电的人偶一般,嘴唇动了动。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脉搏剧烈跳动,一时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冷汗从我的全身毛孔中冒了出来。

    等那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后,梅村自信满满地说道:

    “真不敢相信,她的病状真的消失了。难道真的是领怪神犯的所作所为……”

    梅村看着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江里从旁边走过来,插嘴道:

    “说不定存在能把病转移给别人的领怪神犯。乌有你被转移了病。”

    “别乱说奇怪的话。不会吧,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我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张开了嘴。

    “刚才和那个孩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句话……”

    “说什么了?”

    “她说‘像不会跳舞的孩子这种,本来就不需要吧’。”

    少女的声音低沉而粗重,语气就像灵验的修验僧一样。

    提议去温泉源头的是江里。

    “只靠打听和猜测来推理,只是在原地打转。只能深入到神所在的地方去一探究竟。”

    我和梅村都表示赞同。虽然去确认真相让人害怕,但继续这样陷入不好的想象中,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在陡峭的山路上,既没有旅馆,也没有土产店,只有一段勉强用沥青铺设的陡峭坡道,一直延伸着。

    望着郁郁葱葱的森林,我几乎要失去对远近的感知。路边排水沟里流淌的热汤溅起小石子,发出声响。时不时地,从石墙里伸出的生锈管道会喷出热腾腾的水蒸气。

    走在最前面的江里指着路的前方。

    “那不是吗?”

    我们走近一看,有一片铺满碎石和白色岩石的空地,地面的洞穴中汩汩地涌出温泉水。

    我低头看着那与泥土混合、横着流淌的温泉源头。水泡破裂,水面上浮现出一张和我在梦中看到的星星一样的脸。我不由自主地向后跳开。下一瞬间,那张脸就消失了。

    江里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我。

    “你从刚才开始怎么回事?”

    “…… 昨天,我做了个红色星星坠落的梦。很奇怪啊。明明和天狗没什么关系。”

    “这种说法是有的。”

    突然传来的老人的声音,吓得我以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江里和梅村也都目瞪口呆。

    我们做好了应对领怪神犯的准备,可回头一看,站在我们身后的,是一位穿着工作服、身材魁梧的老人。

    “不好意思,我听到你们在聊很有意思的话题。”

    老人精神矍铄地笑了笑。

    “我是传承故乡传说协会的会长。”

    梅村迅速转过身,接上了话。

    “这么说,您一定很了解这些事吧。我们能听您讲讲吗?”

    “只是外行人的一些见解,让您见笑了。”

    老人嘴上这么说,却挺起了胸膛。

    “天狗在古代中国指的是不祥的流星。也有天狗食日、食月的信仰传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关于为什么会发生日食和月食,有一种说法是,月神和日神偷了长生不老药后逃跑,被追上来的狗咬伤,身体残缺,但又因为药的作用而痊愈。”

    天狗和长生不老,似乎存在某种联系。我向老人走近了几步。

    “所以,能治病疗伤的秘汤也被叫做天狗之汤,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不过,说它能治百病,这不过是迷信罢了。”

    “迷信?”

    老人指了指山的斜坡。石墙上有许多管道。细的管道像蛇一样相互缠绕着,而粗的管道只有一根,延伸出去,根部埋在地下。

    “据说以前真的有能治病疗伤的秘汤。那是非常罕见的,偶尔会从某个地方涌出,村民们都把它当作神的恩赐,心怀感激。但是,战后,有贪婪的人为了确保能得到秘汤,把所有的泉源都连接到了一起。”

    “然后呢……?”

    “据说这激怒了神明。”

    这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一开始,村民们还觉得这是好事,让天生身体有残疾的人泡这个温泉,治好了他们的病。结果,村子繁荣起来了。但有一天,泡了温泉治好病的人们突然一起消失了。”

    老人停顿了一下。

    “村民们进山去寻找那些劳动力。据说他们就在这里,温泉涌出的地方聚集着。村民们质问他们在做什么。然后,转眼间,他们的皮肤就变成了红色。”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少女的脸也是红的。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连分辨都做不到,像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需要吧。’接着,刮起了旋风,他们都留下像乌鸦一样的羽毛后消失了。据说他们在消失前,恢复成了身体有残疾时的样子,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被羽毛卷走了。”

    老人看着沉默不语的我们,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笑了笑。

    “这是一个关于贪婪会让人失去原本拥有的东西的教训。”

    我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些不好的想象中的各个片段,此刻连成了线。

    这里的领怪神犯也许不是真正地治好病,而是制造出与病人、伤者极为相似的健康的冒牌货还给他们。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正的少女到底去了哪里呢?

    其五

    老人离开后,我们仍站在温泉源头的岩石旁,久久未动。

    温暖的水汽被外界的冷空气冷却,化作冰冷的露水,附着在我们身上。我们都低着头,等待着有人能率先打破沉默。想必大家心里都已经有数了吧。

    这事儿该由我来说。毕竟有些东西那两人应该是看不到的。

    那些从岩石间伸出的、如同蛇一般交错缠绕的管道。按理说,管道内部是看不见的,但从刚才起,我却能看到炽热的白色泉水在管道内奔涌。

    “…… 天狗之汤就像抽签一样,有‘中奖’和‘未中奖’之分吧。”

    两人同时看向了我。

    “未中奖的温泉,就像那个装着义肢的老板娘那样,能让人产生病已治好的错觉。而中奖的温泉,则会带走泡汤的人,然后制造出一个有着健康身体的、与原来那个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送回来。这就是这里领怪神犯的能力。”

    梅村装作刚反应过来的样子,移开了视线。

    “中奖的温泉反而更像是未中奖的那种神的作为啊。这里的神究竟有什么意图呢?如果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眷属并改变这个村子,那么在一定时间后,把所有复制品都带走,这也太轻易放弃了吧。难道是为了告诫那些想不劳而获增加劳动力的村民吗?”

    被问到的江里含糊地回答道:

    “就像くわす的神的报告书中说的那样,说不定这里有两位领怪神犯。为了对抗制造出中奖温泉的神,另一位神制造出了未中奖的温泉,试图削弱其效果,也有可能是这样。”

    升腾而起的水汽与冷空气相撞,发出的声音让他们两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我摇了摇头。

    “神的意图之类的,我们是不可能明白的。不过,要是从人的角度去思考,还是能理解一些的。”

    梅村惊讶地看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泉街上挂着写有‘ぬいた’的木板,对吧。一开始我以为就像梅村你告诉我的那个意思,但其实不是。我们住的旅馆里明明有温泉涌出,可那块看板还是一直挂着。”

    江里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那眼神和在那个渔村见到他时一样,是那种放弃了与人性之恶抗争的、毫无生气的眼神。

    “也就是说,村里的旅馆有一部分是在知道中奖温泉的效果后,才对其避之不及的吗?”

    “大概是吧。那些人挂着‘ぬいた’的木板,是为了防止中奖的温泉水流到自己的温泉里,把它当作辟邪的护符了。至于有没有效果,就不知道了。”

    “他们把未中奖的温泉提供给那些一无所知的外来者和旅行者,以此来维护能治百病的秘汤的宣传效果,是这样吧?”

    “没错。梅村,你比我聪明得多,肯定早就想到了吧?”

    梅村露出苦涩的表情,轻叹一声。

    “…… 这么说,天狗之汤也不是随意独占的。应该是为了不让村民受到领怪神犯的伤害,所以才特意安排只有外来的有钱人才能泡秘汤,是这样吧。”

    我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刺痛了我的掌心,仿佛在折磨着我。

    当暮色染遍天空,比夕阳更红的灯笼亮起的时候,我们再次来到了天狗庵。在豪华旅馆的入口处,巨大的天狗面具威严地挂在那里。

    在我迈步向前之前,那扇带有镂空雕花的拉门自动打开了,身着黑色和服的男子走了出来。旅馆主人鹤弥和昨天一样,面无生气,手里拿着一块手帕。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一把抓住了鹤弥的衣领,将他按在了拉门上。

    承受了两人重量的镂空雕花玻璃剧烈摇晃,发出很大的声响。梅村和江里并没有过来阻止。

    我用力揪起他硬邦邦的和服衣领。他那如同涂了白粉的脖颈,看起来像人偶一样,而裸露的肌肤更显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你这家伙,肯定什么都知道吧。”

    鹤弥面不改色,只是眨了眨眼。

    “您在说什么呢?”

    “别装糊涂了!你明知道能治百病的秘汤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效果,却还让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去泡。村里的那些人也是一伙的吧?”

    鹤弥黑色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凝视着背后烟雾缭绕的温泉街。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透明人。

    鹤弥微微扬起嘴角。

    “就算是这样,那又能怎样呢?以欺诈罪报警吗?顶多也就是当作乡下温泉街常见的夸大宣传来处理吧。”

    “少在这儿装模作样。我们是不会放过你们这种人的……”

    我咬紧嘴唇。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男子平静地看着我。

    “我不会问你们是什么人,也不会问你们是怎么知道天狗之汤的事情的。请在认为我什么都知道的前提下说吧。”

    “这是在找借口吗……”

    “这是讨论。天狗庵标出了常人无法承受的价格。客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掏钱,排挤他人来预订房间。对于那些只考虑自己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应得的报应吗?”

    粉色披风少女的笑容,以及握着女儿纤细小手的父母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压抑着的怒火,如同挣脱项圈的野兽一般,涌上我的喉咙。

    “这算什么报应!不能擅自进行筛选!父母希望孩子能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我举起了拳头。

    “切间!”

    听到梅村的喊声,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不能不停下来。

    我放下拳头,更加用力地把鹤弥按在拉门上。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换掉家人的人的心情……”

    “当然想过。”

    这是我没想到的回答。我刚回头看向鹤弥,就看到从后门露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鹤弥先生,又出问题了吗?”

    鹤弥的母亲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的儿子。我隐隐猜到了什么。鹤弥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

    “没什么事。我马上就回去。”

    母亲像看虫子一样瞥了我一眼,然后又退回了屋内。

    我松开了抓住鹤弥衣领的手。男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怀疑,点了点头。

    “你在说谎吧……”

    “我至今每天都在后悔。我和那些客人没什么不同。我只是想满足因生病而无法行动的母亲最后的愿望。我只是想让她看到旅馆能恢复往日的繁荣。”

    原来鹤弥让母亲泡了秘汤。和少女的父母一样,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鹤弥整理了一下和服的衣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消失在了旅馆里。

    表情威严的天狗面具俯视着我们。

    我们三人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踏上了归途。

    天色渐暗的温泉街,小巷里的石板路被温泉水汽熏得乌黑潮湿,灯笼的反光蔓延开来,看上去像一片血海。

    梅村小声说道:

    “切间先生,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只能照那家伙说的做。向政府申请,认定能治百病的秘汤是夸大宣传,限制相关宣传。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我低下头,梅村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灰心,新人。我们已经处理过不少这种案件了。能想到应对方法就已经不错了。”

    “以前还真没这么挫败过。”

    “要是神经正常,根本干不了这行。这次还能泡泡温泉,也算是个不错的任务了。”

    从他的侧脸上能隐约看出一丝忧虑,我也没心思去责怪他强打精神的样子。

    江里一边解开领带一边说:

    “乌有,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回去后我会马上处理……”

    “不是这个。你不是对那个男人说过,不要擅自进行筛选吗?”

    我瞪大了眼睛。江里那浅黑色的皮肤在黑暗中仿佛要消失不见了。

    “你觉得要是切间留下来就好了,这也是擅自的筛选。他把事情托付给了你。别忘记,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切间。”

    江里说完,便抢先一步走下了石阶。

    我停下脚步,望着挂满红灯笼、热闹非凡的大街。

    就像梅村说的那样,今后这样的案件肯定还会有很多。我也还会看到许多无法拯救的人吧。

    无论过了多少年,我肯定还会想起那个穿着粉色披风的少女。还有这次温泉旅行的回忆,自从家人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回忆了。

    “只能继续做下去了啊……”

    看来,短期内我还没办法好好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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