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喝下红茶，再吃了点水果，才终于感觉自己像个人了。」
「我需要的东西不多：一天两顿的美味餐点、香烟、令人感兴趣的书，以及一点书写创作。对我来说，这就是生活的一切。」
「正在读《齐瓦哥医生》。很有趣，但感受不到灵魂的震撼。」
本间坐在柜台后读《码头日记》。每当他读到一段非常有贺佛尔风格的文字，就忍不住感到一阵怀念。贺佛尔的文字简洁明瞭，却又拥有令人浮想联翩的留白。
不过最令本间吃惊的是，五十六岁的贺佛尔在文中频繁提及即将三岁的儿子。
6月12日 整个上午，我都在抵抗在幼儿园放学时去看艾力克的冲动。孤独感放大了我对儿子的依恋。
6月15日 在回家的公车上，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我仅仅是为了儿子一人，而诞生到这个世上。
6月22日 我满脑子都是莉莉与儿子的事情。我已经采取控制措施（一周只见一次）。我不能见他们见得太过频繁。我要独自死去，即使现在感到寂寞，也已经太迟了。
1111月28日 我一边冲澡，一边思考着儿子的事情。
这类叙述还有很多，不过本间在高中时，几乎都直接读过去了。嗯，男高中生对这会兴趣缺缺也是理所当然。
本间久违地拿起这本书，发现自己或许意外地深受贺佛尔的影响。贺佛尔为了追求理想的工作生活平衡，来到旧金山的码头；本间为了追求理想的工作生活平衡，而遇见了这间店。这间店正是本间的码头。本间感到仿佛是香澄告诉了他这个道理。
香澄在短篇小说中，用「传教士的热忱」来比喻本间推荐贺佛尔的理由，本间认为她形容得十分准确。没必要想得太复杂，自己就是想把自己认定的好书推荐给别人，才会开了旧书店。这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自己会忘掉这么简单明了的道理呢？
本间继续读《码头日记》，发现这么一段话：
「反正我也就再活两三年，今后的人生大概就是每周在码头工作四天，进行零碎的思考与写作，把钱用在和莉莉与儿子相处。生活中不会有热中的事情、充满希望的事情，或是预想外的事情，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成长。即使如此，我也撑得下去。」
本间读到这里，不禁觉得「我可撑不下去啊」。自己还想遇到更多热中的事情、充满希望的事情，以及预想外的事情。
此时，他忽然想起昨晚在梵谷信中读到的一段话：
「我太老了，无法抱着其他想望，重新开始生活。这样的希冀，已然离我远去。」
对于不得不在过早的晚年写下这段话的梵谷，本间不禁深感同情。不过这样的同情大概只是生者的傲慢，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如昙花一现地消逝。
对于贺佛尔和梵谷「心怀死亡」的态度，本间怀抱着一种距离感。而对于怀抱着这种适度距离感的自己，本间感到一丝希望。自己还没死，自己还能和这间店及书本们，一起找回初心。自己还有充分的时间，去打造出属于自己的蓝色。
下午的时候，希子带着近藤来了。
「你好，我是近藤。啊哈哈，还真的在搞书展的一千零一夜呢，简直算是霸凌呀。」
「什么霸凌啊，别再扯五四三的，赶快说明。本间先生也很忙的。」
近藤立刻收起插科打诨的态度。
「现在人们对互动型书店的需求高涨。」
他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譬如可以过夜的书店，可以喝酒的书店，可以寻找阅读同好的书店，可以和作者交流的书店，还有只卖一本书的书店，可说是五花八门。」
「只卖一本书的书店，是要怎么一直卖下去？」
本间睁大眼睛发问。
「问得好。」
近藤唰地竖起食指。
「展示从书衍生的东西，贩售特别装订版和复制品，让作者亲自到场吸引客人。绘本和艺术类书籍很适合采用这种方式，不过这种做法倒也不仅限于这两种书。」
「原来如此。」
「我想和贵店合作尝试的，正是采取这种做法。我听说了你和竹宫小姐的过往。我这辈子当文学编辑，有这么一句话，是我原本打定主意绝对不用的。不过唯独这次，请容许我用这句话—— 现实可真是比小说更离奇啊。」
「哈哈哈。」
本间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简单来说，这次的合作企划有四个重点：只能在店里读到的书，只能在店里看到的展示品，能亲眼见到的作者，以及能亲自遇见的登场人物。说到作家与作品的关系，如同杜斯妥也夫斯基所说—— 」
「好啦好啦，少扯别的，赶快说明企划内容。」希子催促近藤说回正题。
「我这不是正在依序解释吗？呃—— 我刚刚讲到哪里啦……你看，害我都忘掉了。」
「我就说了，是要讲合作企划的内容啦。」
「啊，对对对。」
「简直像相声呢。」本间笑着说。
「不这样的话，这家伙就会一直东拉西扯讲下去。」希子翻了翻白眼。
近藤说下去。
「其实我现在正在请竹宫小姐依照国小、国中、高中，各写一篇短篇小说。接下来还会请她写大学时期的故事。也就是一个系列的短篇小说，内容描写失明女性踏入社会之前的心路历程。我打算让大家暂时只能在这家店里读到这四篇小说。」
「什么意思？」
「我打算把这四篇小说分别印制个几本摆在店里，然后在小学篇前面展示『米粒情书』的实物；在国中篇前面，则摆出竹宫小姐当年录制的广播剧录音带，让大家听；高中篇前面是展示本间先生送的白色洋装；大学篇虽然还没想好，但也会展示一些东西。
「我们会请客人付费入场，大家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尽情享受故事。故事读一读之后，可以欣赏一下展示品，欣赏完之后再继续读故事。我也会请竹宫小姐到场，与读者交流。要是有客人迷上这个世界观，还可以把限量版的签名书买回家当作纪念。
「光是这样的构想，就已经很有趣了，要是大家知道故事里的风间同学，其实就是这家店的店长呢？绝对会在网路上被疯狂转传吧。不过这个故事只能在这家店才读得到，如此一来，客人就会杀上门啦。」
「听起来确实是像梦一样美好……」
近藤伸手制止吞吞吐吐的本间，开口询问：
「二楼有办法用吗？」
「什么？」
「我想把二楼改装成咖啡店和展示空间，名字就叫做『神乐坂Book Labo』。『Labo』除了实验室和研究室的意思，还有照片冲印室的意思。对于今后要以一本书与其衍生产品为商品的书店来说，不觉得是绝佳的名字吗？」
「确实是很合适，不过这样一来，我要住哪里好呢？」
「本间先生有什么地方可以凑合吗？真的都没办法的话，还可以考虑我家。我家刚好有一张空着的沙发。」
希子用眼神向本间道歉，不过刚才听近藤讲解企划时，本间就已经半下定决心了。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的。不过我也不可能就这样叨扰近藤先生家。真的要的话，我会去租公寓，或是用睡袋睡在店里，反正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自己刚好也想挑战一下。我虽然不像竹宫小姐那样，但我也想试着打造属于自己的蓝色。那么，二楼的改装费大概会需要多少呢？」
「那个，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什么？」
「这么快就决定。」
「当然。」
「真的没问题吗？」希子也露出担心的模样。
「没问题的。」
「哎，真是出人意料。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公司安排人手。我们也会尽可能提供所有支援。」
「谢谢。不过这样的话，贵公司的利润要从哪来呢？光靠入场费和签名书的收入，对你们S出版社来说，应该微不足道吧。」
「请不用担心，我们会在造成讨论之后，出书卖到全国的书店。讲起来有点难听，不过这边的先行公开就是当作预览试阅，算是一种崭新的宣传手法，因此也不太好和特定的新书书店合作。」
「我懂了，跟特定书店合作，可能就会引起别家书店抗议。」
「是的。出版成书的同时，我们也会推动影视和动画改编。」
「广濑—— 应该说竹宫小姐，她已经同意了吗？」
「当然，她现在正在执笔写作。那么我先告退了。」
隔天是星期四，所以本间去接小风。本间和小风会面次数，这样就剩九次了。晚上本间躺在被窝中，读《小王子》给小风听。不到五分钟，小风的眼皮就开始打架。
「好了，今天就读到这边。」
本间一阖上书，小风就立刻坠入梦乡。
本间凝视着他的睡脸，一个想法浮上心头。
—— 看来我的人生，是为了在星期四替人朗读而存在的。
27
家乡的教育委员会透过希子，邀请阳子以来宾身份，参加一场面向国高中生的阅读座谈会。
「阳子，你觉得呢？」
「当然是接啰。」
「我知道了。这次对方是看到我们家网站后决定联络，所以我也跟着一起去。」
「谢谢，我安心多了。」
「当日往返就好吗？」
「嗯。会场在哪里？」
「嗯—— 说是在市民会馆。」
「哦，就在图书馆旁边。」
「什么，我超想看看图书馆！」
「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一间普通的图书馆喔。」
「但图书馆是在作品中登场的地方呀，带我看看嘛。」
「好吧，如果你这么坚持……」
活动当天，希子到公寓来接阳子。两人搭计程车到新宿车站，再搭特急列车前往目的地。由于一路有希子的手肘可以倚赖，路途相当顺利。阳子在指定座位上落坐，安也在阳子的脚边趴下，列车便缓缓出发。距离目的地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车程。
阳子决定先填填肚子，于是拿起三明治。
「小说还顺利吗？」
「国中篇差不多快写好了。」
「真是期待。」
「接下来的大学篇还在构想阶段。」
「近藤一直像在催促似的，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没什么。我只是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来当大学时期的重要物品。虽然有盲用笔记型电脑，不过我之前一直找不到。」
「那是什么呀？」
「简单地说，就像是视觉障碍者专用的可携型个人电脑。当然，那个时代的电脑还没有通讯功能。
「盲用电脑有点字键盘和点字萤幕，大学上课可以用它做笔记，也可以当成备忘录或记事本。盲用电脑也可以输入点字档，当成电子书使用。再来还可以输入喜欢的歌词，去卡拉OK就可以一边用手指摸歌词，一边唱歌了。总之我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它。」
「真是出色的搭档，感觉有够划时代。结果一直找不到吗？」
「我找了很久，最近终于找到了。」
「这样的话，可以拿来当展示品吗？」
「嗯，应该没问题。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开始构思草稿了。」
「太好了，那个绝对会是很棒的展示品。啊，你要接着吃蛋沙拉三明治吗？」
「嗯。」
希子把蛋沙拉三明治放进阳子手中。
「是说，本间先生决定要改装书店二楼。他说虽然会没地方可住，但是真要的话，他也可以在店里打地铺睡睡袋。」
「是吗。」
阳子的嘴角虽然扬起微笑，实际上却有点诧异。她寻思本间应该不是这么粗犷的类型。这句话当然也可以说很像本间会说的笑话，不过实际如何，阳子也无从分辨。毕竟二十二年的岁月，完全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个性。
到了车站，两人搭计程车直接前往会场。由于距离到会场报到，还有大约一小时的空闲，两人便先去了图书馆。希子站在图书馆的门口，出声询问：
「这里就是阳子送围巾的地方，对吧？」
阳子点头。当时的情景宛如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当时的他们就站在右边的电灯下面。
「中庭的长椅是在哪边？」
「那边。」
阳子走在半步之前带路。图书馆的每一条路，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里，从里面数来的第二张。时钟还在长椅的正面吗？」
「还在。」
「还是老样子呢。我们总是坐在时钟的正面。」
两人走向长椅，坐了下来。
「很舒服的空间，景色也很棒。」
「据说当时请了有名的设计师来设计。」
「阳子就是在这里，听本间先生朗读贺佛尔的书吧。」
「嗯。」
阳子吸了一大口空气，用力闭紧阖起的双眼，走下记忆的阶梯。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点也不像大人们说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自己到底该怎么走接下来的人生？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解答，阳子拼命翻遍各种书籍。书本就是阳子的老师，而本间替她找到了贺佛尔这位新老师。星期四的朗读时间，夏天的气味，本间的声音，夏日的景色，从这里望见的景色，是阳子最后的色彩世界。
「要到图书馆里面看一看吗？」
「不用，没关系。」
「那我们差不多去会场吧。」
「嗯。」
两人来到会场，向主办者打过招呼，一位负责陪同的女性说明了座谈会的流程。
「会场已经坐满小孩跟家长。请告诉孩子们，阅读是多么美妙与重要的事情。」
阳子向她探询了家乡的状况。这个小镇毫不例外地有人口老化的现象，商店街上几乎是一整排拉下的铁门。
活动开始的时间到了，希子和安留在舞台侧边观看。
活动顺利进行，座谈会上轮到阳子发言。在简单的个人介绍，主持人将话头交给阳子，阳子拿起麦克风。
「点字和普通的印刷字，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因为阅读的出发点是『让生活变得更好』的心愿，以及『想更了解世界』的好奇心。这两点带领我找到书本，这两点使我走上了通往书本的道路。」
阳子重新握住麦克风，继续说道。
「我不只一次想过『要是眼睛看得到，不知该多好』，如此一来，我就能读到更多的书，拥有更多的邂逅。
「不管阅读看起来有多么孤独，阅读其实是一种连结。与作者的连结，与人的连结，甚至还有与自身回忆的连结。
「比方说，我在高中的时候，常常会去这后面的图书馆。当时我的眼睛几乎快看不见，一位知道这件事的同学，就为我找来艾力•贺佛尔的《码头日记》这本书，在中庭的长椅上读给我听。贺佛尔同样在七岁失明，十五岁又恢复了视力。
「贺佛尔怀抱着孤独灵魂生活。现在回头一想，对那本书深有共鸣的同学，想必也怀抱着孤独。我也因为眼睛开始看不到，而处于不安的时期。可以说，我们各自带着孤独来到长椅上。
「不过在听同学朗读《码头日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孤独。因为当时的我确实与他人拥有连系。我和贺佛尔与同学连系在一起，和我的过去与未来连系在一起。书本就是拥有这样的力量。它能够带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消化痛苦的过去，拓展不安的未来。
「各位都拥有能够视物的双眼，没道理不善加利用。今天回去的时候，请大家前往一趟书店或图书馆。顺带一提，如果我没记错，贺佛尔的《码头日记》就放在C3的书架上。」
阳子垂头致意，得到了热烈的掌声。看来自己成功与听众建立了连系，阳子心想。
座谈会结束后，阳子在休息室和其他来宾与工作人员聊天谈笑。每个人都沉浸在座谈会顺利结束的余韵。就在这个时候——
「香澄。」
从门口附近传来声音。阳子的心脏瞬间冻结。是母亲的声音。
「喏，我把盲用电脑带来了。」
即使撞到桌椅也毫不在意的阳子—— 不如说她像是要撞开桌椅—— 急切地冲向门口。
「过来这边。」
阳子把母亲带到走廊责问：「我不是叫你用寄的吗！」
「哼，真拼命。你就这么以我为耻吗？睽违九年接到你的联络，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态度。还说什么『与人的连结』，根本满嘴扯谎。」
母亲的声音大得感觉能传到里面。阳子从她手中抢过盲用电脑，压低声音说道：
「快点回去，不要再联络我，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态度真跩啊，也不想想谁把你养大的。什么『书评家竹宫阳子』嘛。」
阳子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结果安发出阳子未曾听过的低吼，冲向母亲脚边。母亲嘘声赶它，最终还是放弃，啧了一声离去。
「抱歉惊扰大家了。」
阳子低头致歉，逃也似地离开会场。
她在回家的电车上，也向希子道歉。
「以前我向希子说母亲过世了，真是对不起，不过我并没有说谎的意思。我在三十一岁时就和母亲断绝关系了，所以……要不是因为盲用电脑，我大概不会联络她。」
「原来是这样……好像害到你，感觉真是抱歉。」
「不，希子根本不需要道歉，是我自作自受，害你看到不堪的场面。」
「我不知道你们关系复杂，还轻率说出『请写下令堂的事情』这种话，真抱歉。」
「没事啦，写下来也有助于我下定决心。」
阳子感到自己有义务交代一切。
「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福利事务所工作。我三十岁时，发现母亲一直在花我的储蓄。钱都花在烟酒和柏青哥上，说不定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还有一件事不能随便对外讲，就是她还把我的残障者优待计程车票券拿去换钱。我当时气炸了，就把存折和印鉴都拿到公司藏起来，并向所长解释情况，暗中准备搬出来自己住。我租了房子，趁母亲不在时搬家，手机号码一并换了。她虽然纠缠我好一阵子，但后来也死心了。」
「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阳子咬紧牙齿，试着忍住不让眼中的泪水溃堤。然而没花多少时间，眼泪就濡湿了她的脸庞。自己此刻的脸一定很丑。让人看到这副悲惨模样，不如一开始就不长眼睛还比较好，反正本来就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废物。
希子温柔地拍阳子的背。
「阳子在座谈会上的话，实在是非常精采喔。阳子正是如我所想的人，是能向大家传达书本的美妙，让人们拿起书本的存在。这一切都是阳子经历过的痛苦经验汇聚而成，所有事情都有其意义。」
从希子的手搁在背上的位置，逐渐散发出暖意。这份温暖让阳子觉得自己就像哭累的小孩一样，几乎要就此睡去。
28
房地产仲介寄了一封邮件来，内容是「下周可以去看房吗？」
惨了，本间喃喃自语。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立刻回信：
「非常抱歉，后来事情有变，我临时决定把店内二楼改装成咖啡店和展示空间来拼看看……卖房子能暂缓吗？这么晚才说，实在非常抱歉。
「顺带请教一下，我现在没有住的地方，请问能不能帮忙介绍尽可能便宜，又能骑脚踏车通勤到店里上班的公寓呢？」
本间收到了回信。
「喔喔，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会先撤下卖房资讯。
「关于便宜的公寓，早稻田和高田马场是学生区，有不少三万多元起跳的公寓，随信附上几间公寓。不过有些是连这年头的学生都敬而远之的地方，所以请做好觉悟（笑）。如希望看房，欢迎随时提出。」
本间点开邮件附上的公寓资讯。
高田马场 徒步20分钟 9平方公尺 4万2千 无浴室 共用厕所
早稻田 徒步8分钟 13平方公尺 4万6千 无浴室 共用厕所
高田马场 徒步12分钟 6平方公尺 3万2千 共用厕所无限使用！（免费）
特意标明厕所无限使用，代表还有些地方会收费吗？本间试着用其他家房地产网站搜寻，查到的净是类似的公寓。
「还是说房租要提高到四、五万呢。」
问题是改装费用。前几天，透过近藤的介绍，一位名叫青山的人前来估价，据说是一位做咖啡店等装潢的成功设计师。青山来店里时，穿着连帽外套配棒球帽，一身轻松休闲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实际上，他的年纪还比本间大上几岁。
「这里原本就是感觉不错的老房子，不用改动太多就能改装。」听到青山这么说，让本间还有点期待，不过本间收到的报价总额是三百七十八万。尽管金额还包含了咖啡店要用的桌子、灯光及各种器具，但如果加上搬家费和其他费用，金额将远远超过四百万。
「这个金额果然还是有点困难。」
本间这么告诉近藤。
「这样啊，青山先生很优秀，掌握需求概念的速度也很快，可以的话，我是想拜托他啦……要不要干脆用云端募资试试看？」
本间摇头，他对于这种方法有点退缩。有一百位赞助人的意思，就代表有一百位监视者，至少本间很难不去在意他们的「目光」。本间决心要做最后的放手一搏，想尽可能避免这种因素。
「话是这么说，但是绝对不可以自己亲手装修喔。如果不死守神乐坂的味道，就太可惜了。」
本间明白近藤想说什么。本间在学生时期，一听到「有新开的选书系书店咖啡厅」，就一定会去瞧瞧。因此他自认能理解神乐坂的味道，和表参道及中央线风格之间的差异。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高级住宅区与工商混住区的融合」。在玩心中，有高雅的调性；在古老风情中，又揉合了现代的感性。高档店家是高档店家，平民商店是平民商店，店家各自恪守本分的同时，不论店内卖的是烤鸡肉串、法式料理、日式点心、鸡尾酒、关东煮，还是甜点，大家都在各自的道路上追求极致，并对风流洒脱赋予现代诠释——
这样的感觉应该就是神乐坂一般给人的印象，书店的二楼必须成为能自然融入此种氛围的空间。
「但我实在拿不出四百万啊。」
本间的牢骚回荡在店内时，一辆计程车停在店门前，车子闪了双黄灯后，一个男人下车朝店走来，原来是泷川。
「你好呀，后来过得如何啊？」
「也没什么事，倒是你，车子停那边没问题吗？」
「我只是稍微晃过来一下而已。刚刚才在前面让一位客人下车。」
本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泷川穿制服的样子，他甚至还戴着白手套。
「其实我现在要把二楼改装成咖啡店和展示空间，刚刚收到改装的报价，说是要四百万。再来就是我得从二楼搬出来了。」
「搞什么啊，说没什么事，你这不是乱有事一把吗。改装费不考虑云端募资吗？」
本间露出苦笑。泷川，连你也这么说吗。
「我不太喜欢那种感觉。」
「不过现在的云端募资，对象可以仅限于朋友或认识的人喔。」
「咦，是这样吗？」
「就是像以前的互助会或标会那样啦。有困难的人之间，大家彼此互相帮忙，不是很普通吗？只是名字比较潮一点而已。」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你可别小看计程车司机的空闲时间。我可是不论休息时间还是假日，全都在看手机上的新闻。而且我以后转成个人计程车司机的时候，也打算靠朋友间的云端募资，把车换成Alphard的高级款，回馈礼就是免费乘车券。到时候就拜托啦。」
「嗯，到时候就交给我吧。不过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最好趁早收店』吗？说是这样才能趁早停损。」
「是那样没错，不过老实说，我希望你能连我的份一起努力。而且我说你啊，事到如今，你还有办法回去当上班族吗？个体经营和计程车，只要做个三天就会回不去了。」
「那倒是真的。」
「小孩的事情，后来怎么了？」
「我放弃了。我也写信咨询过你介绍给我的律师，对方说没什么胜算。」
「这样啊。不过那个嘛，小孩只要长大—— 」
「叭—— 」一道喇叭声从外头响起。
「啊，糟糕。」
泷川连忙冲向外面，一边对本间喊：「要在朋友间开云端募资的话记得说一声，我这边也会再联络！」
本间也走出店门送他，并向皱眉的宾士车司机点头赔罪。
泷川发动车子，再次闪了闪双黄灯。不知道是向后面车辆道歉，还是向本间道别。闪烁明灭的车灯，令人联想起泷川毛毛躁躁的急性子，让本间一阵好笑。出外果然是要靠朋友。因此即使是以云端募资的方式，本间也不想和朋友有金钱上的往来。
只要把店面拿来抵押，应该能够成功申请到贷款。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本间没信心能靠店内的销售收入还款。
贺佛尔会怎么做？
本间在胸中自问，结果得到这样的答案：
「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有店面。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吗？人要保持随时都能去流浪的无拘无束。」
对不起，本间在心中道歉，然后叫出第二位贺佛尔。
我该怎么做才好？
「去工作。我可是直到六十五岁，都还在码头上做体力活喔。」
嗯……
本间开始觉得为了继续开店而打工，并不一定是本末倒置。毕竟他在开店这件事上，感受到除了「让店继续营业」以外的其他意义。第一位贺佛尔也没加以否定。
「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就做吧。」
本间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他打开工会名册，寻找专做网路贩售的同业联络方式。
29
母亲预料之外的突袭，让阳子迟迟难以恢复过来。一想到自己的丑态，可能被希子及邀请她参加座谈会的乡亲父老看见，打击就更加沉重。
她甚至无法开始写稿。此刻的她原本应该在写大学时期的故事才对……
—— 到底要妨碍我到什么程度？
阳子不禁这么想。
然而，在苦恼中度日，阳子的心境也有了微妙变化。她开始怀疑，在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之中，自己是否也有不足之处。
母亲把她养大成人的恩情，以及给她带来的痛苦，阳子把两者放上天秤，然后选择了断绝关系。她一路以来都是这么想，现在也不觉得当时的判断有错。那个时候，要是阳子不这么做，她就会崩溃。
不过一再地像这样，说服自己当年与母亲切断关系是正确的，说不定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清算两人的关系。阳子的内心里，现今仍有一处无底泥淖。她都已经四十岁了，竟然还要生活在恐惧之中，害怕不知道何时会再陷入泥淖中……
阳子重新清点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
食、衣、住、教育。以此为由一次又一次的搬家与繁琐的手续。剪指甲、剪头发。生日庆生。手工制作的提袋。修补衣服（高中时会喜欢上草木染，其实是受了裁缝学校毕业的母亲的影响？）。生理痛的应对方法。医院陪诊。她还为了阳子，冲到说谎的儿玉同学家骂人。除此之外，还有当面痛骂阳子，把阳子耍得团团转，利用阳子。这些全是母亲的所作所为。她是一个喜怒无常，个性别扭，时常说谎，时而温柔的可怜人。
原谅她吧，阳子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起码她想朝这个方向拓展心情。
如果即便如此，阳子心中的泥淖也无法填平，到时只能原谅母亲，并与她诀别。
近藤寄来一封电子邮件。
「哎呀，中学篇的小说真是太好了。『樱花园』实在太好了，我的少女心整个怦咚怦咚地跳。真希望能尽快听到录音带。关于大学时期的故事，在下也会把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长地引颈期盼。
「关于座谈会，我听希子阁下说竹宫小姐讲得很棒。图书馆中庭的长椅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呢，来稍微利用一下好了。目前正在对此拟定策略中。
「本间先生为了改装二楼，做起了夜间保全的兼职工作。总觉得有点抱歉。不过他本人倒是意气昂扬。大家一起来把企划办起来吧！」
阳子关上邮件软体，静静地调匀呼吸。她久违地感受到心中涌起面对文字的干劲。
阳子在心中闭上眼睛。她已经抓到诀窍了。
没过多久，她便踏进过去的国度。过往的大学同学们正在其中自由奔驰。
最后一篇的草稿于焉起步。
30
本间搬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四来临。
他搬到一栋位于早稻田地区的公寓，距离上只要想要，就能步行到书店。虽然没有浴室，但有可以无限使用的自己专用厕所。
本间向金融公库申请贷款，负责人表示「审查应该没有问题」。有不动产做抵押显然非常吃香。
保全的兼职打工是每周三天，时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五点。向本间介绍工作的工会同业建议「比较冷的冬天，可以每周只做两天」。按照本间计算，即使书店最终还是回天乏术，照这个步调持续兼职的话，他也能在三年内还清贷款。
早上才刚结束保全工作的日子，本间就会到中午才开店。他依然持续推出新的书展，现在店内已经满是手绘广告。他也经常和设计师青山开会讨论装潢。要是有人要求到府收购旧书，本间就会出门买书。日子可说过得非常忙碌。
傍晚的时候，他出门接小风。
本间先带小风到店里，空荡荡的二楼似乎让他玩心大起，只见他一会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又翻起跟斗。地板似乎因此变干净了一点。
「爸爸，这边会变什么样？」
「这边以后会变成摆设画与商品，可以一边喝咖啡或果汁，一边读书的地方。」
「哎—— 好想看！能在我去美国前完成吗？」
「啊—— 嗯，爸爸会努力。」
「待会还要去爸爸的新家，对吧？」
「嗯。」
「很大吗？」
「大是不大。该怎么说呢，是能和小风相亲相爱的家喔。」
「好想快点去。」
「好，那我们就走。我们骑脚踏车。爸爸会骑很快，你要小心别被甩下来喔。」
两人先去热海澡堂洗了个澡，再前往公寓。本间有点忐忑，不知道小风看到两坪大的房间会说什么。
小风一进到房间，就喊了一声「哇喔」。
「没有很大呢。」
「是吗？不过我为小风买了这个喔。你看，新的松饼烤盘。」
「喔喔喔！」
小风预想以上的反应，让本间涌起幸好有买的满足感。
本间立即试着煎了两片松饼。
「来，做好了。枫糖浆也新买了一瓶，今天特别准许可以随便加。」
「耶—— 我开动了。」
小风张大嘴巴，吃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
本间眯起眼睛看着儿子。小风不知道几年后才会回国。儿子记忆中与父亲最后的景色，将是这个寒酸公寓一事，让本间有点落寞。他想让小风看看脱胎换骨后，闪闪发亮的书店，以及在书店中努力工作的自己。不论是店，还是人生，都将迎来翻修改造。
本间寄信给青山和近藤。
「我想在儿子离开前完成改装，请问来得及吗？」
近藤回信给他。
「我正准备就内部装修的事情与你联络。请问本间先生有兴趣和青山先生一起到你家乡的图书馆勘查吗？其实前几天，希子阁下陪竹宫小姐一起去过图书馆，她说那里非常棒。我和青山先生讨论过，看是不是能把那边的景色融入二楼装潢概念。说是再现可能有点夸张，算是借景吧。这次去是想丰富青山先生的构想，希望你考虑一下。」
本间虽不觉得那间图书馆是特别出色的场景，但不介意前往。他回了几个日期。
场地勘查的成员是近藤、希子、青山、本间四人。
一行人一从车站搭上计程车，近藤就从副驾驶座转过头来说：「哎呀，我现在一整个像在圣地巡礼的心情。」
「这家伙从昨天就嗨到现在，有够烦人的。」希子抱怨。
拜访随处可见的地方图书馆，竟然能给人如此大的乐趣，这或许是优秀编辑的一种特质吧，本间如此寻思。故乡被人称赞的感觉不坏，但就像看到梵谷在信中大赞日本一样，给人一种害臊忸怩的心情。
一行人一到图书馆，就先走向中庭。
「从里面数来第二张、第二张……啊。」
近藤扬起小小的叫声。那张长椅上，坐着一对高中生情侣。青山发出「喔」一声。
男生的额前垂着刘海，看起来是时下常见的纤柔类型；女生虽然肤色白皙，但看起来是感觉有在运动的活泼类型。两人正在谈笑，正处爱笑年纪的他们，谈话间不时露出白皙的牙齿。
两人虽然是高中生，但外表却显得比年龄年幼许多。
我们也曾经就像那样呢，本间心想。心情先一步奔向大人的世界，但在旁人眼中，却还是不折不扣的孩子。二十二年转眼就过。如果告诉他们，从你们所在的地方，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只是短短一瞬间，不知道他们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啊，他们注意到我们了。」希子说道：「大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本间和近藤马上刻意聊起天，青山却大步走向两人搭话：「你们两位是这一带的高中生吗？」青山向一脸惊愕的两人说明原委，以不会拍到脸为条件，征得拍照同意。
青山向两人提出问题：「你们常常来这里吗？」、「你们该不会对这张长椅情有独钟？」同时拉远拉近地从不同角度拍摄照片。听他们的说法，两人都是鹤中的学生，是本间的学弟妹。女生是袋棍球社团的社员。本间不知道现在竟然有这么时髦的社团。
「好了，谢谢你们。书店开张的话，我会再联络你，所以来交换一下LINE吧。」
由男生和青山交换了LINE。
之后，四人前往图书馆。希子站在门口，说「本间先生就是在这里收到围巾吧。」本间点头。他回想起当时围巾装在纸袋，拿起来很轻，还让他纳闷地想「这会是什么？」
「那条围巾，本间先生现在还留着吗？」
不，本间苦涩地摇头回答。他和友美交往后的第一个生日时，友美送他一条新围巾，因此旧的那条就被他处理掉了。
走进图书馆内，本间就去寻找《码头日记》。他找到了，不过是新装版。书的周围还摆了其他贺佛尔相关的书籍，连年轻一代写的研究书都有。虽然久未接触，不过得知贺佛尔仍是影响深远的思想家，让本间有点高兴。
众人各自心满意足地逛了一圈，便叫了计程车，踏上归程。大家在电车上讨论起改修装潢的概念，不知不觉就回到新宿车站。
近藤和青山都有事，便在车站告别离去。
「要稍微吃个饭吗？」
本间在希子的邀约下，走进车站南口的冲绳料理店。两人点了海葡萄、卤猪脚和山苦瓜炒蛋，举起奥利恩啤酒干杯。
旅程造成的疲惫，让本间醉得特别快。
希子似乎也是如此。她睁着和平常相比，显得有些蒙眬的眼神，询问本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她又补充了一句：「一个非官方的问题。」
本间猜想得到问题的方向。
「本间先生对阳子有什么想法呢？如果那个时候……」
她大概想说，如果没有友美从中作梗。
本间陷入沉默。他的确想过要是考上大学，就向香澄告白。不过事到如今，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而且实在是太久以前的时光，本间现在已经缺乏实感，感觉当年的事情甚至像电影一幕。
本间知道希子听了一定会失望，但还是开口回答：「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虽然我确实喜欢过她。」
「这样啊。」
不出所料，希子一脸沮丧地喃喃低语。
当本间回到公寓，他发现友美来过电话。真难得，他一边这么想，一边回拨电话。「喂？」友美接了电话。
「怎么了？」
「我听小风说了，听说你要改装书店？」
「嗯。」
「他还说你搬去很小的地方。」
「哈哈。」
本间肩膀一垮。小风果然这么想。
「你有钱吗？」
被友美这么一问，本间顿时感到屈辱。
「……需要借你吗？」
令人意外的一句话，让他胸口涌起一股怀念之情。对啊，这才是本来的友美。两人夫妇感情还很好时，友美总先替他着想。她就是这样爱操心又乐于助人的温柔女性。
「谢谢，不过我没问题的。」
「是吗。我已经辞职了，在准备一堆东西。」
「这样啊。真希望改装能赶上，好想让小风看看崭新的店面。」
—— 还有崭新的我。不过本间说不出口，感觉一旦说出口就会变得虚假。
「话说我看了香澄的小说。」
「哦，你看了啊？」
「因为你寄过来了嘛。想听我的感想吗？」
「想听。」
「细节我已经忘掉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们的确对彼此说了『我们一起放弃吧』。只是我并不是认真的。我可能只是擅自认定，既然对方是香澄喜欢的男生，所以『我可能也喜欢上对方了』。毕竟当时有入学考试的压力，大概算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妄想吧。那个年纪的女生就是会有这种倾向，你懂吗？」
「好像懂。」
「我对你认真起来，是来东京之后。虽然我没说过，不过其实那个时候，社团有个前辈一直在追我。尽管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后来我也开始萌生『干脆交往一次看看好了』的想法。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在这边遇到你，发展成那样的事情，让我想说『啊，就选这个好了』。」
「喂喂喂。」
「呵呵，不过我也想过，这样对香澄有点过意不去。虽然我当下的心情并没有骗人。在那之后，我和香澄见过一次面，但我没说出和你交往的事情。你见过香澄了吗？」
「还没。」
「这样啊。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要是被问到的话，就帮我好好解释一下。虽然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会让人有点良心不安。」
「我知道了。」
「那么书店改装，加油喔。」
「谢谢，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本间心中一阵感慨。「谢谢」、「晚安」，在他们的婚姻生活即将结束的时期，他们已经连这些问候都不再挂在嘴上。
—— 我们这不是还可能重新开始吗？
本间费了一些努力，才摆脱掉这样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