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一
西园小春在高级公寓的房间内,出神地望着政府开的记者发表会。福岛第一核电厂爆炸了。她拿起手机,在推特上搜索相关资讯。网路上关于放射性物质的议论激烈交锋。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以三陆海岸外海的太平洋海底为震央,发生了地震。海啸袭向东北地区,吞没居民及民宅,对核电厂造成损害。关东地区的电力供给不稳,小春平常去的便利商店也为了节电,灯光昏暗。由于人们大量抢购干电池和粮食,导致店内架上的空缺格外显眼。大学已开始放春假,不需要去学校的小春,观察着东京电力公司的股价受到核电厂意外的影响而暴跌,腻了就开始在网路上搜集自称Dandelion的谜之人物的相关意见。
Dandelion是推特的帐户名,性别不明,年龄也不清楚。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东北地区会发生大地震。
住在沿海地区的大家,请提防海啸。
Dandelion发表这篇文章,是在地震发生一年以前。在那之后,此人就定期发表地震和海啸的相关对策。几则推特发文广为流传,被人收集统整成一篇报导。不过,这一类预言并不稀奇。某个匿名留言板上,有人宣称来自未来,留下各种预言,蔚为话题。对照之下,Dandelion的发言算是比较克制,只是平淡地发文,告知发生地震时应该采取的行动,提醒东北地区沿岸居民要进行避难。
随着三月十一日接近,Dandelion的推文数也增加了。提醒大家提高防灾意识的文章连着几天在网路上散布。Dandelion的地震预言被媒体视为网路传言做成报导,不过大多是归为引起社会不安的扰人帐号,批评关于地震的推文只是想赚追踪人数的表演而已。虽然有少数人相信预言,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冷眼以待,直到地震发生的那一天为止。
Dandelion是谁?地震发生之后,这个帐号就陷入沉默。他一概无视来自社会大众的称赞、感谢和疑问。网路世界针对他的真实身份进行大规模考察。然而,Dandelion并未回复任何质疑,直接关闭帐号。从此,这个名字成为网路上诸多不可思议事件之一,流传下来。
春假结束,小春成为大学二年级生。这是她独自生活的第五年,在那之前,她都上寄宿制的学校,住在学校的宿舍。叔叔每三个月一次,会带着土产来,是她唯一的期待。土产的玻璃马摆设,至今仍装饰在房间内。
即使赏花季节到来,社会大众普遍仍处于自肃的状态。小春在能看到樱花的咖啡厅打工,听到店长嘀咕客人比往年少。大学同学曾邀她去唱卡拉OK,小春犹豫一会,还是拒绝了。对方也许不会再邀第二次,不过她完全无所谓。
小春有避免与人交往的倾向。她能做到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沟通往来。接待客人能摆出笑容,同学搭话也能做出无懈可击的回应。然而,她不会和其他人说太深入的私事。只要和别人变得亲密,她就会害怕逃离。
即使如此,小春的状况比当初在宿舍生活好多了。由于受到父母遇害的冲击,她罹患失语症。偶尔闪回的记忆,会让她流泪痛哭。和别人建立正常的关系,对当时的她而言,根本难如登天。
走在从车站通往大学的步道上,她总是很难受。途中她会在喷水池旁的长椅坐下休息,看到认识的面孔路过,就会带着笑脸打招呼,但她知道自己内心其实非常疲惫。无法和同学同乐,是当年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的缘故。
尽管经过十年以上,她仍怀抱着恐惧、悲伤,及对犯人的憎恨。她感受不到存活下来的喜悦。即使到了现在,她心底的某处,依然躲在书房的衣柜里。她至今还困在镰仓父母遭人杀害的房子里,根本出不来。
虽然有男生向她表示好感,不过她胸口从未感到悸动。她无法对异性抱持恋爱情感。即使和男生说话,她也会放空,思考起别的事情。每每浮现她心头的,都是当时的少年。
喷水池在阳光反射下显得十分耀眼。细微的水气在空气中扩散,形成薄薄的彩虹。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西园小春吗?」
一名男子向坐在长椅上休息的小春搭讪。年纪和小春差不多,或比小春稍微年长。他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吗?他的眼神让人很在意。只见他眯起眼睛,仿佛与怀念的人重逢。
「不是,你认错人了。」
小春决定装傻。
「那是骗人的吧。」
他坐在长椅另一端。小春虽然想逃,但担心太露骨的闪避会惹恼对方,还是稍微讲几句话比较好,于是开口问: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小春搜寻记忆,但毫无印象。对方穿着牛仔裤和衬衫,没戴任何饰品。他露出不知如何回答的表情。
「我们见过,只是一起行动了一天而已。」
小春再次确认男子的长相。他瘦高的体格,有着从事某种运动的氛围,不过小春还是想不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的八年后。」
「八年后?」
「所以,你想不起那一天的事情,也是无可厚非。」
对方应该是在恶作剧,小春做出判断,从长椅起身。
「那么,我会翘首期盼那一天。」
「等等,让我解释一下。今天我会来到这里,也是你要我这么做的。」
「我吗?」
他坐在长椅上搔着头,像在烦恼该如何讲解难题。小春突然觉得他有点面熟,或许真的在哪里见过。
「是我要你到这里来吗?」
「没错,当时你是二十八岁。你告诉我,到时你会在这里,要我来找你。」
你觉得这番话会有人信吗?
小春脱口而出前,男子抢先一步解释:
「你说这是观测的结果。」
「咦?」
「你说我们在这里重逢,是观测的结果。」
观测结果,小春很久以前听过这个词。
那天救了她的少年曾这么说。
小春坐回长椅。
「你的名字是……?」
下野莲司。男子报上名字,并说明怎么写。
「真是少见的姓氏。」
「常有人这么说。」
「我是西园小春。」
「我知道。顺带一提,这是我们各自的第二次相遇。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从现在起的八年后;但以你的主观来看,则是相隔十二年。虽然有点复杂,不过我们初遇对方的时间和年龄并不相同。」
相隔十二年,也就是说,小春在父母遇害的那一年见过他。
听到这里,小春有一种预感。
「那么,你该不会就是……」
小春有点害怕问出口,也许一切只是她想太多。
眼前的人,说不定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少年。
她担心那名少年搞不好死了,或猜想他可能被犯人发现掳走,毕竟他最后是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那一天,我也在镰仓。」
仿佛知道小春想问什么,他如此回答。
× × ×
坐在长椅上的西园小春,比我记忆中的她年轻,而且消瘦到令人担心的程度,飘忽不定的视线显得缺乏自信,给人一种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允许存在于此的印象。
我在未来见到的她,感觉更可靠沉稳。不过,或许当时我的内心是十一岁的小孩,又处在搞不清楚情况的状态,因此觉得她看起来格外成熟。重逢后,感受到西园小春年纪比我小,依旧是令人联想起老家玄关门口的白色陶瓷摆设的女性。
上前搭讪引起她的戒心了,不过她注意到我似乎就是案发当天搭救她的少年。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沿着步道前进。由于速度太慢,行人纷纷超越我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一天你会在我家?」
小春提出质疑,似乎长久以来都抱持这个疑问。
「这个世界上,会发生各种我们难以想像的怪事。例如,最近有个叫Dandelion的推特帐号,说中了地震的发生日期。」
「我知道,是做出预言的人。」
「超越人类智慧的情况确实会发生,甚至有人能跨越时空,预知未来。希望你以此为前提听我说……」
我说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继续走着。十一岁在棒球练习赛中,我被球击昏失去意识,等到醒过来,已身处二〇一九年的东京。我在那里遇见西园小春,共度了一天。
大学正门就在前面。我虽然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仍和小春一起走进校园。学生往来交错的校园中,种植着鲜绿的人行道树。有学生在树木旁蹲下,拿小型机械接近地面。机械装在透明的塑胶袋中,应该是用来探测辐射计量的盖革计数器(Geiger counter)。自从核电厂发生氢气爆炸,人们就对辐射量非常敏感,会在网路上购买盖革计数器,对不同地方进行测量,为数据感到放心或不安。包覆着盖革计数器的塑胶袋,似乎是为了防止辐射物质附着在检测器上。即使外面包一层塑胶袋,计数器也能正确地检测出辐射。
「换句话说,那天救了我的,就是跨越时间进入小时候的身体,成年的下野先生?」
「所以,现在的我没有那天的记忆。不过,根据你的说法,我似乎做得不错。」
意识跨越时间,小时候的一天和长大后的一天互相交换。虽然有点复杂,不过她似乎大致理解了。小春一边走,一边瞥向戴在纤腕上的手表。看来,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你是不是差不多该去上课了?」
「我今天请假。」
我们走进大学里的咖啡厅。透过大片玻璃窗,可将校园一览无遗,是一处舒适宜人的空间。我隔着桌子与小春面对面品尝咖啡。
「好喝。」
我享受着咖啡的香气,啜饮咖啡。
「你喜欢咖啡吗?」
「我以前不喝咖啡,不过自从我在咖啡店打工,就对咖啡豆比较熟悉了。那是业余棒球同队的大叔开的店。」
「业余棒球?」
「每到周末,我们就会在堤防练习。很好玩喔,小时候我曾参加棒球队。」
「啊,所以当时你才会理平头。」
她似乎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我对上她的视线,她便害羞地垂下目光。我决定不说出我们将来可能会结婚的事情,这是需要谨慎对待的讯息。
闲聊一会,我切入正题。
「你到现在仍清楚记得案发的经过吗?」
「是的。」
「犯人至今未落网,你有什么感想?释怀了吗?」
「不,只要想到遇害的父母,我还是很不甘心。」
咖啡厅内,除了我们以外,别无他人。一到中午时段,这里想必会挤满学生,不过现在空荡荡的,声音格外响亮,于是我们压低话声。
「如果你想抓到犯人,我应该能帮上忙。」
西园小春睁大双眼,却摇了摇头。
「没用的,警方也调查过,始终一无所获。」
「我们还有机会。八年后,我会坐在刚刚的长椅上,遭人从背后殴打头部。接下来,我的意识会回到案发当天,进入十一岁时的身体,前往镰仓从犯人手中搭救你。到时我能采取行动,追查可锁定犯人的线索。」
我是从未来的她口中听到这个计划,她则是现在从我的口中听到计划的梗概。那么,这个计划最先究竟是在谁的脑中成形?唔,不重要。
「还有查出犯人的机会。只要你希望,我就会帮你。」
小春看着我,眼神中毫无犹豫。先前她坐在长椅上那种缺乏自信的感觉消失了。
「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应该说,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交换联络方式,约好定期见面。我们必须为命定之日妥善准备。
二〇××
老哥从大学时代就以个人投资户的身份买卖股票,赚取暴利。不论是抢先收购会飙涨的股票,或是针对雷曼兄弟事件带来的股价暴跌做好准备,都是多亏了笔记本上的提醒。小时候母亲买给我、到处都有卖的笔记本上,记载着对投资有利的情报。
公司法人化之后,老哥当老板,我当员工,从老哥手中领薪水。这也算是节税的手段之一。咖啡店没排打工的日子,我就在老哥的公司打扫、拆信、丢垃圾,处理各种杂事。换句话说,我的工作既是「个人投资户的助理」,同时也是「咖啡店的店员」。
不过我的首要之务是,将笔记本的内容从头到尾背得一字不差。毕竟,将来回到少年时代,我不能写出错误的资讯。为此,我被迫学习股票买卖的相关知识。由于是我毫无兴趣的领域,实在难以记起来。
「未来的你让我们赚这么多钱,到底想做什么?」
来到东京没多久,身处超高层公寓一室的老哥,眺望着市中心的高楼群这么说道。连接着网路的电脑,和方便即时监控股价的复数台萤幕,并排在一起显得非常壮观。老哥只要点点滑鼠,就有数亿圆的资金流动,不过我实在难以想像。
「当成提供活动的资金,或是作为拯救小春的报酬。」
我会让你发大财,请去搭救八岁的小春——也许未来的莲司是如此托付。
「若有其他的可能性,大概是为了地震做准备吧。」
老哥将笔记本的扫描档显示在萤幕上。正本严密保管在金库中。笔记本中也提到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灾害。
当时老哥赚的钱有一半都投注在这个问题上。那一天,老家遭到海啸袭击,地基以上都被冲走,幸好父母都平安。因为他们在地震发生的几天前,就住在东京的饭店。我和老哥向他们提议偶尔出来玩也不错,半强迫地把他们带离东北地区。
虽然没办法连邻居都比照办理,不过老哥从好几年前就请人和政府机关洽谈,铺设通往高地的道路,整修避难场所。工程都由老哥出资,因此似乎谈得很顺利。
据其他人所说,发生地震后,许多民众移动到避难场所,成功得救。笔记本上的资讯带给我们财富,而不少人靠着这笔财富获救。这项事实让我觉得意义深远。
我和西园小春每周见一次面。我想知道,从她的视角所见的八岁经历的始末。可是,光是想起那一天,就令人痛苦万分,我没办法一口气问出全部的事情。
我也搜集了与案件相关的警方资料。其中不乏从未对外公开的机密资料,全靠老哥雇人弄到手。小春去大学上课的期间,我就一个人到国会图书馆,查阅过往的报导和杂志。只要找到有关案件的报导,便影印下来带回家。
我是在发生车祸,进行复健的期间,看了电影《蒲公英女孩》。我是从录影带出租店借来的,父母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要看那么古老的日本电影?」
这是小春的父亲参与制作、母亲改编原作的作品。她以像是述说重要回忆的方式,提到这部电影,引起我的兴趣。播放影片时,耳熟的音乐流泻而出。我察觉这正是长大的小春常哼的歌。
电影是以时间为主题的恋爱故事,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大人微妙的心理变化,内容有点艰涩。尽管如此,开满整片山丘的蒲公英画面依旧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我读了原作小说,发现原作根本没有这一幕,应该是负责剧本的小春母亲改写的。
「妈妈说过,这是为了维持作品名称,不得已的方法。」
每当提到这部电影,小春就会一脸开心。《蒲公英女孩》这个标题,是取自原作小说中的女主角像蒲公英一样的发色。由日本人演出,女主角变成黑发,标题失去原本的意义。不过,发行方希望有效发挥原作小说标题的知名度,来推广电影,因此在电影中追加蒲公英山丘的场景,让标题合理化。
「前天我见到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小春念出电影中的台词,看着我。
我们一起走遍许多地方,还曾在看得到未完成的晴空塔的地方散步。银色的高塔仍未竣工,盖到一半的高塔上方什么都没有,据说预定于二〇一二年开幕。
「其实,我曾登上那个展望台。」
在未来的那一天,我在成年小春的导览下俯瞰东京街景。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还在盖,你却看过那里的景色。」
随着晴空塔的高度逐渐增长,我深刻感受到距离当时看见的未来愈来愈近。智慧型手机和平板电脑都已发售,交通号志也替换成LED灯。
秋天,我们一起在运动公园里漫步。来到厕所附近,我暂时停下脚步。
「我在这一带踩到口香糖,抬起脚想确认,后脑勺突然被什么击中。回过神,我已回到少年时代。」
我尽量详细叙述在未来的那一天经历的事情,但并非所有情报都开诚布公。她当时怀有身孕,以及我们在长椅上接吻,我都闭口不提。为了结婚申请书一起吃午餐,我也只用亲戚的叔叔来了,所以三人一起用餐的说明带过。
距离地震已过一年以上,我和西园小春依旧维持着朋友的关系。彼此之间虽然有能轻松交谈的亲近感,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感觉。真要说的话,我们更接近战友。同为案件的关系人,我们就像同一个队伍的伙伴。我们宛如投手和捕手,组成投捕搭档,今后必须合作追捕犯人。
以朋友身份往来一段时间后,我慢慢了解到她和大学友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询问她理由,她这么回答:
「就算和大家在一起,我也没办法乐在其中,一个人待着还比较轻松。」
某年冬天,我开车带小春前往镰仓。我判断为了掌握地理关系,实际到案发现场走一趟比较好。发生惨案的房子和土地都归到小春名下,即使公司破产也没被查封。不过,她对房子不闻不问,据说已荒废。
随着八岁以前居住的城镇映入眼帘,坐在副驾驶座的小春显得不太好受。案件的相关记忆复苏,她情绪变得不稳。我把车停在路肩,确认她的状况,发现她的手指在颤抖。她哭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手一阵冰冷。最后,我们那一天没能前往案发现场,直接掉头返回东京。
陪伴她渡过人生、成为她的支柱,变成我的人生目标。棒球梦破灭,不知道该为了什么活下去的时候,我决定以守护她为目标。说不定,这也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过一阵子,我们开始交往。由我这方告白,不过我觉得被拒绝的可能性很低。毕竟我们会发展成恋爱关系,是经过观测的结果。
隔年,我们再次出发前往镰仓市。这次我请小春在海边的咖啡店等我。我独自来到案发现场,望着先前只透过资料见过的西园家宅邸。窗户破了,屋内饱受风雨侵袭。庭院的花草无人管理,肆意生长。那一天是阴天,导致我的心情有点低落。我来到西园小春母亲殒命的车库旁,双手合十膜拜。我事先从小春那边拿到钥匙,取得进入的许可。我记下屋内的格局,一边走来走去。然后,我在小春父亲丧命的地点,合掌致意。
我很想确认如何前往疑似犯人停放车辆的空地,但决定改日再说。我开车回到海边的咖啡店,和西园小春会合,一起在海浪拍岸处散步。
「我真羡慕莲司,曾去到未来的某一天,并朝着那一天渡过人生,一定很有安心感吧。起码直到那一天为止,性命都有保障,搭飞机也不用害怕。虽然前提是观测到的事情一定会成真。」
她现在会叫我「莲司」。
「也不全是好事。感觉就像人生已铺好路,知道结果的比赛很无聊。」
我知道几件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也曾感到自己简直形同没有自由意志。我仿佛在时间做成的牢笼中生活。向她告白的时候,也毫无会遭到拒绝的不安,可说是照着神明的剧本演出。这么一想,连自己是不是真的爱着她,都不禁感到迷惘。
对于我的人生,我到底能以自身的意志干涉到什么程度?想得太投入,我有些呼吸困难。我甚至疑惑起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不过多亏了你,发生地震的时候才有许多人得救。我觉得很好啊。」
我告诉她,Dandelion是我的推特帐号。我不确定这些充满预言感的推特文章,对地震的死亡人数带来多少影响。
「确实如此,而且我的烦恼也会在二〇一九年的十月二十一日之后消失。」
我掌握的未来情报只到那天为止。在那之后,一路延伸的就是完全空白的未观测时间。在那之后,或许就是我真正的人生。
「只要平安撑过那一天就好,为此我有事情非得问你不可。」
我向她询问案发当天的详细经过。虽然我不太愿意逼她想起痛苦的回忆,但考虑到届时我也会在场,必须事先做好调查。
「我和犯人之间,发生过哪些情况?」
「那一天,我记得你被刀子刺中腹部。刀刃长度大约五公分,犯人用尽全力朝你的肚子刺下去。」
她在我的询问下回答。待在阴天的海边,西园小春显得很冷。谈过一遍之后,我想起手上拿着相机。那是为了拍摄西园家内部而带来的相机。
「来拍照吧,我们的合照。」
背景是大海和沙滩,照片会摆设在我们高级公寓的住处中。
小春从大学毕业后,只工作了短短一段时间。据说是透过父亲以前的工作伙伴推荐。由于完全是靠关系,在公司内难以立足。
我一如往常地参加附近商店街的业余棒球队活动。虽然肩膀不行,不能当投手,不过我脚程很快,能以代跑的方式参加比赛。尽管无法当上职棒选手,让人很不甘心,但不论是以哪种方式,能继续接触棒球,我感到十分幸福。沙尘的气味中带着一股怀念,我的胸口顿时发紧。
我和加入职业球队的山田晃在新宿碰面喝酒。我们一直保持最基本的联络,得知他通过入队测试,我就像当事人一样开心。
「真没想到,我们会有聚在东京喝日本酒的一天。」
山田晃的手臂和脚都比我粗上一圈,肌肉量令人咋舌。我忍不住赞叹,这就是职业选手的体格。之后,他还来看业余棒球的比赛,商店街的大叔纷纷向他索取签名。曾几何时,我在东京这个都市的一角,打造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的人生也在东京的柏油路面打下根基。
我会在二〇一九年的短短一天内,回到少年时代。我和小春一起过着日常生活,同时为了那一天做准备。我们将案件的相关资料数位化,进行整理,也集中研究二〇〇〇年代的常见车辆,以确切记住犯人逃亡使用的车辆。另外,我和小春开始同居。我们交往好几年,至今尚未谈到结婚,小春似乎也还没对叔叔提过我。
二十几岁的时光飞逝,老哥在股票市场上依旧维持常胜状态。他靠投资开发手机游戏的公司股票,滚进暴利。在那之后,又靠虚拟货币赚了一笔。小春辞职后,替工作上认识的杂志编辑当助手。她受双亲的影响,对电影瞭若指掌,所以负责电影方面的报导。我则和咖啡店的熟客闲聊棒球,一边泡咖啡。去帮老哥的天数变得比较少,但并未收到他的抱怨。接着,我们迎来二〇一九年。二〇一九年就这样来临。
二〇一九
出乎意料,我和小春之间不曾提起结婚的话题。在这之前,也曾感受到她思及成家一事的瞬间,但我并未说出口。我姑且还是准备好戒指,用的是我在咖啡店打工存下来的钱。我还记得十一岁时瞥见的未来一日,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款式。买戒指的时候,由于能参考记忆选择,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不过,就在我烦恼着何时拿出戒指,好几个月已过去。
「你好,下野莲司。」
某天,我租用市内的录音室,对着麦克风念出讲稿上的字句。虽然为了十一岁的我准备的随身录音机也有录音功能,但我想尽可能在好一点的状态下录音。
「你可能正一头雾水,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以前我也经历过相同的情况。」
我请人把声音档转录到老式的卡带上。十一岁的我应该比较熟悉卡带,毕竟十一岁的我来自没有iPod的世界。
「起因应该是在练习赛中被球打到头。不知为何,你现在进入了二十年后的自己的身体。针对这个现象,我多方进行过推测,但我现在没办法慢慢说明。不久,就会有人去病房接你。」
我回想当时的记忆,写下讲稿。我几乎不记得那一天听到的内容,不过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送到哪家医院,可透过我在哪里的长椅上挨打来锁定。从该地能送急诊的医院有限,加上我依稀记得病房窗外的新宿景色,所以要找出来很简单。主治医生加藤的名字,也在找出医院的时候想起。
「十一岁的我,接下来你应该会思考起人生的意义。不过,请你不要认输。不要中途放弃,请一直坚持下去。」
录音结束,录音室的工作人员将录音带交给我。回家后,我写下给加藤医生的信。坐在长椅上,遭人殴打头部的那一晚,我必须将录音带和信贴在身上才行。放在准备好的包包里,似乎不太安全。袭击我的年轻人,可能会连包包一并带走。果然还是贴在身上比较好。
二〇一九年九月,我们终于论及婚嫁。那一天,西园小春在妇产科拍了腹部的超音波照片,确定怀孕五周。根据小春的说法,由于生理期迟来一周,她买了验孕棒检测。验孕棒显示出怀孕的记号,于是她又去医院一趟。
我从回到住处的小春口中,听她报告以上事项。
「恭、恭喜。」
我下意识地采取了这样的反应。在这之前,小春都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看到我的反应,她似乎有所察觉,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该不会其实不太吃惊?」
「我很吃惊啊,我们之间居然要有小孩了。」
「真可疑……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
小春逼近我,我别开视线。
「你该不会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怀孕?」
她的话语中带着确信。
「我是知道没错……」
「啊啊,真是的,我白伤脑筋了。」
从十一岁瞥见未来一角的那一天起,我一直设想自己将成为父亲。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父亲,抚养小春生下的小宝宝长大。不过,小春似乎相当不安。
「难道你不会不安吗?毕竟我们连婚都还没结。」
「关于那件事,其实……」
我还隐瞒了另一件事。
「我们会结婚。」
我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脑中只能想像出被大骂一场的情景。可是我有种预感,现在不说只会让伤口扩大。
「对不起,至今一直没说出来。我们会结婚,虽然之前都没说,不过这点已过观测过。」
小春瞪大双眼,然后垂下头。
出乎意料,我并未被臭骂一顿。她哽咽着答应结婚。
进入十月不久,白色的微小星点乘风飘来,是蒲公英的绒毛。和二十年前相同的异常现象再次发生,在综艺节目上成为话题。东京上空飘浮着无数白点。不论是在车站月台等待电车,或是在十字路口等候红绿灯,大家都抬头仰望天空,为奇幻的景色吸引。孩童高高举起手,试着尽可能多抓一点绒球。
我填好结婚申请书,设宴邀请父母和老哥,请他们在一边的证人栏签名。父亲的字不太好看,所以由母亲签名盖章。另一边依小春的意愿留空,以便请她的监护人叔叔签名。此外,她已打电话向住在海外的叔叔口头报告。
「我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求婚。」
哥哥这么说着,为我们献上祝福。
结束和家人的聚餐,我们回到公寓里。小春坐在沙发上,手指上套着婚戒。她凝视着戒指,出声询问:
「莲司,虽然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你还记得发生交通事故,伤到肩膀是几岁的哪一天吗?」
「为什么会突然问?」
「就是有点在意……」
戒指上镶嵌着钻石。她望着钻石的光芒,眼圈有点红,一副忍着不哭的表情。
我察觉小春提问背后的意图。她询问我发生意外的日期,应该是想告诉十一岁的我,让我能避开交通事故,不用放弃成为棒球选手的梦想。
「等我一会,我回想一下。」
我假装努力回想,去了洗手间一趟。我注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孔,搜寻十一岁时的记忆。去到未来的我,正是在这个地方注意到肩膀的手术痕迹,陷入绝望。当时,我从西园小春口中得知意外发生的日期,希望能避开危险,改变未来。
但现在的我又是如何?与这个人生相关的人,我心中都抱持着爱。我爱着至今相遇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小春,或是准备到来的孩子、业余棒球队的队友、咖啡店的工作及常客。假使没遇上那场意外,我们恐怕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一切都会重新设定,改写成不同的历史。
或者说,避开意外发生的瞬间,历史就会产生分支,发展成不同的时间轴。在不同时间轴上的我,回避了交通事故,大概能继续打棒球。这个变化应该会大幅改变未来,如此一来,就存在着十月二十一日我没回到过去的可能性。那么,又有谁能从犯人手中,救出八岁的西园小春?
关于过去的改变,不清楚的事情太多。至今为止,观测到的结果会确实发生,但不能断言这就是宇宙的必然法则。当我将交通事故的真实日期告诉小春的瞬间,世界说不定就会丕变,我和西园小春成为陌生人,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消失。或许她就是想到这里,才会红着眼眶注视婚戒。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在哼歌。正是小春常常哼着,用在电影《蒲公英女孩》中的乐曲。
不会后悔吗?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人生如果位于这个选择的尽头,便是我的救赎。如此一来,就能知道这不是命运强塞给我的人生,而是我的选择带来的人生。
我仿佛被口中哼的曲调推了一把,下定决心。
我离开洗手间,回到客厅。小春仍坐在沙发上等我回来。
「你想起发生交通事故的日期了吗?」
「嗯,我被车撞的日期是……」
我报出西元年分和日期。我错开一年,告诉她不正确的时间。
我大概会发生交通事故,不,是已发生。让我绝望、让我痛苦的,不是掌管命运的神明,而是自己。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拿起放在柜子上的棒球手套,深深吸了一口皮革的气味,在心中向少年时代的自己赔罪。
二〇一九
西园小春确认手表上的时间。再过十分钟,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日就要结束。车站前通往大学的步道旁有座喷水池,小春和莲司一起坐在喷水池畔的长椅上。这里是八年前和莲司重逢的回忆之地。路灯照亮脚边,白色绒毛随风飘舞而去。
莲司难得一身西装,外套口袋中放着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踏出公寓前,小春看着他将纸页收进口袋中。笔记本由莲司的哥哥保管,唯独那一页是依莲司本人的意愿,从笔记本裁下来随身携带。
2019-10-21 0:04
在长椅等待
巡逻车警笛鸣响
狗叫三声
从背后遭人殴打
纸页上草草写着这样的字句。二十年前写下的文字,小春请莲司让她看过好几次,所以她也背了起来。接下来,事情真的会照那段叙述依序发生吗?笔记本上的记述一一成为现实,所以,这段预言一定也会实现。
小春戳了戳莲司的侧腹,衣服布料下贴着坚硬的物体,是录音机。
「录音机不会受到挨打的冲击而掉落吗?」
「应该没问题。」
小春将视线转向莲司的后脑勺。接下来,他的后脑勺会遭到攻击,犯人是三名年轻人。据说这些是他在十一岁的时候,从在未来遇到的西园小春口中得知。
「真讨厌这种事先就知道会挨打的情况。」
「希望不会留下后遗症。要是一切能照计划就好……莲司,麻烦你了,真的很感谢。」
接下来,莲司要前往二十年前,拯救她脱离险境。
「我比较担心刀子。虽然已观测到不会受重伤,但这次历史搞不好会改变。我担心如果被刺伤,一切就会直接结束。」
「试着打电话报警如何?说不定能阻止案件发生。」
如此一来,双亲是否就能重返人间?这样的话,单独存活下来的痛苦记忆,及宿舍生活的回忆,又会如何?会就此消失吗?和莲司一起渡过的愉快日子,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也会一并消失吗?
「十一岁的我就麻烦你了。他会弄坏玻璃马摆设,请你别生气。」
「我明白。那么,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一路小心。」
「我去去就回。」
小春站起身,向他挥手告别后离开长椅。她打算在远处观察后续情况。当她在找适合躲藏的场所时,看到三名年轻人坐在地上聊天。他们抽着烟,似乎并未注意到小春。
小春躲在树丛之间,压低身体,让自己的形影隐没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她从藏身之处远远地观察莲司。
时间到,他差不多要出发了,小春渐渐紧张起来。尽管已是深夜,东京的夜空依旧显得明亮。巡逻车的警笛声传入耳中。警方追着闯红灯的车辆,透过扩音器要求驾驶停车。莲司从胸前口袋取出纸片来看。
接下来,某处传来狗叫声,如同纸片上的文字所述,一次、两次,然后是第三次。
此时,长椅后方有人影逐渐接近,是刚才看到的三名年轻人。其中一人拿着棒状的武器,毫不犹豫地朝莲司的后脑勺挥下。小春克制着不要发出尖叫。
莲司的身体往前倾斜,倒在地上。一名年轻人取下他的手表,塞进自己的口袋。其余的年轻人则从他的外套口袋中摸走皮夹。
「快来人啊!有人昏倒了!快叫救护车!」
小春躲在藏身处,放声大叫。年轻人动作一僵,下一秒便如鸟兽散。
是不是应该去追他们?不过,小春比较在意倒地的莲司,而且肚子里的小孩还不到安定期,避免激烈运动比较好。小春打手机叫救护车,同时前去确认倒地不动的莲司状态。事先讨论的时候,他们考虑过不叫救护车,直接由小春把莲司带回家的方案。可是,后脑勺的创伤太危险,还是送到医院,请医生看过比较妥当。小春混在人群中,目送莲司被救护车载离。
隔天早上,西园小春来到医院。这个时间,莲司应该在病房和名为加藤的医生交谈。小春并未特地到病房确认,不论选择什么时机出现,想必都会依十一岁的莲司的观测结果发展。
小春以有急事为借口,请柜台人员帮忙呼叫加藤医生。这样应该能支开主治医生,让莲司独自留在病房。小春打算趁机带莲司走。向医生说明意识的时间跳跃现象太麻烦,小春决定用这个方法逃脱医院。
在主治医生出现之前,小春离开柜台。她走上楼梯,穿过连接住院大楼的走廊,前往莲司的病房。根据他十一岁的记忆,小春已大致锁定他的病房。
小春敲门后,打开病房的门,探头呼唤:
「莲司!」
莲司坐在床缘,一脸呆愣。他手上拿着录音机,头上包着绷带,实在令人心疼。不过成功找到他,小春松了一口气。
「头没事了吗?」
溜出医院之后,两人去停车场取车。小春伸手想碰碰莲司的后脑勺,他却缩起身体,躲开小春的手。现在这副身体里是十一岁的少年莲司,小春重新体会到,对眼前的人来说,她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是西园小春,东西南北的西,动物园的园,和小小的春天的小春。」
「我是下野莲司,汉字写出来是……」
「我知道。」
「咦?」
「我知道喔。」
小春的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对不起,你别在意,我只是有点开心。对莲司来说,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我第一次存在于你的人生中,就是从这里开始。」
这是小春第一次出现在他人生中的瞬间。
所以,此时此地就是最初的场所。亲眼见证这一幕,小春感到无比幸福。
「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感慨。今后请多多指教,莲司。」
这一趟一定会变成长长的旅行。如果能两人相伴一起走过就好,小春暗想。
回到公寓,小春回复叔叔的邮件,约定一起吃午餐。虽然是突如其来的约定,不过没有问题。几年前小春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这是她从长大的莲司口中得知的观测结果。
小春在饭店的餐厅和叔叔相聚,并请叔叔在结婚申请书的证人栏签名。三人在饭店内移动之际,小春感受到一股视线,仿佛有人从远处盯着她。
「我们要稍微兜个风,去公园一趟。」
叔叔问两人接下来要去哪里,于是小春加以说明。傍晚时分,莲司会从运动公园回到原本的时代,小春打算在那之前,和他一起在市内观光。
「叔叔,谢谢你愿意当我们的证婚人。」
「小事一件。」
叔叔表示接下来要去赴工作上的约。
而后,两人坐上车,在市内兜风。
「你看,那边是皇居。说起来,你注意到了吗?平成的年号已结束。」
「我现在没心情注意这个。」
「你一副不想和我共度未来的样子。」
「倒也不是不想……」
小春先带他去充满回忆的场所。
「请记住这个地方,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你就是从这里出发,前往过去。不仅如此,二〇一一年四月,长大后的我们会在此相遇。当时我是大学生,坐在这里的时候,你向我搭话。」
小春向他说明那起案件,并让他看相关资料。
「迪士尼乐园在那边。」
在晴空塔上眺望东京街景,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那里是新宿。」
看着十一岁的莲司的反应,小春心中满是怜惜之情。
小春和他并肩走在蒲公英飞舞的美丽公园砖道上。
「那是什么电影?」
「电影标题是《蒲公英女孩》。」
「真是可爱的标题。」
「是从罗伯特•F•杨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
他们在长椅上聊天,一个棒球飞过来。刚才在玩抛接球的孩童看向两人。小春捡起棒球,朝孩童高高举起手臂。
「丢过去喽!」
球在夕阳下飞出去。
时间不够了。太阳逐渐往西移动,小春和十一岁的莲司即将分别。
小春突然吻了莲司。之后,小春注意到视野一隅的可疑人影。她留意着腹中的孩子,一边追上去,发现是下野真一郎。原来从他们用餐的时候,真一郎就一直跟在后面拍照。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躲起来?」
「要是莲司知道,一定会全力妨碍我。不过,真是令人感慨,我看到了不容错过的情景。二十年前听到的未来一日,居然就在眼前展开。」
小春从饭店的餐厅离开时,就觉得有车子跟着。当时她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想想,也许就是真一郎的车子。
她回到长椅旁,却发现不对劲。
未婚夫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喂!莲司,你在哪里?」
小春不断呼喊着未婚夫的名字,一边在周围走动。
天色变暗,公园里的民众变少,遛狗的人也不见踪迹。小春走遍体育馆和网球场附近的小径,寻找莲司的身影。
小春试着打电话给真一郎,对方马上接听。
「大哥,你在哪里?」
「我还在公园的停车场,正准备离开。莲司回来了吗?」
小春解释情况后,真一郎也加入搜索。
「我们事前讨论过很多次。他在公园醒来的时候,我应该会在附近,然后就一起回家。」
真一郎瘫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他拿出数位相机,检查拍下的照片。小春有点不安,担心莲司发生意外。十一岁的莲司回到原本的时代,代表现在的世界正迈向尚未观测过的历史,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尽管如此,小春还是很在意真一郎拍的照片。
「请让我看看。」
小春也在长椅坐下,从真一郎手中接过相机。液晶萤幕上,显示出从远处拍摄到的莲司和小春。小春按下按键,萤幕逐一切换成两人进餐厅被偷拍下来的画面,去晴空塔参观的画面,以及在步道上散步的画面。
小春切换着一张张照片,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她放大局部照片,益发感到困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春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真一郎看着小春,小春只能摇摇头。她也搞不清楚,说不定一切纯粹是偶然。
引起小春注意的,是她和莲司在运动公园散步的照片。照片放大之后,一名疑似叔叔的人物出现在背景中。刚才在餐厅签结婚申请书的时候,叔叔明明说过工作上还有约要赴,怎么会出现在运动公园?
天气突然恶化,随时都可能降下雨水的乌云从西边缓缓飘来。
一九九九
耳鸣极为严重。男人隔着蒙面头套,确认头部有无流血,一边起身。金属制的老旧打字机滚落在地,看来他似乎是被这台打字机击中脑袋。他以为已拿刀刺中少年的腹部,实际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弹开,竟被摆了一道。
少年和女孩都不见踪影,楼下传来大门的开关声。该追上去灭口吗?不,算了。他没被看到脸,还是先搜刮屋里的财物要紧。那两人逃掉,导致这边所剩的时间不多,警方应该很快就会上门。
男人在屋主夫妇的卧室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东西。他抓起宝石和饰品,塞进在衣柜找到的名牌手提包。
男人跨过屋主的尸体,走出玄关。他瞥了眼屋主妻子的尸体,爬上屋后的山坡。碍事的树木害他无法顺利移动。
那名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西园家应该只有夫妇俩和他们的女儿,说不定是附近的小孩来玩,发现屋主妻子倒在外面,察觉情况不妙才来到二楼。
男人心中仍有疑问,但继续思考下去太麻烦。明明完成了工作,耳鸣却一直挥之不去。「嗡——」的蚊虫飞舞声不断在脑中萦绕。
山坡上有一片平坦的空地,树林宛如围绕着空地般茂密生长。男人事先就在地图上看过这个地方。距离西园家所在区域几公里之处,有通往半山腰的道路入口。这条路是始于山脚的小路终点。过往这一带是田地,所以修整了道路,以便农作。
黑色客车停在空地上,男人靠近车辆,摘下面罩。
日暮时分的晚风拂过脸上的肌肤,浮躁的心情稍微沉静下来。男人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在驾驶座的委托人看向他。
「如何?办成了吗?」
委托人询问,他是一个肥硕的男子。委托人原本要和他一起入侵西园家,为此还特地透过非法管道购入小型手枪,但最后退缩,选择待在车上。男人想起今早的报纸上刊登了关于手枪走私的报导,好几把和委托人购入的手枪同型号的枪枝在日本国内流通。
男人和委托人是透过地下网站认识的,双方在隐瞒身份的状态下,借由电子邮件沟通工作的内容。委托人希望男人闯入某幢民宅,假装成强盗,杀死民宅里的人。首要之务是解决屋主,他的配偶和女儿杀不杀都无所谓,委托人会负责安排移动用的车辆。男人是在接下工作之后,才知道屋主任职于电影发行公司。屋主夫妇分别是发行《蒲公英女孩》这部电影的公司老板,和写下《蒲公英女孩》剧本的人。男人恰巧知道那部电影,母亲死前在电视上看的正是《蒲公英女孩》。
「两个小孩逃了。一个是那户人家的女儿,另一个是不知道打哪来的小鬼。」
听到男人的回报,委托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鬼?」
该不会是这次工作的情报外流了?那样的话,闯进案发现场的应该会是警察,而不是那个小鬼。
「那个小鬼是谁?」
「天晓得。」
「我哥死了吗?」
委托人想抹杀西园家屋主的原因,男人并未详细过问。他和屋主似乎是兄弟,大概就像是旧约圣经里的该隐和亚伯。男人猜测应该是弟弟的劣等感膨胀,嫉妒人生顺利的哥哥,进而发展成杀意。委托人又丑又胖,但男人刚才杀死的屋主,却有着熊一般粗犷的气质,相貌精悍。他的配偶也是美人,想必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男人可以理解委托人想狠狠破坏的心情。
「屋主死了,妻子也是具尸体了。」
「这样啊。那孩子活下来,就当是正面的结果吧。」
「为什么?」
「她会作证犯人不是我。你和我体格差这么多,一看就知道。」
委托人为了避免遭到警方怀疑,似乎还谨慎准备不在场证明。男人没问具体的详情,只知道委托人表面上今天是到其他地方出差。
「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男人提议,委托人点点头。不过,他并未发动引擎,反倒掏出小型手枪。在他肥大的手中,手枪就像玩具。
委托人从驾驶座逼近。男人即使想逃,也受制于委托人肥胖身躯的重量而无法动弹。传来枪口抵住胸前的触感,砰一声,火药爆开,子弹紧接着不停发射。比起疼痛,男人更惧怕被委托人压死,满脑子想着怎么逃脱的时候,视野逐渐变暗。
× × ×
我潜伏在草丛中,注视着那辆车子。车牌号码和脱下蒙面头套的犯人面孔,都已牢记在脑海里。车上还有一名驾驶是出乎意料的情况,却是相当有益的情报。目送车子逃逸之后,再离开这里吧。得回到二十年后和小春报告才行。
不过,等了好一会,车子仍未发动。犯人似乎在和驾驶交谈。车窗上的隔热贴造成阻碍,没办法看到车内。
突如其来地,车子激烈摇动,然后传出爆破声。我以为是爆胎,但似乎不是。
第二次、第三次的爆破声响起,之后车子渐趋平静。
那是火药声,还是枪声?
声响远比在电影中听到的枪声平淡,所以我没马上察觉。小时候在附近农田听到的、用来赶麻雀的驱鸟器,发出的声音还比较吓人。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名体型肥胖的男子下车。
我对他的脸有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
那名驾驶喘气似地吸气,车内似乎充满烟雾和异味。他的右手握着小型手枪,副驾驶座的犯人怎么了?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看得到车内的情况。犯人一副快要从副驾驶座滑落的样子,身体瘫软,毫无动静。小春一直追寻,希望查出身份的犯人已被开枪打死。这个状况连警方的资料上都没有提及。
那名驾驶用的手枪如果是更大的口径,子弹可能就会贯穿尸体和车子,落在地面。
血液会从子弹造成的弹孔滴下,警方的鉴识小组也许就能查到足以反推回这种状况的证据。不过就我所知的历史,事情并未这么发展。一方面是驾驶开枪时特别小心。副驾驶座的车窗没破,想必是考虑过射击方向,以免子弹飞到外面。这样的手法相当有计划性,说不定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
体型肥胖的驾驶将玩具般的小型手枪放在车子座位上,拿手帕拭汗。此时,我突然想起,小春给我看的几张照片中有他。那是收集家人照片的相册。我和他见过一次,只是在我的主观印象中,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西园幸毅,他是小春的监护人,也是她的叔叔。
约二十年之后,我们会一起吃饭,请他在结婚申请书的证人栏签名。他平常都在海外,工作繁忙,和小春交往以来,我还不曾见过他。
大概是太吃惊,导致我放松注意力,过于靠向藏身处树丛的枝桠,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折断。我慌张地想躲起来,但已太迟。
我和西园幸毅对上视线。他停下擦汗的手,大大睁开双眼。他似乎想出声,却说不出任何话。他转过身,打算拿起放在座椅上的手枪。
我拔腿狂奔,却慌得跌倒。我马上爬起,朝远离空地的方向迈开脚步。背后随时都会有子弹飞过来,我怕得不得了。我跳过树丛,脚却被树根绊住,好几次差点跌跤。
对方似乎没追过来,但我内心焦急,没打算放慢脚步。我想尽可能拉开距离。
向晚时分的视野很差,回过神我才发现没踩到地面。
陡峭斜坡的下方是一片田地,我的视野上下旋转,头似乎撞到东西,身体向下滚落。
有人吃惊地看向这边。
快逃!有人拿着枪!
我一边往下滚,一边试图警告对方。但在身体撞击地面的瞬间,我的眼前迅速变暗。
二〇一九
由于工作的关系,西园幸毅常常待在空中。他为了客户的委托,在各大主要城市飞来飞去,商谈一结束就返回机场,在班机座位上请空服员为自己斟白酒,然后一边品尝,一边确认邮件。即使是商务舱的宽大座位,以幸毅的肥硕身躯来看,仍然太小。不需出差的工作会让幸毅难以安心,只要停留在一个地方,他就会梦到被巡逻车的警笛声追赶。
他对于回到日本兴趣缺缺,然而工作上无论如何都得回国一趟。如果时间合得上,就和侄女见个面;如果时间不凑巧,就直接出国。在幸毅眼中,大哥的女儿就是这种程度的对象。他不会特别积极想见面,只是在扮演深爱侄女的叔叔。
侄女似乎有恋人了,幸毅最近才得知这个消息。双方决定结婚后,侄女向他报告。他从与侄女的通话中,听她说出未来丈夫的名字。
「kawabata?和大文豪的名字真像。」
「是kabata啦,叔叔。」
若是用电子邮件,连写成什么汉字都能知道,不过先知道怎么发音就够了,长年待在英语圈生活的幸毅这么想。
十月二十日,幸毅应住在日本的客户所需归国一趟。步出机场,白色绒毛掠过视野。据说是气候异常,导致蒲公英的绒毛到处乱飞。
隔天,他发邮件给侄女,马上就收到回信。
我想向叔叔介绍未婚夫,今天稍晚,三人一起吃个饭吧。
结婚申请书的证人栏,能麻烦叔叔帮忙签名吗?
西园小春
幸毅来到位于饭店里的餐厅。他和侄女的未婚夫初次见面,对方是一个小动物般躁动不安的男人,一直缩着身体环顾餐厅的装潢,看着英文菜单一脸困惑,还像孩童一样剩下蔬菜不吃。
用餐结束,侄女拿出结婚申请书。幸毅看了未婚夫的名字那一栏,不禁冒出鸡皮疙瘩。
下野莲司。
名字的读法用平假名标注在一旁。汉字写成「下野」,读为「kabata」。幸毅小心地不表现出受到的冲击。
侄女的未婚夫去了洗手间,似乎不想见证人生戏剧性的一刻。幸毅心想,真是个少见的家伙。为了盖章,幸毅也带了印章。
结婚申请书需要两位证人签名盖章。除了幸毅之外,另一位证人已签章完毕。
「我们分别请一位家人当证人。」
换句话说,另一位证人是未婚夫的家人。
「原本想拜托莲司的父亲,不过他自觉字太丑,不太情愿,所以我们请莲司的母亲当证人。」
证人栏记载的名字是「下野加奈子」。
幸毅看过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复苏。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幸毅询问侄女:
「小时候,他是不是曾发生车祸?」
「叔叔怎么知道?」
「看他身体的动作,给我这样的感觉。」
幸毅确定了,下野莲司就是当时出现在镰仓宅邸内的少年。
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小型手枪射出的子弹在旁边男人的胸口开了个黑洞,车内充满硝烟的味道。他打开驾驶座车门,踏出车外,不料和远远看着这边的平头少年对上视线。
被看到了的危机感让他反射性地举起手枪,但少年早已逃走。肥胖的他难以追上敏捷的少年。幸毅仿佛听到计划的崩坏声,那名少年想必会将目睹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警方。
旁边的地上掉了一个长夹。少年逃跑时绊倒,长夹约莫是那时落下。长夹是成人女性使用的款式,有刀刃刺中的割痕。里面装着硬币,还有收据、集点卡,和女性的驾照。
驾照持有人的姓名栏写着「下野加奈子」。
她和少年是什么关系?会是他的母亲吗?
从大头照和出生日期来看,幸毅想不到别种可能性。
驾照上并未标出姓氏的发音,幸毅猜测应该念成「shimono」或是「shitano」,因此,当他从侄女口中听到未婚夫的名字时,并未马上联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离开餐厅的时候,幸毅扶着下野莲司的身体。他似乎突然眼花,脚步有点虚浮。难道他不晓得侄女怀孕吗?他的反应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听到。
即使幸毅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也毫无反应,这一点幸毅很在意。他不记得二十年前见过幸毅吗?他虽然全身充满与未婚妻家人见面的紧张感,但也仅止于此。如果是忘了就好,不过当时的少年变成侄女的未婚夫,出现在眼前,幸毅还是无比不安。
三人搭上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幸毅询问小春接下来的行程,侄女回答兜风之后会去运动公园。
「叔叔,谢谢你愿意当我们的证婚人。」
「不客气。」
进口的双门轿跑车朝停车场出口逐渐离去,稍远处的一辆黑色客车也发动引擎。那辆车尾随着小春他们似地开出停车场,大概只是巧合吧。
幸毅打电话给客户,表示不出席会议。他紧急租用车子,做了一些准备。他订定两种计划当成今后的方针。和平谈话就解决的情形,及需要粗暴一点的情形。以防万一,他事先在五金行调度了所有需要的道具。
幸毅前往运动公园,确认侄女的进口双门轿跑车还没到达。这个运动公园只有一座停车场,幸毅将车子停在能观察停车场入口一带的位置。如果那两人没出现,就什么事也不做,直接回去吧。如果那两人来公园,运气好有机会和下野莲司单独说话,他有几个问题想从下野莲司口中问出答案。
二十年前,他为什么不说出目击到的情景?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事到如今,为什么又出现在幸毅面前?
幸毅没办法在侄女面前质问这些事情,只能挑他们各自行动的时候,找下野莲司单独谈话。能够和平解决的情况下,幸毅只要把他带到人烟稀少的建筑物背后,问他几个问题就好。如果对方要钱,幸毅愿意掏出对方要求的任何金额。
太阳逐渐西斜,随着阴影变深,幸毅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下野莲司一定是假装忘记,实际上却记得一切,随时会告发自己。他只是在享受幸毅走投无路的模样。
大哥就是如此。从小身体肥胖、缺乏运动能力的幸毅,被其他小孩欺负而窘困绝望的时候,大哥总是愉悦地在一旁欣赏。他就是这种个性的人,只是巧妙隐藏恶劣的一面,集双亲宠爱于一身。一想起大哥,幸毅心底陡然涌起杀意。
在意的问题就应该全数排除。二十年来,幸毅一直活得胆战心惊。说不定,此刻是改变这种生活的最后机会。
眼熟的进口双门轿跑车开进停车场,幸毅已下定决心。舍弃以谈话解决的计划吧,粗暴一点也无所谓。
幸毅远远地观察坐在长椅上说笑的两人,缩起肥大的身躯并不容易。正在等待时机,两人忽然分头行动。
侄女离开长椅,消失在某处。下野莲司则往反方向走。幸运的是,他逐渐接近幸毅潜伏的地方。
附近有孩童在玩抛接球,下野莲司走过他们的身边,应该是要去厕所。厕所位于运动公园一隅,后方是停车场。幸毅躲在附近的树丛中,武器早已准备好。观察两人的时候,他脱下袜子,收集脚下的砂土。沉甸甸的重量只要朝头部挥下,就能轻易让人失去意识。击中的位置一个不好,就可能致命,不过那也无所谓。
下野莲司在厕所前面停下脚步。他似乎踩到什么,抬起脚确认鞋底。幸毅步出藏身的树丛,接近他的背后,朝头部挥下装着砂土的袜子。
二〇一九
头部传来一阵钝痛,我从昏睡中醒来。不知道我失去意识多久?这是哪里?现在几点?我记得自己进入十一岁的身体,搭新干线列车前往镰仓,平安救出小春。我在空地发现犯人逃跑用的车辆,和西园幸毅对视后,拔腿狂奔,失足跌落山坡。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头上脚下翻了个跟斗,一路滚落陡峭的山坡。
约莫是发生时间跳跃现象,我的意识离开十一岁的肉体,应该已回到原本的时代。但说来奇怪,照理我会在运动公园的公共厕所旁醒来才对。
我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躺在黑暗狭小的空间中。低沉的声响和震动从身体下方传来,这是汽车行驶的声音。我似乎是在汽车的后车厢。我的脚和身体被折叠起来,勉强塞进后车厢。
我的手臂绑在身后,双脚也被捆住。无法发出声音,我嘴里塞了类似布条的东西。由于没有光源,周围一片漆黑。车厢内闷热无比,我全身冒汗。如果是小时候的身体,即使塞在车厢内,空间应该也会比较宽敞。
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照理,我应该会在运动公园醒来,向在旁等候的小春,汇报我在二十年前的所见所闻。
我想告诉她,二十年前杀害她父母的犯人已死,是她的叔叔西园幸毅亲手杀死的。
我扭动身体,以膝盖和手肘敲打后车厢的车盖。金属制的车体非常坚固,难以撬开车盖。重复敲打几次之后。车子停下来。大概是停在停车场或路肩,听得到车门的开关声。
忽然,后车厢的车盖打开,车外有路灯,白色灯光让我不禁眯起双眼。下雨了,从空中落下的水滴打到我的脸上。一具肥胖身躯居高俯瞰我,是打量着我的西园幸毅。他和刚才远远看到的样子相比,足足老了二十岁。车辆往来的声音近在身旁,推测车子应该是停在大马路的路肩。
「下野莲司,我们又见面了。」
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开口,态度有礼客气,丝毫没有威吓的感觉。又见面了,那么,上一次见面是指什么时候?滚落山坡前,在车子旁边对上视线的那一次吗?不对,他指的一定是和小春三人一起用餐的事情。对我来说虽然是很久以前,不过对他来说,只是几小时之前的遭遇。
「我有点事情想问你,我们移动到安静一点的地方吧。」
大卡车经过,宛如地鸣的声音和震动穿过我的身体。我仰望身躯庞大的男人,试图出声抗议,却碍于塞在口中的布条,尽数变成模糊不清的话语。
「你到底是什么人?」幸毅无比困惑地询问。
我才想原封不动地把这个问题丢回去。他和蒙面的男人无疑是共犯,为什么他要那样做?
「中午的时候,明明还一副像是小狗的模样。下野小弟,你现在之所以感到愤怒,是被塞进狭小空间而忿忿不平,还是为了我二十年前做的事情感到义愤填膺?」
幸毅注视着我,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你还记得那一天的事情。不然,你不会一听到『二十年前』,就提防成那个样子。假使你完全忘掉那天目睹的一切,听到『二十年前』的时候,你应该会疑惑我到底在说什么。」
包覆着脂肪的粗胖手指搭上车盖。啪当一声,四周又归于黑暗。
车子再次发动,我能透过身体感受到车速的变化,和行驶中发出的声音。
难道没办法将我的处境通知外界吗?我试着挣脱手脚的束缚,却徒劳无功。从嵌进肌肤的感觉,我得知缠在手脚上的是塑胶绳。如果后车厢内有个打火机就好了,可惜天底下没这么幸运的巧合。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西园幸毅怎会知道,我就是当时的少年?他在车内枪杀同伙之后,踏出驾驶座,仅仅一瞬间和我四目相对。当时我是个棒球少年,顶着平头,发型和现在截然不同。从小孩长成大人,外貌应该有所变化。我不明白西园幸毅为何如此笃定,身为小春未婚夫的我,就是当时的少年。
观测到的时间结束,接下来展开的是宛如白纸的时间,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世界。或许几秒后西园幸毅会碰上交通事故,我被卷入其中惨遭不幸。至今为止,我的性命都安全无虞,因为我活着的事实经过观测,患病死亡或受伤丧命的机率都很低。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好一阵子没踩刹车,代表车子应该开上高速公路了。雨势一度增强,落在后车盖上的雨声响彻车厢。西园幸毅要带我到什么地方?我在黑暗中思考这个问题。车子感觉上已开了好几个小时,实际上说不定只有一小时左右。
车子爬上倾斜的路面,缓缓绕过几个转角。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子完全停了下来。驾驶座车门的开关声响起,车子上下晃动,想必是西园幸毅庞大的身躯出了车子。
后车厢打开,照进刺眼的光线。西园幸毅拿手电筒对着我。
「下车吧。我会解开脚上的束缚,但别打奇怪的主意。我可是拿着武器。」
他握着户外活动用的刀子,似乎是刚买不久的全新品,刀刃上闪耀着光芒。他用刀子割断捆住我脚踝的塑胶绳。
我的双脚终于能够自由活动,原本想马上给西园幸毅一脚,但顾虑到对方拿着刀子,还是作罢。试图抵抗会挨刀,只要往肚子一戳,我恐怕就会一命呜呼。
我的双手绑在背后,难以起身。我先将一脚跨到后车厢外,以脚尖估测与地面的距离,再将身体探出车外,却没能成功着地,摔了一跤。视野变得开阔,我终于知道身在何处。
被雨水打湿的杂草丛生,位于草丛深处的是一幢老旧的宅邸。车头灯照亮破破烂烂的墙壁,住屋旁是拉下铁卷门的车库。这片景象十分眼熟,以我的主观意识而言,这是我几小时前才到访的地方。当时我来去匆匆,没办法凝神细看,不过绝非像现在这样荒废破败。
盖在镰仓市的西园家,如今无人居住,完全化为废墟。
西园幸毅关掉车子的引擎,车头灯熄灭,西园家再次归于黑暗中。
「往前走。」西园幸毅站在我的背后,拿刀子抵着我。我稍微拖着一只脚前进。我并未受伤,只是装成长时间姿势不良导致膝盖有毛病的样子。
「我想和你聊聊,除了这里之外,想不到其他地方。听说这里已成为附近年轻人试胆的场所,不过今天应该不会出现。下雨了,大家都窝在家里玩桌上游戏吧。」
握在他手中的手电筒,将我的身影投射在玄关前的门廊上。大门的锁几年前就坏了,后来是在门把绕上锁链,锁住大门,但锁链也能轻易拆卸。继承这片土地和房屋的小春,对保全方面毫不关心。
西园幸毅让我退到一旁,拆下锁链。大门发出吱嘎声响,缓缓打开。
手电筒的灯光射向黑暗的屋内,玄关大厅积了一层尘土。他将灯光固定在地板上的某处。命案发生后,房子已打扫过,没留下任何血迹。可是,小春的父亲就是在这里流血死去。我不久前才目睹那一幕。
「进去。」
在西园幸毅的催促下,我踏进屋内。
不脱鞋似乎也无所谓,我按照他的指示步向走廊,手电筒的灯光照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几扇破掉的玻璃窗被放置不管,附有防雨木板的直接阖起,没有的仅仅罩着塑胶布。
我踩过玻璃碎片,继续朝走廊前进。
「去餐厅那边,位置你应该清楚吧?」
我老实听从命令,他手上的刀子令人望而生畏。我虽然忿恨不平,但还不至于无视可能会挨刀的恐惧。如今时间线已脱离观测,我对死亡的不安急遽膨胀。嘴巴被塞住,我连呼吸都不顺畅,紧张到心脏快爆炸。
餐厅位在一楼,和客厅相连的宽广房间一角,还摆着桌椅。荒废感非常强烈,窗帘都破破烂烂的。柜子等家具虽然留着,但能够换钱的东西全消失不见。大概是被非法入侵的家伙拿走了。
在西园幸毅的要求下,我坐上围绕着桌子的其中一张椅子。那是有椅背的款式,我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只能扭过腰,用不自然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西园幸毅以手电筒的灯光扫了四周一遍,大概是在确认我的附近没有可充当武器的东西。我的周围只有充满霉味的空气。风雨声从屋外传来。风声像笛声一样咻咻响起,偶尔雨点会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户。
西园幸毅绕到我的身后。半朽的地板承受着他的体重,吱嘎作响。我屁股下的椅子被稍微转向他。
「别大吵大闹。」
口中的布条被取下。我吐出塞在嘴里的布团,呼吸变得顺畅许多。拿着刀子的西园幸毅看着我,仿佛我一大声呼喊,就要马上动刀对付我。他确认我没打算吵闹,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我一边咳嗽,一边瞪着他。
「那种事情?你想问的,应该是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吧?」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你是犯人的同伙,而那名犯人被你……」
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
「没错,是我做的。我计划了一切,向他提议……啊啊,神呐。」
他以手帕捂住脸,发出呻吟。
「你感到后悔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向人说出这件事情,我实在开心得要命。」
他正在流泪,并用手帕擦拭眼角。
「至今为止,我一直怕得不得了,生活在担心被揭穿、罪行曝光的恐惧和孤独中。其实,我一直想找人倾诉,说明这一切。」
西园幸毅露出渴求的眼神,恶心到害我冒起鸡皮疙瘩。
「去找警察吧,他们会在侦讯室里慢慢听你说。」
「我可不想被逮捕,我想在安全的状态下吐露一切。」
换句话说,他不会让我活着回去吗?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移动,庞大身躯的阴影看起来像是某种未知的怪物。他每踏出一步,这幢废墟就随之震动。他走近餐厅墙边的柜子,翻找抽屉内的东西。
「那个戴着蒙面头套的男人是谁?」
「我在网路留言板上认识的。我问过他的名字,是个假名。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过他以前曾犯下类似的罪行。他的尸体和车子一起处理掉了,手枪也一样。」
「处理?」
「有个不会问你太多问题,只要付钱就能帮忙解决一切的地方。哦,有了,终于找到了。」
西园幸毅转过身,粗胖的手指握着餐厅晚上会用的蜡烛,以及老旧的火柴盒。他将蜡烛放在桌上,摩擦起火柴。不知道是不是湿气太重,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点燃。
「向小春道歉。」
「我对不起那个孩子。不过,那个孩子的父亲并不是多善良的人,起码在我眼中是这样。」
火柴在摩擦的过程中折断。他丢掉那根火柴,从火柴盒中取出另一根。然后,他将手电筒放在桌上,照着手边。
「就算如此,也不构成杀害他的理由。」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犯罪,是社会谴责的行为。」
「请去自首吧。」
火柴又折断了,他发出啧一声。
「人人都喜欢大哥,相反地,我却丑陋无比。父母也偏心,宠爱大哥。说起来,下野小弟,你也有哥哥。你没遇过这类不公平的情况吗?」
他怎么知道我有哥哥?中午用餐的时候,或许提过关于家人的话题,不过我完全不记得到底说过什么。对他而言,可能只是几小时之前,但对我来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西园幸毅的火柴终于燃起火苗。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火苗熄灭,同时以火柴点燃蜡烛。蜡烛的火光和手电筒的灯光相比,虽然显得非常微弱,却是能让人安心、带着温暖感觉的光。他心满意足地继续道:
「你和哥哥似乎感情很好,真令人羡慕。我总是看着大哥的脸色过日,具体情形就不提了,没什么意义。只有一件事……」
他隔着桌子与我相对坐下。蜡烛的火光从正面映上他的脸庞,将他的脸染成橘色。像大象一样温和的眼睛,带着陶醉的神色望着火焰。
「午餐的时候,我说过有喜欢的对象,你还记得吗?我一直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对方是非常可爱的女性,即使是我,她也能毫无差别地对待。她是大哥的下属,明知我喜欢她,大哥还是和她发生关系,明明大哥已结婚,还生了女儿。最后她心理状况失衡,回去老家,没多久就自杀了。」
在钻进窗玻璃裂缝的冷风吹拂下,蜡烛的火焰摇曳。映在墙壁上的巨大身躯的阴影随之膨胀,笼罩整片墙壁和天花板。
「如何?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吗?说不定只是我随口编的。」
我不知道。如果是真的,我不禁有点同情。
尽管如此,依旧不构成他犯下二十年前的惨案的理由。
「现在换你。那一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有人在呼唤我……」
我的声音紧张到颤抖。然而,我还是要将对话延续下去。只要继续和他交谈,他应该就不会拿刀对付我。他打算杀了我,才愿意告诉我各种内情。一旦失去对话的理由,便轮到他手上的刀子登场。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将那一刻往后推迟。
「小春在呼唤我,希望我去救她。她的祈祷传达给我了。」
「祈祷?」
「你刚刚的喃喃自语中也提到神了吧?恐怕是她的祈祷跨越时间,引领我到她身边。」
「怎么可能……」
「我就是知道,那一天会在那里发生惨剧。我无法阻止,但我能救出小春。」
西园幸毅拿手帕拭汗,另一手搁在桌下,想必是握着刀子。
我改变姿势,歪着身子实在太难受。
「这样啊。虽然难以置信,不过只能这么解释,毕竟你的登场本来就非常匪夷所思。唔,是那孩子的祈祷……」
我的意识飞越二十年的时空,说不定不是气候异常,也不是被球打到头的缘故,而是小春的祈祷引发的奇迹。现在我也能相信这个想法。
如此超乎现实的现象,假使他神智正常,应该会嗤之以鼻,甚至勃然大怒。出乎意料,他却表示理解。
「纯粹的祈祷造就奇迹,如果是这样,也没办法。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毕竟我是浪漫主义者。不过,当中还是有难以理解的地方。为什么你不直接把目睹的一切告诉大人?」
「我丧失记忆了,因为跌下山坡时撞到头。直到这次被你绑架,我才终于想起来。」
他用手帕遮住脸,发出呻吟般的笑声。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但他的笑声中充满疯狂。他硕大的身躯痉挛般颤抖,全身肥肉泛起波浪。
「太可笑了,我一直害怕你去报警,尽可能待在海外,以便逃离法网。我试着在不是祖国的土地上生活,每天心里总是充满不安,还曾为噩梦惊醒。没想到,你居然不记得一切,我简直像是在畏惧幻影。」
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一边还呈眼皮半垂的状态。或许是摇曳的烛火造成的阴影变化,导致我的错觉。
「够了,这一切都够了,我终于能安然入睡。今后我不用再担惊受怕地回日本。」
他一说完,就将握着刀子的手伸到桌上。崭新的刀刃在火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得再说点什么拖延时间,我不禁着急起来。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虽然我不知道是需要几分钟,或是几十秒。
「我有问题想问你。」
我不顾一切地开口。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就是二十年前的少年?我和你对上视线,应该只有短短瞬间。」
「是名字,结婚申请书上写着你母亲的名字。」
「我母亲的名字?」
「你不是掉了皮夹吗?里面有你母亲的驾照,我记得那个名字。」
他是指我贴在腹部的长夹吗?我以为掉在某处,原来是他捡走了。
「至今为止的各种煎熬都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终于能从这份不安解脱。事隔二十年,我终于能安然入睡。」
庞大身躯的暗影缓缓站起,我浑身寒毛直竖。他的眼神黝深,往前踏出一步,朝我逼近。地板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沉陷,随着他的移动起伏。
得赶快想办法争取时间,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没必要了。绑在背后的双手上的塑胶绳终于割断。
用来割断绳子的玻璃碎片原本黏在我的鞋底,与对方交谈的同时,我摸索着取下玻璃碎片,以碎片尖端抵着塑胶绳不停摩擦。至今为止,这幢废墟我来过好几次,知道走廊上散落着玻璃碎片。多亏我从后车厢走到屋内途中,一直拖着脚移动,鞋底的口香糖才没沾到其他东西。顺利的话,或许能用我在公园踩到的口香糖,黏起玻璃碎片,加以利用。我将希望寄托在这一招,用力踏出脚步,成功赢得这个赌注。
西园幸毅没注意到我已挣脱束缚,不断逼近。我没打算和拿着刀的他对峙,我该做的就是逃出这里。只要全力奔跑,拉开和西园幸毅之间的距离,剩下的交给警方就好。长时间塞在后车厢内,导致我的膝盖有点痛,但还不到跑不动的程度。
「东北大地震的时候,灾情应该很严重吧。你的老家所在区域,想必也受到海啸的袭击。」
西园幸毅庞大的身躯绕过桌子,逐渐靠近。他的身形就像一座山。随着嘴角变成微笑,脸颊隆起,烛火映出的阴影清晰地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
「我去过你住的城镇,远远地观察你家。驾照上有登记住址,找过去简直轻而易举。我盘算着要杀掉你这个目击证人,却失败了。我只试了那么一次,之后就逃到国外。」
我没能马上理解他所说的内容。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夏天……」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我想忘都忘不了。
我恍然大悟,明白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一九九九
西园幸毅将车内的空调转强,眺望着四周的田园风光,一边开车。这是沿岸地带从以前就有的住宅区。他找到目标地址,将车子停在稍远一点的路肩。如果停得太久引起注意,再移动到别的地方。
副驾驶座上搁着女用长夹和驾照。一栋木造双层房屋就位于「下野加奈子」驾照上登记的地址。幸毅拿望远镜确认门牌。过了一会,一名女性走出玄关,开始打扫。幸毅确认对方就是驾照的照片上的女性。
二楼窗边晾着衣物,幸毅从衣物推断,这一户大概是夫妇加上两个小孩的四人家庭。两个小孩都是男生,大的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小的则是小学生,约莫有在打棒球。晒衣竿上的棒球队制服随风飘动。
在镰仓和他四目相对的,就是这户人家的小孩吗?幸毅仍难以相信。住在宫城县的少年,却出现在神奈川镰仓市,实在太匪夷所思。警方似乎也还没查出少年的身份。
这户人家的小孩叫什么名字?只要问附近邻居,应该就能知道,不过幸毅有些迟疑。
他肥胖的身躯太显眼,还是尽量不要下车比较好。幸毅希望能避人耳目,在不留下任何印象的情况下,离开这个城镇。
不久后,一名男生从屋子里走出来,但不是幸毅要找的少年。他的身材比较高,头发也比较长,还戴着眼镜。他似乎要出门,只见他从车库牵出脚踏车,迅速离开。
又过了一段无聊的时间后,另一名男生走出屋子。一看就知道是幸毅要找的人。对方顶着符合棒球少年形象的平头,看起来身手矫捷。他穿的不是棒球制服,大概是今天不用练习。或许是要到附近玩,少年跨上脚踏车离去。幸毅发动车子的引擎,悄悄尾随在他的身后。
田园地带有一处直线道的交叉路口,幸毅在那边开车冲撞少年。他加速从后方撞上去,随着车体传来的轻微冲击,少年的身躯和脚踏车一起飞了出去。少年的肩膀重重撞击路面后,摔落在地。他死了吗?幸毅缓缓开动车子,然后停在倒地的少年身旁进行确认。
少年看起来还活着,血液在路面缓缓扩散,放着不管也许就会丧命。怎么办?该再撞一次,确保他断气吗?
说起来,有必要杀他吗?
不,当然有必要。这名少年在那一天,看到了不该看的情景。这三个月之间,他没通知警方,一定只是一时的想法,还是在他告诉别人之前封口比较好。只要他提供证词,警方马上会将嫌疑指向幸毅。
尖叫声传入耳中。有人在稍远的水田中央耕作,被车子撞上少年的声响引起注意,打算往这里来。幸毅选择逃离现场。
为了尽量避免凹陷的车头招来怀疑,幸毅事先调查过车流量比较少的道路。开车时,幸毅将一切都发泄在方向盘上。
若少年后来在救护车抵达前死去,问题就解决了。不过,照刚才的情况,幸毅觉得少年大概会得救。
该调查少年送去哪家医院,追踪他的伤势吗?
不,算了,幸毅只想尽早远离这片土地。消除目击者一事,他没打算一试再试。他本来就决定只试一次,失败便放弃。
幸毅将车子开到山间的冷僻餐厅附设的停车场,约好的业者已在等候。他将车子交给业者,开另一辆车回东京。他们是幸毅透过特殊管道签约的汽车解体业者,不太可能会去通知警方,但还是不能过于放心……
二〇一九
「不久后,我就决定离开日本。我逃走了。」
西园幸毅又逼近一步,脸颊和腹部的赘肉上下晃动。他盯着我,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看来,你好像懂了。」
我感到血液从脸上褪去,脑袋一阵冰冷,不过这样的感觉只有短短一瞬间。仿佛要撕裂胸口的情绪爆发,吼叫声从身体深处涌出,现在是炽热的怒意掌管了我的大脑。
我知道驾驶肇事逃逸,家人和警察神色凝重地提过。可是,我并未深入思考犯人的背景,因为意外是无法避免的命运。神明既然写下剧本,该发生的事情就是会发生,我已放弃挣扎。然而,那场意外和二十年前的命案相关,我的肩膀损毁、被迫放弃棒球选手的梦想,并非神明的旨意,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自私造成的结果。
我的身体行动了。我踢开椅子站起,揍向西园幸毅。我的右勾拳击中他之前,他吃惊地睁大双眼,注意到我的双手已挣开束缚。
我的拳头陷进对方包裹着厚厚脂肪的侧脸。他的头受到冲击,甩着肥肉转了半圈,完完全全吃下我出奇不意的一击。
视野一隅有东西映照出蜡烛火光,他手中的刀子朝我的胸口一刺。我扭开身体,刀子割破我的衣服,划过侧腹。
西园幸毅退开半步,感受挨揍的部位传来的疼痛,一边瞪视着我。像大象一样的温和目光消失,他的眼角高高吊起,露出不属于人类的眼神。龇牙咧嘴的表情让他的脸颊堆起肥肉,双眼只剩细细一条线。
我往前直冲,感受不到对刀子的恐惧。此刻,我脑中仅有沸腾的愤怒。
这家伙是我的敌人。至今为止,我都是为了替小春的父母复仇而行动,但现在不是。眼前的人,是我穷尽一生也要追逼到底的敌人。
我拼上全身体重,想用肩膀撞倒他,把他压在地上,却只让他微微一晃。他的庞大身躯轻易地承受我的体重,简直形同和一头巨大的牛对峙。
他的膝盖捣进我的腹部,我顿时喘不过气,动弹不得。
我感受到刀子的威胁,看见他投影在墙壁上的轮廓。我急忙低头,钻进桌子底下。他的手伸到桌下,试图抓住我。我逃向另一边,四周却突然暗下来,似乎是蜡烛的火熄了。同时,我感受到桌子从头上消失。桌子伴随着巨大声响,倒在一旁。西园幸毅抬开了桌子。
屋内一片漆黑,我在地上匍匐着与他拉开距离。这里是餐厅与客厅相连的大房间,我朝以前沙发和电视所在的方向移动,重新调整态势。
西园幸毅的庞大身躯与黑暗同化,不知位在何处。不过,对方也会有相同的困扰。原本放在桌上的手电筒,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激烈动作后的呼吸难以平顺,两人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响起。我将身体贴近客厅墙壁。
我稍微冷静了一点,现在应该先考虑怎么活下来。
朝玄关移动,离开这里。空手与西园幸毅对抗,性命堪忧。
我伸手在地板上摸索,找到疑似餐具碎片的东西。我抓起碎片,用力抛向客厅深处。碎片打到墙壁,发出响亮的声音。
地板的吱嘎声朝声源处逐渐远去,我得趁机行动。
我朝反方向移动。以我的体重,即使踏上地板,也不会发出声响。只是,明明夺走我梦想的仇人就在面前,我却只能束手无策地夹着尾巴撤退。尽管我刚才迎战他,揍了他一拳,但远远不够。
不知何时,雨已停歇,乌云随风飘散。
月光洒落,窗外微微亮了起来。我的双眼渐渐习惯黑暗,隐约看得出屋内的情景。
西园幸毅的庞大身躯,隐隐从昏暗的深处浮现轮廓,想来对方所见也是如此。我的身旁就是一片大玻璃窗,窗外变亮的话,我的身影应该十分清晰。
找到你了,我仿佛听到他这么说。
巨大的身影默默逼近,直接撞上准备逃走的我。他的冲势带着我们一起撞破玻璃,飞出窗外。
我摔进水坑,溅起一阵水花。玻璃碎片散落四周,眼前是放晴的夜空。刚才的撞击让我一时半刻爬不起身。
月光下,西园幸毅的庞然身躯迈出步伐。虽然步履踉跄,但他似乎没受什么伤。他看向双手,似乎在找什么。原本他拿在手上的刀子不见踪影,大概是在刚才撞破玻璃,摔到窗外的过程中弄掉了。
我发出呻吟,他立刻向前逼近,朝我伸在水坑中的左踝用力踩下。他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我的脚上。骨头碎裂的瞬间,火花炸裂般的痛楚窜过脑袋。疼痛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这样你就不能逃走了。」
意识朦胧中,他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膜似地遥远。
好可怕,我在泥巴上匍匐前行,试图拉开距离。但他马上绕到我的前头,弯腰看着我。
「你想上哪里去?」
我改变方向,爬离他所在之处。我感到晕眩,眼前的景色扭曲。我扒着下雨后泥泞的地面,试图逃走,离恐惧的对象愈远愈好。疼痛让我的脑袋里仿佛灌了融化的铁般滚烫,感受得到耳朵的血管一跳一跳。
西园家的房子就在一旁,破裂的客厅窗边是一路延伸的墙壁。我的脸颊蹭着泥水,像一条虫在地面爬动。
他说的没错,我的脚哪里都去不了。我逃不掉了。
西园幸毅从后方慢慢追上我,脚尖狠狠踹我断掉的左踝。
我挤出肺中的每一分空气,光是保持意识就费尽千辛万苦。他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到。
我不知何时流了鼻血,和泥水混在一起。西园幸毅一边踢我,一边对我说话。我无法回应,连他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庞大身躯上的肥肉微微抖动,他从上方俯瞰着我。
我爬到西园家的外墙旁。墙下是混凝土制的地基。我沿着外墙爬行,找到空调的室外机。我将手伸进室外机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面积着一层雨后潮湿的尘土。
我抱持一丝期望——我将二十年前的案件资料读得滚瓜烂熟,全部记在脑子里。资料中完全没提到那件事,不知道是警方的鉴识小组漏掉,或是找到但判断和案件没有关系,所以没登记在资料上。不对,也可能是年幼的小春没跟大人们说得那么详细。警方的现场鉴识应该会着重于尸体所在的周围,这边就漏掉了。如果是这样,冰凿应该还留在这里。
以我的主观意识来说,我还记得仅仅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我在和犯人的打斗中,失去了冰凿。犯人将冰凿丢到书房窗外,我眼睁睁看着冰凿滚到一楼外墙的空调室外机上,掉进墙壁之间的缝隙。
有了,在室外机和墙壁的缝隙之间,我摸到棒状的东西。即使过了二十年,冰凿并未锈蚀断折,握柄上连着长长的尖刺。
我抽出手臂,转向西园幸毅。我抬起上半身,接着扭身用冰凿刺向他的腹部。冰凿的尖端刺进圆滚滚的腹部,刚好是肚脐一带的位置。虽然感受到些微抵抗,不过在体重的帮忙下,冰凿一路刺了进去,只剩握柄留在他的体外。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抬起头,只见他露出呆愣的表情。由于我还抓着握柄,看起来就像是我握拳抵着他的肚子。
他的表情狰狞,发出足以震破鼓膜的吼叫。我拔出冰凿,西园幸毅捂住肚子,不停颤抖,似乎想吐。
他挥拳想要揍我,宛如岩石的拳头带着风挥向我的脸。要是吃了这一拳,我大概会立刻失去意识。
我单脚撑起身体,再次戳出冰凿。姿势不稳,我没把握刺中,但冰凿正中他的脸。
金属硬邦邦的声音响起,约莫是冰凿的尖刺部分折断。
他的拳头擦过我的脸庞,我顿时松一口气。不过,我的手中只剩冰凿的握柄,我的挣扎大概也就到此为止。
我筋疲力竭地倒下,完全没力气继续反击。
西园幸毅低头俯视,跪在倒地的我身旁,绞紧我的脖子。我无力抵抗,只能任凭他的双手逐渐收紧。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双手慢慢松开,一道鲜血从他的鼻孔缓缓流出。他的身体缓缓朝旁边倾斜,最后伴随着晃动的肥肉,倒在泥水中。事后听说,冰凿折断的尖刺部分,从他的鼻孔一路刺进眼球后方,直达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