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明澄。
演唱会的架构做了调整,就算没有明澄也能继续进行。
响来的关注度日渐高涨。社群帐号的跟随者数急速暴增。我则是尽可能努力不去想其他事。
就这样反覆过着这种有如废弃污泥、有如路边被压扁的罐头的糟透日子。
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心灵正逐渐流失。有时甚至想干脆放弃这一切算了。
看来我果然什么也办不到。即使拼命挣扎过了,做不到的事终究还是做不到。一开始就不该抱持期待的。到底要相信多少次,遭到背叛多少次,我才会甘心呢。根本没有学到教训。什么都没有累积起来。什么都,毫无价值。
尽管如此,时间依然一视同仁地推进。时间抛下我一个人,自行流逝。
光阴似箭。一周过去,两周过去,此刻已是演唱会的前两天。
「爸爸。」
那天,很久没见到的响来现身了。
「妈妈怎么了?」
「妈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参加演唱会了。」
「……怎么会。」
响来以深邃的眼神责备着我。
「开什么玩笑。」
「我也没办法啊。那家伙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我得跟妈妈在一起才行。」
「不。」
我断言道。
「就算没有那家伙,我也能改变你。」
「……!」
响来将光之剑的剑尖对准了我。
那只手在颤抖。
「爸爸,我……」
「你刺不下去吧?」
「……咦。」
「就算刺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对你来说,刺我是没有意义的。我说得没错吧?」
我平淡地表示。响来放下了剑尖。
将日本刀收入鞘中。
「这不就是堕落吗。完全就是堕落。」
「不对。」
我朝响来望了回去。
「要是跟我在一起,明澄才会堕落。」
我终于得出了答案。一切都只是我的私心。跟我在一起对明澄没有任何好处,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所以,这样就好了。
「我说,爸爸。」
「……所以,妈妈已经——」
「不对喔。」
「……咦?」
响来将双手放在身前,轻轻地鞠了一躬。
「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明天,请带我去我诞生的地方。」
「……响来,诞生的地方?」
我是在老家的自己房间里构思出响来的。就是那间无趣的,从小长大的房间。
「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但这样你就会原谅我吗?」
响来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
我接受了响来的请求。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刚到家,就直奔三楼的自己房间。
门的另一边,是去不了任何地方,我从小长大的房间。保存得跟以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室内,使短短几周前让明澄离开的罪恶感,和那天的苦涩回忆混合在一起。变得黏稠不堪,无法溶化。
「响来,你可以出来了。」
我对着空中说话,立体影像的少女便出现在我的房间。
「那时候我完全没想过呢。你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不是一直都在爸爸的房间吗。」
我一边跟响来对话,一边从背包拿出企画书和书写用具,陈列在地板上。
「抱歉。你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忙着准备演唱会。可以边调整企画边跟你聊吗?」
「没关系。」
响来发出跟明澄一模一样的声音。明明最近已经习惯了那个声线,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声咅就像水碰到伤口似的,刺激着我的脑袋。
「我说,爸爸。妈妈的事,你已经无所谓了吗?」
现在,我不想听到那个声音。但我忍了下来,回答道:
「怎么可能无所谓。」
你这个虚拟人物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究竟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
「那为什么!」
「正因为不是无所谓,我才让她走的。」
我继续瞪着企画书,感受着响来的刺人视线。
「那家伙啊,从以前就一直是那个样子。耀眼夺目,想要成为某种不会埋没于普通人之中的存在。然而,我只会妨碍她而已。」
视线在企画书的文章上滑动。一遍又一遍,来回看着同一个地方。
「有其他人比我更适合待在那家伙的身边。有比我还厉害的家伙在。就只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像这样当明澄离开之后待在房间里思考企画案,就算不想也会让我回忆起那一天。
那天,我把一切都留在这里。在生出响来的那天,我抛下了包括明澄在内的一切。
然后,我后悔得要死。罪恶感几乎杀死了我。但是……尽管如此——
「我说,响来。我啊,果然从那天开始就一点也没变。」
什么都没学到,一点也没成长,虚度了毫无价值的四个年头。
「一点也没变啊。」
水滴啪嗒一声落在企画书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泪水。
……今后,我一定也会如此重复着同样的自己吧。
所以——
「你还真有脸讲出那种软弱的话!」
我反射性地抬起头。
我们对上了视线。只见响来浑身颤抖,以全身上下表达着愤怒。
「我从刚才就默默听到现在。怎么?因为重视她才让她走,因为有人比你更适合她?」
浅蓝色的发丝轻轻摇曳。那个画面,看起来就像慢动作播放。
「那么妈妈的想法呢?」
「……咦?」
「比起发光发热,有个东西妈妈更想要好几倍。结果你忽视她的想法,擅自下了结论。」
比起发光发热,妈妈更加渴望的东西。
那个想法。那个想法的存在……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连那家伙最想要的东西都没能做到,所以才让她走了。」
「谁说你做不到的?」
「啊?」
「决定这点的人不是爸爸。不管是那天,还是现在!」
决定的人——……
…………是我,但是——
的确,那些全都是我自作主张下的判断。但又怎样。到头来,我还是一样没办法成为那家伙的什么人。
「而且……现在的爸爸根本就是忽视了自己的内心。」
「没有那回事。不,我最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怎么可能。因为现在的爸爸完全看不清自己啊。」
「……什么意思啦。」
感觉好烦躁。但是,就在我感到烦躁时,响来接着说了:
「爸爸刚才说,自己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点也没变。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咦?」
「别说那种没骨气的话。爸爸被我刺中,夺走角色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
那句话,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星空下的夜晚。
那一天,十九岁的阿曲被夺走了。我想都懒得想,老实地回答:
「一路塑造出的角色遭到夺走,会很难生活下去。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自己。彷佛死过一次……简直就像,回到了十五岁那个幼稚的自己。」
响来点了点头。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不就是爸爸身为人类最好的证明吗?我无法改变,也不认为改变就是正确的。但是看了这么久的人类,让我认为:每个人都会一点一滴地改变。无论是陷入多大烦恼的孩子,人类也总有一天会改变。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个重要的角色存在。扮演那个角色,拼命地扮演下去,不知不觉间让它成为真正自己的一部分。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改变。虽然在我的眼中,那种行为有时看起来就像堕落,但即使如此,人类仍然肯定那种作法,持续活下去。那么爸爸跟他们不一样吗?」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被问到那样的问题,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的,角色——」
响来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
「不管爸爸怎么想,不管我怎么想,爸爸在这四年间……不,从出生到十九岁的这段时间,就是这样与角色一起持续改变。」
响来拔出日本刀,指向了我。
「我都明白。因为现在的我吸收了爸爸的四年时间,所以明白了。」
「……明白什么?」
「就如同十六岁时的妈妈在没有爸爸的世界里挣扎着活下去一样,爸爸也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拼命地活着。」
响来平静地继续说道:
「拼命地想融入过去疏于经营的人际关系。」
「即使在人群中有些不自在,也下定决心要认真地面对他人。」
……我。
「在镜子前,练习露出自然的笑容。」
我——
「偶尔感到痛苦,故意错开与同学一起放学的时间,独自吃着便利商店的甜点,漫步于新市镇的街道上。」
「尽管如此,还是想要相信些什么,回到家后就躲在房间里不停地弹吉他。」
「无数次想把妈妈的脸赶出脑袋——」
「却做不到。」
啊啊,好痛。每件事听起来都好痛。
「为了生存下去,一点一滴地变得圆滑。」
「但是,你舍不得丢弃真正最重要的东西,而是藏了起来。」不要再说了。
响来的脸上浮现如晴朗天空般的清爽笑容,对我笑了。
「爸爸到现在为止为了生存下去,一点一滴、慢慢地,带着满身的伤痕改变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直接地,照亮我藏起来的内心世界啊。
「既然如此。下一次改变的时机,说不定就是现在喔。」
大脑丝毫无法认同。
「主动改变自己的时机,说不定就是现在啊!」
尽管如此——
不知为何,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也不肯停下来。
那天,十五岁的夜晚,我为了生存,将所有碍事的东西全都抛下了。刚开始时很辛苦。就算试着以陪笑迎合周遭的人,也完全没有开心的感觉,还因为破绽百出遭人白眼,简直惨不忍睹。即便如此,我也渐渐开始应付得来。重要的东西变多了。
我交到了朋友。
为了守护那样的生活,我的为人自然而然地改变。
最后,成就了现在的我。
抛下明澄的那天,哭着回家的自己。
现在的自己。
全都是一脉相承的。但是——却又不一样。
我,改变了。为了生存,我变了。
「拒绝苦恼就是堕落。我不认为为了让日子好过一点而改变是正确的……但是。就算没能加愿走上自己想走的路,你与自身的苦恼搏斗的这四年,不断受折磨的这些日子绝对不是谎言。也不会沦为谎言。」
「……」
「我再问一次。」
或许,我心中早就有了那个答案。
「爸爸现在,想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
「……嗯,这个嘛,就像你说的。」
所谓的角色,似乎是从无数的要素和诠释中反推出来的构成物。
同样的。
从一个人所扮演的无数角色延伸出的线可以汇聚成点,而所谓的人类,或许就是浮现于该批上的一个形象。
既然如此,那全部都是我啊。全部,都是我所珍惜的自己啊。
「我说,响来。我觉得现在非得拜托你一件事不可。」
明明我还没说出最关键的要求内容,响来却一副完全瞭然于心的表情。
「拜托了。可以请你把我珍惜的角色——可以把十九岁的阿曲,还给我吗?」
她笑了。
「好慢喔。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
就在响来说出此话的同时——
——她以剑刺穿了我。
某种东西流进了体内。我有这样的感觉。
回过神时,光之剑已经抽出胸口。
「感觉如何?」
「………………感觉喔——」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现在的感受,可以这样说!!
「超有『我』的感觉。」
「这样啊。」
我和响来互看一眼,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翻找家里的壁橱,拿出了相簿。
想要回忆起来的事,不想回忆起来的事。已经无法靠自己想起来的事。如今的我,就站在那一切交织而成的基础之上。我开始想要了解那些东西,想要感受那些东西。
响来刚才还在房间里,现在却不知去了哪里。
没办法,我只好盘腿坐在地上,摊开相簿。小学一年级。什么都没在想,当时还很纯真的自己正在朝我挥手。这就是原本的我……但是——
比起那种毫无任何经历与调味的自己,我觉得经过慢火细熬的现在这个自己美丽得多了。内心感到十分自豪。
……easfern youth「拂晓之歌」。
我以耳机塞住耳朵,翻着相簿。整个晚上,不停地翻阅。
……现在的我想要成为的果然是——我一边想像着明澄的侧脸,确定了这点。
翻完第三本相簿后,抬起头。从窗帘的缝隙中窥见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IV
三岁时,我精通了九九乘法。无论大人或小孩,全都对我赞不绝口。所以,读书成了开心的事。我真的相信自己是天才。
上了国中先修班后,第一次输给别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玩笑。但是,不管再怎么努力,在补习班里的排名只是愈来愈低。那时,我终于明白了。
自己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有什么成就。
人们很快就离我而去。把我捧成神童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曾经说过喜欢我的女生,和其他男生成了两情相悦的一对。就算没有我,世界依然以地轴为中心不停地旋转。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变得异常执着于博取他人的评价与关注。
我抛下学业,一心朝着娱乐他人的道路前进,转职成了搞笑人物。不知不觉间成了吊车尾的学生,进入公立国中。身边尽是些缺乏魅力的家伙。
一切看起来都毫无价值,不久后我就开始翘课,赖在保健室里。在那里,我遇见了坐在床上喝奶茶,有着整齐浏海的黑发少女——明澄俐乃。
「我说,阿曲~」明澄让我停滞的世界再次转动。我认为,只要我们两个拿出真本事,一宗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可以透过真正想做的事发光发热。
结果——有所成就的只有明澄。
伴随着无法遵守的约定,世界再次陷入封闭。我在黑暗的深渊挣扎度日。尽管如此,生活浓是无情地,残酷地持续下去。然后有一天,我察觉到了。
没有赴死勇气的我,到头来只能选择活下去。只能一直活到死去为止。
从那之后,我变得很拼命。不得不好好正视自己至今都当成没有价值而舍弃的事物。为了与不算聊得来的同学有共通的话题,我找了当时流行的动画来看。虽然无聊到爆,我还是看完了全部二十四集。好不容易以为终于有话可聊,想要加进对方的对话时,却被人冷笑说:「七曲,你干嘛那么拼命啊。」
我和常人一样受了伤。就算受伤,生活还是持续过下去。当我在去东京的校外教学分组中找不到人跟自己一组时,明澄扮演的响来已经上了电视。「不要放弃你的远大梦想」。我真想一拳砸破萤幕。躺在床上流下的泪水被空调冷却,滑到了耳边。
高二那年夏天,我终于有了能称之为栖身之地的人际关系。和一群人在车站前闲晃,就让我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但是,那一丝不对劲的感觉,最后还是变得无法忽视。
——我在这里做着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
曾经对明澄许下的虚假约定,如今开始缓缓勒住我的脖子。一旦察觉到那种触感,就再也无法逃脱了。我确实曾想要成为某种人物。曾经想要站在某人的身旁。
然而,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呢?不就只是随便制造点满足感欺骗自己吗?不久后,明澄以境童话之名在演艺圈崭露头角,开始迈向明星之路。每次隔着萤幕凝视她的脸庞,扎在胸口的那根刺就会隐隐作痛。「都是你害的。」每当看到她在综艺节目里不怎么开心地笑着,我就感到自己被如此责备。从那之后,我就逃避似的开始不断创作赚不了半毛钱的歌曲。虽然做成影片也没什么人看,还是持续创作。创作歌曲时,脑海里总是浮现明澄的脸庞。感觉唯有在作曲时,她才会看着我……啊啊,这样子实在是没救了。
——我的人生,受到名为明澄俐乃的女孩诅咒了。
大概就在我开始有这种自觉的时候。响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与明澄重逢了。
*
》明澄。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两个小时就好。我希望你能看看我和响来的演唱会,就算只是看直播也行。
》决定我的价值的人。判断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有什么价值的人,全部。
》明天七点,等你看完演唱会再说。
*
这场演唱会,不只是献给当年的苦恼者,更是献给如今不分男女老少、所有对响来产生兴盘的所有人。同时,这场演唱会也是为了让响来这个无法独自改变的角色能够改变的仪式。以这一切为前提。
我要将这场演唱会——献给名为明澄俐乃的,独一无二的女孩。
*
一月三十一日。响来企画最后演唱会当天。
主会场,Zepp divercity TOKYO。可容纳两千五百人。
同步直播——YouTube线上同时观看人数,一百零一万人。
那家伙最后一次的盛大舞台。是专属于响来、由响来演出、为响来而办的,尾声。
宣告开始的声音,此刻————响起。
会场沸腾起来。挤满人的会场。摇晃的人头。发出「呜喔——!」这种怪声,显得格格不入的家伙。即便如此——当音乐流泻而出,所有人逐渐共享了这个空间。随着跳跃般的节奏,众人开始产生一体感。还没有任何人登场,舞台一片漆黑。
形形色色的音乐同时响起。有一瞬间,那些音乐听起来就像是噪音。有如合唱曲般,bpm偏低的钢琴旋律。像是红白机那种的八位元合成音。失真感很重的吉他反覆演奏。然后是充满濡明感,紧绷,带着独特颤音的那个人声。听起来就像是以巨大的音量同时播放好几首歌曲。实膝上也的确如此。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光芒顿时绽放。舞台上的投影幕上映出了好几个「响来」过去的MV。好几首过去的歌曲,回荡在关住几千人的场地里。歌词以讲究的字体刻在头顶上,彷佛悬浮在半空中。「呀啊——!」就像再也压抑不住,感情爆发而出的女性声音。那个人该不会是响来过去的粉丝吧。两千五百颗摇晃的脑袋。其中有多少人是老粉丝,又有多少人是被话题吸引而来的人呢?正当我思考这些事时——
「砰」地一声,宛如气球爆炸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现场响起了不谐和音。让人感到被吸入黑暗深渊般的不适感……是倒放。全部演出,都倒放、倒退。MV、音乐,投射在空中的歌词,一切都开始时光倒流。渐渐地,倒放的速度愈来愈快。
啊啊……太棒了。这是最完美的演出。即使事先已经知道流程,还是会兴奋不已。还是会期待接下来的瞬间。洒遍会场的点点碎光,像是受到倒放的演出吸收似的,朝舞台上的一点聚集。红色、蓝色、绿色,全都被强烈的白色亮光吸收。最后,在舞台上散发眩目光芒的一点,化成了
人的形状。
浅蓝色头发的少女,骤然受到召唤至世界。
欢呼声震耳欲聋。气氛来到最高潮。站在为少女准备的舞台上的她却对此毫不在意,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十秒,二十秒。在会场的情绪越过巅峰之际,响来吐出了第一句话。
「都堕落了。」
在清澈的嗓音和威严之中,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全都堕落了!」
响来发出宛如将正确的理念强加给众人的声音,不甘心地嘶吼着。片刻的沉默后,会场开始骚动。骚动逐渐蔓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那是带着雀跃的骚动。讽刺的是,无论响来再怎么指责,这个会场都会陷入沸腾。
「以前来过我的演唱会……现在已经长大的人。有多少在现场?」
那语气就像在致词。当响来做出要底下的人举手的手势,会场里便零星地举起了几只手。看到那些反应,响来竖起了柳眉。
「别以为放弃了一些东西,就算是长大成人了!」
她的声音中寄宿着充满感情的热度。一颤抖的嗓音,回荡在广阔的空间之中。
「大家都误解了长大成人的意思。误解了成长这个词。」
她拼命诉说的模样,牢牢抓住了上千人的目光。
「我绝不放弃苦恼,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散发微光的身体。那只手彷佛要彰显自身存在似的高高举起。
「我不会放弃秉持正确!」
刹那间,激烈的乐团音乐立刻在会场内响起。那是响来当时第二畅销的曲子。起初还有些困惑的观众,开始整齐划一地挥舞萤光棒。
响来翻动斗篷的下飜,像蝴蝶般在宽广的舞台上起舞。她以全身的动作来回舞动,彷佛在向众人强调这就是我,不变的我。
——好壮观。尽管她任性到了极点,但这场舞台表演完美无瑕。
她的歌声与十五岁时的明澄非常相像。不过,那种嗓音比明澄稍微刚硬,彷佛能划破空气。那毫无疑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响来」自己的歌声。
她的个人演出顺畅地进行下去。想唱歌就唱歌,想插入谈话环节时就聊了起来,想斥责观众时就斥责。整个会场都享受着遭到响来的专横作风耍弄的感觉。
……啊啊,太棒了。她是货真价实的。虽然不知道是哪方面的货真价实,我就是觉得这才是货真价实的。
出于某些原因,我待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欣赏着她的生命光辉。
……啊,在这个时候打断吗?我这个无名的普通人要在此时上场吗?
算了,出了大模又如何————毕竟,这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
在舞台上唱完第七首歌的响来,按照计画给出了入场的信号。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这样的时间了。让我来引导你吧……最后一位苦恼者代表,上台来!」那是响来从初期演唱会就沿袭至今的企画——苦恼者制度。让身为无名小卒的年轻人站上舞台,诉说自己内心烦恼的残酷舞台演出。
而最后的这位代表————
我戴上面具,故意踏出响亮的脚步声。从最后一排缓缓地,像在细细品味这过程似的步向舞台。观众的骚动声变换了色彩,逐渐加速。「那个是……」「谁啊?」诸如此类的零星声音传入耳中,又被抛在背后。
目光聚集而来。彷佛对舞台上的神明献上赞颂。
「欢迎你。来吧,宣布你的名字。」
「——大家好,我是响来的代理人。也可以说是设计出响来的始作俑者呢。然后,我的名字是——」
面对站在面前一脸得意的女儿,我挺起胸膛说道:
「苦恼者代表,七曲成央!」
隔了数秒。如洪流般的欢呼声仍然莫名其妙地潮涌而出。来吧,舞台进入下半场时间了。响来笑得就像爱作梦的十五岁少女。
「爸爸。不对,七曲成央。你的苦恼是什么?」
我的苦恼。留存至今,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背负着的苦恼。我将它放在声音上,释放出来。
「我从上国中之前,就一直渴望拥有不被他人的评价左右的价值。」
「他人的评价。的确,那是一直纠缠着人不放的麻烦东西。」
「是啊。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执着于那样的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总是会在追求真正渴望的东西时绕最远的路。所以,我被它耍得团团转。让它牵着鼻子走……有一天,我终于醒悟了。」
会场恢复了寂静。此刻无法判断观众是认真关注着舞台,还是感到困惑,亦或是失去了兴趣。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结果,所谓的价值不过就是他人的评价……只是别人眼中看到的东西罢了。」
「……姑且不论是否赞同,我就听你说完吧。」
「谢谢。总之呢,我领悟到了这一点。但我仍然还是极度渴望拥有无可动摇的价值。感觉没有那种东西就活不下去。然而,所谓的价值并非为我所有。那是别人的东西。于是我就一直为此而苦恼。」
「现在不一样了吗?」
「不,现在还是如此。但是,陷在那种苦恼之中的我,有了一个目标。」
响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是成为某个人心中的最高价值。成为对那个人来说最特别的存在……不对,说得更具体点——」
那家伙正在看直播吗?
有看也好,没看也罢,我要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我想成为的,是国一时在学校保健室遇到的那个女孩眼中的特别存在。我太不懂什么情啊爱的,但那个目标肯定是超越那一切,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我一直一直,非常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紧接着,声音响起。
「为了那个目标,你可曾认真努力过?」
响来以纯粹的视线刺穿了我。话中的道理正确得我几乎无法反驳。
但是……人嘛,谁也不可能活得那么正确。所以——
「没有喔。不对,是做不到。我做不到。然后,我找了许多理由来为自己的做不到辩解。像是为了那家伙好,或是我本来就没有那么强的企图心。」
「那是借口吧?」
「是啊,现在我明白了。全都是借口。结论很单纯。」
我终于在几千人、几百万人面前,挤出了一直以来没能说出口的话。
「我……我只是怠惰而已。只是堕落了而已。」
如果不先承认这点,我就无法前进。
「我对自己的感情怠惰,对传达感情怠惰。因为堕落而远离了想要成为的自己。」
「是啊……但是,能够承认那点,不就是爸爸一直苦恼到今天的证据吗?」
响来说出了令我大感意外的话。我……
一直都在堕落。一直都在怠惰。连如此的行为都烦恼着我。
不断经历那样的苦恼,造就出现在的我。
你……响来认可了如此的我吗?
「谢谢。但现在,我想要坦承一件事。」
不过,我现在不能满足于此。
「所以,今天我是来好好传达这件事的。」
无论多么丢脸都无所谓。我要好好地传达出去。
「我曾经让一位现在可能正在看这场直播的女孩……离开身边。然后,我终于察觉到了。」
会场的寂静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还是……即使无法实现,即使不被她原谅,即使无法挽回。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好好地再和她谈一次。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我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是吗。」
「所以,我愿意说上千百遍。想再和她谈一次。这就是我现在所有的苦恼。」
说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瞬间,感觉彷佛摆脱了心魔,身体变得轻盈无比。
响来面无表情地环视会场。注视着两千五百名观众,和萤幕另一端的上百万人。
「我——」
声音,释放而出。
「我是为了守护我们的世界,为了回收被非法弃置的梦想和苦恼,才会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的使命就是把苦恼者的苦恼、梦想、心愿,送回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所以,爸爸。不,七曲成央。我给你一次机会。」
「……咦?」
「——上台吧,妈妈。」
寂静无声的观众席。响来静静地注视其中的一点。一直注视着那一处。
不久后,当会场骚动起来时——
一位女孩就像分开了人群,沿着中央通道走过来。
她踏上阶梯,登上了舞台。
「……不会吧?」
鲍伯头。湿润的眼眶。像是洋娃娃穿的服装。
好胜的笑容,以及不容他人回嘴的淡淡气场。
「为、什么?」
杂音戛然而止。
明澄俐乃,就站在那里。
「欢迎你。来吧,宣布你的名字吧。」
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的脑袋无法理解现况时,明澄朝着整个会场说道:
「我是童话妹~耶……啊,不对。」
明澄愉快地笑着。
「苦恼者代表,明澄俐乃!」
她高声宣示。
怪叫声充满了会场。「童话妹?」「咦,那是童话妹吧?」惊呼此起彼落。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来都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嘛。」
「……可是,集训——」
「我为了肯定自己这四年来的一切,决定去参加集训。想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白费,所以选择继续在演艺圈发光发热,而不是跟阿曲在一起。」
明澄笔直地望着我的眼睛,如此倾诉。
「但是……我察觉到了。就算继续走下去,也只会让过去的我哭泣。」
那声音不算特别大,却异常地响亮。
「每当我前进一步,幼小的自己就会哭着呼唤我回去。不管再怎么捣住耳朵,那声音都会穿入脑中。」
「……」
「就在决定去集训时,我这才与过去的自己对上视线……在那个瞬间,我察觉到了。比起前进,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明澄以凛然的表情说道。
「我不想让这四年白费。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否定我这十九年的人生。」
她在这里停顿一下,然后,明澄得意地笑了。
「所以今天,我要来拯救我这十九年的一切。」
然后,在我开口之前,明澄转向响来。
「响来,半天不见了呢。」
「半天不见……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这孩子来到了集训的集合地点。」
今天早上。也就是说,是昨晚响来离开我这里之后发生的事啊。
「然后,我们聊了很多事,大吵了一架。」
明澄严肃地说道。
「……我把童话妹要回来了。」
「……喔喔,喔喔。原来是这样啊。难怪。」
「难怪什么?」
我坦率地说出感想。
「刚才的招呼,说得很完美喔。」
明澄笑了。
「对吧?不过,阿曲你也把十九岁的阿曲要回来了吧?」
「是啊。这样就能好好地迎接二十岁了。」
听到我的话,她点了点头。然后,以夸张到连观众都看得出来的刻意动作,伸出食指朝响来猛力一指。她的眼眸与响来的眼眸展开对峙。双方的目光爆发冲突。
「响来,我是来和你做个了断的。」
「了断?」
「是的。我一直……到现在为止都在逃避你。只要看到你,会觉得彷佛被十五岁那个正确的自己注视着,我好害怕。就像你才是正牌的,现在的我是冒牌货。我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响来散发强烈的气势,承受了明澄的话语。
「你比我活得更加正直。那大概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明澄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老实说,我的腿到现在还在微微发抖。」
她对着响来的眼眸,笔直地瞪了回去。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是一边发抖一边奋斗下去。虽然扭曲了自我,但我还是生存下来。尽管也曾有过觉得这样是错的时候,不过失去角色,和很多人聊过之后……最重要的是,响来,在面对你之后,我察觉到了一点。」
她紧绷的声音响彻了全场。
「一切都是正确的。我扭曲自我奋斗至今,最后成为的现在的我,每一点都是正确的。因为这是我为了自己而走的道路,所以美丽。」
彷佛要拥抱一切似的。
「所以,现在只剩下证明这一点了。」
她强而有力地宣示。
「……很不错的气魄呢。」
「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了。赶快开始吧。」
「开始什么?」
「阿曲作的歌。不是说要让我和响来一起唱吗?」
明澄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那首歌——原本是由三个人一起表演,这项环节包含在最初的演唱会计画之中……但就算她那么说——
「呃……你没练习过吧?」
「没关系啦~我是天才嘛,做得到啦。重点是,响来你同意吗?」
「……好,当然可以。」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的光芒比你更加闪耀。」
「……唉,没办法啦。随你们便吧。」
我正想对观众喊话,明澄却抢先宣布了。
「那么,现在就要为大家带来各位引颈期盼的响来的新歌喽~!」
隔了一拍,观众们回应道:「喔喔……」
「我~也~可以~一起唱吗?」
这次连等都没等,观众们立刻回应:「耶——!」
「接下来就交给你喽,阿曲。毕竟如果没有阿曲的演奏就没意义了。」
「……好啦好啦。」
我环视着数千个光点。当年我们无法抵达的景色,如今就在眼前。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尽情享受了吧。
我将电木吉他,也就是可以接上扩大器的木吉他抱在胸前。再敲了四下吉他打拍子,然后弹出第一个Am和弦。
这明明是观众们第一次听到的歌曲,会场每个人却都能随着自己的感觉摇摆。光是这样,就让我快要哭出来了。
前奏结束,第一个音符响起。
响来和明澄让彼此的颤音产生共鸣,完美地唱出歌词。
那天看到「第一次」的瞬间,变成了没有备用钥匙的宝箱之钥。
受无可取代的「第一次」诅咒着,我们又长大了一岁。
……两人的歌声融合在一起时,竟是如此的——美丽啊。
那合唱以我从未听过的方式颤动。让我想起第一次听到明澄歌声的那天。当时,我觉得明澄的歌声就像摇曳于冬日寒风中的一片叶子。但是……
今天这两人的歌声,明显不同。
那就像熊熊燃烧的灵魂之火摇曳,星星的不规则闪烁,也像世界尽头溅起的海浪。每当想要捕捉,它就会从指间溜走。
如此奇迹正乘载在凡人所创作的音乐之上。将我这平凡无奇的音乐,传达给数百万人……啊啊,我快要哭了。
平静的B段结束,顺畅地进入激烈的副歌。
声音颤抖着,高声吼叫。一边吼叫又一边呐喊,两人的声音都在颤动着。那共振彷佛要将我卷入,带往遥远的宇宙。
心中的震颤毫无停歇,歌曲继续进行,接下来只剩下C段和最后的副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宛如将潜入水中。
我认为受了伤仍持续奋斗的你,是最美的。
受了伤仍持续奋斗的你,比裹足不前的那家伙更加美丽。
到头来——这首歌都只是我们的自我满足。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来吧,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传达出去吧。因为这首歌也将结束了。
在最后副歌前。我深吸一口气,吸气又呼气。
选择抛弃某些事物的我,假装遗忘而活下去的我。未能达成理想的我,全都是同一朵花。
为了他人而饰演的我,想成为未竟目标的我。
还有遗留在那天的我。
都在穿过树叶洒落于地的阳光中,随风摇曳闪耀。
就在终于凋谢的那一刻——
世界将属于我。
「……呼。」
我停止拨弦,压住琴弦结束了乐音。
「谢谢。」
说完,我低头致意,明澄和响来也一起低下了头。
抬起头时——
………………掌声,响遍全场。
这样就够了。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已经是其次。
这是独自一人绝对无法看到的景色。是两个人联手也无法触及的景色。
我们三个人,就站在那片景色的正中央。
三人互相交换眼神。光是这样,就让人满足不已。
即使两人尚未做出了断,她们的美仍逐渐得到证明。
「……响来?」
就在群众陷入狂热之际——
响来的身体,开始绽放强烈的光芒。
「……怎么了?」
我才刚感到疑惑,就注意到位于视野角落的手表正指向八点整。八点。那是——改变响来的仪式开始的时刻。
「——各位观众!很抱歉行程这么慌乱!约定的时间到了!」
会场开始骚动。然后,每个人都从口袋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请开始以标签『#我与响来』在社群网站上发文!」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响来困惑地看着自己发出强烈光芒的身体。
响来真的开始改变了。虽然理论上应该可行,但老实说我认为实际成功的机率只有五成。因此,安心与兴奋的情绪同时涌向了我。真令人期待啊。我和明澄事先向全世界宣布的内容很简单明瞭。
就是:「一月三十一日晚上八点整,请在社群网站上以『#我与响来』这个标签,上传各位对响来的诠释。」
不管是画粉丝图、写文章、二次创作,甚至是单纯发点感想,什么都可以,总之希望大家尽量上传——我们是这么说的。
这是以大量的诠释对响来进行覆写的行为。
角色是由无数的人物图像构成……就像透过漫画中的每一个格子,反过来建立统一的人格。反过来说,我们就可以借由追加新的人物图像更新角色。
只要一个诠释,就会改变角色。我利用了这一点。一次性追加大量的诠释。
那可以说是——响来2.0。是全新的响来。
「……我真的、会改变、吗?」
响来散发的光芒愈来愈强,甚至连她的身形都看不见了。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光芒持续绽放,宛如无声的爆炸。
渐渐地,光芒开始消退。
「……太猛了。」
此时我所见到的响来模样——
「……好惊人。」
与之前的她截然不同。从外表就不一样了。
她变高了,眼神变得更加成熟,服装也从斗篷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类似拼布的衣服。
「爸爸,妈妈。」
她的声线变得极度酷似现在的明澄,几乎分辨不出差异。
「怎么样?」
「……这个嘛。」
响来的眼神闪闪发亮,一副简直不敢置信的样子。
「从你们的反应大概就能看出来了。那么,改变之后你有什么感想?」
响来稳重地一步步在舞台上走着。就像画着一个圆。
然后,她就像在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呢喃:
「原来,是这样啊。」
她彷佛完全听不到我说的话。响来如今宛如置身于梦幻之中。
「所以你……你们才会改变。」
响来的眼中落下电子的,如闪烁星星般的硕大泪珠。
「根本不是什么堕落。」
那些泪珠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失去光芒消失了。就像流星一样。
「所以你们才会有改变的必要。」
我无法完全理解响来想要表达的一切。但是,能隐约地体会。
「我想知道大家……苦恼者们之所以改变的原因。他们为什么要改变。我想知道,那种原因的真正意义。」
响来没有擦拭光之泪。
「不想继承家业。想要亲手决定自己的人生……那个边哭边说着这些话的女孩,长大后和妈妈一起站在店门口。脸上挂着笑容,一副毫无烦恼的样子。」
「嗯。」
「我一直以为那是堕落……但是,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她一定也拼命烦恼过,努力想要正确地活下去,想尽办法活出自己的人生。而那样的结果,是她好不容易在最后所选择的道路。」
「……或许吧。」
「其他人也是……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大家每天都在拼命地烦恼,经历一番挣扎之后,才选出了一条路,一种生存方式,一个栖身之地,一段人生。然而……我却没有去了解。」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一开始就是把你做成那个样子。」
「……太好了。能知道这些,能理解这些……」
就在此时,响来再次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啊啊——我有个直觉。
响来应该会就这样逐渐消失吧。
散发着光芒的响来没有拭去泪水,而是好胜地笑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首曲子。」
当响来话一说完,充满硬式摇滚风格的乐团音乐便在会场响起。
这是……响来在那个时候的压倒性代表曲。
而即将变得与那时不同的全新响来,将要演唱这首歌。
会场的气氛达到最高潮。来吧,舞台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各位!」
响来露出了非常满足的笑容。
「——谢谢你们爱我。」
那是响来在至今的所有演唱会之中,第一次说出的感谢之词。
接着,她加强了语气。在歌唱之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从今以后,也要继续爱着『我』喔!」
*
我很不喜欢庆典结束后的气氛。愈是投入感情的庆典,就愈不喜欢。
「结束了呢。」
后台。伴随着「一、二」的吆喝声,梦的碎片被拆解得七零八落。我们只能带着掩饰不住疲惫的身体,默默注视着那幅景象。
观众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要自搜看看吗?」
我半开玩笑地提议,明澄摇了摇头。
「不要,太可怕了。」
「即使是大名鼎鼎的童话妹,不习惯的事就是不习惯呢。」
「别开我玩笑了。」
就在我们达成暂时不上网自搜的共识时——
「看一下大家对你们的成果有什么反应也没什么不好吧?」
一个听起来和明澄一模一样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响了起来。
「……」「……」
我和明澄以难以言喻的表情互看了一眼。
我们心里想的大概都差不多吧。应该说,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想法了。
「响来,你这家伙喔……」
我傻眼地对一本正经的立体影像提出最关键的问题。
「怎么没有消失啊……」
刚刚不是才做了让人有那种感觉的演出吗?
开了最后一场演唱会,使她得以改变,自己的苦苦挣扎也有了回报。
照理来说,接下来应该就干脆地与这个世界告别吧。大概啦。
响来依旧摆着认真的严肃表情,注视着我。
「我怎么可能消失。」
「……为什么?」
「因为——」
她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原本就是被创造成十五岁的爸爸和妈妈苦恼的结晶。但关键的十五岁的爸爸和妈妈的苦恼都还处于消化不良的状态,我哪有可能消失。」
「……」
「而我也是刚刚经历改变之后才注意到这点。」
那就别摆出那种得意的表情啊。你不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回事的吗!
「我的确可以改变了。照理来说,我本身的苦恼应该也就此消失。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有个东西哽在心里。我在改变之后,才察觉到这回事。」
明澄望着响来的眼眸说道:
「那么照这样下去,响来永远都没办法安息吗?」
「……好像是呢。」
从那种彷佛事不关己的回答来看,响来自己现在也是凭直觉在说话。
「所以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样吧。」
响来对我一指,说道:
「你们两个好好谈一谈或许就可以了。」
*
我们转乘在来线电车,在新市镇下车。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回老家一趟……但是——
我们俩什么也没说,依循直觉来到了这里。这可能就是答案吧。
这一带下起了雨,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于是我们撑起两把伞。空气中有股微微的混凝土气味。
接着,我们去了一趟便利商店。明澄毫不犹豫地买了纸盒装的奶茶。我假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买了跟明澄一样的东西。
上次喝奶茶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一定是因为那一直以来都是明澄这个角色的注册商标,我觉得自己不该占用,于是就下意识地避开它……但是——
不知为何,我今天特别想喝奶茶。感觉喝了之后,就能稍微靠近她的心一点。
「还是老地方吧?」
「嗯。」
我们坐在能避雨的购物中心地下空间里,并排的两张桌子的左边那张。这里是我们从那时候开始的固定位置。只容得下两个人,狭小不便的栖身之地。
我们怀着制作炸弹般的心态,将两个人一起想出的歌词写在活页纸上。
我们真心相信能够改变世界。
此时此刻,今日的我们就坐在那段日子的延长线上。
能够改变世界的炸弹,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而我们——换来了什么呢?
「看到阿曲在喝奶茶,感觉好奇怪喔。」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正当我打开盒子准备插上吸管时,明澄喊了声:「等一下。」叫住我。
「怎么了?」
「没有啦……那个,我从刚才就考虑了很多。毕竟我们等一下不是要认真严肃地聊聊吗?」
明澄那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沿着与平时不同的路径钻进我的耳膜。
「但是照这样下去,最后还是会变成平常的我跟阿曲吧。」
「哦……我好像能听懂你的意思。」
两个人都微微一笑。
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是把重要的事用幽默或次文化稀释掉。
唯有这么做,我们两个才能生存下去。
但是……感觉只有今天不能那样。
「所以说。」
明澄带着有话难言的表情,抬起眼睛瞄了我一眼。
「把一切都怪罪在奶茶头上吧。」
声音溶解在空气中。宁静轻轻摇曳。
「就当作在喝完这盒奶茶之前,不管说什么都没关系吧。」
一段特别、有限度,让我们再也无法恢复原样的时间即将开始的预感掠过我的心中。
「在这盒奶茶喝完之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魔法时间。不管是丢脸的事、认真严肃的事……可能会伤害对方的事也可以。等到喝完之后,就让我们干净俐落地忘掉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永远记住真正重要的东西。」
雨声稍微变大了一些。这个不会淋到雨的地方,与世界更加隔绝了。这个世界不存在魔法。存在的只有相信魔法的那些人爱作梦的心态。所以,称呼魔法为魔法的行为本身就具有意义,那种行为本身就是魔法。
我想说的是——
「好啊。」
今天,我决定成为魔法师。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嗯。太好了。」
「那么,等我喊出口令就喝下第一口吧。」
夜色停在那长长的睫毛上。明澄撕开纸盒,插入吸管。
「……」「……」
预备~
我以舌头细细地品味着奶茶。
……啊啊,这味道没有想像中那么甜呢。我还以为会是很甜腻的东西。
自己一路活到现在,竟然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要聊什么?」
「嗯,这个嘛。突然要我们说自己十五岁时的苦恼,也很伤脑筋呢。」
明澄就着吸管吸了一口奶茶。她喝掉多少,魔法的剩余时间就缩短多少。现在该谈的事情太多了,我没办法——整理出来。搞不好我到最后什么也聊不出口。
即便如此,我还是祈祷这段时间能过得久一点。
「我在那个时候……大概只要有个栖身之地就满意了。」
那是一种坦率、毫无矫饰的声音。
我好像是第一次从明澄本人口中听到那些事。
「栖身之地这种东西呢,有些人应该天生就拥有吧。」
「或许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有。」
我喝了一口奶茶。那股冰凉让头脑清醒了一点。
「所以,我一直诅咒着这件事。」
她的语气与所说的话相反,不带一点尖刺。简直像在怀念过去似的。
要让一个女孩接纳那份痛苦,究竟需要多少的眼泪和时间呢?
「我一直张着嘴,等待哪个陌生人能把它带来给我。」
十五岁的那天,我没能成为那个「陌生人」。
明澄以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胸口。
「我说,明澄。」
「怎么了?」
「你一直以来都是怎么看我的?」
我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但因为害怕而开不了口。
手微微颤抖着。就算如此——
我将疑问溶入名为奶茶的魔法,此刻,终于让话语成形。
「不好说呢。」
明澄自嘲般的笑了。
「我恨阿曲。」
「……哦。」
「你不惊讶吗?」
「会被你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听到我这么说,明澄摇了摇头。
「才不是理所当然。是我把自己的问题推给了阿曲。」
「但是,没能和你一起解决的人就是我啊。」
「……阿曲真是温柔呢。」
一瞬间,烟井先生曾经说过的话闪过脑海。让人不由自主地戒备起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的呼吸变得很浅,五感变得有些麻木。
「高一的时候啊。」
尽管如此,明澄依旧用毫无尖刺的眼神怀念地望着我。
「有次工作结束回家的路上,我在车站前看到了阿曲喔。」
我不知道这回事。也就是说——
「嗯,不过我没办法跟你打招呼就是了……那时阿曲和三、四个朋友在一起,吃着零食开心地大笑。」
「……」
「那时候啊,我……不知怎的差点要哭出来,不甘心地跑回家了。我心想,自己一个人那么拼命工作,想要有所成就,阿曲却做了妥协,得到栖身之地。然后,我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
听到她以平静的声音说出「哭了一整晚」,我顿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完全不知道阿曲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那么做。擅自怨恨着你。明明受了伤仍然持续努力的人才是最了不起,最美的,那又为什么只有我承受这种痛苦。一想到这些就快要疯掉了。」
我拿起奶茶。适当发挥作用的魔法被消耗了一些,盒子变得轻了点。
「阿曲明明那么努力,想要创造出栖身之地。是我不愿面对这个事实。」
「明澄,你不也很努力了吗?」
「……是这样吗……希望是这样就好了。」
明澄歪着嘴角,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说道。
「这几年……尤其是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呢。」
「像是角色被杀死之类的。」
「对对。然后……我思考了很久,也苦恼了很久。最后,我终于察觉到了。」
清澈无比,宛如透明天空的笑容。
「我只是一开始没有得到栖身之地而已。」
那份透明吞噬了所有虚假,甚至残酷地照亮了藏在过往时光阴影之下的脆弱情感。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把任何地方都变成栖身之地。我有选择栖身之地的权利。事情应该就是如此简单吧。」
明澄像在说服自己似的说着。彷佛在祈祷她所得出的答案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栖身之地,那就自己去争取吧。
如果本来就没有,那么任何地方都能成为自己的栖身之地。
「所以……我今后也要继续寻找栖身之地,即使受了伤,也要用这副身体,用自己的双手去挑选。」
「……明澄好坚强喔。」
「你现在才发现吗?」
理所当然的,开玩笑似的笑着的明澄,已经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女了。
她的身上有着时间。我不在时累积的四年,遇见我之前的十九年间,,还有我们一同奔驰的半年,全都化为坐在我眼前的纤细身躯。
话音停止了。雨声填满了空隙。
「阿曲呢?」
「我?」
「阿曲是怎么看我的?」如此说道的明澄喝了一口奶茶。
我。我……是不是也一直想着同样的事啊。
「我一直透过手机,还有电视萤幕看着明澄喔。」
「……是吗?」
「是啊。我一直看着在我不知道的世界战斗的你,却感觉自己无法拯救你。老实说,我很早就对自己缺乏才能这件事无所谓了。只是一直隐约有种空虚感……一定是因为我觉得明澄给我看了正确答案吧。然后,对不正确的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
我吸了口奶茶。每吸一口,盒子就变轻一些。
同时,内心也轻松了一些,剩下的时间则是稍微地减少。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想要不被他人左右的价值。」
明澄用认真的眼神听我说话。
「我觉得明澄拥有我一直渴望的东西,刚开始很不甘心。」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些事呢。」
「一定是奶茶的功效吧。」
只要我们在说话,就不会听到雨声了。
「但是,其实我心中隐约明白,我终究无法得到绝对的价值……既然如此,既然无法实现那个愿望,我就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特别存在。」
就像从垃圾桶里翻出很久以前丢入碎纸机的照片,重新拼凑起来,用胶带贴好那样。
「我想,至少要能让自己最认同的人,认同我是最好的。遇见明澄后,我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想法。一直陷入死寂的世界终于开始运转。」
不断重复那种枯燥的事之后,好不容易唤醒了有如丑陋拼布的想法。就算样子破破烂烂的,只要能看出上面映照的是什么就够了。
我晃了晃奶茶。盒底还剩下一点点液体。
「那个瞬间,遇见你的这件事本身,就成了我的神。成了最初的冲动。所以……所以,我一直想要站在明澄身边……但是,我没能做到。」
……啊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不是这种太过抽象,让人听不懂的话。
而是更——
「我……我啊——」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声音却在颤抖,无法构成话语。
好可怕……我在怕什么?
「阿曲。」
我隐约地害怕直接面对明澄,害怕得出答案。
魔法没有发挥作用。我以为是万能的治疗药,结果不过是止痛药罢了。
「如果真的不想讲,不说也没关系喔。」
明澄用温柔地安慰人的声音如此说道。
她的眼神有些失落,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一直扎在心中的那根刺。就在同样的位置,和那天一样又开始作痛。
反覆感受到的疼痛早已失去了新鲜度,只是在传达「好痛」这个讯息而已。
而且,若要拔除扎得太久已成为身体一部分的那根刺,想必会伴随着远超过那种程度的剧烈疼痛吧。正因为那种新鲜的痛楚是未知之物,所以可怕……但是——
「我知道阿曲一直在为我着想。」
眼前对我而言无可取代的女孩,正打算放弃些什么。
都是我害的。
那肯定比拔除心中刺而喷出鲜血,还要悲伤许多。
比起无法回头,永远失去往后的道路更是巨大的悲剧。
既然如此。
这样也……好个头啦。
魔法没有发挥作用。那么,我就要在最后凭自己的力量————
「啊」
夜晚的盒底,回荡着「嘶嘶、嘶嘶」的空洞声响。
那是……结束的信号。
那是吸管吸起混合空气的液体所发出的声音。
「我先喝完了。」
明澄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笑了。
「毕竟我喜欢喝奶茶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
「……嗯。那么……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说完,明澄正要起身。
雨声好吵。心跳声好吵。思绪好吵。
我明明想把明澄那颤抖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但一切都好吵。
既然如此——
「…………咦?」
我情急之下抓住了那白皙脆弱的指尖,拉住了明澄。
就这样紧紧握住。
那双眼睛流露出困惑。
我用力望入那双眼眸。
「我想要拥有价值。但那种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别人给的评价。所以我至少想成为某个人的特别存在——这些话全都是事后的借口。」
一切都好吵。
我想要把明澄声音的颤动,那份摇曳的音色一点不漏地听个清楚。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
——只要把世上的杂音全部消除掉就好了。
「我想成为的……真正想成为的是!!」
那双美丽的眼眸猛地缩小。
「我现在仍然最想当的角色是——」
如果能传达给她,就算此刻耗尽一辈子的声音也无所谓。我如此心想。
「在明澄眼中最帅气的人。离你最近、最了解你、当你困扰时最能待在身旁陪你一起烦恼的人!我想当的就是那种像明澄战友一样的角色。所以……所以——」
啊啊,好逊。逊到了极点。尽管如此——
明澄仍笔直地注视着我。
「最后的选择权仍然在明澄的手上。但我希望至少成为你的选择之一。想让你意识到我。想在你的眼中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嗯。」
「所以啊。」
我用冰冷的空气将肺部塞得满满的。
到头来——我想说的,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我,会成为明澄的栖身之地喔。」
「……」
「请让我成为你的栖身之地。」
我站了起来。
「让明澄能在最想奋斗的地方奋斗。让明澄能确实地在最想做的事上受伤。让明澄能表现出最美丽的样子。」
我在明澄面前张开双臂,像是要将一切拥入怀中。
「请让我成为那样的栖身之地。」
声音消失了。
明澄,哭了。
泪珠从她的眼中滑落。
「我……」
沙哑的颤抖声音,单独地回荡在这个世界。
「我、也……可以拥有,栖身之地吗?」
哭得唏哩哗啦的脸庞。泪水滑落下巴,落在地面。
「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我不是说了可以吗。」
明澄慢慢地站起身。
一步、两步,她踏出如初生小鹿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我没有呼气。
「你很努力呢。」
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十九年来,你一直都很努力呢。」
明澄在我怀里嚎啕大哭。像三岁孩童般放声大哭。发出吸鼻子的声音。那小小的身躯轻易缅入我的臂弯。
明澄以这副身体,度过了多少个漫漫长夜呢?
又迎接了多少个我所不知道的清晨呢?
我感受着她的温暖。体会她还活着的实感。仅仅如此,就让人对她感到无比的怜爱。
我再一次,用力地抱紧她。
「……很痛耶,阿曲。」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所谓的栖身之地啊。是既温暖、又闷热、还会有点痛的喔。」
「……胡说八道。」
不久后,雨声重新回到了世界。
那一夜。
我们两个就这样继续谈天说地.,即使世界恢复了声音,我们的音量也不会输给它。
两人一起迎接早晨。
然后突然想到,不知道响来后来怎么了,于是朝空中呼唤了一下。
……没有回应。
我们喊了好几次、好几十次那个名字。
终究没有得到回应……但是——
「晚安,响来。」
没有得到回应,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