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九日 东方军司令部接待室
错愕。
谭雅脸上写满这两个字,注视雷鲁根上校的脸。
这里是东方军司令部接待室。
东道主劳顿上将本人天天都忙着视察现地状况,一次都还没用过这里……雷鲁根居然会知道这种事,帝国也真是够恐怖的。
尽管没人用,不过基于房间性质,清洁工作依然不曾马虎,御寒也完美,甚至奉上了热呼呼的红茶和司康!
在如此令人忘记自己身处战地的空间里,谭雅依旧不敢相信远离第一线的老祖宗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重新向雷鲁根发问:
「抱歉,公主殿下真的要来视察吗?还要尽量安排在一月?」
「没错,正是我们敬爱的亚历珊卓公主殿下本人。」
「而且不是跟劳顿阁下那样的军人会面,只是要去最前线视察?」
高价值政治目标竟然打算主动跑去最前线。就当有战略意义好了,以战术而言简直玩火。
何况──谭雅在心里抱头大叫。
「雷鲁根上校,殿下真的要挑现在这时候去最前线?」
「对。宫廷强烈要求,要让公主殿下在不干扰现地最高指挥官的情况下,亲眼见识前线将士所面对的现实。」
宫廷!居然不是参谋本部的意思吗!
「或许下官对帝室的敬意不比其他人高,但还是懂得为帝室的安全着想。以现地人员的角度来看,在实际上是否可行这点上,请恕下官抱持极大的忧虑……」
「你就直说吧。」
雷鲁根要求谭雅说重点,她于是点了个头,郁闷地说:
「这太危险了,还不如请劳顿阁下拨冗接待亚历珊卓公主陛下比较好。」
「有这么危险吗?喔不,危险可以想像,你的表情却严重得多了。」
为减少误解的可能,谭雅尽可能在用词上留心。
「敌方连游击队都很强。刚回到东部我就接到消息,说我军的讨伐中队被含有战车的强力联邦军游击队打了个半残。」
雷鲁根上校绷着脸点点头。
「喔,你是说最后要师团本部派出一个步兵大队和一个航空魔导中队,组成讨伐部队去扫荡的那件事?」
「是。」谭雅补充:
「光是扫荡一个根据地,就要这么多兵力了。」
「与杰图亚上将扶持的自治议会合作,已经让后方的安全问题改善很多了……」
相反吧?谭雅在心中否定雷鲁根上校的话。
即使在共产党统治下,各民族由衷欢迎共产主义,把联邦共产党当父母一样信奉的事纯属幻想,「党的可怕」却仍为各民族实际深知。
脱离联邦独立的梦,不过是个建立在「公约」得以发挥效力,守护者帝国军能保护他们不受党侵犯之上的梦而已。
帝国军现在「还撑得住」,却非「保证一定胜利」。组成自治议会,梦想「民族自决」的各方集团,肯定都会先「看风向」。
「也就是说──」谭雅对雷鲁根上校的愿望泼了冷水。
「自治议会和联邦军游击队在打假赛。换言之,双方正处于暧昧不明的停战状态,不是吗?」
「的确可以想像内鬼的存在,但我实在不认为我们的后方组织会通敌成那样……」
「喔不……」谭雅否定雷鲁根上校的误解。
「上校,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说他们背叛了组织。
至少自治议会的人不会觉得他们做了那么重大的决定吧。他们是一群无比诚实的人,也知道帝国比联邦更好,现在这个状况不过是不想给帝国陪葬所造成的。
「我是说,这是三角关系。」
「三、三角关系?」
「自治议会所做的不过是必然的外遇。我们虽是他们的最爱,但不幸的是,迫切的现实逼得他们不得不设想要是我们不在了的情况。所以我认为──」
谭雅说出自己的想法。
「帝国需要做的,唯有保持交通线路的安全。只要减少联邦军游击队袭击,他们就会开开心心认为『状况获得改善』。自治议会究竟要走钢索,还是认真讨伐联邦,其实全都视我们与联邦的战局而定。」
从自治议会的角度来看,只能一方面期待「帝国」胜利,一方面为联邦回归作准备,以防万一。
而现况即是自治议会对帝国信心动摇的结果。
「与敌人暗通款曲,或是出于共识而停战,降低袭击频率,是自治议会求生的必要手段,同时这也会改善我们一部分的状况。然而以长远来说同样会给联邦军时间,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培养出强力游击队。」
「……中校,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说,自治议会是想同时讨好两边,才会造成这奇妙的三角关系吗?而且──」
雷鲁根上校以厌恶的语气说:
「三角关系必然有崩坏的一天。更别说这是……」
「绝对会崩坏,毕竟自治议会那些人没有和我们共存亡的理由。」
与联邦敌对的组织的确存在。
但这样的组织不可能「百分之百」全是将一切赌在与联邦敌对的人。是以帝国也得设法踏稳双脚,甚至虚张声势,尽量延后崩坏之时,以免被他们提早放弃。
「雷鲁根上校,我们现在的状况是必须装出声势看涨,期盼的情势已经来到,直到情势好转为止。」
帝国的现状悲惨至极,根本就是「在宣布破产之前装作没破产」,挖东墙补西墙。
在这种局势下,千万不能胡乱吸引注意。
就连瞧不起共产主义者长期计划能力的谭雅,也对他们在投机主义这方面熟到不能再熟。
要是下错饵,被他们一口扑上来,事情就糟了。
「先不论虚张声势,实际上,就连后方情势改善的事也不过是纸老虎而已。虽然前线真的相当安静……」
光是思考公主殿下主动要求「视察东方战线」这么大的炸弹掉下来该怎么办,谭雅就胃痛无比。这时雷鲁根上校稍稍点头。
「中校,其实不需要你说,上级也很希望宫廷能收回成命。可是──」
雷鲁根上校道出了难处。
「相当不巧,宫廷──已经很久没要求军方特别做什么事了。以制度上来说,正面拒绝是非常困难的事。我们也曾尝试劝说,但是──」
他摇摇头。
「他们就是听不进去。」
「也就是说……」
「他们认为这时候过来不会有事,我们却觉得风险太大。」
「那么,军方有好好从这个角度进劝吗?」
「亚历珊卓上校是个好学的人……每一份最终任务报告都会仔细看过,所以也从文件上看到春天之前不会有危险。即使杰图亚阁下说破了嘴依旧没用。」
「连杰图亚阁下都劝不动她?不会吧……」
问题随即获得答复。
「就是那么夸张。」
雷鲁根上校望着远方叹息道:
「乌卡上校告诉我的时候,我都翻白眼了。」
据说杰图亚上将立刻进宫,对皇帝本人与公主殿下拼上老命地好劝歹劝。
『根据下官个人推测,敌方动静有些不太对劲。根据东部方面军原先的判断,联邦军最快要春季才会反攻,但现在则很难说。尽管事关军事机密,但下官就直言了,敌方反攻恐怕已是时间问题。之所以派出劳顿上将执掌东部方面军,也是为了我们正面临的危机作准备。目前状况着实太过危险。』
甚至不惜掺假,以专家角度高唱其危险性。
然而报告看得不够深入的公主殿下本人,却以「军方不是认为敌军最快要春天才会打来吗」来反驳。
雷鲁根上尉皱着眉道出了烦闷。
「真是的,就是个半桶水啊。然后──」
他轻描淡写地继续说:
「我是这样想的……倘若能有一份恰当的报告书,从恰当的部署,在恰当的时间送到,就是场非常恰当的及时雨了。我想听听前线恰当的反映。」
这样啊?谭雅理解了他的意思,表情一绷。
参谋本部无论做些什么,都讲求「恰当」二字。对方想要求谭雅做些什么,还考验不了她的察言力。
「那么,您是要下官制作假报告喽?」
「写的是事实,却不幸会招来误解的报告也可以。」
雷鲁根上校的手指往桌上一敲,说出「上级」的希望。
「具体而言,我们希望联邦军表现出足够阻挡她的威胁性。」
谭雅不知是第几次叹息了。
「不好意思,我们是直属于参谋本部的部队,每一个字都会有人看。」
要是乱写而被正经军人乱当真,恐怕会造成无法想像的大混乱。
「交出那样的报告书,使得参谋误判军情也不好。要我深入敌阵,做长距离战略侦察,正确报告所见所闻的话还能接受,超过这个范围就很难保证了。」
不知会被纠弹成什么样?
从组织人角度说出甚至半放弃的回答后,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反应。
「这样也不错。」
「啊?」
「……所谓事在人为。如果贵官的战略侦察什么也没查到,或许真的就能放心了。」
「喔……」
意外的反应使谭雅瞪圆双眼,雷鲁根上校则是想到好主意似的拍个手说:
「我去向杰图亚阁下和劳顿阁下请求紧急侦察吧。我对帝室的想法跟你应该差不了多少,只要能确保安全无虞,让公主了解现场情况绝算不上坏事。」
在那不掩期待的视线下,谭雅没有别句话可以回答。
「我会尽己棉薄之力。」
既然工作掉到头上来,干就对了。
事情就是这么单纯,于是谭雅来到战斗群指挥所──只有名字气派的破仓库,在像是农务用的木椅坐下,与众军官们一起看着摊在折叠野战桌上的地图,宣达雷鲁根上校所下的「命令」。
「各位,参谋本部下特别命令喽。这次东方军的劳顿上将也点头了,等于是高层之间自己说好的事。这次我们要去战略侦察了。」
谭雅并不期待诸位战争狂揣测上意,或者该说她并不认为他们猜得出来。是以既然事已至此,只好断然来场认认真真的战略侦察了。
「雷鲁根上校要我们来场观点自由,不受过去前提拘束的侦察。」
与会军官纷纷点头,可说是沙罗曼达战斗群血统所致。
「参谋本部」若想检验东方军的看法,出动位处现地,直属于参谋本部的沙罗曼达战斗群,可说是当然至极。
问题是──这时有人举手了。
「维斯特曼中尉?」
「中校,请问观点是包含分析吗?还是说我们只要当纯粹的眼睛就好?」
谭雅为好问题露出笑容。
侦查队的工作即是回报所见,所以是军队的眼睛。但若需要加上分析,状况就不同了。
由于人类往往会对眼中所见加上「自己的看法」,维斯特曼中尉才会事先确认权限。如此认真的态度博得了谭雅的好感。
「都要。我们是眼睛、是鼻子,也是将猎物踪迹回报给主人的猎犬,因此才会直接隶属于参谋本部。」
老军官已经太熟悉这类工作,容易疏于认清权限。年轻新人的意见也必须重视呢。谭雅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
「先从确认我方情况开始。暂时以各中队轮班方式空中巡逻,掌握战线周边情势,并查看友军的防卫状况。」
「抱歉,既然刚说的是战略侦察,怎么不先找联邦军呢?」
「喂。」对于维斯特曼中尉这个纯真的无心之问,格兰兹中尉用手肘往他腹侧顶了一下。
「没关系,格兰兹中尉,他也需要学习。」
「可是中校,那个……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
「我不太了解两位的意思……?」
见维斯特曼中尉一头雾水,拜斯少校手拍了拍他的肩苦笑道:
「假如贵官今天负责防卫,发现出来侦察的敌方部队突然变多了,是不是会加强『戒备』?」
尽管侦察行动好处不少,但若动作太过直接,无论如何都会让对方注意到自己正被搜索。
说得极端点,为了准备在诺曼第登陆而老老实实地只挑诺曼第沿岸反复彻底侦察,结果会怎样?
敌人想必会视「诺曼第的侦察活动异常增加」为某种征兆,最后造成无谓的牺牲吧。
「以目前来说,这场侦察并非为了进攻,也不是引诱敌方误判我方意图的假动作。纯粹是掌握情势而已。」
「所以不能让敌方发现我们在侦察。」
「维夏说得没错。需要隐藏我方意图,摸索敌方意图。最好的侦察,就是让敌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侦察。」
正因如此──谭雅在心中低语一件明知想也没用的事。
侦察卫星真的是伟大发明。
尽管有各种无法忽视的技术制约,使用上的制约也得高度留意,但卫星与派出侦察机截然不同,敌方难以发现你的「意图」。
但即使有侦察卫星,谭雅也知道人力侦察依旧有绝对的必要,且长途侦察队躲不掉过劳的宿命。然而无论时代再进步,军队这存在总会红了眼地拼命隐瞒己意、刺探敌意。
所以──谭雅适时斩断脱轨的赘思,说出结论。
「先不论东方军司令部会如何判断友军情势,如何判读敌情,总之不能给联邦『我们在搜寻敌踪』的情报。反过来说──」
谭雅继续说道:
「在友军战线上空观察敌方侦察活动情形,也是一种侦察。一旦有哪里活动增加,可能具有重大意义;完全没有侦察活动的,也要把原因找出来。这样懂了吗?」
经谭雅一问,维斯特曼中尉立刻用力点头。具备理解能力无非是件好事。
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二日 东部宿营地上空
这场以魔导中队为单位的查察兼侦察行动,需要长距离飞行,所幸二○三航空魔导大队的长途飞行能力本来就十分优异。
不是被参谋本部白白虐待到今天的。
能哼着歌飞行、搜敌、视状况交战、应需要深入追击,是他们的最低门槛。
在受命隐藏侦察意图的情况下,只花两、三天进行长时间视察飞行,能从他们身上逼出来的也不过是嫌累的牢骚。他们组成称不上神气的整齐空中队形,展现出暴力装置枪头的模样,在东部天空中巡弋。
然而这枪头亮归亮,倒也不是什么都那么威风。
例如寝室──这个以驻扎地而言过分粗糙的破屋,就是魔导师这群闪亮亮的暴力装置精华睡觉的地方。
不过这个村落里的宿营地,已经在托斯潘中尉孜孜不倦的努力下,逐渐成为有望成为波坦金村note的地方。
注:指自欺欺人,虚有其表的假村
一切全得归功于托斯潘中尉的野战建设着重于伪装与舒适。
为确保卧铺的舒适与安全,伪装成普通村庄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但他的创意仍功不可没。负责留守的托斯潘中尉在伪装与改善生活环境投注了庞大心力,尽管有些拮据,总归能让所有人睡在一个屋檐下,可以不必为缝隙风烦心,好好睡眠休养。
不过呢,代价就是缺乏防卫设施应有的散兵坑、防御力与普通村庄相差无几、说好的水泥不会送来等。然而相对地,伪装得几可乱真。毕竟疑心重的谭雅自己在空中看了好几次,都觉得那只是正在重建的废村。
比起胡乱在外围建筑防御阵地,这样更能保障这个暂居地的安全。
唯一的问题是──谭雅苦笑。伪装得太好,容易与其他村落混淆。
「真是的,幸好就在东方军司令部旁边,不然很有可能不小心飞过头。」
谭雅率领中队开始下降,见到出来迎接的托斯潘中尉。
即使没有她的观察力,也会觉得反常吧。
「怎么了,中尉?」
没错,军官八成是有事才会出来迎接。
「中校是最后一个,所以来接一下而已。」
「特地来接我啊?辛苦了!」
以敬礼答礼后,听出「大家都在等她」的谭雅即刻走向成为指挥所的仓库。
果不其然,不仅留守军官,除了维修车辆的阿伦斯上校外,所有人都到齐了。
梅贝特上尉、拜斯少校、格兰兹和维斯特曼两名中尉、戒备门外的托斯潘中尉,再算上谭雅和维夏,整个战斗群的主要指挥官齐聚一堂。
这就是战斗群的首脑,人数相当少。说好听点是联系紧密,讲白了则是人手极度不足。
没有专属司令部人员的战斗群编制,使他们需要分担司令部功能,颇为吃重。
谭雅摇了摇头,率先开口说:
「我回来了。看来我是最后一个呢。」
她以询问留守员作开场。
「梅贝特上尉,请作留守报告。」
「方面军司令部的定期报告送到了。由于整个东部的制空权都处于拮抗状态,无法深入敌方空域侦察,但还是获得了一定成果。」
「喔?」谭雅为果敢友军的努力绽放笑容。
「就空中侦察看来,敌人也是过冬模式吗?」
不知幸或不幸的结果令她不禁苦笑。
倘若航空舰队有嗅到那么一点点可疑,就能小题大作地回报联邦军的威胁,有借口派遣大队,全力强行侦察……但想归想,平静依然是好事,让人有一点点伤脑筋就是了。
梅贝特上尉接着说下去。
「东部方面军的前线部队也再三派出小型部队执行武装侦察,不过抵抗相当局限。况且──」
他补上好消息。
「航空舰队已经确认,在拮抗状态下,基本上仍能维持友军势力范围内的空优。虽有零星敌方侦察机入侵,但与平时无异。」
谭雅回答收到后,视线转往派至各地的中队指挥官们。
「那么,各位四处查访之后……结果如何?」
格兰兹中尉这时郑重起身,说出刚整理好的报告。
「我这边和梅贝特上尉的报告一样,除了击退敌方小型侦察之外没有更大的战斗。」
「小型侦察是指?」
「以最高战速入侵的魔导中队。」
「武装侦察吗?」
「要说是武装侦察过于消极了点。训练程度还可以,但似乎在我方部队进入敌方魔导感应范围时就立刻回头了。他们感觉太胆小了。我们追赶了他们好几次……后来甚至趁势尝试小幅入侵敌方势力范围,受到相当虚弱的反击。不过对空炮火倒是有标准以上,或者该说稍微强化过的感觉。」
「防空网改善了?」
谭雅的低语引来副队长严肃的反应。
「嗯……有种站稳了的感觉呢。」
「拜斯少校,贵官那边呢?」
「和格兰兹中尉几乎没有差别。我们并未攻入敌阵,但敌人见人就跑的样子很接近。中校呢?」
「我们也一样。倘若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没有进一步消息,多半整个前线的情况都是这样了。」
「这样啊。」拜斯少校没再多问,却以略显紧张的表情对维斯特曼中尉投出「其他部分呢?」的眼神。
「维斯特曼中尉报告。巡视过我们负责的后方……自治区之后,可以看出强化戒备出现成果。劳顿上将开始亲自视察也造成了不少影响。看样子游击队的活动正在和缓化。」
补充魔导中队组对后方的报告,使谭雅几乎挑起了眉。
「和缓化」原本是好消息。
她却在此严声问道:
「……敌人没打过来,可不等于我军成功镇压对方喔。」
「扫荡行动相当成功。」
「维斯特曼中尉,敌人没打过来,不等于我军扫荡成功……」
「是……喔不,中校,报告里确实指出,我军在几个地区的大规模讨伐行动告捷,成功镇压了多个游击队据点。」
讨伐蚕食后方交通网,损害聚沙成塔的敌方游击队,是帝国军在东部的一大课题。既然如此,这理应是个值得大声欢呼的捷报才对。
也才会让谭雅一时难以相信。
「慢着,这是真的吗?」
「据说是自治警备部队和友军野战宪兵队的共同镇压行动成功了。」
「自治议会那些人做事了?」
「是。」谭雅浏览交上来的报告,甚至觉得意外。
治安作战往往吃力不讨好。不仅得站在风头上,还会被人当瘟神。再说自治议会是把帝国和联邦放在天秤两端上。然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治议会发挥当地人的知识,替帝国带路了!
有了妥善的带领与引导,再加上支援,重装帝国军部队就能在附带伤害连最低限度都不到的状况下,纯粹扫荡敌军!
收尾的平定,是由自治议会的部队在居住区维护了一定治安!
前不久她才对雷鲁根上校说「自治议会在搞外遇」,结果对方马上就好好扮演了帝国伴侣的角色。
「……未免太刚好了。劳顿上将移驾过来便能立刻引出这样的结果吗?抱歉,实在太可疑了。」
维斯特曼中尉继续说明:
「可是真的有几个游击队瓦解了。我的中队也在后段参与了部分扫荡,只有一次而已就是了。」
谭雅嗯地点头,要他说下去。
「基于以上结果及前人的努力,我方交通路线成功恢复到极佳状态」
「努力是指?」
「工兵队持续以支付劳资与粮食的方式,招募当地居民修缮马路。说穿了就是绥靖工作的一部分,成果可期。」
不仅击溃敌方游击队,还能确保交通路线安全。如此一来便可以顺利积蓄战力,在对抗将于春后来袭的敌军上堪称是场极为重要的胜利。
满分中的满分。
报告者维斯特曼中尉不是会颠三倒四、假造报告的军官。无论好坏,他个性认真,经验尚浅但远算不上鲁钝,且具有明辨眼中所见与自身看法的理智。
谭雅却觉得不对劲到了极点。
莫非是因为称得上墙头草的一群人,突然间老实献殷勤,感觉不太习惯吗?
她思索起来。
抑或是由于劳顿上将博得了不负杰图亚上将信任的结果?喔不,顶头上司好好做了事而获得相应的结果,并非什么坏事,不过……谭雅抱起胸,忘我地陷入沉思。
「……中校?」
副官关心的声音使她抬起脸,摇了摇头。
「拿得到通讯纪录吗?对了,我还想知道有拦截到的通讯量,游击队和联邦军当局之间的。」
「有加密喔?」
「嗯,我知道。其实没有解码也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通讯量。」
「这样的话──」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随即交出通讯员附上的报告,谭雅迅速过目。内容不多,像是笔记,写着「通讯量在我军扫荡行动中略有增加,整体上并无显着变化。」
亦即并无可疑之处。
「……敌人并非处于可以积极行动的状态?」
看来是这样。
论道理,是这样没错。
于是谭雅表示:
「联邦军部队正在重整,敌方游击队在准备过冬。而我方也算是顺利把他们都扫荡干净了?」
这消息听起来棒极了。就连身处第一线的谭雅自己,都找不到能明确否定这件事的凭据。
所以、所以、所以──
「……感觉很不舒服。」
她对天空喃喃说出心声。
「后方地区已然平定,防线逐渐上轨道,敌军还在重整。劳顿阁下就任,杰图亚阁下所担忧的东部方面军阵容也恢复活力。倘若这些都是事实,那真的是喜事不断。可是……」
未免太顺利了。
如果照单全收,那就是帝国正在好转。
国家恢复正常。
司令部恢复正常。
后方恢复正常。
未来一片光明。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仿佛晦暗的寒冬已经过去,明媚的春天近在眼前。
希望固然美好,但美食吃多了容易伤身。因此,没有根据的疑念使谭雅备感煎熬。
……怀疑帝国是不是被一场惊天骗局给诓了。
联合王国情报部职掌范围极广,除了反帝国谍报行动,还有国内防谍、殖民地相关业务、博取前殖民地的支持,乃至对同盟国提出忠告,情报部总是有数不完的工作满天飞。
当然,机密也多。资深的高级情报部人员手上更是有一大堆见不得光的案件。
所谓内行知内幕。人称Mr.约翰逊的这名男子,脑袋可没有柔软到能在「阴险」上称赞他国。
尽管如此,约翰叔叔仍坦率致敬。
「天啊……这群共产主义者还真阴险。」
联合王国情报部里,哈伯革兰与约翰正愉快聊着天。对桌面材质深有品味的两人,就在情报本部受到严格控管的一隅当面对话,为东部驻地联络官带来的最新情势大感诧异,同时相当不是滋味。
「哈伯革兰阁下,这是确定消息吗?」
「应该不会错。」
「这样啊……」约翰叔叔对上司稍稍点头。
派去东部的军官传来急报,说联邦军出现大规模攻势战略的征兆。而联邦军的「攻势战略」倘若属实,将是一件天大的事。
居然要在这种时期大举进攻!
嗅到代号黎明的进攻计划时,就连「共同交战国」联合王国的情报部都吓了一跳。
负责联邦的情报员听得目瞪口呆,据说负责课长还因为被他们抢先而懊恼得难得大醉了一场。
联合王国当局对「黎明」的预期就是这么低。
反过来说,联邦当局慎重到连联合王国情报部都瞒得过。
伪装得十分彻底。
说穿了便是刻意隐瞒。
那么,将各种情报视为「联邦演的戏」重新检视一遍,会发现什么呢?约翰叔叔如此自问,并且自答:
「喔,我懂了。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让帝国作一场好梦吧。」
黎明攻势要的是一场战略性奇袭。出人意表的攻击效果总是强烈。联邦想必是在对帝国隐瞒发动时间这个基点上,投注了一切心力吧。
但只要以这点逆推回去,就能够清楚解释他们近来的种种动作。约翰叔叔表情了然地对哈伯革兰部长苦笑。
「我一直觉得奇怪,那些共产主义者怎么这么久都还没渗透自治议会,结果……」
「看来是搞反了。他们早就已经完成渗透,现在要动手分化了。」
自治议会的部队开始积极协助帝国军。原本他们要同时看联邦与帝国脸色,如今却开始明打旗子。乍看之下……这样的动作显示帝国出现优势。
不过倘若这全是联邦当局写好的剧本呢?
亦即他们刻意动员「亲帝国分子」投入扫荡行动,利用游击队消耗这群「反联邦急先锋」,又不损民心……还能给予帝国「后方稳了」的错觉。
背后却是自治议会内部潜在的「亲联邦派」势力稳步扩大。
「可说是渗透工作的完美案例呢。」
「是啊,我情报部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在分断敌我、分割后加以掌控的恶意上,说不定更在我们之上……哼。」
置身情报世界的两名男子以绅士的见地,对不绅士的行为咂嘴,嗤之以鼻。
联邦军准备得十分周到,才能到出击前夕都瞒过联合王国这共同交战国的耳目。反过来说,他们对胜利的贪婪就是如此强烈。
「帝国仍浑然不觉呢。东部的帝国军还在呼呼大睡,作他们的春秋大梦。看样子……」
「是啊。」
上司认同部下的疑念。「所以那群渴望魔导师的人,会把多国义勇军也派到别国打仗。」
「难怪。」约翰叔叔也同意哈伯革兰部长的话。
「足见他们对『独力』获胜有多执着。」
「这也是当然的。在整个『同盟』于义鲁朵雅遭受重挫的状况下,能独自摘下一颗璀璨明星,不知该有多威风呢。」
这话说得十分气恼。
两人吸着军烟,扔进烟蒂愈堆愈高的烟灰缸里,口中依然萦绕着苦味。
联邦与联合王国的关系,是共同交战国。
他们在合州国的加入下形成一个大型同盟。但这样的关系无论舆论或政宣吹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吴越同舟。
这种事,约翰叔叔已经看得太多了。
联合王国、合州国、义鲁朵雅,再加上法兰索瓦与协约联合的残党,对上帝国都是「屡战屡败」。
「能够勉强与之抗衡这种话,只能骗骗自己而已……」
「是啊,我懂。观感不佳啊。」
这对约翰叔叔来说再浅显不过了。
正当每个人都厌烦过长的战争,舆论渴望局面出现变动之际,联邦军拿下「独力获胜」的战果,结果将会如何?
那将使得联邦政治无往不利,威信所向披靡,对外影响力也会带来无法估计的丰硕利益。
在这场「反帝国战争」中,任谁都想拿下胜利。
但主权国家总是贪心。如果胜利就在眼前,还有选择赢法的余地,当然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而对约翰叔叔来说,原本就是不情不愿地跟讨厌的邻居合作了,未来他还要变得更嚣张,一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真是麻烦啊。联邦怎么不跟帝国手牵手一起倒台?」
「我打从心底同意。」
此时约翰叔叔灵机一动,提出某种变化球。
「那么我们要不要发发慈悲,给帝国来个警告呢?」
「对帝国说联邦搞不好明天就要进攻了吗?」
「对。」约翰叔叔回答上司的疑问。
一旦提出警告,帝国再怎么不查,至少也还有杰图亚上将这样的防呆装置在。但凡透过合适管道巧妙泄密,猎犬就会告诉你它为何是头优秀的猎犬。
「重点就是这条管道了。顺利成功的话,我们便能在特等席上坐收渔翁之利了吧。」
听了他的想法,哈伯革兰部长抱胸思考,吐出心中纠结似的低吟了几声。
「……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建议。」
「荣幸之至。」
接下来,两人收起玩笑。
「可是阁下,这恐怕做不到吧?」
「是啊,问题太多了。我们基本上是盟友关系,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泄密,将会引发一连串大麻烦。况且……」
情报部的头子对情报部高级人员毫不忌讳地吐露真心话。
「老实说,我们倒也不是无法容许联邦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
「太成功的话不是不太妙吗?」
「嗯,问题就在这里。联邦的攻势战略──那个叫黎明的──你觉得能够取得多大的成果?纯粹是个人看法也行。」
「联邦军的黎明藏得非常用心。以目前能透过驻地武官取得的情报,可信度都很难说……」
资讯不明,便无从判断起。
听了约翰叔叔诚实的回答,哈伯革兰部长抱起胸,点头同意。
「我对帝国指派劳顿上将接管东方司令部有点在意。单就在这种时候对司令部人事做这么大的变动来看,要说诈欺师杰图亚『一点对策都没有』恐怕稍嫌武断。」
「就是啊。」约翰叔叔附和。
「劳顿上将因为年纪,原本已经是预备军人了,却在开战的同时回归岗位,担任了一阵子闲职。是以有些门外汉当他只是一个『凑人数将军』……但他好歹曾经是那个杰图亚上将的上司。有多次担任『杰图亚的上司』的经历,怎么也不该小觑吧?」
根据情报部搜集来的Ultra情报──两人在心中低语。
回归军队之际,这个劳顿上将特地在东部的名誉性质连队当个货真价实的「劳顿连队长」。日前又在义鲁朵雅战役中,以高级参事官身分乘上航空舰队的双引擎轻型轰炸机,说是要了解航空舰队实情。
虽然名誉连队长是闲职,高级参事官也是跳板,但从实情来看,可说是杰图亚上将的同类。
「最重要的是,杰图亚那个混帐东西不是『拜托』他接管东部吗?」
「对,的确如此。先不提是否与杰图亚同等,至少是同类吧。」
「嗯……」情报部头子与情报部人员纷纷双手抱胸。问题相当单纯,只在于帝国和杰图亚是否掌握联邦的「黎明」而已。
此时,哈伯革兰部长开口了。
「但就算他们察觉了,想必也不至于肯定到哪里去。我想黎明说不定真能取得巨大成功。毕竟根据Ultra情报,他们甚至趁着皇族视察时重新加强了戒备……」
「抱歉,你说皇族视察?」
「没错。」约翰叔叔看着上司往烟灰缸里扎烟屁股,明白他烦躁的缘由而叹息。
「那些帝国人该不会并非什么都没料到吧?」
约翰叔叔原先怀疑帝国或许在战争以外都很差劲,然而无论怎样的组织,好歹都会有一样特长。况且从他们打算整顿司令部人事来看,杰图亚上将说不定有某种野性的直觉……
「可恶的帝国,还以为他们只会打仗呢。」
「是啊,但无法否定他们没掌握到的可能。不论是掌握了实际情报,抑或察觉事情不对劲,都无法完美应对吧。代表黎明依旧具有很大的胜算。」
哈伯革兰部长以丝毫不掩厌恶的语气说:
「要是社会主义的黎明来了,我们这样的旧人类就得迎接非常无聊的时代了。」
「行了行了,我们好歹是同盟国,就期待他们的胜利可以适可而止吧。」
不能诅咒他们打输。
那是他们这等绅士的礼貌底线。与此同时,任谁都认为「联邦将于东部获得重大胜利」会给他们带来压力。
是以他们即将见到──
「杰图亚的奇迹」。
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 东部/沙罗曼达战斗群驻地
在雷鲁根上校的请托下,「假造报告」作战开始了。
喔不,说「假造」有些语病。如果威胁不存在,报告没有威胁即可,因此改称「臆测过剩报告作战」或许比较妥当。
重点是别在不速之客到访时出「问题」。不管怎么做,都得先从搜集材料开始。
侦察行动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其结果呈现的状况,现在却让谭雅不得不认真苦恼起来。再加上劳顿上将所安排的东部方面军侦察结果,坏预感膨胀个不停。
因为没有问题。
完全没问题。
帝国想要的结果,漂漂亮亮地一字排开。
谭雅头一个念头就是不舒服。这类难以言喻的不安往往只是多虑,然而又诡异得很鲜明,无法一笑置之。
而既然结论明快,也就容易下定决心。
「需要深入敌阵空降侦察了。我自己去。」
谭雅起身转向副队长。
「拜斯少校,部队就暂时交给贵官了,战斗群也交由贵官指挥。不过需要出动大队时,得交给梅贝特上尉留守。照平常那样去做。」
「中校?」
面对副队长的疑惑,谭雅面色宁重地道出自己的决心。
「我想看看熊的肚子里藏了什么。在这种时候,要把它剖开才能确定。」
「可是……都经过事先调查背书了,有需要这样再三确认吗?联邦军的动静也相对稳定,老实说,我想这是冒无谓的险。」
感谢拜斯关心她的安危之余,谭雅给予表面上的理由。
「毕竟事关重大。主要是我们敬爱的皇族要来前线视察,绝不能让亚历珊卓公主殿下有个万一。为了排除万一,这里必须谨慎再谨慎才行。」
「这……不,那不如就让我去吧。」
她对副队长的自愿深为感动,甚至想在更危险的时候请他作替身。
然而百闻不如一见。
在这种最好亲眼确认的状况下可不能嫌麻烦。
「非常感谢贵官的志愿,但我还是得去。搭档嘛……格兰兹中尉,拜托贵官了。」
「不、不找我吗?」
维夏大受打击的反应使谭雅回头,不过表情意外的不止她一个。
「和格兰兹搭档侦察?这实在太难得了。中校,可以的话,能请您说说用意吗?」
拜斯少校脸上的问号更多了。
谭雅嗯地双手环胸。
看来是真的缺了点解释。
「我和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搭档很久了,默契太好,反而可能有盲点。如果想找平时侦察不会发现的东西,我认为杰图亚阁下钦点的格兰兹中尉会比较合适。」
「中校,那我和格兰兹中尉搭档不就好了吗?」
「拜斯少校,正常说来……嗯,全交给贵官和格兰兹中尉并不是不行……」
「那当然。」如此回答的副队长是个可靠的老鸟,只要给予适当的工作,就一定能得到期望的结果。若在平时,想必的确能交给他来办。
然而主管不知现场情况,实在太不像话。
「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跑一趟比较放心。」
「……只是觉得吗?」
「我知道这很不合理,也非常可笑。只不过我还是想探探现地的气氛。」
只挑重点写的报告的确很方便,可是分析报告的人「在某些情况下」会需要看看原始数据。
没错,在某些情况下。
欠缺「分析能力」的大人物看了几页兵书就胡乱接触原始数据,结果往往只有「悲惨」二字可言。食物中毒还算好的,多数情况下是拿「正确情报」做出「离天下之大谱的结论」且自鸣得意。一旦根据是机密资料,部下无法验证,连纠正都做不到,便很容易以错误前提做出重大决定。
因此,谁都该从原始资料看起的想法无疑是错误的。然而情报解读人员遗忘现地氛围的有害程度同样不遑多让。若不懂如何正确解读情报,分析能力再致密也无法取得「正确结论」。
不懂现地状况,等于无法做出合乎现场实情的判断。
「所以不好意思,后面的事先交给各位了。我最多两、三天就回来,要是一个星期都没消息,便可以当我是MIA了……看你们的喽。」
解说
【MIA】
Missing In Action,任务中失踪。大多时候是「生死不明,八成死了」的噩耗。在创作故事里通常是霸气回归的旗标,但现实中失踪了就是失踪了。现实是残酷的。
谭雅留下这些话就离开仓库。尽管事出唐突,格兰兹中尉仍咽下种种问题,以「我都了解」的超然表情急忙跟上。
面对临时出击也从容不迫。
即使换了搭档,又未经事前规划,也依然能立刻动身的模样,俨然是魔导军官的典范。
谭雅与格兰兹的搭档以漂亮的双人编队方式升空,起初与东方军司令部的管制官对话时速度缓慢,上升到高度八千后,便以略高于巡航速度,略低于战斗速度的速度直线飞向前线。
现在已是日没时分。联邦冬季的灰暗天空,日落得比较早。
本就贫乏的日光彻底熄灭,进入完全的夜间飞行。若在平常,这种时段应该放弃飞行,但对飞行经验丰富的老手搭档根本不成问题,反而还能拿夜幕作掩护,远远飞越前线,一前一后深入敌方势力范围。
当然,观测仪器可不会日落而息。于是他们尽可能抑制魔力反应和配合地形进行低空飞行,尽可能离开敌方侦测范围。
一般的侦察机根本不会飞得这么低。
或许正因如此,谭雅和格兰兹中尉才会觉得不太对劲。
地面稍微显得「太整齐了」。
「……一整片银色世界。是错觉吗?这应该是柏油路吧?」
落地一看,怀疑成了肯定。
本该埋在积雪下的马路就在脚下,而且是一片白。蹲下用指头一划,便立刻发现那不过是「经过油漆的马路」。
「竟然故意涂成白色。」
这显然是人为加工的,由侦察机上俯瞰不太可能识破。魔导师也得惯于判读地形,否则不会发现吧。
在僻野整备出这样的军用道路,感觉不太妙。
「这条路看起来有人在用呢。」
谭雅对格兰兹中尉点点头,下定决心。既然这里铺了这么大条的路,就得好好监视一番了。
不知是大型运输部队,抑或有车和飞机定期往返?
说不定是敌方大型部队将要集结的征兆?既然好运发现了一条大动脉,便有必要了解其用途,谭雅心里可说丝毫没有犹豫。
「要野宿了。在此地设立监视点,先看个一晚再说吧。」
「粮食不多耶……」
「你应该至少有准备魔导师用的高热量口粮两餐份吧?」
格兰兹中尉嘴角抽搐着拍拍肚子。
「手上的确有两天份,算上加给可以撑三天。中校呢?」
「差不多。那就祈祷能早点发现敌踪吧。」
「直接在这蹲点?」
「对。」谭雅点点头。
「运气不好的话,明天得蹲一整天了。」
要在夜晚的雪地里摸着黑,挥汗设立不显眼的监视点,可是件累人的事,但也只得干了。
监视工作讲求的无非是耐性。
早知道要这样偷偷摸摸一起挖坑,和彼此熟识的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搭档轻松多了……才这么想,格兰兹中尉就打了个手势,似乎有所发现。谭雅因视线不佳而凑过来,才知道中尉正指着远处。
不是很明显,但的确有灯光在动──是车灯。
代表有车队正在行进。而且从这么远的距离来看,规模相当大。
「那是经过灯火管制的卡车队?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一语成谶啊。飞没多远便发现马路,还拔地瓜似的接连获得成果,实在太棒了。
但谭雅嘴角才刚要扬起,脸色就沉了下去。
浮现眼前的是只能用大规模形容的车队。即使夜间视野有限,仍能看出规模十分庞大。更糟的是──她从双筒望远镜见到不得了的画面而倒抽一口气。
满载货物没什么,卡车嘛,本来就该这样。可是即使在黑夜之中,也能看见轮胎的状态未免太好?说得含蓄点,依旧是值得「震愕」的坏消息。
本该过度使用的运输车辆,四只脚竟然相对「良好」。
不是保养得勤、使用得当,就是有备品,抑或以上皆是。
车辆保养良好,满载物资也是一目了然。再加上用于补给的马路状况同样很好,只能说他们的准备完善得超乎想像。
同时,谭雅的嘴也泄出赞叹之语。
「又不是永昼,这也太夸张了。」
视线因灯火管制而大打折扣,路面状况又没好到哪里去,车队还能行进得这么整齐,十分讲求用兵能力。但有必要这样吗?
「话说他们管理得还真好。」
「是啊。」谭雅将格兰兹的话记在心里。
「以联邦军来说,动作非常熟练……嗯?」
这时,她的视线停留在雪地上挪动的影子。
「猎人组成的?真不敢相信。那是……军犬?」
那是一群看似用来戒备周边的伞兵部队。
就连一开始便潜伏在雪地上的谭雅和格兰兹,都有可能被他们逮到。需要躲藏时,军犬的威胁性尤其高。
倘若不是航空魔导师,一旦受到他们追赶,想跑都很难。
「只靠空中侦察,很难查到这些呢。」
「是啊。我们应该也有夜间空中侦察,可是这样的话……」
谭雅郁闷地同意格兰兹中尉的话。航空舰队眼力再好,在黑夜里仍有其限度。若敌人刻意想瞒过侦察,发现的难度会再翻倍。
但又不能因此就派出步兵部队侦察。即使能够发现,也很难将情报带回去。
「……差不多可以确定他们会在早春进攻了。这个地区很有可能就是主要战地。」
即使健康状况没有异常,谭雅的头却痛得不得了。
考虑到皇族即将上前线视察,这是非上报不可的事。她一方面也为自己能在这里发现这么重要的情报而松口气。
「不过也能说是走运吧。」
「是吗?怎么说呢,格兰兹中尉?」
「我们到这里来侦察,碰巧发现地面有异状,又碰巧遇到敌人集结,这样还不算走运吗?」
「也对,不枉带贵官飞这一趟了,很受幸运女神……嗯?」
谭雅把「眷顾」二字吞了回去。
有哪里搞错了。
一直都是。
至今似乎都搞错了什么。
「中校,请问您怎么了?」
疑惑在谭雅心中急速膨胀,甚至连格兰兹中尉的担忧都听不见。
「……这真的是碰巧吗?」
是的话大可为自己的好运高喊万岁。走运看破敌人的动静,我是世界第一幸运,怎么叫都行。
然而事情真是如此吗?
进入敌阵刺探敌情,迅速成功发现隐藏的敌人,确实可称为幸运。但在广大的东部战线,真的能这么容易就发现敌人的主力吗?
「是敌人碰巧在这里?」
还是说……
并非敌人的主力碰巧聚集在这一点。
「倘若这只是一小部分呢?」
谭雅为自己的呢喃僵住了。
如果「整个敌阵后方都在集结兵力」,这不过是大整体的一小部分呢?
想到这里,她便不禁收手捂嘴,抑制呕意。
难道甚至不用等到春天?
「太难以置信了……可是……」
谭雅说出无法否定的疑问。
「莫非真的不是春天……?」
「春天?抱歉,中校?」
错愕的格兰兹中尉投来担忧的眼神,但谭雅焦躁得不愿解释。
「中尉你快看,看敌人的状况。」
她指向敌军车队,愤恨地说。
「有哪里不对吗?」
「抱歉,不对是指?」
「我是问那跟一般的联邦部队有哪里不一样!」
谭雅灵巧地压低声音嘶吼,从望远镜看出去,焦点对在联邦军部队上。
装备精良齐全。
没有魔导反应。
和最近募集的机械化魔导部队不一样。
如果这是他们的「特例」倒还好,但若不是呢?倘若这是他们的「理所当然」呢?
「……中尉!回去了!等他们过去就立刻出发!」
「啊?」
「得出动全体魔导大队做长途武装侦察了。说不定、说不定……」
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谭雅将这句话吞下去,在联邦军部队通过后,以最大战速不顾一切地尽可能低空飞行。
匿踪彻底得连自军司令部的警戒网都侦测不到,托斯潘中尉在驻地戒备的步兵部队甚至将他们误认为敌军而开枪。
然而谭雅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在责骂他们上,几乎是以踹开门的方式冲进指挥所仓库。
拜斯少校还以为是有人入侵,抄起一旁的铲子就准备迎击,结果傻眼愣住。
「中校!怎么这么急?」
「拜斯少校,抱歉了,立刻取消所有原订行程。召集整个魔导大队全副武装,要做──」
长途空中侦察。当谭雅对副队长下令到一半时──
「紧急状况!」
守在通讯器材边的通讯员紧张得大叫。
由于声音相较平常缺乏冷静,使谭雅和拜斯都不由得往那看去。
在战斗群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注视下,平常该愣住的通讯员今天却铁青着脸,溺水似的猛挥手。
「联邦军有动静了!」
「冷静点,报告要正确。是那个机械化魔导部队大量出现,还是哪条战线请求灭火?然而现在来得很不巧……所以是哪里?快点报告。」
但通讯员几乎公然无视拜斯少校的安抚,以求救的视线挤出声音对谭雅报告:
「全、全部战域!」
「什么?」
「整个A集团战域,都、都有联邦军出现!」
「啊……」谭雅无语问苍天。
头顶上是仓库缺了屋顶的天井。另一边的无尽黑暗自然是不在话下。联邦的冬季天空,简直宛如存在X的恶意爆炸般一样可恶。
「联、联邦军全面进攻了!A集团全部战域都有敌人出现!」
听着通讯员近乎哀嚎的报告,谭雅低声咒骂。
「……杰图亚阁下……你也错得太离谱了吧?」
大规模攻势。
敌人正式反攻了。
在装甲师团被调去义鲁朵雅的时候来,真是糟透了。
脑里顿时红色警戒大作。谭雅再不情愿也被迫明白,这是一场设有政治目的,且为此动用军事力量,无庸置疑的「攻势战略」。
事实上,还附有名为奇袭的保险。
正要下令应对之际,谭雅喉头忽然一紧。
「唔……!」
原因不明。
这呕意来得又急又不合理。
「……自律神经错乱了吗?强行长途侦察的副作用来了?」
不。谭雅以自己的健康状况否定自己的话。
状况很好。
尽管人大多不太清楚自己的健康状况,但这阵子相比遭受隆美尔将军和杰图亚阁下狠操那时,肉体上的负荷算是很少了。
而与战地基准相比,睡眠与饮食也很规律。
只是不知为何,身体正在发抖。因为害怕。是在怕什么?
她想不通。但既然敌人来袭,就得立刻整军反击。
「拜斯少校,立刻迎战!全体就战斗位置!呼叫梅贝特上尉,以及托斯潘中尉!拉警报!对了──」
谭雅接着补充:
「给后方的阿伦斯上尉发出自由战斗许可!后方也不一定安全,至少要把权限给下去!」
即刻给出一连串指示后,谭雅冲进破屋里自己的房间抱头调息。
一下子就够了,她想独自思考片刻。
为尽可能了解现况而深呼吸,将氧气送入脑浆。思路通畅后,画面开始清晰。
怒涛般的攻势。
经过伪装的敌军集结点。
该不会……该不会……
「……一切的一切都大错特错了吧?」
就连杰图亚阁下都错得离谱。在他的假定下,最坏的状况也是「联邦在春季进攻」。
而现实却是冬季就进攻了。
认为敌人没那种余力,却被现实赏了个耳光。如眼前所示,他对敌人的口袋深度有严重的误判。但更糟的会不会还在后头?
「……简直就像睡到一半被人踢翻了床!」
脱口而出的话清楚说明了现况。
「为什么会误判成这样?啊……」
谭雅这时想到「感受的误差」。
分析者杰图亚上将是个客观聪颖,且与乐观论远远扯不上边的务实主义者……但在帝都做的分析毕竟只是根据「前线报告」的推论。
一旦前提本来就错了,结果将会怎样呢?
「基于错误前提送来的情报,只会导出错误的结论吧。」
杰图亚上将从错误资讯做出错误结论,自己也由于信赖杰图亚上将,严重耽搁了「在现地感受到异状」的时刻。
欺瞒、伪装、掩藏意图的奇袭──
这全都是苏联的拿手好戏,代表这世界的联邦也应如此,我却浑然不觉!
啊!后悔莫及的谭雅只好承认……
承认他们的确够狡猾。
先不提杰图亚上将本人,要完美控制他的耳目进入「东部方面军」后的所见所闻,使他们传递错误情报给杰图亚上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他们当不可能而一笑置之的事却是现实。
所以才会「从错误情报导出错误结论」,如此剧毒迅速侵蚀了帝国军的布局,招致今天这场奇袭。
「……结果杰图亚上将也不过是凡人啊。」
如果能大笑三声结束这一切该有多好?
遗憾的是,问题不等人,也没有任何缓冲时间,事态每一秒都在恶化。
帝国军将大部分战略预备部队纷纷投入义鲁朵雅北部,从前的大陆军连个影子都不剩。援军无法期待,甚至不会有个鬼影子。
能仰仗的只有再差一点就能完成的防线?
然而谭雅脑里闪现恐怖的画面。
东部非常广大。
大到只能用非常广大来形容。
即使有防线,依旧组成不了会把战争弄成莱茵战线那么骇人的复线阵地。
就只是薄薄的一道墙,和几个稍微强化过的要塞。
在刺探联邦动向之前,他们已再三沿防线上空确认过己方阵地,可以肯定地说防线坑坑洞洞,预备兵力也已经见底。完全没有余力组织过去莱茵战线那种偏执的弹性防御。
再加上他们已以敌人不会在冬天进攻为前提,完全进入了过冬状态。
假如──
对,假如……
「同时全纵深打击」、「不间断进击」、「机械化波形攻击」、「达成包围与歼灭」──
这样的组合──
如此战争中的可怕模范解答……就要被联邦军亲手实践了呢?
「我们都在准备抵挡对方细剑刁钻的突刺,但要是敌人搬出了巨大的断头台……」
帝国就等于是打出完全错误的对策还沾沾自喜,亦即被来自盲点的重拳狠狠打飞。
那么问题来了。
当情势崩塌,双脚不稳该怎么办?
断头台就等在前面。一旦脖子被架上去便无处可躲,只能等着被掉下来的刀片喀嚓。
「……太糟了,实在太糟了。」
面对这种苏联式连续作战理论,的确有个法子可以对抗。
而谭雅也知道这个方法。
那就是空地一体战。
解说
【空地一体战】
Airland Battle。苏联军尚在时,部分美军为如何对抗凶残的不间断进击想破了头。最后认为即使人数占下风,只要在陆空协同作战下,以漂亮的机动战切断敌军,同时彻底打击敌方预备兵力就行了。
不过前提是尽管「地面军力」处于劣势,却拥有欧美军队那样优异的航空战力、机动力与技术。
目前的帝国军,没有足以粉碎敌方预备梯团的航空战力,也没有卓越主力战车组成的打击部队,局部来看就连能否进行航空管制都成问题,早已劣化到恐怕无法维持有指挥系统的魔导战。
更糟的是,这场误判太致命了。要是得困守据点,作梦等反击部队来解围就完蛋了。一旦思考起这代表什么,根本想不到毁灭以外的任何结果。
歼灭野战部队那时还悠哉地作着反击的梦?
「……哈、哈哈哈哈……」
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 联邦首都莫斯科
罗利亚十分努力了。
非常、非常、非常地努力了。
光是春季进攻就够难的了,居然还要提早到冬季进攻。在任何人都认为找死的反对声浪中,罗利亚可说是歌咏着国家利益,倾尽一切努力。
况且是「正确的努力」。
为了黎明,他磊落、正当、不畏艰难地努力了。
这并非修饰,也不是明褒暗讽,他真的是纯为实现「联邦的胜利」而投入全心全意。
当然,他不是军人。
黎明攻势是由库图兹上将主导的,在立案上,罗利亚等于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说来,就只是在提供情报网与联系游击队上讨了点方便而已。
他不过是把自己视为协助军队打倒帝国的一个配角而已。但秘密警察之首「公然」承认军队才是主角,声明「不要扯军队后腿」的一个小动作,能带给联邦军多么超乎想像的庞大支援,自然是不在话下。
他们可是「不打自己人,凡事讲效率,还要从旁支援军队的秘密警察」。要是谭雅知道罗利亚对库图兹上将提供了多少后方支援,肯定会跌个四脚朝天。
毕竟在熟知联邦权力结构的人眼里,这样的异常状况完全是位在想像的对立面。
是以他们为这一刻等待、等待、等待再等待,而后欢呼祝贺。
「黎明!破晓!开始啦──!」
同日 帝都
年节余韵所剩无几,新的一年真正开始的气氛笼罩帝都。
前后温差不可谓不大。
在参谋本部,这样的倾向尤其显着。毕竟被工作追着跑的日子,转眼间就吞噬了参谋本部值勤军人的过节气氛。
这当中,在俗称大副参谋长的杰图亚上将身边跟前跟后的高级副官,职务更是宽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上校级军官抱着一堆工作跑来袍去的画面早就不稀罕了。
但这也带来了一些好事。
例如能以「又来了」的感觉,忽视大惊失色地跑出参谋本部通讯室的乌卡上校,将噩耗带进杰图亚上将的办公室之前的这一刻。
遇到这恶梦般的事态,乌卡上校仍试图敛起发抖的脸,希望急促的脚步能盖过敛不住的部分,随即冲进长官的办公室,咒骂带来这噩耗的自己。
「阁下,紧急状况!」
「乌卡上校?怎么了?」
面对仍能保持冷静的杰图亚上将,乌卡以颤抖的手勉强交出快被他捏烂的讯文。
「这是东部方面发来的紧急通知,请过目。」
「辛苦了。」
杰图亚上将接过讯文,俐落的眉毛稍稍一动。
他迅速扫视。
一如过去黄金时代的参谋军官。
那微笑道谢,掩饰情绪般转过身去的模样,本该是令人觉得可靠的。
因为即使面临这种时候,官居将校者仍懂得保持最底限的尊严。
然而……
不知为何……
究竟是怎么了?
005
处于乌卡视线另一端的究竟是什么?
乌卡上校在那一刻确实见到了──
顶梁柱迸出裂痕,遭残酷的现实狠狠打入绝望深渊的老人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抱恶梦的无力背影。
日后乌卡才明白……
自己成了历史的见证人,将「一名老人几乎被黎明压垮的模样」全看在眼里。
这一刻,杰图亚上将正痛切懊悔。
懊悔自己的错误。
自己的误判。
他英明的头脑,在一瞬之间就明白这全是自己的失态。
他知道破绽的存在,却以为拖得过去,所以才会有现在还行的误判。
……他一直以为联邦军的战力尚未恢复到足以反击的状态,以为用东部挤出来的棋子痛击义鲁朵雅,会是一个有效的「最低保险」。
本该是这样的。
还有半年。
至少四个月。
还有时间。
距离生命走到尽头仍有一段路。
仍有条虽然细小,却能渡过危机的丝线。
如果是蜘蛛丝,倒还抓得住啊。
「……怎么会?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