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在找人,还是在找脚踏车了。
虽然都市区域也是一片绿油油,可是这附近的植物又比都市更加茂盛。没有任何人插手管理的原始环境正在随性生长,让这颗星球充满生命力。我一边不时想到人类变少竟然会让整个世界的环境变得比较稳定,一边四处张望,尝试寻找脚踏车。
有时候还会刻意回头,避免迷失方向。
仿佛某种象征的高耸巨木后头是一片熟悉的糖果色天空。
被撕裂的云朵各奔东西,就像是要逃离黄昏。
「噜~噜噜~」
「……………………………………」
「啦~啦~啦啦~噜噜噜~」
「……………………………………」
「呵呵呵。」
我停下脚步。
「呵?」
接着把社妹从背包里拔出来,放到地上。
「怎么了吗?」
「你偶尔也自己走走吧。」
「为什么?」
「没为什么。」
因为她感觉在偷懒。
「真拿你没办法~」社妹开始跟在我身旁走路。顺带一提,我从来没看过这家伙走到气喘吁吁的样子。甚至没看过她流汗。她身上的光芒也不曾消失。
我觉得要每一次都为她身上难以理解的现象感到惊讶实在太累了,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不会再多做反应。
我跟这个跳脱常识的生物一起旅行……不知道多久了?
如果我是带着一只狗旅行,画面看起来可能会比较有故事性。可是有时候又会心想狗不能陪我说话,有个能沟通的家伙跟在旁边倒也不是坏事。
「话说,你打算走去哪里?」
社妹在走了一阵子之后开口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总之就是有脚踏车的地方就对了。」
我因为前一辆脚踏车已经坏了,正在森林深处到处寻找可以取代它的其他脚踏车。风常常像是被树木吸收了一样在半路忽然不见踪影,也像是受热膨胀了似的变得相当沉重。
这里说是森林,却也看得出这附近以前应该有城镇。路上偶尔能看见零星的建筑物残骸。照理说……幸存者应该都会在建筑物附近生活。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以前扶养我长大的人也是这么说。所以我才会想试试看能不能运气好在这附近找到脚踏车。
「脚踏车啊~」
社妹踩着轻快脚步前进,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帮我找的意思。
「你很需要脚踏车吗?」
「很需要。」
「你不是说已经找到可能会有人的地方了吗?」
「是啊。」
我感觉到走在一旁的社妹正看着我。她似乎很想说「那你直接去找人就好了啊」。
这家伙大概不懂我为什么要先找脚踏车吧。还是别奢望她会懂好了。
「我就是要去找有没有人,才会在这里找脚踏车。」
「为什么?」
「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状况,我才能马上逃跑。」
我不熟这一带的地形,要是徒步,逃跑的速度会很有限。如果是骑脚踏车,至少直直往前进就不容易被追上。然而就算我这样向社妹解释,她一定还是无法理解。
「毕竟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欢迎我一个外人嘛。」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对方也会有他自己的想法。这很理所当然。
社妹语气佩服地说「哦哦~」,但她一定根本就觉得无所谓。
「达与小姐还真奇怪啊~」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她接着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我不懂达与小姐究竟是想遇见其他人,还是不想遇见其他人。」
「……唔。」
她总是能笑着说出很一针见血的话。
我有时候甚至会误以为她其实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
「啊,我想起来了。」
「嗯?」
社妹先是和我拉开一段距离,接着转了一圈。她最后像是决定好要面对哪个方向似的停下来,随后开始向前奔跑。
「喔,那边的神秘生物,你要去哪里?」
「我很快就回来~」
社妹挥了挥手,朝森林深处跑去。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是我实在不认为自己追得上那个迅速消失在黑暗当中的娇小背影。
「她还真是时时刻刻在发挥自己是神秘生物的特质啊~」
我一边感叹她到底是怎么跑的,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留在原地的我抓了抓头。
我会跟社妹一起行动、一起旅行,其实都没有明确的动机。
只是在随波逐流之下遇见她,在随波逐流之下一起来到这里。
我现在也会继续顺着这道水流前行。
「既然很快就会回来,那就在这里等她吧。」
我放下行李,原地坐下。一坐下来,就觉得气温好像又更热了。
「反正现在再怎么急,也走不了多远。」
我像是输给了某种推力,躺倒在地上。我的脸颊在途中被茂盛的杂草尖端划到,有点痛。头发和杂草都带着一股温热,两者交杂在一起,就会误以为自己回归尘土,化成了这片大地的一部分。要是继续躺在这里,搞不好就会开始生根,再也站不起来。
不过,社妹离开的时间也没有久到我会生根,很快就回来了。
社妹在树干之间流畅穿梭,直直朝我跑来。
她小小的手上握着我刚才在路上从没看过的果实。
「喔,所以你是想起自己肚子饿了啊……」
我傻眼地笑道。社妹一来到我身边,就动作俐落地把果实递给我。
「喔?」
我很意外这个贪吃鬼会有这种举动,同时坐起身子。
「今天是跟达与小姐的相遇纪念日。」
「咦?」
「我有仔细数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应该没数错。」
我收下果实。是我们平常吃的红皮果实。
「也对,好像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期。」
这颗星球的气候几乎没有变化,很容易差点忘记当下的日期跟季节,但我唯独记得当时的气温。我当时就是在这个闷热的时期抬起头,想甩开这份不适的时候——
看见天上忽然有个东西掉下来。
「纪念日是很重要的。」
「哦,是喔?」
「好像是。」
明明是你自己讲的耶。我凝视着满面笑容的社妹,叹了口气。
「纪念日啊……」
我低声细语,咬了一口果实。
「啊,我今天生日耶。」
光是这次能在生日当天想起来,就已经算很聪明了。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年都是生日过后才想起来。是因为我的生日太不起眼了吗?不起眼的生日又是什么东西?
「应该要像敢用上金色色纸那样大胆,才不会不起眼……」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是我决定放弃思考这件事。但说不定到了二十岁本来就不会多在意自己的生日。毕竟都过二十次生日了。
「嗯~」
总而言之,我现在二十岁了。
「我也到二开头了……二十岁。我二十岁?」
真的假的?我不禁对着空气这么问。我当然不会听见答案。手边也没有东西能够证明这是现实。即使动手捏脸颊,或是原地跳跃、扭扭腰,也感觉不出自己跟昨天以前的我有什么不一样。
「算了,无所谓。」
我看向月历,把今天的日期圈起来画一朵花。花瓣大小画得很平均,很有二十岁的感觉。我很满意自己画的小花,接着开始在房间里徘徊,思考等等该做什么。
今天是假日,我却比以往的假日还要更早起床。窗外也明显是早晨的景象。我先和稍嫌刺眼的晨光相处了一阵子,才看起手机。没有人联络我。
「好难得安达竟然会忘记跟我有关的事情……」
我小声这么说完,才开始觉得有点害臊。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自恋了?
安达以她的名字来说,应该很适合在春天过生日。我的名字有月,大概比较适合秋天。虽然我喜欢的月亮是在白天很漫长的夏季,而且是高挂在蓝天上的淡淡月亮。那种月亮真的很漂亮——我毫无条理地联想起无关的事情,并决定离开房间去吃早餐。
我仔细凝视二十岁以后第一次踏上的走廊地板,看起来跟以往没有半点差别。
「啊,忘记了。」
我立刻回头拿手机,打算随身携带。安达晚点说不定会联络我。
一回到房间,我就看见折好的棉被里探出一个小小的屁股和一双脚。
明明刚才还没看到她。
「你在干什么啊?」
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用力摆动双脚。我捉住她的脚踝,把她拔出来。
她明明处在倒吊的状态,却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我。头发也没有因为重力下垂。
「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
「我就知道。」
会躲在这种地方的,当然只有社妹。不对,我母亲搞不好也意外的会做这种事。
我正在思考母亲有没有可能做这种怪事时,穿着狮子造型睡衣的那家伙突然一个转身,回到了地面上。她昨天穿的是我妹买的鸡造型睡衣。我觉得她比较适合穿鸡睡衣。
「早安~」
「好好好,早安。」
「唔唔!」
社妹抬头看往月历。
「上面有一朵小花。」
「因为今天是生日。」
「哦哦~」
听起来像是没有多想什么就直接回应。她踩着轻盈脚步走过来。
「是岛村小姐的生日吗?」
「对。而且是二十岁生日。」
我竖起食指跟中指。比起胜利手势的两根指头之间正好能够看见社妹的蓝色眼睛。
那双摆荡的星辰缓缓移动,仿佛在宇宙里悠游。
「现在才终于二十岁啊。看来岛村小姐也还只是个小孩子呢。」
「再小也没有你小。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没来由地问起她的生日。我一开始还差点问她有没有生日。
明明每个人都一定有生日,我却莫名觉得她搞不好没有生日这种东西。
「生日啊。我想想~」
社妹弯起她短短的手指,开始数数。差不多数完一轮以后,她就像是数腻了一样突然张开所有手指。
「就当作是今天就好。」
「当作是今天?」
「跟岛村小姐同一天呢!」
「哈哈哈……」
看到社妹这么纯真无邪地跳来跳去,我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要去跟小同学炫耀~」
社妹把两手伸向前方,跑出房间。
「去炫耀生日有什么意义吗……?」
毕竟生日每个人都有,很平凡无奇。但我觉得那家伙可能真的没有生日。
我拿起手机,前往厨房。
「好热……」
明明只是在走廊上来回走一趟,却热得一点都不像春天。
「啊,你等一下。」
途中,忽然有一道从客厅传来的声音叫住我。我往回走,看向客厅里面,就看见母亲正待在电视机前面。她原本是像一只海獭一样抱着抱枕躺在地上,现在则是迅速起身,说:
「我听说了,今天好像是你的生日嘛。」
「这位妈妈你不觉得自己要听到传闻才知道女儿的生日很奇怪吗?」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啊。哈哈哈哈哈!」
我本来不想理会哈哈大笑的母亲,可是她轻拍地面,要我过去她旁边。
「嘿,你来这里坐着。」
「早餐呢……」
「晚点再吃。」
她又多拍了几下地板。我受不了母亲的吵闹催促,只好乖乖坐下,结果我一坐下来,她又说着「嘿,给我躺下」,直接抓住我的头跟肩膀,拉着我躺下来。我敌不过习惯去健身房的母亲强劲的力气,直接躺到她的腿上。我抬头看着母亲,问:
「现在是怎样?」
「应该算是触发生日特殊剧情的感觉吧?」
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感觉。母亲用手拨开我的头发,捏住我原本藏在头发底下的耳垂。
「我来帮你庆祝生日~」
「那还真是谢谢你喔。」
我没有自己正在被庆祝生日的感觉,可是我想要起身,又会被母亲用力压回来,所以我还是不得不被她庆祝。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文法对不对,也没想到我居然有机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不知道我上一次躺在母亲腿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要是被我妹看到我躺在母亲腿上,她一定会调侃我,害我现在很心神不宁。不只我静不下心,连母亲的手指也在蠢蠢欲动,接着就用手指去钻她在我头上找到的发旋。
「给我住手!」
「啊,找到白头发了。」
「帮我拔掉。」
「不要。你就留着这个长大成人的证明吧。」
真讨厌的证明。不过,这或许也代表长大成人不纯然是好事。只是我母亲绝对没有想那么多。
前面的电视里有一只粉红猪跟记者。
「让你这样躺在我腿上,就会明显感觉到你真的长大了呢。」
她说着就随手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女儿都二十岁了。难怪会觉得自己变得好老。唉~~」
母亲大叹一口气。我很难判断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今天要跟安达妹妹出门吗?」
「目前是没有这个计划。」
如果我主动问安达,安达一定会提议一起出门玩。但我却莫名希望她能发现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才会一直等她联络我。
假如换日之后还是没消没息的,我也打算在明年生日之前先忘了这件事。
而到了明年生日,我一定还会再继续等安达。
「你们常常在健身房见面吗?」
「嗯?」
「你跟安达的妈妈。」
「我们没有很常在健身房见面啦。只是如果碰巧遇到了,就会被她说『去死啦』差不多两次。」
「那你们感情超好的嘛。」
「对吧对吧?哈哈哈。」
母亲毫不介意被口出恶言,甚至开怀大笑。我开始有点同情安达的母亲了。
「我们的感情说不定好到跟你和安达妹妹差不多呢。」
「咦……可是……呃……」
这样形容好像会有些问题。
「话说回来,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特别想吃什么……」
「或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那就是煎蛋、什锦烧……还有炒面吧。」
我母亲一定早就知道我喜欢吃这些料理了。
「是喔~」
明明是她自己问的,反应却异常平淡,害我不禁疑惑地问:
「咦?你不是要煮给我吃吗?」
「唔~」
你这什么反应啊?
「可是平常就很常吃这些了啊。」
「是没错啦。」
「那就全部掺在一起好了。」
「也太随便了吧。」
感觉凡事只会用加法面对的母亲豪迈大笑。她接着温柔抚摸我的背。我为她动作轻柔得仿佛是直接碰触到灵魂的手感到困惑,这时,母亲又忽然向前探出身子,看着我的脸。
「怎么了?」
「我有点想起你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的事情。」
我总觉得好像看过母亲这道微笑,忍不住开始翻找脑袋里的各个角落。
「我当时看着你的睡脸,就突然有种想法。」
「……什么想法?」
「我不奢望你变成伟人或是有钱人,但是希望你以后能够变成一个有同情心,而且坚强的孩子。」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耶。」
母亲以「哈哈哈哈」的笑声敷衍我的质疑。她再次看向我。
「你变坚强了吗?」
「什么叫做坚强?」
「我曾在某个地方听过这句台词耶~」
母亲说着闭上了眼睛,露出柔和笑容,接着抬起头说:
「我猜所谓的坚强,大概就是不论你靠近什么东西,都不会觉得害怕吧。」
母亲在我的生日显露她难得正经的一面。我抬头仰望母亲,仿佛在追寻忽然洒落的一道光芒。
她正以有如在守护年幼孩子的温柔目光低头俯视着我。
「……那,我就试试看把这个当作目标吧。」
当作今后的我应该前往的方向。
「很好。」
她又拍了我的屁股。她是不是把我当成乐器还是什么东西了?
「……算了,没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完全不会觉得生气。
「二十岁啊。」
母亲再次小声感叹。
「嘿!」
「呀!」
她突然动手拔我的头发。一种宛如针刺的疼痛刺进了我的头皮。
「你啊!」
「我拔了你的头发。」
「……白头发吗?」
「头发。」
「喂。」
母亲故意在我面前张开她紧握的掌心。
从手中飘落下来的发丝真的是白的。
我以前曾看过一个人写的文章,内容是作者二十岁时的故事。
里面写到作者当时光是走在熟悉的城镇里,都会觉得眼前的景象焕然一新。
如果我也效仿这位作者,是不是也能有什么新发现?于是我决定出门走走。
「哒哒哒哒。」
一路上完全没有半个人,还让我不小心自言自语。往车站的这条路跟我昨天看到的没有任何差别,顶多今天天上的云比较少,朝阳也比较刺眼而已。并没有发生什么一切都变得新奇无比,看起来还格外耀眼的奇迹。我只看见平凡无奇的现实。
连在家里感受到的奇妙充实感,都在逐渐消失。
「唔~」
我不时拿出手机来看。安达还没有任何反应。呃,我其实不介意她没发现啦。
只是我比较希望她在我不提醒的情况下自己发现。
安达,你一定办得到的。
「我是不是也变得有点难搞了啊……」
我一边碎念,一边收起手机。可是我会对安达有这种期待,也代表我的心……呃,会随着安达起舞。而且会不断蜕变,前往未知的远方。
我的内心的确诞生了明显是以前的我不曾拥有的某种东西。
而假如我没有认识安达,我眼前的这座城镇也只会永远一成不变。
这又让我重新体会到改变我的并不是二十岁,而是安达。
她掀起的种种波澜曾把我耍得团团转,却也促使我启程迈向大海。
安达就是拥有这么大的力量。只是她有时候会用力过猛,不小心一头撞上墙壁。
那我现在出来散步有什么意义吗?我开始感到疑惑,不过还是继续动着自己的双脚。就在这时——
「喔,这不是小岛岛吗?」
我很失礼地觉得这道声音是从有点低的地方传来,同时转头看向对方。
是日野。日野和我一样是今年进到二十大关,可是她的身高似乎从高中到现在都不曾变过。她穿着红色的和服,动作轻盈地挥着她小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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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路上遇到日野的时候,比以前更容易看到她是穿着和服了。这或许代表日野需要为家里做的事情逐渐变多,又或者只是她的兴趣而已。我心想既然她都来跟我搭话了,就先走过去找她。
「你看起来好像很闲。」
「毕竟今天是假日,当然还是闲一点比较好。」
要是有什么正事要做,就没办法休息了。
「说得也是。」日野将双手环在胸前,长长的袖子也跟着滑落到手肘附近。她把头发绑成一团,配合她的和服装扮。日野一下子看往天空,一下子左右摇摆,还会说着「嘿、嘿」拍打我的肩膀。看来要比闲的话,她还不一定会输给我。
「我本来是要出来散步,结果走没多久就碰巧看到小岛岛岛在这里。」
岛变多了。
「啊~也对,日野家好像就在这附近嘛。」
「差不多走两分钟能看到我家,不过要走十分钟才会到玄关。」
「这样刚好可以运动呢。」
日野跟我聊着只有有钱人开得起的玩笑,并转过身,说:
「要不要顺便去喝杯茶?」
「去你家喝吗?」
「毕竟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喝免费的茶……啊,也可以去永藤家。」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毕竟我在高中毕业以后就没什么机会跟日野讲话,偶尔坐下来聊一聊也不错。
我以前只拜访过一次日野家。而且我当时只有到家门口,没有走进家里。但她家附近的景色只要亲眼看过一次,就会永生难忘。因为四处都是竹子、AMBOO。如果穿梭在竹子之间,沐浴在柔和的绿光之中,甚至会让人出现沾附全身的各种脏污都在逐渐剥落的错觉。
我后来曾跟母亲提过这件事,才知道原来她也有来过这片竹林。
她当时好像是擅自闯进日野家的竹林闲逛,还差点被逮到。我母亲很自由奔放,却也很明显是个不能放任她随便乱来的人。我父亲应该管好她,而不是选择放弃治疗。
「永藤也在吗?」
「喂喂喂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交情啊?」
所以我才会这么问啊。
通往日野家的路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非常清爽。而且整个气氛和外头完全不一样,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哪个观光胜地。这里的气氛很沉静,还有种仿佛凝固成淡淡薄雪的凉爽。
有一阵带有香气的风不知道从竹林里的哪一段空隙吹来。我大口吸进这阵风。
但走在我前面的日野当然是完全不觉得感动,仅仅是平静地继续往前走。
她说走到玄关要十分钟是有点浮夸,却也至少花了五分钟。适合用风光明媚这个词来形容的宽阔庭院前面停着好几辆车。日野只有稍微瞥了那几辆车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直接走进玄关。我也跟着她一起进门。
「我回来了~」
「哎呀,您回来得真早。」
疑似是佣人的中年女子一边擦拭着鞋柜,一边转头看向日野。她一发现我,便立刻起身对我说:「失礼了。」
「没关系,她是我朋友。你继续忙吧。」
日野轻推佣人的肩膀。佣人随即苦笑着再次蹲下来。我点头向佣人问好,同时脱下鞋子,踏上日野家的走廊。我还来不及蹲下来把鞋子摆整齐,佣人就先帮我摆好了。我再次点头向她道谢。
「光是有佣人在,就觉得好像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世界。」
「你上一次来的时候也说过一样的话。」
「是吗?」
我一边走着,一边对她这番话感到疑惑。日野笑说:「简直跟永藤一个样。」
「哎呀。」
途中路过的某个房间里有个小孩探出头来,让我不禁驻足。
一个头发才刚长出来一些的小婴儿正抬头看着我们。
「她是日野的……妹妹吗?」
「你居然猜是我妹妹啊~」
日野紧接着小声说了一句:「好吧,至少不是猜是我女儿。」
「这孩子是我上面一个哥哥的小孩。我那个哥哥跟其他哥哥不一样,都结婚了还不离开家里。」
日野一蹲下来伸出手,小婴儿就开始一步步走向她。既然是哥哥的小孩,那日野就是这孩子的姑姑了。不过,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婴儿实在很难一眼看出性别。小婴儿大概是很喜欢给日野抱着,非常安分。
那孩子直盯着站在日野身后的我,于是我举起手,向她说了一声「嗨」。
可是那孩子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再慢慢放下自己的手。
「看来岛村只有姐姐力很强,妈妈力就还不怎么样了。」
「我从来没听过你用的这两个词耶。」
我想起自己跟安达之间的互动,觉得自己应该也算很有妈妈力吧。
安达感受到我的妈妈力会一脸不太开心的样子,却对姐姐力没什么抵抗力。这两种力很难拿捏得刚刚好。
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有一名女子走出房间看着我们。似乎是这个小婴儿的妈妈。
「对不起,小晶。」
「没关系。」
日野正打算把小婴儿交给那名女子时,小婴儿忽然稍稍撑大鼻孔,表情感觉快要哭出来了。日野见状连忙再抱起小婴儿,随后小婴儿就露出了有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你满受小孩欢迎的嘛。」
「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我。」
日野虽然露出困扰的笑容,看起来却也有点高兴。
等小婴儿平静下来之后,日野才带我去她的房间。我好像是第一次进日野的房间。这里比我跟我妹共用的房间还要大上很多。我在四处张望,心想日野自己一个人有没有办法利用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蓝色的坐垫朝着我飞来。
我勉强打下了垂直旋转的坐垫。
「我去端茶过来。」
「嗯。」
「你可以看看漫画。」
「好。」
日野往走廊离去。我打开纸门另一边的纸窗,发现可以直接从这个房间走去宽广的庭院,还有通往其他建筑物的走廊。「喔喔~」地上用作庭院造景的小石头白得让我不禁出声感叹。
这间豪华建筑物乍看有如旅馆,但其实是私人住宅。这也难怪。
在私人土地里闲逛,的确很有可能被他们家的人抓起来。
我观察起房间里的书柜。书柜有五层,下面两层摆满了漫画。中间那一层是小说,更上面是比较大本的精装书。看起来好像不是图鉴。从书背来看是一些跟茶和礼仪相关的书,感觉是跟日野家的传统有关。每一本书都破破烂烂的,说不定已经被翻过了很多次。
而最上层则是杂乱无章地摆着一些课本。那些似乎是日野小学到高中用的课本。居然还有音乐课本,看得我都怀念起来了。
我蹲下来,用手指指过几本漫画的书背。
「牵牛花与……就看这个吧。」
她好像是照着拼音顺序排的。总觉得好难得有人不会把同个作者的漫画集中在一起。我随便拿起一本漫画,把坐垫放在房间正中央。我忘记是谁曾经说过这种时候要待在角落才会比较安心了。我一边看着漫画,一边在记忆当中寻找答案。
我还来不及找出任何线索,日野就端着托盘回来了。
「你的书排法好特别。」
我指着书柜说道。
「喔,那是永藤之前重新排过的。她还边排边嫌好无聊没事做。」
「原来如此~」
日野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她拿来的托盘。她向我递出一个茶碗。
「茶点配这个。」
日野晃了晃装有几个小罐子的盒子。从盒面上的图看起来,应该是金平糖。
「感觉每个东西都很贵。」
尤其茶还有一种随着水蒸气飘来的精致香味。她其实只要端麦茶给我喝就够了。
「我们家除了这些以外,就剩酒可以喝喽。」
「啊,我现在可以喝酒了。其实今天正好是我生日。」
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只是到了可以合法喝酒的年纪而已。
「真的假的?那我就特别送你两颗吧。」
她拿出两颗黑糖色的金平糖。这个庆祝我生日的礼物还真小。虽然光是她愿意替我庆祝,就应该感谢她了。我一拿起金平糖,日野又接着说「我开玩笑的」,并将整罐金平糖递给我。
「你想吃多少就尽量吃吧。」
「哦,谢谢你。」
我先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镇定地表达惊讶。
「这个好好吃。」
质感跟我平常吃的点心完全不一样。光是它清爽的后劲,就能让人体会到这种茶点一定很贵。要是社妹爱上这种味道,一直吵着想吃就麻烦了。
「我记得永藤很久以前好像也这么说过。」
「跟永藤一样啊。唔~」
我故意开玩笑假装自己心情复杂,日野也开心地笑了出来,还能看见她雪白的牙齿。
我后来就这么喝着茶,享受眼前宁静的庭院美景。我本来一直想找些话题来聊,但我发现其实只需要沉浸在这种充满雅趣的气氛之中,就会很心满意足了。日野也在欣赏水面,并以相当优雅的动作缓缓喝下一口茶。她喝茶的一举一动比我文雅许多,可以从中看出日野从小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从读高中的时候就有这种气质了。
我毫不客气地吃起金平糖,享受喝茶配上甜甜茶点的快感。
日野在不久后收拾好茶碗,在起身时对我问:
「敢问岛小姐比较会下将棋还是围棋?」
「我不会围棋。将棋还算知道规则。」
我曾在乡下老家跟外公玩将棋。外公下棋的时候毫不留情,赢了我还会很开心。但他下完棋会摸摸我的头,希望我以后可以进步到能赢过他。
而当时的我身边——
「……………………………………」
结果我一直到了二十岁,都没有赢过外公。
「好,那就下将棋。」
日野把放在房间角落的将棋棋墩搬来。这个精致的将棋棋墩看起来有点历史。我不太熟棋墩会依据什么来鉴价,无法判断这个棋墩大概值多少钱,但看起来就是非常昂贵。我用指腹轻轻划过棋墩表面。它的触感很滑顺,而且日野家其实不只棋墩,是所有东西都会让人心旷神怡。该说他们家很有格调吗?
「其实我最会的是黑白棋。」
「那玩黑白棋不就好了吗?」
「呵,不跟实力不相上下的人交手,怎么会好玩呢?」
「烦耶。」
「我刚才是在模仿永藤。」
日野把责任推给不在场的永藤,开始摆放将棋的棋子。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好像还真的有点像永藤。换作是我,我有办法模仿安达讲话吗?可是我没办法像安达那么拼命,说不定模仿不来。
放棋子的声音非常清脆。我记得以前我曾说这个声音很像在剪指甲,结果逗笑了外公。我现在还是觉得很像剪指甲的声音,可是我有点犹豫该不该问问看日野的意见。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一一看过每一颗步兵,同时问起日野的近况。日野也一边拿起步兵,一边回答:
「我吗?我最近过得很普通啊。」
日野挪动步兵,接着身体前倾,托起腮帮子。
「我自从毕业之后就每~天都无所事事的。基本上不是去钓鱼、散步,就是跟永藤一起玩。」
「你的生活还真优雅。」
「毕竟是现代的贵族啊,整天好吃懒做都不用怕活不下去。哈哈哈。」
日野的笑声听起来带有点自嘲。
「那小岛岛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她的岛一下变多、一下变少,很不固定。
不过算了,就随便她吧。
「嗯~目前还算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
日野下棋完全不假思索。我虽然知道游戏规则,可是一直没有认真钻研,不太清楚将棋有什么套路。所以我只是随便下一下。
「那安达达呢?」
「安达喔,嗯~过得很好啊。」
「那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问我?」
「问岛村不是比较快吗?」
日野盯着棋盘,说出口的这句话听来就像觉得理所当然。
「……可能吧。」
我很少跟日野谈到我跟安达的事情,但她或许已经从我跟安达相处起来的感觉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只是我跟日野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刚好会让我们刻意不对彼此提起这件事。
我看了庭院一眼,问:
「你家没有养动物吗?」
「嗯?是有些动物会擅自在我家池塘住下来,不过没有特地养动物。」
一般人应该一辈子不会有机会像这样介绍自己家的池塘。哪像我家只有蓝色头发的神秘外星人……我好像也没资格说别人。
「我们家很喜欢外出旅行,要是有养宠物,搞不好就没办法随便乱跑了。」
「原来如此。」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突然想问问看而已。」
我把飞车向前挪动一大步。日野在稍做思考过后把驹移到飞车附近,将敌人步步逼入绝境。
孤立无援的飞车急得哭了出来。
「呃。」
「你是不是放空脑袋在下棋?」
被她这么一针见血地说中,我也只能笑着抓抓自己的头。
我最后是两战两败。就在房间里开始弥漫一股该不该下第三盘棋的气氛时——
「话说回来,你说你今天生日对吗?」
「对。」
「你等我一下。」
日野没有先收拾将棋棋墩,就直接离开房间。我大概猜得到她想做什么。我端坐着等待日野,不久,她拿着一看就像是礼物的东西回来。
「你用不着送我礼物啊。」
「不,送礼物可是很重要的。嗯……你等我一下,我会讲些人生大道理给你听。」
「喔……」
日野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烦恼得一下子发出「嗯~嗯~」的声音,一下子又盯着纸窗外面的庭院。
「人这个字,其实可以看成是两个人互相扶持——」
「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是讲这个啊~」
「我开玩笑的啦。」
日野弹响拇指,凝视着庭院说:
「我们没办法用眼睛看见风,但是可以透过植物的摆动来感觉到有风,对吧?」
「咦?嗯。」
我也跟着看起庭院。的确能透过植物看见庭院里有微风悄悄经过,吹动了这幅美景。
「我们的心也一样看不见,不过说不定能借着礼物看清楚它的样貌啊。」
日野放下双手,露出微笑,接着将身子向前倾,说:
「对不对~」
「喔喔~听起来很像人生大道理耶。」
「对吧、对吧?」
我为日野献上掌声,日野这才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坐下来。
「你再说一次给我听。」
日野将礼物递给我,同时冷静笑说:
「呵,你就别无理取闹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刚才说过什么话呢?」
我就知道。
不过,我也的确在这段对话当中感受到了日野的「风」。
「啊~日野大豪宅待起来好舒服啊。」
大概是因为身心灵都得到了放松,连语气也跟着受到影响。
我后来在日野家吃了午餐,还在日野八成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提议之下,大白天的就跑去泡澡,而我在泡完澡之后发个呆,就不小心睡着了。不过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简直是通体舒畅。明明我平常也是每天都有吃饭、洗澡、睡觉,感受却是大不同。
「结果打个瞌睡就傍晚了。」
我原本应该坐在走廊上的,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铺上。
「是日野把我扛过来的吗?」
「我怎么可能扛得动你啊~是江目小姐……是佣人把你扛过来的。」
「那真是感激不尽。」
「她看你连被人扛着都不会醒,还忍不住笑出来了呢。」
「这还真教人害臊。哈哈哈哈。」
我摸起自己在经过今天一天之后似乎还变得比较滑顺的头发。
「你果然有点迷糊耶。」
「嗯?哪里迷糊?」
「这里。」她指着我的脸。我摸摸看她指的地方。我只觉得脸颊在泡澡泡了很久之后变得很滑嫩。
日野一路送我到玄关外头。
「我听说小岛岛大学毕业以后就要离家,是真的吗?」
她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但我没有故意否认。
「也要看我到时候会在哪里上班。不过,我的确是比较希望毕业以后就搬出去。」
「那我们以后就不太会见到面了。」
她很干脆地讲出这句话。其实我离开这片土地的话,我们不只是不太会见到面,而是完全不会见到面。
把眼光放远来看,或许几乎就和死别没有两样。
我一瞬间说不出话,然而日野则是继续说:
「正因为是朋友,才会需要道别。如果我们不是朋友,打一开始就不会在乎是不是不会再见面。」
她在说完这番话之后抓了抓脸颊。
「我刚才讲的好有道理啊。」
「嗯、嗯,你再说一次给我听。」
「呃~岛,My friend!OK!」
日野笑得非常开朗。她这次应该不是忘记自己说过什么,是觉得害羞。
「跟你第一次说的差不多一样。」
「对吧~?」
日野手扠着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接着说:
「而且我们现在是朋友的事实不管过了几年,都不会改变不是吗?这样就够了吧。」
「……是啊。」
她说得好像这件事很稀松平常,却足以撼动我的心。
日野的意思大概是即使过去无法改变,也不尽然是坏事吧。
尤其过去本来就无法改变。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过去。
而过去也永远不会消失。
「那你慢走。」
「嗯。」
「记得帮我向安达儿问好。」
我挥了挥手,向日野道别。我起初有点犹豫该不该说「再见」,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口。
反正过去不会改变,这样倒也无妨。
我望着颜色变得仿佛水稻的竹子,泛着泪光离开日野家。
随后——
「喔!」
我的手机就像是看准了这个瞬间,突然开始震动。
手机的震动不会因为寄件人不同而有差异,然而我却能借着震动得知是谁传来的讯息。
『可以,你过来吧。』
我回复完讯息,便朝着水平方向伸直我握着手机的手。
我心里莫名有种激动的感觉。
这种感觉化作血流,从充斥着黄昏的心中直奔手腕。
无法镇静下来的心跳促使我吐出叹息,也使得眼前原本平淡无奇的黄昏——
染上一片橘红,就好比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截然不同的世界到来。
不久后,我看见她正使尽全力踩着脚踏车的踏板,以搞不好会直接撞上我的惊人冲劲出现在我面前。
「哈哈!」
我不小心发出了走音的笑声。
晚上,我打开客厅的窗户,看着窗外的小小庭院。
比日野家的庭院狭小不少,却也让人静得下心。它彻底发挥了家应该要具备的功能。
感觉光是放空脑袋欣赏远方的街景,就能看个一辈子都不会腻。
我在期间的某一刻看见傍晚的橘红,听见声音和话语。
看见安达。
洗完澡变得热呼呼的肌肤稍微凉了一点,而这份温差会制造出一阵舒服的睡意。
现在我的内在和外在,都被类似这阵睡意的某种东西包覆着。
「……………………………………」
我的胃旁边似乎还留着另一种奇妙的满足感。
「你看起来很开心呢。」
我头上突然传来一个年幼的嗓音。过了一小段时间,才有光粉飘落下来。
我完全感觉不到抓着我的头的那家伙的重量。
「你脸上有睡觉弄到的压痕。」
我抬头最先看到的就是耀眼光芒和她脸上的压痕。
「我就是一种……吃饱会很想睡的生物。」
「那还真平凡。」
我抓住她的身体,把她放到旁边。社妹毫不抵抗地坐下来,甩着她的狮子尾巴跟小小的双脚。我不懂那条应该只是装饰的狮子尾巴为什么会动得像拥有自我意识一样。
「你看起来很开心呢。」
她又说了一次。我看起来有这么开心吗?我轻摸自己的脸颊。摸起来很放松。
我有点疑惑自己真的有这么开心吗?却也马上确定自己就是有这么开心。
毕竟我不可能想起安达刚才那副模样还不会笑出来。
「算满开心的。」
「觉得开心是好事。」
这种话从一整年都笑咪咪的这家伙嘴里说出来,就会变得很有说服力。社妹不会让我感到任何厌恶。
甚至可以说她是由美好事物凝聚而成的结晶……就这方面来说,说不定很类似日野家带给我的感觉。
「我妹有庆祝你生日吗?」
「小同学不相信我有生日。呵呵呵。」
社妹的语气很开心。
「小同学真聪明。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接着小声要我帮她保密。我就知道她没有生日。不过,我还是微微点头答应她。
「但是她后来买了巧克力送我。」
「恭喜你。」
我妹对她的态度也跟巧克力一样甜。
「真希望明天也是生日。」
「这你就不懂了~」
我轻敲社妹的头。她开心地哈哈笑,头跟头发也被我敲得轻轻晃了一下。
「这种特殊节日就是要只能偶尔有一次,才会觉得特别开心啊。」
「是吗?」
我回答「是啊」,并缓缓吐出一口气。
「人会在一年之中的某一天长大一岁,而我……」
「而岛村小姐。」
「我希望自己在人生的每一次生日,都能为自己多长了一岁感到高兴。」
「喔喔~」
我笑了笑社妹这声随口应付的赞叹,同时抬头往上看。我总觉得有种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跟下巴滑落下来。我好奇地用指尖摸摸看自己的脸,却没有找到那道水痕。
「如果可以……我希望那样的人生只持续到我离开人世的前一天。」
我竖起食指,说出真心话。
「毕竟死到临头了还怀着想继续活下去的想法……是很幸福,可是我不想要那样。」
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怀抱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一定只会带来悲伤。
所以我希望自己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是认为现在死了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啊,不过,这样是不是代表我没有变坚强?
如果我变坚强了,就会变得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吗?
我现在还不够坚强,自然是不可能会懂那种心情。
「嗯……」社妹甩了甩狮子造型兜帽上的耳朵。
「其实我不太能理解岛村小姐的想法。」
「我想也是啦~」
我认为这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不需要理解我这种想法。
我说不定很喜欢这家伙的这种特质。
喜欢她这种会随随便便就跑去其他星球的异常感性。
「但是既然岛村小姐有这样的烦恼,我就在你人生的最后一天和你一起想想可以做些什么吧。」
她一派轻松地举起手,自愿帮我的忙。
「……你居然会这么贴心?」
「哼哼哼,毕竟我可是个超级大好人。」
先不说她是不是超级大好人,至少她现在抬着头的模样是超级得意洋洋的。
「人生最后一天啊。」
我是很乐见她的贴心,可是这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希望还很久啦。
「你知道我的寿命有多长吗?」
倒楣一点的话,搞不好今天睡觉睡到一半就没命了。而社妹在这个世界与命运的洪流之中——
「呵呵呵。」
却仅仅是笑而不语。
「总之,至少今天不会是岛村小姐的最后一天。」
「那就好,我也不希望是今天。」
因为我还得跟安达一起大肆讨论我们的未来,实现我们的各种心愿。
我想要长久沉浸在幸福当中,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
也希望我的幸福能够化作别人的喜悦。
「所以,现在——」
社妹拉下兜帽,随即散发出淡淡的水蓝色光芒。
然后——
「最重要的是得祝岛村小姐生日快乐。」
这句祝福非常纯粹,没有掺入任何杂质。
她率真的话语感动了我,于是我也在稍做停顿之后说:
「也祝你生日快乐。」
后劲化作一种柔顺的温柔,引导我抚摸社妹的头发。
她的头发摸起来就好像是在抚摸月光。
我还是没有找到脚踏车。
「结果就只是浪费体力跟时间而已。」
「呵呵呵。」
我听见头顶传来又跑回背包里偷懒的社妹的笑声。
「不过,嗯……算了,没差。」
反正也莫名其妙得到了社妹的祝福。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至于完全白费力气。
「我认识你几年了?」
「可以确定是三百年以内。」
「我开始怀疑你记错纪念日了。」
我在走出森林之后重新背好背包。即使离开森林,当然也只看得见黄昏底下这一片熟悉的草原。说不定就算我真的有找到脚踏车,在这一带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总之……先去那里看看吧。」
我凝视眼前高耸细长的地标,朝它前进。踩着草地的声响一反我沉重的疲劳,显得非常轻快。唰唰唰的。脚踝附近也被草搔得刺刺的。我有点羡慕悠悠哉哉待在背包里的那家伙。我是不是不应该因为社妹基本上不穿鞋,让她下来走这种草地好像有点可怜才背着她?
是我仁慈过头了吗?我对不存在的其他人这么问。
「这边会有人吗?」
我仰望仿佛是取代了建筑物的高耸大树,回答:
「不知道……我只是发现这附近有很像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像草地上就有一条没有草的路,明显有不少人走过这里。
只是如果真有那么多人,呃……我还是会忍不住抱持一点戒心。
毕竟我自从离开故乡,就没有遇过其他人。
而且我的故乡也很早就没有人在了,甚至连我印象中有人在的那段记忆都已经染上黄昏的色彩。
这段记忆的光芒不够明朗,也连带让我看待他人的态度变得不明朗。
顺带一提,我没有把社妹当成人类。
「不知道人类为什么总是喜欢把高处当成据点的中心。」
「哦哦~」
虽然以这年头的情况来说,大概是因为这样才方便在迷路的时候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也喜欢高的地方。」
「你喔……我想也是啦。」
毕竟她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天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真的来自伸手无法触及,而且比云更高的地方。
现在想想,她实在是可疑到了极点。
但我还是没有多追究她的来历,就这么跟她一起旅行到现在。
我说不定根本不在乎这种小事。我只是受到来自远方的这家伙刺激,才会想朝着我认为的远方前进……想在远方找到除了我以外的人类。
我想找到一个能在这片泛黄的天空底下回应我的呼唤,让我不需停下脚步的……朋友。
「而且我现在比达与小姐还要高。」
「小心我要你自己下来走喔。」
即使我故意压低语调威胁社妹,她仍然只有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完全不为所动。
看她满不在乎的模样,弄得我也觉得这样威胁她很蠢了。
她让我的心境变得跟她的脸颊一样柔软。
「你有什么目的吗?」
我事到如今才问起一件我好几年都不曾感到好奇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趟旅行也没有多明确的目标,才一直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姑且是有。」
「原来有喔……」
明明她是个全身上下都让人摸不着头绪,感觉很漫无目的的生物。
「但我的目的说不定已经要达成了。」
「嗯?」
这家伙一路上有特别做什么吗?我四处张望。附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远方传来建筑物崩塌的声响,我的鞋底也能够感受到崩塌造成的微微震动。我停下双脚,稍稍抬起头。
「虽然我不太懂是怎么回事……」
「嗯?」
「不过,你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后,是不是就——」
「啊,有人耶~」
「咦?」
我还来不及问出她的目的,就先看到一个人影,愣得发不出声音。
在阳光照射下延伸出来的长长黑影明明比后头的大树还要小,却让我误以为那道黑影和我之间存在着难以想像的遥远距离。我无法向这段近乎无限的距离踏出第一步,然而,那道黑影却是主动逼近我。拥有自我意识的黑影脱离那片黄昏,抵达我面前。
且伴随着车轮转动的声响。
我不禁挺直背脊。
然后看着对方牵着的交通工具,心想「啊,是脚踏车」。
「呃……」
我马上听出对方的语气明显掺杂着困惑与不习惯和人说话的感觉。
城镇崩塌的轰轰巨响在此时此刻听来,就仿佛心跳声。
朝我走来的人影是一个女生。
一个黑头发的女生。
一个说不定……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但现在先不说这个。
「找到其他人」这个目的在我心中只有模糊的轮廓,所以我完全没有想过真的见到其他人之后该怎么办。我的脑袋里一整片如同阳光的金黄色。我不至于完全无法思考,所以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半吊子的黄。我痛苦得好比我只能在不断流逝的时间当中静止不动,却又没失去意识。这种感觉让我联想到这颗星球无边无际的天空底下,只有荒废大地仅存的样貌。
对方的鞋子已经破烂不堪,脸颊上沾着泥土。年纪看起来跟我相近。她淡绿色的眼瞳显露着不安,直视着来历相似的我。
我和那双眼睛四目相交,觉得她的眼睛好漂亮;也突然有点焦急,觉得我必须主动开口说些什么才行;还发现她头发剪得很随便,说不定她也跟我一样一直是独自一个人过生活。
「你好~」
一如往常的就只有被我塞在背包里面的那家伙。
……仔细想想,对方看到第一次见面的人背着这种怪家伙,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疑?
对方也注意到了社妹,讶异得双眼圆睁。
「你……你好……?」
「你好你好。」
「……那个……」
她压低视线,似乎是想假装没看到社妹。真聪明。
「我没想到居然遇得到其他人。」
这一句话在我心灵的水面上轻快地敲出涟漪。
我明明是想要找到其他人,才旅行了这么久,然而——
「我也没想到真的会遇到其他人。」
我们的自我介绍只需要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就很足够了。
她露出生硬的笑容。她看起来很不习惯露出笑容,还有用笑容面对别人。
我们就像是镜子,能够照出彼此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她吸了一口气,说:
「我叫做祷,你呢?」
她的声音冰冷得仿佛我赤手碰触到冰,而且直率。
我上一次听别人自报姓名,和自己报上姓名——
是我遇到奇怪生物的那一天。
所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能够开口回答:
「我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