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养我长大的人曾说我「应该会很长寿」。
「我总觉得你可能会很长寿。」
风将土壤的味道捎来这座除了我跟那个人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在的废墟。
「会吗?」
「相信我,我亲眼见过数也数不清的人在我眼前死去,绝对不会错。」
「那我就相信看看吧。」
「嗯。」
个性很冷淡的那个人微微点头回应。
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城镇的,而且说我们不是亲子关系。我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但既然我身边只有那个人能够依靠,思考彼此之间有没有血缘大概也没什么意义。那个人会把野生的果实跟植物摆在我面前,详细告诉我哪些可以吃,可以吃的部位是哪些地方,还有料理方法跟生长的季节。除此之外,也有教我一些独自生活需要的知识。我感觉到那个人教过一次就不会再教第二次,所以我也是拼死命地在学。
那个人几乎从来没告诉我这个世界怎么会变得这么破烂不堪,也没和我提起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我猜大概是没有心情谈那些事情,或是说给我听也无济于事。
又或者是单纯连那个人也一无所知。
只是漫无目的地活着,并尝试帮助我活下去。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跟在这个人身边,也没有身边多了一个伴的感觉。
就只是互相平行的独行侠与孤儿。彼此保持这样的距离,顶多偶尔看对方一眼。
那个人常常喃喃自语地说「时间大概不够了」。
而那个人也的确在不久之后病倒了。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病倒。难道是吹过我们身边的舒适微风中,掺有某种毒素吗?
无止尽的黄昏底下,终究只剩一道长长黑影。
「我要是猜错了会很没面子,你可要活久一点啊。」
那个人说完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便用力推了我肩膀一把。
我醒来时,会为自己沉重的身躯感到不安。这种沉重的感觉大概会一直缠着我不放吧。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也知道我失去的事物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这种虚幻飘渺的感觉仿佛找不到的痒处,却也将我挽留于此。
我猜,我应该会在连这种感觉都消失不见,觉得全身轻盈许多的那一刻离开人世。
我闭起微微睁开的双眼。
『早安,岛村。』
先起床的安达对我这么说。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你今天起得真早。』
『是今天「也」起得很早吧?我最近老是睡不了多久就醒了。』
『啊……嗯。岛村是不是午觉睡太久了?』
『应该只是老了吧。听说睡觉好像也意外会消耗体力喔。』
『是喔。』
『嗯。』
『差不多该起床吃早餐了。』
「嗯。」
我睁开眼睛。我不再看见安达的身影,并再次看见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我跟安达之间的对话很简单。我能够借着过往的经验完美重现安达的外貌和内在。现在大概没有任何人可以在重现安达这方面赢过我。我就是这么有自信。
而且我也听得见安达的声音。
不过我不是用耳朵直接听见安达讲话,声音会直接在我脑海里面响起。
听起来有点遥远。
这让我感受到自己的极限。
醒来以后,我的皮肤就开始感受到室温,逐渐变热。太阳已经高挂在薄薄窗帘的另一头了。我一边说「快融化了~」一边翻身,接着凝视起自己伸直的手指,回想我刚才跟安达的对话。
我其实有点现实,因为我脑海里的安达是她年轻时的样子。讲白一点就是她读高中的时候,也就是我记忆中最年轻的模样。我们曾经调侃彼此喜欢的是外貌,但从我脑海里的安达是自然而然地变这么年轻来看,我可能也真的是比较喜欢年轻的安达。又或者是当时的她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我觉得我还是用后者当理由比较好,才不会损及我的名誉。
我缓缓坐起上半身,接着开始发呆,慢慢思考等一下该做什么。
安达刚才有提醒我吃早餐,所以我需要先吃点东西。可是一想到吃完早餐就得打扫跟洗衣服,就觉得好懒得去做那些事情。明明也没其他事好做,却老是想避开麻烦的家务事。
看来我比我自己想的还要更没有长进。
我看往敞开的门,以及直直通往家门口的走廊与玄关。这里不是我从小长大的家,也不是我跟安达一起挑的公寓,更不是我们退休之后一起搬去的小公寓。这个只有我一个人住的小房间,是我在各种随波逐流之下抵达的终点。室内没有多余空间,然而只有一个人住,还是会有多出一些闲置空间的时候。
我感受着窗帘另一头日渐到来的春季暖阳,决定晚点再做那些该做的事。
再躺下去睡个回笼觉也不失是个好主意。
「……………………………………」
明明不觉得时间有过这么快,现实却是无情地带领人一步步迈向衰老。
现在只剩下我还没被冲出时间的洪流。
我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是最后离开的那一个人。
我的父母当然已经死了,外公外婆也老早就过世了。而且不只日野,永藤也死了。樽见也是,还有桑乔、德洛斯、潘乔……我认识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离开了。安达也没能陪我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喔,不过,安达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她一直到离开的那一天,都有我在身边陪伴她。说不定就安达的角度来看,会觉得自己是在幸福环绕之中画下人生的完美句点。
「这样啊……那就好。」
我用一句话压下自己的复杂心情。接着闭上眼睛,低下头,又立刻抬起头。
没想到连我妹都比我早走。明明我也不是那么注重健康,结果竟然这么长寿。果然是因为我一有空就睡觉,才会活得比别人久吗?我继续发呆,直盯着墙壁。
太阳一如往常地升起,洒落大片晨光。这个世界乍看与过去无异,然而,有许多曾和我活在同个时代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人类世代更迭的速度快得难以置信。
我这辈子有幸从邂逅发展出来的人际关系,几乎都已经走到终点。
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人。
「你好~!」
玄关传来那个熟悉的轻盈脚步声。我没有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我当然好奇她是从哪里进来的,可是她的外貌会让人觉得那只是不足为奇的小事。
「欢迎你来。」
现在只剩下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到现在,都还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外星人。
她今天穿着颜色看起来是小鸡的睡衣。但是明明是小鸡,兜帽部分却又有鸡冠。
「岛村小姐今天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呢。」
「会吗?」
我如此自嘲,社妹则是抓住我的肩膀,用她短短的手脚爬到我身上。
「别上来别上来。」
我甩下随便朝着别人头顶爬上来的社妹。社妹在床单上面滚了几圈,最后在墙边停下来。她躺着躺着,就困得眼睛都差点闭起来了。
「啊,差点就要睡着了。」
「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你要睡觉也不是不行啦,反正我们都没事做。」
「我也是很忙的。」
「好好好。」
社妹翻身滚过来我旁边,躺到我腿上。她的体温冰冰凉凉的,跟气温有些差距。而且脱下她的小鸡帽,就近看着她的水蓝色头发,又更会有种周遭空气变得更加凉爽的错觉。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我旁边会像是我妹妹,过了一阵子之后变得像女儿,现在则是像孙女。
就好像只有我是以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社妹为起点,随着时间改变与她之间的距离。
社妹不断左右摇摆,完全静不下来。她每次摇摆,都会有从发间飘出的光粒飞舞。
「岛村小姐最近过得怎么样?」
社妹问起我的近况,像是在模仿别人问候亲朋好友。
「你说最近,可是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吧。」
她会在我这里吃饭。也会吃点心。不过她几乎不会留下来过夜。我不讨厌社妹这种会在奇妙的地方保持距离的做法。
「老太太啊,其实我最近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呢。」
「这样啊。」
「呃,最近是真的……没什么话题可以聊。」
毕竟我每天无所事事,未来也不会再去多做什么。
「那么,我们就来发呆吧。」
「好。」
我同意她直截了当的结论,一起发呆。
我放空脑袋到大脑的皱褶都快消失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对了。有人送了我一些点心。」
「哦哦~」
社妹马上很有精神地上下摆动她原本伸直的双脚。
「我放在冰箱里面……」
我才讲到一半,社妹就迅速跑去小冰箱前面。她在打开之前撞到了额头,不过也顺利找到了装点心的盒子,开开心心地跑回来我旁边。那是附近住在独栋房屋里的老太太送我的礼物,说是名店卖的点心。我只有听过那间店的名字,没有亲自去过。
「你就只有这种时候会跑得最快。」
「呵呵呵。」
社妹迫不及待地打开红褐色的盒子。里面装着用面粉做的甜点,只有边边被我切出一口大小的四方形。我昨天带回来有试吃一小块,可是只吃一小块就会感觉到嘴巴里的水分全部被吸走。这种点心的颜色跟外型就像一团凝固的沙子,中间包着一块内馅。社妹一边喊着「好耶~」,一边毫不客气地把点心吃进嘴里嚼一嚼吞下肚,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入口。
明明我不配着茶吃就很可能会噎到,这家伙看起来却是若无其事。
「真好吃~」
「你就尽管吃吧。」
这种点心很甜,吃完一个就不太会想再吃第二个。我一允许社妹吃完剩下的点心,她就立刻开心得双眼闪闪发亮,把盒子搂到自己身边。
「呵呵呵,我可是不会再还给你的喔。」
她的动作就仿佛小动物把食物带回巢穴里面,避免被抢走。
「这种优雅的口感实在是很那个那个又那个。」
社妹又接着吃起第二个。看着社妹开心吃着点心的模样,甚至会误以为时间还停留在我刚认识她没多久那一阵子,这时候我就会立刻检查自己的手背。看到手背上满是清清楚楚的皱纹,会让我感觉像是从梦境中醒来那样清爽,却也会有些许失落。
「我居然已经认识你将近七十年了,真不可思议。」
我不时帮社妹擦拭沾满嘴边的粉。我不理会社妹那句听起来不怎么感激的「感激不尽」,直接走去冰箱拿麦茶过来。我喝了一口,才递给社妹。她喝的时候还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她真的是用喝的吗?
我没有回去被窝里面,而是坐到地上。我坐下来吐了口气,闭上双眼。
我只感觉得到社妹的存在跟自己的呼吸。甚至感觉不到其他任何微小的气息。
我在安达过世大约五年之后,深深领悟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如果安达变成鬼魂,她一定会一直待在我身旁,而我也应该至少会感觉到她的存在一两次。
真正有鬼魂的地方其实是人的脑袋里面。
名为回忆的灵魂,会在我脑海里塑造出安达的身影。
这种一般会称之为妄想或幻觉的现象,能够适度滋润我的心灵。
现在又没事做了,于是我打开电视,看见电视里有个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正在讲述维持身体健康的长寿秘诀。
『重点应该就是要……拥有一些目标吧。』
「嗯。」
她的口齿很清晰。其他人接着问她有什么样的目标。
『我想看彩虹。』
老太太给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
「彩虹啊。」
我用手拨开窗帘的边边,看向天空。一成不变的晴朗天空跟云朵之间不见半点彩虹光辉。仔细想想,我其实不曾看过彩虹出现在这扇窗外。
原来如此,彩虹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看到。
「话说回来,岛村小姐,你不吃早餐吗?」
「嗯?喔~当然要吃啊。」
「好期待喔~」
社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期待等等的早餐。社妹说不定可怕就可怕在她鼓起的脸颊竟然会给人除了厚脸皮以外的感想。
我随便拿一些冰箱里的食材煮成早餐,简单吃一吃。
『你好偷懒。』
『那换安达你来煮早餐啊。』
『不要强人所难啦。』
安达垂下双手,似乎是在模仿鬼魂。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我有带一个东西过来。」
「嗯?」
社妹在吃完早餐之后动作俐落地举起手。我直盯着社妹。她身上跟平常一样只有一件睡衣,看不出有带什么东西。
「在哪里?」
「请稍等。」
她一溜烟地跑去外面。不到两秒,她就真的拿着一个东西进来。
照理说应该不是先放在外面,不过我现在就先不去深究整个来龙去脉了。
「岛村小姐,很可惜我带来的不是食物。」
「如果是食物,应该在半路上就被你吃掉了。」
「真失礼~」
她很有自信地主张至少还会留一半下来。
我很快就看到她带来了什么东西。我按了几下附带的手把的按键,疑惑地说:
「你带了一个好教人怀念的游戏机过来。」
「我之前常跟小同学一起玩。」
「这样啊。」
意思是这是我妹的游戏机吧。她过世的时候是由我过去帮她整理遗物,只是我不记得她的游戏机怎么了。我本来还有点好奇社妹怎么会过了这么久才突然拿游戏机过来,只是想想我会有这个疑问也满傻的。
当然是要拿来玩游戏。
说不定是她看我太闲了,才会带过来让我解解闷。
「这是小同学送我的,就送给岛村小姐吧。」
「我可以收下它吗?」
「反正小同学还有送我很多东西。」
「是喔……这个还会动吗?」
社妹疑惑地说「不知道~」。这台游戏机应该没办法接上现代的电视。
「看来要先准备一些东西才能玩……」
我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觉得有点麻烦。我这才惊觉自己为什么会整天无所事事。
如果什么事情都觉得麻烦,当然什么事情都不会去做。
「……我明天就去找找还需要什么吧。」
去镇上的专卖店问问看,应该可以问到答案。
「我陪岛村小姐一起去。」
「……我没有要顺路买点心喔。」
我笑着欣赏社妹瘫软下来,还发出「咕耶~」哀号的有趣模样。
后来社妹不只在我这里吃早餐,连中餐跟晚餐都顺便吃完才离开。
现在我妹的家跟我老家都没了,不知道她会回去哪里?
顺带一提,她本来想逃避洗澡,但还是被我强行抓去浴室里面清洗干净。
「岛村小姐这样好像小同学。」
「毕竟我们是姐妹嘛……」
我在入夜之后钻进被窝,一闭上眼,安达的身影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眼前。
『所以,我明天会去找新电视。』
『可是这里已经有电视了。』
安达指着房里的小电视。
『那台电视也是有它无能为力的时候。』
『你居然要跟我以外的人玩……』
安达凝视着我,眼神里尽是责备。听她讲出这么难搞的话,也是满怀念的。
『安达要一起玩吗?』
『我就不用了。』
安达闹起脾气,把头撇向一旁小声抱怨。
『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
『嗯。』
说完,她大概是稍微消气了,又重新转头看向我。
『你需要机型比较老旧的电视吗?』
『嗯。这或许也代表科技进步不完全是好事。』
安达陷入短暂思考。我静静等待安达想出答案,同时注意到安达身上穿着高中制服。安达收回指着电视的手指,微微指向自己。
『就像我一样吗?』
『对。』
这让安达脸上出现了些许笑容。
我在对安达报告完今天发生的事情过后睁开眼,再次闭起眼睛,将注意力改为集中在准备睡觉上。
一想到明天难得有事可做,我很快就睡着了。
没想到我现在连要睡觉都得多费一点工夫才睡得着。我在奇怪的地方深刻感受到自己真的老了。
最近整个社会都在热烈讨论真的有外星生物存在,以及该怎么尝试跟外星生物交流,但老早就有个外星人会悠悠哉哉地走在我旁边了,害我忍不住觉得真的有外星生物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呵呵呵,其实我不是外星人,是批剖people。」
「不要随便读我的心。」
我一开始没有马上看出她今天穿的是什么动物的衣服。她头上有角,我本来以为是一般的鹿,结果好像是驯鹿。这只出现在错误季节的驯鹿连雪橇都忘了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话说,我想突然讲一件跟早上有关的事情。」
「什么事?」
「早上应该不是讲你好,要讲早安吧?」
她昨天跟今天来的时候都是说你好,我现在才突然觉得很奇怪。
「因为小同学说她比较喜欢你好。所以早上也是说你好~」
社妹举起双手。
「是喔~为什么?」
「不知道~」
社妹似乎没有问我妹为什么喜欢你好,看起来也是深感疑惑。
我试着推敲我妹的想法,可是还是完全没有头绪。我妹的思维还真特别。
「真不可思议。」
「是啊。」
我妹或许就是因为这种个性,才会一直很宠爱社妹。
我好久没有跟别人一起上街了。也很久没有出远门,跟直接曝晒在太阳底下。今天天上飘着大片的薄薄云朵,把太阳遮到只剩朦胧轮廓。太阳的光线跟形状都模糊得像是上面贴着一层纱布。这种天气走在外面,至少是比出大太阳的时候舒服一点。
不过我的肩膀跟腰似乎还是不免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变得沉重起来。
我这个年纪已经不太能抵抗地球的重力了。明明体重比以前还要轻,却没有力气承受这份重担。
「我这老骨头大概是去不了宇宙了。」
我本来很想在死前至少体验一次身在无重力空间的感觉。然而,宇宙现在仍然离我这么遥远。
我似乎还是来不及亲眼见证能够轻易飞上宇宙的时代来临。
「要带你去宇宙吗?」
社妹用直率的眼神看着我,并以极其自然的语调这么问。
听起来很可能只要我说一声「嗯」,我就会在转眼间被她带去宇宙。
该拜托她带我去吗?要不要趁机体验一下变得更轻的感觉呢?
『安达有办法跟着我去宇宙吗?』
『不论岛村去了哪里,我都一定会跟过去。』
『那真是太好了。』
这个世界没有鬼魂。所以已经死掉的安达没办法再去任何地方,也早就消失不见,再也不可能见到她,是真的已经不在了……我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总之,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任何的「下一次」。
我是不是已经只能在心里这种没有实体的地方见到她了?
「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做,就算了吧。」
「这样啊。」
社妹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就像是认为我答应或不答应去宇宙都无所谓。
我决定在开始找有卖老电视的店家之前,先去应该很熟这方面知识的专卖店问问看。对方讲解得很详细,可惜我有差不多一半是有听没有懂。单就结论来说,是我其实只要买转接器,就可以用现在的电视玩了。
「这年头的科技还真方便啊。」
所以,我似乎没必要买新电视。
『说用原本的电视就可以玩了。』
『反正也没有多少空间放电视,幸好可以不用买新的。』
『是啊。』
我想起我跟安达以前面对面讨论退休前住的那间公寓要摆哪些家具的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到都快要头贴着头了。
当时那段时光,就好比是用幸福来玩堆积木。
总之,我后来就在街上散散步,顺便买好了转接器。
我没有因此经历一场走遍整个城镇的寻找转接器大冒险。毕竟我也上了年纪,尽量轻松解决才不会吃不消。
「哇~」
某个一手拿着刚买的焦糖玉米脆果,心情好得不得了的家伙也跟着我回来家里。
我不理会躺在我床上的那家伙,马上把游戏机接上电视。我没有先测试游戏机能不能开机,如果开不了机,到时候搞不好又要多出门一次去找店家处理——我一直到出去走了一圈回到家,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保存得很好,外壳完全没有变色。摸起来也感觉不到老旧。我在心里说完这句话,才开始思考什么叫摸起来很老旧。说不定积了一层灰尘和脏污那种像一层薄膜的触感,就是我认为的摸起来很老旧。很好,我还很年轻嘛——我捏起自己满是皱纹的手背,对自己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谎。
「遥控器……找到了。不知道开不开得起来。」
我照着店员刚才的细心教导把游戏机接上电视,切换频道。画面在一瞬间的漆黑过后,描绘出五彩缤纷的影像。
「喔喔~」
社妹摆动着她的双脚。
「还开得起来耶,好乖好乖。」
我轻轻抚摸跟我同年代的游戏机,脑海里有一瞬间闪过我妹小时候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妹曾有一阵子是风云人物,感觉生活还满忙碌的,不知道是不是其实意外有足够时间可以用在娱乐上?
我把坐在我腿上的社妹当成抱枕抱着,就这么操控起手把。
「喔,里面有好多游戏。」
这些似乎是我妹买的数位版游戏。她最后一次玩的,好像是有勇者会去斗恶龙的那一款。我几乎没有玩过这类游戏。应该说,这种主机游戏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上不会碰,只会陪我妹或朋友一起玩。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是有空就会一直睡觉。
我不觉得自己玩得起动作游戏,挑可以悠闲玩的游戏比较刚好。所以我决定去砍下恶龙的首级。我打开游戏,无聊随便乱按按键,就不小心跳过开头影片了。不过就算了吧。于是我直接继续前往下个画面。
我按下继续游戏,就看见第一个存档是我妹名字的平假名。
居然用本名来玩,你还真大胆啊,吾妹。
她存档的等级还满高的,不知道有没有玩到破关?我有点想开起来看看。
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毕竟这是我妹的存档。」
随便乱动搞不好会惹她生气。
怕一个已经过世的人也是满荒谬的。不过我笑了笑,心想鬼魂的确是很可怕啦。
我建立新存档,开始新游戏。我很犹豫要用姓氏还是名字来取名,最后决定取名岛村。
「是勇者岛村小姐啊。」
「我是勇者~」
因为只有亲人会直呼我的名字,现在已经不会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了。
而且我在公司里也没人叫我抱月小姐,也难怪会愈来愈不熟悉自己的名字。
「小同学曾告诉我勇者是一种要修复扭曲的世界,带来和平的职业。」
「咦?真的吗?」
我都不知道勇者要负责这么困难的工作。
「所以要说岛村小姐是勇者,其实也不算错。」
「真的假的?那我还真厉害耶。」
我突然就被捧成勇者了。我稍微想了一下。嗯。
「我不会多给你其他零食喔。」
「哎呀~」
我就知道。
「我看看,勇者岛村今年十六岁……真年轻。」
居然这么年轻就要独立自主,活在这个世界还真辛苦。而且我带着一脸傻笑接受国王的召唤,又发现国王是要我去讨伐邪恶。人生的难度又更上一层楼了。
还有,大臣叫我要找些伙伴同行,不要一个人去。
如果是国中那时候的我,一定会故意唱反调,自己一个人出去旅行。
「竟然会帮忙介绍朋友,还真方便。」
「是啊。」
因为要组成四人队伍,所以我在稍做思考之后,决定请对方帮我介绍日野、永藤跟安达。我这一辈子认识的人是不算少,可是真要挑三个旅伴的话,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她们了。
只是实际上安达很少跟日野和永藤走在一起。
永藤老家是开肉店的,职业选商人,日野选玩乐者,但是安达该选什么?
『你想要当什么?』
『咦……上班族……』
『我不是要问这么现实的职业。』
『那……僧侣……?』
『原来你想当僧侣吗?』
听起来不是开玩笑。
『因为我觉得可以治愈岛村的话……好像还满不错的。』
安达说这种话真可爱。
「那就僧侣。」
感觉着重攻击的职业有点少,但就算了吧,无所谓。我把职业是僧侣的安达加进队伍。
我没料到居然连在游戏里面都是十六岁的时候跟安达认识。
说不定十六岁这个年纪跟安达特别有缘。我忍不住稍稍笑了出来。
「怎么没有我?」
「啊~那就至少做出来放着吧。」
我顺便做了一个我妹。我妹随便挑个魔法师就好了。
「至于你的职业……」
「呵呵呵,岛村小姐觉得我像什么职业呢?」
社妹用她短短的小手对空气迅速挥了几拳。
「盗贼。」
「哎呀?」
这个盗贼很擅长偷走冰箱里的食物。不对,她常常会被逮到反而应该说不擅长?
「好,做好了。你就负责跟我妹在家里吃点心吧。」
「听起来还不赖。」
我留下二话不说就答应的社妹,踏上旅程。
「我期待你带伴手礼回来喔~」
「没有那种东西。」
于是,我离开了城堡,在外头游荡。遇到的敌人大多是被我跟永藤打倒的。商人的力气意外很强。而且她偶尔会捡钱回来,比我认识的永藤还要勤劳。而日野也意外没有玩乐得太频繁。这倒是挺像只是自称很爱玩乐的日野。
我像是在往返公司跟自己家一样,在野外四处徘徊,赚取经验值跟钱。勇者旅程的第一步意外不怎么精采,只是一直重复做一样的事情。玩的人是不会太无聊,不知道只是在旁边看的人会怎么想?
「你这样看我玩开心吗?」
我看向就在我怀里的社妹,问她会不会无聊。
「很开心啊~」
她一脸灿笑,显然不是在说谎。
「我以前也常常看小同学玩。」
「这样啊。」
「而且她偶尔会给我零食吃。」
社妹很明显地瞥了我一眼。
「零食~」
「我不是已经买给你了吗?」
我低头看着社妹怀里那一袋让她爱不释手的焦糖玉米脆果。
「这是伴手礼,我还想要另外的。」
「太厚脸皮了。」
「呀~」
我用下巴钻起社妹的头顶,钻得她发出听起来也不是真的觉得痛的哀号。
我就这么让自己的意识表层飘散到白天的空气当中,一直在同样的地方打转。
虽然只是很单纯的重复作业,但看到数字累积得愈来愈多,也是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我现在的生活很难找到成就感。
「好玩归好玩……可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玩到破关。说穿了就是我有点担心自己的寿命撑不到那时候。
「好想赶在死前玩到破关。」
我不禁小声讲出这种话。接着回到城镇里面。
我马上跑去卖武器跟防具的商店。看了看商品价格,发现我可能需要跟钱包讨论一下该买什么。我以为我赚的钱够多了。
游标不断上下徘徊。
底下传来零食袋的沙沙声响。然后——
「那么,岛村小姐可能得稍微加紧脚步了。」
社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
「是喔。」
我也拿起一颗焦糖玉米脆果来吃。我很喜欢它软脆的口感跟淡淡的甜味。
随后我便一边烦恼该先买武器还是防具,一边问:
「我是不是快死了?」
「这很难说喔~」
把焦糖玉米脆果吃进嘴里嚼一嚼,脸上就立刻出现了笑容。
「岛村小姐剩下的寿命在我看来就跟焦糖玉米脆果一样短,我无法判断是长是短。」
「是喔……」
「所以有可能就是明天,也有可能是快一百年以后。」
「不,不可能是一百年以后……」
她给出的数字太笼统了。就好像把不是那么努力赚来的钱随便花掉的我一样。
「算了,无所谓。」
我犹豫到最后,还是决定买好一点的防具给安达。我现在才想起来,我好像很少送她衣服当礼物。仔细想想,我每年都是送很奇怪的礼物给她。我没什么资格笑永藤的品味很奇怪。不过安达的品味也是满有趣的,我们年轻时一起搬去公寓的时候,她居然带着空罐跟回力镖过来。那个回力镖我还有印象是我送她的,可是那个空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空罐不会占位子,所以我有把它带来,没有丢掉。不知道那个罐子是不是藏着安达的回忆?
它现在被我摆在柜子里面当装饰,可惜它目前还没带给我任何好运。
我不知道那个空罐的价值何在,又或者只是我忘记了。
『所以那个空罐有什么意义?』
『原来你不记得……』
安达开始闹脾气了。不过我没有笑安达,而是笑自己编了一个不知道答案也没关系的回答。
「如果真的来不及,你再帮我玩完吧。」
我把这个任务托付给看起来很闲的家伙。但是她拒绝了。
「岛村小姐,我也是很忙的喔。」
这声异常干脆的拒绝,还伴随着焦糖的甜甜气味。
社妹很难得会这样拒绝人。
她说不定是要我自己想办法赶得及玩完。
「……说得也是。」
「呀~」
我懒得反驳她,就只用下巴去钻她的头。
我在被窝里躺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挣扎,乖乖起床。
不管有没有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一片黑暗。我起来之后四肢着地,在床铺上寻找看不见的手把跟游戏机。接着打开电源,被电视的强光闪得忍不住把视线撇向一旁。我盯着墙壁,等待眼睛习惯强光。
居然会半夜睡不着爬起来打开游戏机,感觉我的作息一定会变得很不规律。
我从傍晚存档的地方继续玩。现在是等级八。
我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动,眼睛则是觉得眼前景象变得模糊,分裂成两个。
我在这幅景象当中看见安达坐在附近。这次也是穿着制服。她的手脚没入黑暗,没办法看清楚轮廓。
『我搞不好快死了。』
我向安达报告这件事,使得她皱起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这种话从那家伙嘴里说出来会莫名有说服力。』
而且那家伙很不会说谎,如果是想骗我,一定一听就听得出来。
『你很在意吗?』
『也不是说在意……毕竟每个人老了以后,都要面对这种现实。』
「你会害怕自己死掉吗?」
我的手指有一瞬间停下了动作。但我依然看着前方,若无其事地回答:
「嗯~还好。」
这世上已经不存在让我留恋人世的人了,所以我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如果是我比安达早走,我搞不好会担心得浑身发抖呢。」
「岛村真的会担心我吗……?」
「当然会啊~而且安达妹妹一个人在家的话,搞不好会天天以泪洗面。」
「才……才不会……应该会吧。」
「所以我很庆幸是你先我后。」
虽然我对她先丢下我离开还是有点怨言啦。
安达似乎也有什么不满,头低低的,眼睛则是看着我。
「嗯?怎么了?」
「我在想……我离开的时候,岛村有没有哭……」
「咦~葬礼那天你没到现场看吗?」
「我怎么可能看得到……」
说得也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你当时有哭吗?」
安达脸颊微微泛红,看起来很高兴。她居然知道别人有哭就这么高兴,还真过分啊。
「我当然会哭啊。」
老实说,我当天没有流多少眼泪。说不定我那天早就已经没有力气哭了。
哭似乎也是一种需要消耗体力的行为。
「真的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会撒谎呢?」
「可是我觉得岛村替那只狗流的眼泪搞不好比我多。」
「呃~啊~这个嘛~」
我努力掩饰自己差点想老实回答「可能喔」。安达随即噘起嘴唇。
「可是,我们人没办法跟狗对话啊。」
「嗯?嗯。」
「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让狗感受到我有些平常就想告诉它的话……大概是因为这样,累积在心里的情绪才会在最后一口气爆发出来。」
我补了一句「我自己是这么觉得啦」来作结。单方面的强行作结。
「话说,安达,你的攻击力好像有点低耶。」
我借着电视画面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转移话题。
「可是我是负责回复的……」
「日野玩乐的次数开始变频繁了,安达也要加把劲才打得赢啊。」
我们必须两人携手合作,不能像做家事那样各自分担。
安达起身走来我旁边。现在只有安达是她年轻时的外貌,跟她肩并着肩会让我有点过意不去。
「岛村。」
「怎么了~?」
「那个……谢谢你……一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刻都在身边陪伴着我。」
安达抓着裙摆,对我说出这番话。
「因为我那时候是一觉不醒……来不及告诉你这句话。」
「啊……你的死法的确满幸福的。」
我本来想挑些适当的词汇,结果反而不小心变得听起来很奇怪。
「我很高兴安达死前没有受到病痛折磨……不对,应该说松了口气吧?嗯。」
这种敏感的话题会突显出我们彼此的语文能力有多惨烈。
「可是我害岛村只能自己一个人度过余生……那个……对不起。」
「啊~没关系啦,反正你会来看我嘛。」
道谢……我也趁这个机会向安达道个谢吧。
「我也要谢谢你连在死后也愿意继续陪在我身边。」
安达露出生硬的尴尬笑容。啊,安达果然不习惯这样笑。
「虽然也只是幻觉而已。」
「是没错啦……嗯~搞不好真的剩没多少时间了。」
安达讶异得睁大双眼。我和近在眼前的安达四目相交,点了点头,笑说:
「因为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安达的声音是从我耳朵附近传来的。」
自从安达离世之后,她的声音就一直只在我的脑袋里响起。
然而现在却是从旁边传来,就像她真的在我身旁。
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脑内,而是外界。
我其实还想再多听她讲几句话,可惜我说不定太早提及这件事了。
安达在我说完她的声音像是从耳边传来的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我还想再多跟她聊一下,所以我本来打算闭上眼睛,期待她的声音会逃回我的脑海里。
不过就算了吧。结果我就这么抬起头,没有闭上双眼。
「真不愧是僧侣。」
她真的有带来不小的疗愈效果,滋润了我的身心。
我原本以为这世上没有鬼魂,但怎么说,看来是我还太有活力了。如果我稍微往死亡靠近一步,说不定就能马上发现她其实一直待在我身边。
假如我的猜测没有错,我以后搞不好可以更频繁地见到安达。
我的未来充满光明。
「我今天是真心觉得……如果我的老年生活只要有回忆跟一点娱乐就能过上充实的一天,其实也不坏。」
我坦白说出来不及告诉她的这番话,随后便直直看往正前方。
当天晚上,我已经看不见安达的身影,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你好~!」
「……早安……」
「岛村小姐今天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呢!」
「你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还是说,她是指我彻夜未眠,一直玩游戏玩到现在很有精神?
那的确是满有精神的。
只是我开始出现头痛和眼睛干涩等各种疲劳症状了。
我玩了通宵,现在人在沙漠。我没有跟安达一起去沙漠旅行过。感觉日野说不定曾跟家人一起去过。
「我玩这么久了,应该快看到最后魔王了吧~」
「还要很久才看得到喔。」
「咦?真的吗?」
糟糕,连两天熬夜真的会出人命。
社妹溜到我的腿上。
「呵呵呵,你好像玩得很开心呢。」
「啊,嗯,算满开心的。」
我喜欢这种不用花多少力气就能出外旅行的感觉,很适合我这种个性的人。
职业是商人的永藤在战斗中开始显得不太够力,不过还是继续我行我素地四处捡钱回来。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带游戏机过来,不过谢谢你让我有事好做。」
「啾~?」
社妹用像是叫声的声音表达疑惑。
「因为那天是岛村小姐跟我的生日,我才会送礼物给岛村小姐啊。」
「生日……啊。」
我屈指数回两天前。
对耶。
我真的很容易忘记自己的生日。
「你当天明明可以直接跟我说是生日礼物啊。」
「哼哼哼。」
「这种时候不是用笑声来接话。」
「我忘记说了,祝岛村小姐生日快乐~」
「……嗯。」
我还记得自己以前曾跟这家伙谈过生日的事情。
我回想自己当时说的话,说:
「也祝你生日快乐。」
我将自己对社妹怀抱的种种想法,全部浓缩在这句祝福当中。
总之——
我在金字塔前驻足深思。
「你有没有什么希望我帮你买的零食或点心?」
反正她也只会想要食物。
「那可以请你帮我买甜甜圈吗?」
「甜甜圈……喔,这么说来——」
我第一次送点心给社妹就是送甜甜圈。可以说是开始喂她点心的起点吧。
我想像如果我当时没有送她甜甜圈,现在会怎么样。
没有游戏机,电视开不起来,眼前一片黑暗。
只是那样的未来一定打一开始就不存在。社妹说的「命运」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我记得你那时候说给你甜甜圈的话,你就会告诉我宇宙的秘密吧?」
「现在通膨了,要给两个才可以听秘密喔。」
「你就只学些奇怪的知识。」
「我至少有一个可以吃就够高兴了。」
她做了不小的让步。宇宙的秘密啊。
「………………………………」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
「我还可以再见到安达吗?」
比起什么宇宙的秘密……不对,我或许就是想问这个宇宙的构造是不是一如我的理想。
「当然可以。」
社妹回答得毫不迟疑。
「因为其他的岛村小姐也一样命中注定会和安达小姐相遇。」
我记得社妹以前也提过这件事。在很久以前。
「别的我啊。所以我已经见不到她了吗?」
「毕竟我们没办法跟死掉的人见面。」
明明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从社妹嘴里讲出来却是格外突兀。
「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我就知道。」
社妹本来就不会讲这么符合常识的话。
如果我拿自己有看到安达的幻影来反驳,是不是就无可救药了?
「换句话说,就是可以见到还没死掉的人。」
「……嗯?」
她好像在说很深奥的话,可是我听不懂。我这颗老脑袋没有灵光到能解读她的意思。是想说已经离世的人其实还活在回忆跟过去里面那种精神层面的地方吗?
「算了,实际上是怎么样都无所谓。」
反正我们已经跟彼此道过谢了。即使那不一定是真的安达,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嗳,你有办法去跟其他的我见面吗?」
「不是办不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她讲得还真是轻松啊。但我也懒得怀疑她了。
「那,如果有哪个我一直遇不到安达,可以帮我去看看她吗?」
就算社妹说过我们绝对会相遇,也说不定难免出现一两次小瑕疵。
那样……会让我很放不下心。
「我认为这世上不能有任何一个遇不到我的安达……也不能有任何一个遇不到安达的我。」
因为「安达与岛村」的世界缺了我们其中一个人,就无法成形。
「……这也是个好主意。」
社妹脱下兜帽,以露出牙齿的灿笑抬头看着我。
有个可以努力的目标,应该也会让看起来成天游手好闲的社妹比较有干劲吧。
「那么,我会按照约定——」
「嗯。」
「索取甜甜圈……」
「居然是想讨甜甜圈喔。」
真不愧是社妹。我摸了摸笑容非常天真无邪的社妹的头。
她的头摸起来依然像是碰触到了天上的月亮,让我莫名松了口气。
当天,我在曾经是他人住家的废墟后面找到一辆外形相对完整的脚踏车。我缓缓拉起横放在地的脚踏车,确认它有多牢固。比如上下甩动,或是用脚踩踩看。它没有快要解体的迹象,于是我把踏板擦干净,小心翼翼地骑上去。一踩下踏板,它就像我刚睡醒的时候的筋骨一样不断发出哀号,踩起来相当沉重和费力。看来得多少修理一下,才能拿来骑。
不过就算修好了,我大概也不会骑着它离开城镇。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个不是食物的新收获感到高兴,就这么顺着原路折返。我牵着的这辆脚踏车把手上有铁锈跟沙子,这种触感让我的背部不时有种类似起鸡皮疙瘩的感觉。我看向自己的掌心,发现掌心早已被脚踏车把手上的脏污弄得黑黑的了。我拍打自己的脚,想拍掉这些脏污,结果害我的脚也一起跟着变脏。
我本来想对这幅惨况说些什么,可是我稍稍张开嘴巴,也只吐得出极为干燥的一口气。
我最近连自言自语的次数都变少了许多。或者该说我早就把想说的话都说过一轮了。
我甚至已经看腻了每天都在变化的天上云朵,双眼老是看着地面。
黄昏总是会压得我微微低下头。我一发现自己下意识驼背,就会刻意稍稍挺直背脊。脚边平时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不过今天多了车轮转动的声响。我稍稍倾耳聆听这两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现在似乎连人类以外的生物也几乎全数灭绝了,所以很少看到会动的东西,也很少听见其他声音。只有在风中摆荡的花草跟云朵还活着。我让自己勉强能加入它们的行列,并走往城镇的边缘。
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绕了一点远路,结果只是稍微拉长往返的路程而已。
觅食、进食、睡觉、醒来。
这种循环就好比车轮,却又存在本质上的不同。车轮只要转动就会前进。然而我一定只是原地踏步。
我只会驻足于这座城镇,随着时间逐渐风化。
那个人教了我求生技巧,没有教我该怎么订定人生目标。
或许这个世界根本不允许人类拥有那样的从容。
若真的想要一个人生目标,就必须自己去想办法找出来。
我为什么活着?再说,我这样又算活着吗?
我清楚感觉到某种无法仅靠着呼吸得到满足的东西,正随着我的身高增长逐渐长大。
假如扶养我的人没猜错,那我说不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或特别的意义,才会变得长寿。
我的心说不定就是在追求答案。
这使得我隐约留存的感情之中,出现朦胧的人影。
已成遥远过往的记忆里存在着与他人的对话,以及肢体接触。
传递出去的声音,也能够得到不同的回响。
这颗星球上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活着的人类吗?
我最近常常想着遥远到难以想像的远方,而这种时间是日渐增多。
我要去到多远的地方,才能找到一些特别的事物?
我已经太习惯在这个满是废墟的地方生活了,怎么说——
一种不愿多花心思改变的懒惰就像是重力一样,把我压在这个地方。
因为我不离开也活得下去。
我留在这里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但至少可以维生。
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事,以致于我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去寻找不确定存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一定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刻。
「…………………………」
雪——我明明用自己沙哑的声音说出这个字,却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有个白色圆点从天上掉下来,让我忍不住停下双脚。
冬天早已过去,也是为什么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颗晚了一步才降临大地的白雪。我跑去用手捞起被风吹走的雪,然而雪一落到我的手上就立刻消失,只留下淡淡光芒。
我久违地抬头望向天空。
「啊。」
我吐出一道混浊的惊呼。
我看见天上有个东西,不禁大大张开嘴巴,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开始只是个暗红色天空中的小点。
它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接近我。
小点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人的形状。
明明看起来轻得搞不好会被风吹走,那家伙却是一派轻松,甚至毫发无伤地笔直降落在我眼前。
而且她就像是故意挑过降落的位置,精准落在脚踏车扭曲的篮子里面。
「喔……喔喔……」
我无法顺畅发出平常不需要用到的声音。
那家伙身上散发着完全不受周遭光线明暗影响的光芒,她先是四处张望,确认周遭的情况。我从没见过的水蓝色光粒因而在空中起舞。还残留在天上的那些光粒就好像画出了一座高塔。
那条由光粒形成的轨道受到强风吹袭,顿时消失不见。
光粒顺着迎面吹来的风包覆住我,却也在不久后随风而逝。
并顺道带走了我身上的干燥气味和尘土。
那家伙慢了半拍才像是突然发现我的存在,转头看向正前方。
我看见她的后脑勺有一只水蓝色的蝴蝶在振翅飞翔。
接着那家伙就仿佛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对我露出灿笑。
然后举起双手,依然笑容满面地说:
「你好~!」
这就是「一切的」「再一次的」——
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