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希耶斯塔大人从长眠中苏醒后一个月发生的事。
“你以后不用来了。”
在一家咖啡厅的露天座上,我的主人希耶斯塔大人泯了一口红茶,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来得还是太突然了。我心里很难过,但没办法,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就这样。”
“……诺切丝。你什么时候学会装哭了?”
希耶斯塔大人直勾勾地盯着一脸严肃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我。
说是装哭,也没流眼泪。我虽是机械之身,也忠实还原了泪腺,所以我是可以流泪的,现在则不凑巧没哭出来。
“只是想报复一下。报复一下把用完的女仆随便丢弃的希耶斯塔大人。”
“不要说这种难听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希耶斯塔大人吃惊地叹了口气,继续说。
“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接下来你应该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
我本来就是“发明家”史蒂芬·布鲁菲尔德造出来的希耶斯塔大人的备份。主要目的就是将希耶斯塔大人的遗志传达给渚、唯、夏露,还有君彦。让他们的思绪从过去、真相、使命、逝者中解放出来。完成了这些,我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可一件希耶斯塔大人也没预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以君彦为首的他们都没有放弃侦探。面对假借希耶斯塔大人身体的我,君彦摇着我的肩膀,对蓝天发誓,一定要让希耶斯塔大人醒过来。
而这个心愿实现了。他们做出的努力、献身、牺牲多到难以写清。希耶斯塔大人醒了,现在在我面前喝着她最喜欢的红茶。我打心底感到高兴——
“——所以,我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这不是讽刺,也不是自嘲,我真心这么想。如今我已经结束了我的使命,开启新的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
本来人生这个词也用不到我身上来。我不是人类,只是机器,如何能在没有指令、没有目的的情况下生存呢。
“你不断问出这个问题,不就说明你享有人生吗?”
希耶斯塔大人用叉子将蛋糕送入口中,以轻快的语调说道。
“这种话像是一般大学生说出来的。你还处在合法延缓期注吗?”
译注:心理学术语,指青年在进入社会时进行自我探索、整合人格的缓冲期。
“……诺切丝。你怎么现在对我说话那么冲了?”
“我实在不明白希耶斯塔大人为什么要我走。”
我面无表情地把头扭向一边。
但这当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程序是这么写的,我才有这种态度,不是我自己想说这么消极的话的。高性能,拥有大人人设的我才不会干这种小孩子才干的事情。
“话说,唯不是在招新人吗?想不想去那里干干?”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也能让这身女仆装派上用场。唯也是个性格古怪的人,在她身边肯定不会无聊的。
“……可是,希耶斯塔大人。我想我还是。”
“我再说一遍,诺切丝。我希望你能自由地活下去。”
希耶斯塔大人温暖的双手包住了我冰冷的手。
“你把我的遗志传递给了大家。助手他们那出人意料的心愿从诞生到实现,全是你在见证。而你自己也确实和他们心怀相同的心愿。”
——是的。
所以我之前才将希耶斯塔大人最后的话语传达给君彦他们。——希耶斯塔大人其实并不想就这么死去。我自己也一样拥有拯救希耶斯塔大人的心愿。
“你就这样与渚、助手并肩作战。在我沉睡的时候,你一直在他们身边陪伴着他们。已经足够了。你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了。……抱歉,这么讲可能有点无情。我确实不太擅长表达。”
希耶斯塔大人自嘲道,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过,我希望你变得××。”
“××吗。”
这可能吗,对于我这个机械人偶来说。这种想法,以及想让希耶斯塔大人醒来的心愿到头来不过是来自于史蒂芬的人工智能。所以我其实哪有什么意志……
“没事。你会找到这样东西的。”
侦探温和而又有力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
“你一直在支持我和助手,不可能找不到答案的。”
这些话的意思有些听不明白。什么“这样东西”“答案”。又是“人生”“意志”“××”这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东西。——尽管如此。
“如果你就是想拥有一项使命的话,我给你。你的下一项任务,就是变得‘××’。”
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话时,机械之身的我莫名有种心热热的感觉。
运行出错了吗?机械之身常有的事。如果没有史蒂芬定期的维护,这具身体早就被漏洞冲垮了。
“新的‘使命code’吗。”
可我正要做此解释,这时自己的机械肉体上又覆盖了新的程序——其名称为“××的代码”。这项使命有些无耻、多管闲事,但它就像玻璃艺术一样易碎,所以我想好好保管它。
“怎么样,干得了吗?”
希耶斯塔大人还是同往常一样任性地向我下达艰难的使命……不,是委托。
“诶,没办法。”
我就像某个侦探助手一样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原主人说道。
“维护委托人的利益是我的工作。”
刚说完这句漂亮的台词,我突然惊醒了。
不用看周围,我知道自己正睡在床上。我在唯大人的宅邸,自己的房间里。
“……梦。”
自己刚才梦到的是一年前跟希耶斯塔大人执行的一项真实存在的交易。
我的梦一直都是这样。
没有在天空自由飞翔,在海里和海豚游泳的梦。我不会梦到这种妄想的场景,不过都是记录data的再现。这就是机械人偶的特性吧。
“…………”
但在这次的梦里有几个词没听到。就是希耶斯塔大人提到的“××”。一年前,她肯定对我说了什么。
我猛然看向时钟,距离自己平常起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我急忙收拾妥当,往厨房走去。
“哈哈,难得成了懒觉大王了啊。”
身穿围巾的唯大人已经在厨房里了。她背对着我,正拿着平底锅炒菜。
“对不起,我来吧。”
“不,偶尔一次没事的!我也挺喜欢做菜的!”
唯大人笑着回过头,但随即又吃惊地睁大了眼。
“你哭了吗?”
“——呃?”
被她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右眼留下的眼泪。“抱歉。”我慌忙拿手帕擦了擦。
“好奇怪。是最近没维护好吗?”
以后在关键的时候出现运行出错就糟了。应该怎么办呢。
“是有什么心事吗?”
唯大人关了火,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诺切丝你也去吧?”
“嗯。昨晚收到了——请帖。”
看来敌人阵营已经准备就绪了。
为了带回希耶斯塔大人,又为了打倒“绝迹圣域Another Eden”的艾丽西亚和丹尼·布莱恩特的亡灵。我要和君彦他们一起奔赴战场。
“你,能回来吧?”
唯大人要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守护我们美好的日常生活,所以选择了留在这里。但她是有什么预感吗。未被眼罩盖住的右眼不安地颤动着。她好像误会了我流泪的原因。
“唯大人,容我失礼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主人唯大人的头。
“诺切丝……?”
身为女仆不该做这种失礼的事情,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不愿让这名给全世界人带去笑容的偶像露出这般悲伤的表情。
“没事,我一定——”
——一定,回来。
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没事,我去那里不是为了制造悲剧的。”
唯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因为我其实还记得。梦里没听到的那个词——我此去就是要证明,自己就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