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夏岛的事件落幕后,三天过去了。
「那么电索官,我们会再派人去分析配对阿米客思的。」
「谢谢你。要麻烦你了。」
清晨的杜拜国际机场航厦比想像中还要冷清。候机室只有零星的人影,嵌在部分天花板上的镜子空虚映照出宽敞的空间──埃缇卡与安格斯室长握手道别。看着完全恢复正常的他,埃缇卡就像这几天安心了好几次那样,再度松了一口气。
安格斯率领的诺华耶公司特别开发室技术团队要暂时返回伦敦。这也是为了作好准备,正式协助今后的调查──埃缇卡的目光转向安格斯的后方,看见工程师们在稍远的地方闲聊。他们小心翼翼地包围着阿米客思的分析舱。放在推车上的分析舱如果碰到尖峰时段,应该会更加引人注目吧。
「啊啊。」安格斯好像注意到埃缇卡的视线了,于是朝分析舱回过头。「关于史帝夫的证词,听说伦敦分局的搜查官改天会来总公司侦讯。如果冰枝电索官也有需要的话,请随时联络我们。」
结果自己跟史帝夫在中央管理室分别后就没有再见面了。
从修理工厂回来时,他就已经躺在分析舱内。事情暂时落幕的现在,国际AI伦理委员会基于运用法,认为史帝夫不应在诺华耶总公司以外的地方维持启动状态──毕竟他背负了失控阿米客思的污名,但这个指示竟然是来自正在接受调查的涉案机构,实在很讽刺。
对史帝夫来说,这次的结果绝非他所乐见的。
但愿协助今后的调查,可以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一点。
「到时候我会再联络的。」埃缇卡做出一张笑容。「如果你们回去以后有重新启动史帝夫,请向他转达我们的谢意。」
「说到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虽说是因为『感染病毒』才会意识不清,但我竟然没有好好监督他……」
安格斯扶着额头,打从心底表示抱歉。
目前思想操控系统的存在并没有对警方以外的人公开。表面上,电子犯罪搜查局也赞同未得知思想操控一事的利格西堤发表的「经由软体后门感染病毒」的说法。搜查局的高层甚至将思想操控系统视为「可能性之一」──原因在于证据不足,再加上如果证实这一点,引起的混乱恐怕不是泰勒的思想诱导能够比拟的。十时等人当然相信埃缇卡的证词,但在找到决定性证据之前都选择掩盖麻烦事的高层决策,实在令人气愤。
「史帝夫反而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谢他。只不过虽说是为了辅助官,我还是要为『破坏他手腕』的行为道歉……」
「但是本人也同意了吧?」安格斯从鼻子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有电索官监督,我就放心了。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我们或许也不得不放弃史帝夫……他本身明明是无辜的。」
安格斯的话里带着身为工程师的同情──他始终认为史帝夫是因为失控程式码而不禁攻击人类的「被害人」。
「哈罗德,我会联络达莉雅小姐,你也要尽快来总公司维修喔。」
「多亏你迅速安排,我才能顺利装上正规零件。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什么特别不适的地方。」
哈罗德在埃缇卡身旁温和地答道──他的伤势已经修复得一如往常,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脸颊上的裂痕也消失了,现在正浮现跟平时一样的完美微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没有直接替你诊断,总是有点担心。」
「我知道了。那么我会尽早向搜查局请假的。」
「冰枝电索官,也请你帮我催他一下。毕竟他这个人有点工作狂的倾向。」
安格斯这么开玩笑,所以埃缇卡尽量用开朗的表情点头──即将开始登机的广播响起。安格斯虽然依依不舍,还是带着技术团队的成员,鱼贯走进报到区的门。史帝夫的分析舱也在转眼之间被吸入门内,消失无踪。
现场恢复寂静。
充满室内的浅薄喧嚣轻轻浮上台面。
「……我们回去找十时课长他们吧。」
埃缇卡小声说道,转身离去。哈罗德保持沉默,晚了几步才跟上来。明明没有特别爆发争执,肩膀还是不自觉地用力──往候机室的软性萤幕望去,就可以看到早晨的地方新闻。当地的女性记者正在大肆报导发生在法拉夏岛的「事故」。
『──造成约五千人受害的这起事故,原因在于全岛实施的「Project EGO」发生系统方面的故障,电子犯罪搜查局表示案件尚在调查中,因此未公布详情。YOUR FORMA的开发公司利格西堤透过社群网站的官方帐号表示,本案属于「经由软体后门感染病毒」的案例,并公布将在本周进行修正漏洞的系统更新──』
如果能拿到思想操控系统的证据,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埃缇卡咬牙,磨碎不甘心的念头。
两人离开候机室,往圆环前进。就算人潮渐渐变得拥挤,沉默也没有减缓,反而变得更加难以忍受──甚至能感觉到哈罗德的视线正钉在自己的背上。
「那个……」得谈些跟工作有关的话题。「辅助官,关于开发TOSTI的程式语言的保罗•洛伊德,你看过十时课长分享的资料了吗?」
「昨晚看过了。」哈罗德回以平淡的声调。「很遗憾没有在他的住家找到保存资料的痕迹……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死法相当可疑。」
「听说因为出了什么差错,所以这件事没有记录在洛伊德的个人资料里。」
埃缇卡重新开启十时提供的资料。
内容是与保罗•塞缪尔•洛伊德之死有关的旧电子新闻。这篇报导刊登于英格兰发行的高阶报纸(泰晤士报),发行日期是五年前──二○一九年一月二十一日。
地方专栏的一角报导了某起杀人案。
〈──二十日清晨,位于东南部弗里斯顿的民宅发生刺杀案。被害人是屋主德雷珀夫妻,居家看謢业者发现两人陈尸于寝室。根据凶刀残留的指纹,犯人是在同室自杀的保罗•塞缪尔•洛伊德工学博士。鉴定的结果指出,嫌疑人洛伊德的遗体被验出大量的酒精。当地警方推测嫌疑人借着酒意,闯进夫妻家中犯案。此外,夫妻与嫌疑人互不认识──〉
自己对弗里斯顿这个地名记忆犹新。那里是案件的核心人物,亚伦•杰克•拉塞尔斯置产的城镇,埃缇卡与哈罗德也曾在夏天造访过一次──而且电子新闻中附上的被害人住宅照片,就跟当时勘验过的拉塞尔斯家「一模一样」。
「拉塞尔斯购买的那栋房子本来就是二手屋。应该是发生这起案件之后,他才买下出售的房子。」埃缇卡想起自己打听关于拉塞尔斯的事时,附近居民的冷漠态度。「住在附近的人明明应该知道这件事,却什么也没说。」
「同一栋房子二度卷入案件,邻居有疑虑也无可厚非。他们应该是想尽量避免惹上麻烦吧。」哈罗德依然保持淡泊的语气。「不过没想到有隐情的是房屋而非拉塞尔斯本人……这真是个盲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栋房子的寝室墙壁有重新粉刷的不自然痕迹。埃缇卡当时以为是为了盖过小孩子的涂鸦之类的污渍──但实际上应该是清除了德雷珀夫妻遇害的痕迹,作为二手屋贩售。
只不过──
「开发TOSTI的程式语言的洛伊德死后,拉塞尔斯就买下了那栋房子,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偶然。」
「是的,实在太巧了。」
目前情报严重不足,当然还没办法推测具体的关联。
不过──这是绝对不能忽视的事实。
「拉塞尔斯毫无疑问跟这个保罗•洛伊德有关。继续追查洛伊德的话,也许总有一天能找到跟他有关的线索。」
千万不能忘记,保罗•洛伊德曾参与法拉夏岛的创立。如果尤努斯说得没错,洛伊德曾向各种相关机构洽谈都市开发的计画,负责招募出资者──而且不必多说,洛伊德说服出资者赞助的法拉夏岛成了思想操控系统的实验场。
简而言之──
「洛伊德可能跟那个『同盟』有关。」
一切开始环环相扣。
办案的方向应该没有错。
最后,两人从航厦走到户外──一大早就膨胀的暖风吹起埃缇卡的浏海。圆环上已经挤满了计程车,车顶反射着还很微弱的阳光。
埃缇卡不经意地停下脚步,哈罗德便站到她身旁。
「但是就算要追查『同盟』,变成『那个状态』的塔尔伯特也无法接受侦讯。希望彻查所有出资者的期间,关键的共犯不会趁机逃走。」
阿米客思的眼神捕捉到自己。这种被某种东西刺中的感觉,一定不是因为多心。
埃缇卡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
「就算那样……也只能脚踏实地地继续办案了。」
案发后不久,塔尔伯特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下,被送往杜拜郊外的医院接受治疗。他的颧骨有裂痕,也有脑震荡的情况,但没有生命危险,隔天便恢复意识。然而──原本没有什么健康问题的他陷入所谓茫然自失的状态,现在就像一具「什么话都不会说的空壳」。医师推测理由是精神方面的打击。
原因很清楚。
塔尔伯特的症状与艾登•法曼完全相同。
为RF型提供外表资料的法曼也被莱克希博士使用了机忆变造用HSB,因此丧失自我。他在侦讯室里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法庭上也依然保持缄默,自然让相关人士伤透脑筋。
埃缇卡确实想过,法曼的状态或许是机忆变造用HSB引起的──但是她没想到塔尔伯特也会呈现相同的症状。毕竟事态紧急,她没有考虑到那么多。
埃缇卡单纯只想删除机忆,却招致更糟糕的结果。
哈罗德说得对,现在已经很难从他口中问出真相了。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埃缇卡无法判断。
只不过──自己对一个人的人生造成了决定性的破坏,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知道莱克希博士对你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那个HSB交给你。但是你应该要知道那个人缺乏道德观念。」哈罗德的语调非常冰冷。「我可以很明确地这么说──你作了错误的选择。」
他的口气几乎可以用不屑来形容。
为了不被他发现自己差点屏息,埃缇卡开始深呼吸──那个时候,哈罗德在中央管理室展现的态度,从修理工厂回来以后也没有改变。不同于先前那种模糊的疏远,现在是更加锐利且明确的冷漠。埃缇卡已经隐约猜到这个结果,这几天却尽量不去想。
差不多该面对现实了。
不论有多么可怕。
「……我知道我做错了。」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可是那都是为了保护你和我。事情演变成那样,就没有其他的──」
「我不顾你的叮咛拿起枪,确实也有责任。」
「我没有那么说,你当时只能那么做。我也是不得已的。」
「你说得对,正因为如此──」哈罗德的话一度停顿在这里,然后马上溃堤似的涌出。「我先前也说过了,你的执着很不寻常。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埃缇卡舔了干燥的下唇。「你以前救了我。」
「但我并没有为了救你而做出牺牲自身清白的行为。」
「还有其他的理由,你是我的朋友──」
「我也是第二次说这句话,没有人类会为机械朋友犯下罪过。」
「你不是单纯的机械。」
「你想偷换论点吗?」
「我没有,再说……」每多说一句话,距离好像就愈遥远。「那就是当时最好的方法。我还以为你可以理解。」
「我可以理解。如你所说,为了隐瞒你自己的罪过,你有必要那么做。」
「那你为什么──」
埃缇卡这时不禁闭上嘴巴──她正面承受哈罗德的目光,因此感到错愕。湖水色的眼瞳非常阴暗,就像被蕴含冬日气息的大颗雨滴拍打般黯淡无光。在地下室取回的平静早已被冲刷殆尽。
到处都找不到。
到处,都找不到。
这个事实咬穿了埃缇卡的内心深处,形成一个深深的洞。
到底是何时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当初没有看得更仔细?不,自己一直看着。可是自己没有理解,错估了彼此之间的裂痕深度。
他的苦恼一定超乎想像。
到了现在,埃缇卡才注意到这一点。
已经太迟了。
哈罗德明显扭曲眼角。
「……埃缇卡,我就是不懂你的心情。」
这毫无疑问是自己最害怕的一件事。
在他的话语落地碎散之前,必须同样用话语连接下去。必须接住。但是埃缇卡什么也说不出口──感觉就像被迫面对过去拼命逃避的感情,喉咙深处渐渐发热。她吞下不知是吸气还是吐气的呼吸。
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
为什么这么想保护他?
──不行。
自以为是的诡异情感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虽然和人类的感觉稍有不同,我们也能谈恋爱。』
到目前为止,自己不知道面对了几次「感觉的不同」。他永远都待在没有门的小房间里。他有时让人这么想,有时却又会露出与人类相似的一面。自己总是被他耍得团团转。不知不觉间,自己确实曾有过把他当作一个人类青年看待的瞬间。
这就是自己只以人类的角度来评断事物的证据。
现在也一样,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轻忽了眼前的裂痕。
明明到现在都无法跨越这个鸿沟,却还是怀抱那种感情的话。
对于完全不了解的事物,明知不了解,却还是那么想的话。
那全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最孤独的妄想。
所以──
「…………你不懂也没关系。」
这句低语零碎地崩解。
别说是摔到温热的地面,甚至在说出口的瞬间消失无踪。
──『可是……即使如此,你也是第一个让我想去了解的人。』
──『我会努力贴近你的,电索官。』
那天的约定即将消逝。
哈罗德的目光紧紧盯着埃缇卡不放。那双眼睛扫过埃缇卡的表情与轮廓,彷佛想从中寻找些什么──最后,静静地别开。光是这个举止,心脏就痛得像是被掐碎。
「既然如此……我就无法再与你搭档了。」
最后看着自己的湖水是什么颜色,埃缇卡不记得了。
哈罗德独自迈出步伐,逐渐远去。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搭上计程车──听见车门关闭的声音,埃缇卡才终于转头。计程车慢慢起步,毫不犹豫地驶离。车身愈来愈小,逐渐消失。
他只用一句话,就把至今累积的一切推翻。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但是自己不能继续让他受苦。
最重要的是,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感情。
所以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最妥善的一句话。
明知如此──
埃缇卡莫名感觉到一阵晕眩,缓缓蹲在原地。当她蜷曲背部,开始一点一滴增加的人潮就像散落的糖果般从天而降。终于忍不住的一滴泪落在鞋头。
它就像流失的透明湖水,在艳阳下淡淡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