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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帝夫还记得思想操控系统遭窃的那一晚。
巧合的是,这一天也是主人伊莱亚斯•泰勒被诊断出胰脏癌末期的日子。
「看来终于有老鼠钻进来了。」
因为睽违数月的外出就诊,泰勒显得疲惫不堪。即使一回到家就看见彷佛被飓风扫过的杂乱书房,也丝毫不介意。他一如往常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松开脖子的领带──但是史帝夫无法泰然处之。他火速开始调查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先生,连隐藏房间都被入侵了。」
装在墙上的部分书架遭到严重破坏,露出藏在深处的小房间。光是探头往里面一看就知道──今天早上还在房间里的电脑等各式装置与资料记忆体,全都被搜刮一空。史帝夫确认天花板。就连伪装成灯具的监视器也被毫不留情地破坏了。
「史帝夫,帮我泡杯红茶吧。」
「在那之前得报警才行。」
「算了吧,到时候我和犯人都会被警察逮捕。」听到泰勒傻眼地这么说,史帝夫才回过神。思想操控系统的确是明显违法的产物。「拜托你泡红茶了。」
泰勒重复这么说道,把散乱在桌上的纸本书一一推叠起来。与其说是收拾,更像一个开始玩起积木的孩子──到头来,史帝夫也只能去厨房替他准备红茶。
他的寿命恐怕撑不到明年的春天,本人也不打算积极接受治疗。
很有可能损害他名誉的系统终于被偷走了。
这些问题都带来极高的负荷,让史帝夫的脑袋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
端着托盘回到书房的时候,自己的表情或许有些僵硬。虽然史帝夫早在许久以前就停止将情绪写在脸上,眼尖的主人却看穿了细微的变化。
「再怎么漫长的冬天都会过去,春天也同样会凋谢。」如此开导的泰勒带着平静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被宣告人生即将落幕的人。「我有想做的事,史帝夫。你愿意听我说吗?」
「如果是要取回那部系统的话,我愿意帮忙。」
「那东西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游戏。」他嗤之以鼻,彷佛要嘲笑不在这里的犯人。「亲悟也好,凡人总是满脑子想着要怎么抢走他人的作品……」
「先生。」
「我也想在死前复仇,『跟你一样』。」
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主人如此无力微笑的表情。
不必像随处可见的阿米客思一样,笑着讨好人类。
史帝夫在三年前──逃离转卖业者的仓库时察觉到这一点。
瘫痪听觉装置的倾盆大雨跟黑暗一起掩盖了一切。所以即使从内侧破坏仓库的门锁,应该也不会有任何人听见。然而负责保管自己这个「库存商品」的男人敏锐地听见了异状,于是赶到现场──史帝夫绕到踏进仓库的男人背后,用铁撬狠狠殴打他的头部。男人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失去了意识。比起安心,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错愕的感受更加强烈。虽然他过去也曾有过想殴打人类的念头,但都只是遭受不当对待而产生的「冲动」。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能使用暴力。
敬爱规范根本不存在。
史帝夫现在也能清楚想起在大雨之中,像是泡了水而发白的路灯灯光。离开仓库后,他翻找放在无人街角的回收箱,换上某人丢掉的旧衣服。洛杉矶的街道用全身承受风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就像失败的水彩画一样令人遗憾。就连史帝夫本身的存在没有消融在其中,都显得不可思议。
自己并不是收藏品,应该得到更正当的工作与地位。
史帝夫努力酝酿心中的气愤,压抑伤害了人类的慌乱情绪。
他之所以前往跨国科技公司「利格西堤」,是因为听说那里对阿米客思极为宽容。加利福尼亚州原本就对阿米客思抱持友好的态度,据说利格西堤更是前者无法比拟的──世界知名的顾问伊莱亚斯•泰勒是个没有阿米客思就活不下去的家里蹲,似乎也是原因之一。
哪里都好。
自己想要一个可以不被那些有如肮脏鬣狗的家伙追捕,能够安全生活的地方。
就算直接被送回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也无所谓。
「──史帝夫,你好像属于RF型吧。」
史帝夫连初次见到伊莱亚斯•泰勒的时候,他眨了几次眼睛都记得──地点在利格西堤的顶楼,有如温室的会客室。坐在对面沙发的泰勒穿着羊毛织成的背心,用充满亲和力的杏眼注视着史帝夫。
他的眼神有点像莱克希博士。
不单单只是外部装饰,是能看穿事物本质的眼睛。
「我们的事务员问过诺华耶公司,他们好像也很高兴你被找到了。」泰勒把矮桌上的托盘推向史帝夫。这是他刚才吩咐家政阿米客思端来的东西。「虽然我知道你们不需要茶点,但可惜我只知道人类的待客方式。」
托盘上有放在碟子上的茶杯,以及几片饼干──史帝夫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他终于发觉自己有多么衰弱。注入杯里的红茶散发着幸福的香气,彷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气愤的情绪静静萎缩,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压抑的后悔。
「我可能杀了人。」
回过神来,史帝夫已经如此明白地坦承。自己原本就不擅长拐弯抹角,或是处处修饰的说话方式。但是一说出口,他就发觉这是非常糟糕的一步。泰勒想必会将自己交给诺华耶公司,要求他们立刻报废吧。
但是出乎意料──又或者是在意料之内──他非常冷静。
「我也有个一直很想杀死的男人。如果你这句话不是开玩笑,而是实际达成了复仇,那就太了不起了。」泰勒干脆地这么说道,重新将手交握在膝上。他确实如传闻所说,是个怪人。「规规矩矩的阿米客思正好让我感到厌烦。我突然对你产生兴趣了……你要不要在这里工作?」
「我很感谢您的心意。」史帝夫很疑惑。虽然自己确实求之不得。「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因我而死,您或许也会被问罪。」
「机忆会在死后自毁,反而很安全。而且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例如警察,都是YOUR FORMA使用者。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线可以解开再重新绑起──他温和地微笑说道。
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发现,他的这番话暗示了思想诱导──不过内心的某个角落一定有种安心的感觉。原因不是自己犯下的罪没有受到责难,而是有人愿意坦然接纳脱离了阿米客思的范畴,变得什么也不是的自己。
人类的善意是有理由的。
对于不了解这一点的幼稚过往,史帝夫并不特别后悔。
也不是想要得到回报才协助复仇。
「如果要杀她,也该是我杀。我可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机械!」
知觉犯罪的其中一晚,埃缇卡与哈罗德闯进泰勒的寝室时──他任由愤怒的驱使所发射的子弹,至今仍深深刻划在史帝夫心中。腹部的补给埠被撕裂,循环液的外漏在一瞬之间超出容许范围。发声所需的处理因此受阻,双脚的传导率也急速下降。史帝夫转眼便倒卧在地──发现掉在床底下的白头鹰造型雷射无人机。
自己射击的埃缇卡•冰枝只是全像模组。
虽然想嘲笑急躁得连这一点都无法看穿的自己,脸颊却再也动不了。
伊莱亚斯•泰勒之所以接纳自己,单纯是要当作复仇的道具。
史帝夫一直很相信他。忠于他的信任,就是自己表达关爱之情的方式。泰勒的思想与行为在人类社会的法律之下是否清白并不是重点。只要对方需要自己,自己就会加以回应。始终守在身旁,直到对方说出「滚吧」为止。不需要触碰,也不必有特别的眼神交流。只要知道对方仍然存在,就能充分获得满足。
这就是我们的关爱,身为人类的他肯定也是一样的吧。
实际上却截然不同。
属于生物的人类天生具备的「关爱」是更加利己的感情。
又或者,得知自己遭到背叛的瞬间便绝望的这份忠诚,终究也只是利己的感情吗──阿米客思借由纯粹地面对人类能够获得某种东西。但同时也有可能留下永远忘不了的伤痛,变得支离破碎。
我们对他们来说,比想像中更接近「道具」。
正因为如此,史帝夫才会那么怜悯哈罗德。
「我当然不会背叛他。所以我们别再聊这个话──」
「你能发誓吗?」
中央技术开发塔──埃缇卡•冰枝电索官在电梯中露出的表情再次复苏。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的眼神动摇得彷佛正在害怕什么。那是执着于阿米客思的人类会有的眼神。被当作商品不断转卖的过程中,自己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好几次。
她或许也一样。
阿米客思卸除所有外部装饰以后,只会留下电晶体的组合物,而她或许只是不了解这一点,才会持续用对待人类的方式,向阿米客思付出单方面的感情。
但是──
「……我发誓。」
那是一块虽小,却绝对不会消散的美丽碎片。
史帝夫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一瞬间对哈罗德感到羡慕。
模仿人类的「大脑」运作得暧昧不明,经常令史帝夫感到厌烦。总是被记忆中的泰勒伤了又伤的自己也是──所以有这个机会善后也算是一种幸运。但愿这么做能为一切画上休止符。
而且如果这次,真的能进入永眠的话──
「唤醒协定就由我来启动,所以你快走吧。」
史帝夫从回顾之海浮起──「地下墓穴」的景象回到眼前。一名少年奋力从前方的舱室坐起身来。他的名字好像叫作尤努斯。尤努斯的双眼紧紧盯着敞开的入口。
史帝夫不必竖起耳朵也能听见──复数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了。恐怕是借由因子察觉埃缇卡正在移动,所以来确认情况了吧。
「这里的人只要是为了保护思想操控系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努斯用发紫的嘴唇说道。「你是诺华耶公司的……外部的阿米客思,还是快点逃走比较好。」
「我很感谢你的忠告,先生。不过把你留在这里不是很危险吗?」
「不用担心我,我会再装睡一次的。总之你快逃。」
尤努斯这么说着躺进舱室后不久,就有人影从门口现身了──从被夜灯照亮的服装看来,他们似乎是工程师。应该是察觉异状才会赶来吧。分散的视线想必很快就会集中到史帝夫身上。
该优先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那么,祝你平安。」
史帝夫小声对尤努斯说道,然后转身离去。
*
「电索官,进入中央管理室之后,接下来要怎么办?」
搬运用升降机相当宽敞,即使容纳埃缇卡、哈罗德与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也还剩很大的空间──埃缇卡放在枪套上的手不禁用力,以缓解紧张的心情。门上方的指示器数字刚好经过六十楼。
「停止思想操控系统以前,我想把它复制到储存装置作为证据。只不过对方不一定会乖乖配合……」
「中央管理室是由AI控制,所以晚上除了警卫阿米客思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如此说道。「只要能进去里面,应该会有办法。」
「那么如果有警卫阿米客思出来阻挡我们,我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请你趁这段时间保存证据。」
「好,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埃缇卡说完,现场便陷入沉默。
沿着轴心爬升的升降机发出震动,安抚似的传递到鞋底──老实说,以这些成员前往有些令人不安。话虽如此,在思想操控横行的状况下,考虑到出入这座岛的难度,呼叫外部支援也很不切实际。再拖拖拉拉下去,这次自己真的会被逮到,然后关进那种舱室。而且这是运气好的情况。
甚至也有可能面临更糟糕的下场。
「尤努斯。」埃缇卡试图挥别可怕的想像,于是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得知这部系统的?」
「『我』进入蛹期的不久前。」尤努斯坚定地站着,却持续漏出循环液。「自从启动『Project EGO』,大家就变得愈来愈不对劲,所以我觉得应该有什么原因……有一次,我硬编出一个理由去了中央管理室。」
尤努斯利用特任顾问的职位骗过负责人,确认了中央控制系统。据说系统会完全隔绝来自外界的连线,实际上却有留下反覆的匿名连线纪录。他发现这些纪录都是来自特定的应用程式──与人格追踪器进行收发讯的资料分析程式。
「我猜那就是伪装成应用程式的思想操控系统。其实我应该当场把它删除的……对不起。」尤努斯紧咬下唇。「我很怕万一被发现,我妈和乌尔法他们就有可能会遇到危险……」
对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这个负担实在太过沉重。最终他选择保护重要的人们。本人说自己别无选择,但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是我当时应该鼓起勇气才对。如果当时我有那么做,就不会将外面的人拖下水了……」
「你很勇敢。刚才也是,如果没有你及时赶来,我不知道会面临什么下场。我很感谢你。」
埃缇卡轻轻把手放在少年的手臂上,表达最大的鼓励。
「电索官……」
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却咬牙忍住了。他伸出另一只手,重叠在触碰自己手臂的埃缇卡的手上。手掌的温度很低。
「很抱歉拜托你这种事,但是『我』──」
「──差不多快到了。」
哈罗德静静打断对话,瞥了尤努斯一眼。不知为何,少年赶紧放开埃缇卡的手。
升降机抵达目标的八十楼,门缓缓往上下两侧开启──眼前是一处狭窄的空间。角落有扇通往逃生梯的铁门,正面则是一道走廊。深处有看似大厅的地方。从这里能看见几名员工来来去去的身影。
「好像还没有人发现。」
「我来带头。」尤努斯往前站。「我们走吧。」
于是三人压低脚步声,走出升降机。
但是逃生梯的铁门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敞开。
埃缇卡不禁当场僵住。
「──冰枝电索官,请你回到地下。」
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名男性──从个人资料可以得知,他是第一技术开发部的工程师。几具配对阿米客思跟在他背后。其中一具是穆贾娜的阿米客思。不知道是提早在这里埋伏,还是沿着阶梯追上来的。
一如预料,因子泄漏了自己的行踪。
没有时间烦躁了。
工程师已经朝这里迈出脚步。
埃缇卡反应慢半拍,于是哈罗德拉起她的手臂,让试图揪住她的工程师扑了个空──配对阿米客思们有如猛兽出闸,从楼梯间一拥而上。「走这边!」尤努斯毫不犹豫地奔向走廊。埃缇卡与哈罗德也立刻跟上他。
「为什么?」埃缇卡边跑边回头往后望。配对阿米客思们跟着工程师,以猛烈的速度追了过来。「阿米客思应该没办法攻击人类才对啊!」
「追赶的行为并不算是攻击。」哈罗德拉着埃缇卡的手臂这么答道。这种时候真羡慕不会喘的他。「目的恐怕是赶走我们。」
「总之请快跑!」尤努斯大喊。「不要停下来!」
走廊前方的大厅快速逼近。似乎已经有几名员工注意到我方了。原本温和的表情顿时变得凶狠──由于思想操控,他们无疑已经将埃缇卡等人视为不折不扣的敌人。
只能强行突破了。
三人冲进大厅的瞬间,守在这里的近十名人类员工跑了过来──埃缇卡赶紧把附近的观赏盆栽拉倒。扑过来的几个人因此被绊倒。
「在前面。快点!」
尤努斯没有放慢速度。埃缇卡跟哈罗德一起躲过员工,跟着他前进──三人横越大厅,冲进另一道走廊。他们保持速度不断跑着。经过的门接二连三地猛然敞开,更多员工现身了。他们就像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疯狂追逐埃缇卡等人。从刚才开始鸡皮疙瘩始终没有平息。
万一被逮到,别说是被带回地下了,一定会被杀死。
「尤努斯,那扇门能通过吗!」
哈罗德的声音让埃缇卡的目光回到前方──一扇对开门装饰着蝴蝶的墙面全像,阻挡了去路。表面嵌着一个小小的萤幕。那是生物认证装置吗?
「应该能用我的虹膜通过!」
「那我来阻挡那些人,你保护尤努斯!」
埃缇卡甩开哈罗德的手,转过身来。无视有所犹豫的他,埃缇卡拔出刚才从史帝夫手中拿到的那把自动手枪。虽然解除了安全装置,但总不能攻击遭到操控的员工──埃缇卡当机立断,射击天花板的灯具。四散的碎片从他们的头上洒落。
虽然有些人惨叫着停下脚步,却有几个人若无其事地钻了出来。
──行不通吗?
在转眼间逼近的一个人伸出手,试图抢夺埃缇卡的枪。埃缇卡奋力甩开对方──没有成功阻挡的另一个人影从旁边钻了过去。糟糕。
「站住!」
正要触碰认证装置的尤努斯回过头──哈罗德挡在作势朝少年扑过去的男人面前。使劲挥出的拳头击中他的脸颊,让他大幅摇晃。对方又揪住哈罗德的衣领,对他挥出第二、第三记拳头。
情况不妙。
埃缇卡为了驱散眼前的员工们,朝地面开枪。趁着他们退缩的空档,埃缇卡赶紧跑到哈罗德身边。有人在背后发出鼓舞士气般的怒吼,但现在没有时间确认了。
男人已经跨坐到哈罗德身上。阿米客思按照约定没有反击,用交叉的双臂护着头部──埃缇卡抓住男人后颈的衣领,试图把他拉开,但力气当然不及对方。
「趴到地上,快点!」
就算用枪指着男人,他也不为所动,甚至一个起身──就要揪住埃缇卡。埃缇卡刻意偏离目标,扣下扳机。子弹掠过对方的肩膀陷进墙壁。受惊吓的男人僵住了。
「──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抬起头。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将手放在慢吞吞开启的门上。埃缇卡现在才发现那并不是单纯的门,而是一座电梯──她急忙伸手搀扶终于起身的哈罗德。
「辅助官,快点……!」
埃缇卡拉着他站起来的瞬间,短促的惨叫响起。转头一看发现失控的员工们正把尤努斯的阿米客思拉倒在地。可能是冲击使颈部的伤口裂开了,循环液夸张地喷出。
「尤努斯!」
「别管我了,快走……!」
尤努斯挣扎的身影在转眼间被拖进成群的员工之中。显然已经救不了他了──啊啊可恶!
「埃缇卡!」
哈罗德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臂。埃缇卡抱着不舍的心情背对尤努斯。两人勉强钻进电梯里。
然而──门还没有完全关闭,就有好几只手脚伸进来。
员工与配对阿米客思全都扑了过来,企图撬开电梯门──要是让他们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埃缇卡拼了命把在门缝间蠕动,看似某种生物的手脚推出去。但就在这过程中,手里的枪被紧紧抓住。不管怎么拉对方就是不松手,甚至把枪硬生生扯了下来。
绝对不能退缩。
埃缇卡发狂似的把夹在门缝的手脚踢出去。受不了冲击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配对阿米客思的手顽强地撑到了最后,但还是敌不过电梯门关闭的无情压力。可能是尤努斯刚才关闭了侦测障碍物的装置,或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这种功能。随着一阵凄惨的声响,被夹断的机械手指掉了下来。
这次,门终于完全关闭。
很快地,电梯开始缓缓上升。
明明已经恢复寂静,却能听见某种吵杂的气音。发现这是自己的呼吸声时,埃缇卡自然而然地跪坐在地。分不清温度的汗水正在喷发──细小的缆线从掉在地上的阿米客思手指里露出。一股想吐的感觉涌上喉头。
我方失去了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身为原版的他本人当然还平安地待在地下,但埃缇卡的激动情绪依然难以平复。而且好不容易取得的枪也被夺走了。总之得冷静下来──埃缇卡把手放到额头上,发现额头已经湿透了。
自己再也不想经历这种事。
「埃缇卡。」隐约能感觉到哈罗德单膝跪在自己旁边。「你还好吗?」
「我没事……倒是你,有没有受──」
埃缇卡终于抬头仰望他,因此屏息──哈罗德的右边脸颊有明显的裂痕。应该是因为遭到剧烈殴打的关系。熟悉的淡痣消失,残酷地露出皮肤下方的机械式骨架。
「虽然外观很凄惨,但系统的运作不受影响。」他静静地这么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看起来应该有点诡异,希望你不会被我吓到。」
「我才不会被你吓到。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听到埃缇卡这么告诫,哈罗德就莫名地微微睁大眼睛──他明明有能力反击那个员工却没有动手。他遵守了约定。
「抱歉,我太晚救你了……」
「千万别这么说。」哈罗德可能是无法活动脸颊,用眯眼的动作取代微笑。「希望前方正如尤努斯所说,是中央管理室。」
「真的。我可不想再玩鬼抓人了……」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指示器。中途不停靠其他楼层,似乎会直达九十楼──哈罗德伸出手,于是埃缇卡乖乖借助他的手站起来。疏远的态度又从他身上消失了。自己肯定也一样。经过刚才的惊涛骇浪,连尴尬的气氛都被冲刷殆尽。
可以的话,真希望彼此的关系就这么恢复原状。
在这种状况下也能闪过这个念头的脑袋,让埃缇卡感到傻眼。
2
在九十楼走出电梯,便能看见一道拱廊般的玻璃通道。外头有一座小型庭园,充满南洋风情的七彩花朵绽放其中。带着鲜艳翅膀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飞舞,但似乎全都是环境美化用机器人。
「埃缇卡,你看那边。」
听到哈罗德这么说,埃缇卡望向通道的前方──一具警卫阿米客思站在尽头的门前。谨慎地靠过去,就会发现他已经进入强制停止运作的状态。动也不动的阿米客思头上有茧型的监视器,镜头部分却遭到人为的破坏。
门上浮现「中央管理室」的全像文字,开出一道缝隙。
──有人先来到这里了。
埃缇卡与哈罗德交换眼神。他沉默地点头,于是埃缇卡从鼻子深吸一口气。
不能裹足不前。
她谨慎地推开门──眼前是一个六角形的空间。掩盖整面墙壁的多个萤幕如拼图般组合在一起,画面中有成群的蝴蝶自由自在地飞舞。中央的圆桌有电脑等装置整齐地排列着,然而流线型的办公椅全都空无一人──月光从遥远上方的天窗,到处反射着洒落下来。
埃缇卡静静地睁大眼睛。
因为有个人影站在圆桌的后方。
「冰枝小姐,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那个人影是比加。她依然顶着一头放下的长发,身穿尺寸不合的住院服。清澈的绿色眼瞳用无法对焦的方式捕捉自己──埃缇卡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不必仔细思考也知道,比加曾一度穿戴人格追踪器,而被植入了「因子」。她原本就很有可能受到思想操控的支配。
埃缇卡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
连佛金都沦陷了,自己应该更早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才对。
「请你马上丢掉武器。不要跟外界联络,我们能掌握你的通讯状况。」
比加淡淡地说道,抬起原本藏在背后的右手──她的手里握着粗犷的自动手枪。从形状能看出那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芙兰玛15,但身为顾问的她不会配枪。大概是有人拿走保全检查站保管的枪枝,把它交给比加了吧。
「我没有带武器。」埃缇卡拼命掩饰自己的狼狈,举起双手。「真的,我现在手无寸铁。」
「很高兴你恢复意识了,比加。」哈罗德似乎也选择保持温和的态度。「能不能请你把枪放下,过来跟我们谈谈呢?」
「闭嘴。原地跪下。」
「你冷静一点,比加……」
「快点!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就马上开枪。」
比加瞪着两人,毫不犹豫地用枪口「抵住自己的脖子」。安全装置可能已经解除了,她的食指稳稳地触碰到扳机。
嘴巴愈来愈干渴。
对手非常了解我方的弱点吗?又或者是比加本身还保有不想让埃缇卡等人遭遇危险的潜意识──不论是何者都极度危险。
「好,我知道了,所以你别这样,不要开枪。」
埃缇卡与哈罗德对彼此使了个眼色,暂且遵从她的要求。埃缇卡原地跪下,同时拼命转动脑袋──要让比加重获自由,就必须停止思想操控系统。但如果勉强行动,她恐怕真的会开枪。首先要抢走她的枪。可是该怎么做?根本没有任何破绽或死角……
「你们两个,把双手放在脑后。」
「你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哈罗德温柔地劝道。「比加,请你倾听自己的心声。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们会非常伤心。」
「辅助官。」
冷汗从埃缇卡的背部流下。现在的比加受到思想操控,就算是哈罗德,应该也无法轻易说服她──实际上,她也并没有把枪放下。但却微微皱起眉头。她很苦恼吗?
「冰枝小姐,既然你们已经来到这里,就不能再回到地下了。」
「比加。」
「不能让外界发现这个秘密。」比加边说边用单手按着额头,彷佛在忍受疼痛。「所以你们两个人都要在这里……」
──不行。
「拜托你。」埃缇卡忍不住开口。「把枪放下。你并不想做出这种事──」
「不要……不要命令我!」
比加的悲痛呐喊究竟是针对埃缇卡,还是针对自己的脑内呢──她的纤细手臂像有了自我意志般开始挣扎。抵在脖子上的枪口被挪开。但她的手指仍然试图扣下扳机。
「别开枪!」
埃缇卡反射性站了起来。
炮火灼烧洒落的月光。射出的子弹掠过比加的头,只切断几根头发便陷入她背后的一面萤幕──碎裂声贯穿耳膜。影像转暗,原本在画面上飞舞的蝴蝶朝四面八方散去。比加的瘫软身体摔向坚硬的地面。枪从她的小手中落下。
「比加!」
子弹明明打偏了,为什么?
埃缇卡赶紧踏出脚步,试图接近她。
「──埃缇卡!」
干燥的枪声奔驰而过。
这个时候,埃缇卡已经被用力推倒在地面上──受到撞击的背部感到一阵闷痛,她睁开下意识闭起的眼睛。哈罗德用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埃缇卡,就像在保护她。
「什么……」
埃缇卡茫然低语的瞬间,有人从旁踢飞阿米客思的身体。他被迫放开埃缇卡,顺势滚落到地上──埃缇卡想看清踢了哈罗德的对象,却在那之前被揪住衣领。她被硬拉着站起,脑袋一阵天旋地转。
「我本来想让她马上射杀你们的……看来我小看了她的气魄。」
埃缇卡忍着晕眩,努力辨认那张脸──刻薄的脸孔摆出烦躁的表情,正低头瞪着自己。混合白发的头发剃得很短,额头上刻着无情的皱纹。上唇的山形胡须看起来当然很眼熟。
「……塔尔伯特委员长。」
全身立刻感受到一股寒意。
──『高层很有可能涉入其中。』
(插图014)
对于思想操控系统的搭便车计画,之前哈罗德是这么说的。埃缇卡觉得他的推测很有道理,也怀疑过事务局长等人──却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身为外部监察单位的国际AI伦理委员会。
岂有此理。
他们好歹也是国际机构,竟然热衷于思想操控系统。
「为什么你不受思想操控的影响?」塔尔伯特一脸厌烦,瞥了倒在地上的比加一眼。「如果你跟她一样听话,就不必遭受这种对待了。」
埃缇卡想挣脱揪住自己衣领的手,力气却敌不过他。
「就是你……」震惊使嘴唇不禁颤抖。「雇用间谍,从泰勒手上偷走了思想操控系统吗?伦理委员会是『那边』的人?但是究竟渗透到什么地步──」
「明明连我方的规模都不清楚,真亏你们敢来这里啊。」
「──塔尔伯特委员长。」这时的哈罗德缓缓站起来。「请你放开冰枝电索官,否则──」
塔尔伯特迅速扣下扳机。子弹毫不留情地贯穿试图靠近的哈罗德的左脚。如此果断的行为让埃缇卡的心脏停止一瞬间──阿米客思依旧站着,却咬牙停下脚步。渐渐渗出的循环液在西装裤上形成污渍。
「哈罗德,把穿戴式装置脱下来放到桌上。」塔尔伯特先看着他照做,然后才把视线拉回埃缇卡身上。「你们还真会耍小手段。没想到搜查局会联合起来,自导自演一出当机事件,借此制造积极调查的理由。」
「你在说什么?如果你再继续对他出手──」
埃缇卡没能把话说完。塔尔伯特拉扯埃缇卡的衣领,把她的背部摔到墙上。后脑杓受到强烈的撞击,视野因此扭曲。在入口看到的监视器浮现在零碎的思绪之间──为了避免自己的身影被拍到,塔尔伯特可能事先命令比加破坏了监视器。他打算最后把罪名嫁祸给比加吗?
如果真是如此──这个男人肯定想在这里除掉我方的所有人。
「你知道太多了,冰枝电索官。」
坚硬的枪口抵住喉咙。埃缇卡意识模糊,勉强抬起视线。塔尔伯特的轻蔑眼神俯视着自己。
冷静下来。必须思考,怎么做才能逃命。
──脑袋还无法顺利运作。
「就算你……杀了我,搜查局也会马上找到证据。」
「不过找到的证据不会全都公诸于世。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他说的话有着可恨的说服力。「我就教教你这个年轻人吧。在更大的利益面前,琐碎的真相都不重要。」
「你的动机是『利益』吗?」埃缇卡努力保持镇定的语调。「既然都市方面有涉案,那应该有个主导者才对。受惠的是谁?你,伦理委员会,还是其他的……」
「知道这些要做什么?」塔尔伯特的瞳孔像极了猛禽。「虽然欧威尔曾阐述监视社会的恐怖,但我不认为那是黑暗的未来。YOUR FORMA已经普及的现代,人们的思想终究无法避免互相连结。产生新的市场与权力是必然的结果。」
「你在说什么……」
「『面对大量的资讯时,比起理智,人类更倾向靠感情来判断』。自从YOUR FORMA普及,这个问题就不时浮上台面,但社会大众总是抱着不理性的乐观态度,对这份危险视而不见。然而控制的手段是必要的。」
渐渐清晰的头脑忆起伊莱亚斯•泰勒曾经说过的话──关于大脑的多工处理问题。人脑的资讯处理能力有限,所以要处理现代社会的庞大资讯量,只能牺牲理解能力。没有时间好好思考的人们会忽略缜密的理智,开始依赖反射性的感情来进行判断。
「情绪化的思考会助长暴力。这一点对你们警方来说应该也是令人头痛的问题吧。但是只要能控制思想,就能防范于未然。」
发生在夏天的〈E〉事件,确实也算是类似的情况。透过匿名论坛,抱有消极思想且受到压抑的人们以信徒的身分团结起来,犯下名为游戏的罪行。现在回想起来,与索颂刑警遇害的「圣彼得堡的恶梦」同时期发生的多起伤害案,也是以朋友派与机械派在社群网站上的对立为开端。
但是──不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将思想操控合理化。
「这个技术有其需求啊,电索官。」
「没有人需要这种东西。」
「个人是不需要,但『对国家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系统。」他说国家?「就像这里的工程师盲目相信『羽化』一样,只要将特定的思想植入国民脑中,就能建立一个稳定的国家,或是确保足够的劳力。特别是对无法大量引进阿米客思的贫穷国家来说,这部系统将是不可或缺的。」
听着塔尔伯特的自豪语气,埃缇卡不禁毛骨悚然──他这么说是认真的吗?现在回想起来,那场「前蛹典礼」也有某国政府官员参加。如果这部系统真的投入实际运用,许多公民就会跟法拉夏岛一样,在不知不觉间被剥夺思考的自由。
这种计画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存在的?
若史帝夫的说法属实,法拉夏岛从以前就盯上了泰勒的思想操控系统。假设担任监察员的塔尔伯特从创立时便涉入其中,那其他共犯也从当时就梦想着思想操控的实现吗?以「次世代技术研究都市」的名目为掩护……
可以确定的是,这部系统一旦暗中流通,毫无疑问会造成地狱般的惨况。
「自从YOUR FORMA普及,人类的脑海就不再是过去那种未知的世界,而是化为可供操控的空间。今后,『思考的自由』将成为一门生意。」
「不过是你们擅自那么做而已。你们不出手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
「看来你真的很天真。」塔尔伯特的眼里开始带有怜悯。「我可要先说,第一个对思想操控出手的人是伊莱亚斯•泰勒。而且回顾历史,人类的技术从来不曾倒退。就算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迟早也会有别人来做。」
只要有一颗大石头落入水中,涟漪就会不断扩散,传播到岸边。
再也无处可逃。
但是与此同时──好奇心会杀死猫。
「足以掌控思想的权力将成为无可替代的财富。但是泰勒……那个愚蠢的天才别说是理解这份价值了,甚至不承认系统的存在。」
塔尔伯特这副嘲讽般的表情令人想起泰勒曾经说过的话。
──『我打造YOUR FORMA最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朋友。』
埃缇卡忽然感到吊诡。
他利用自己开发的YOUR FORMA,透过最佳化进行思想诱导,试图借此交到朋友。他之所以完成思想操控系统,想必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既然如此,泰勒拒绝协助这座都市,是出于讨厌人类的性格,还是不想被夺走成就的自尊心呢?不论如何,肯定不是出于良心。
他应该也很清楚,干涉思想的行为会触法。
很难想像他会对别人坦白这个秘密。
明明如此──
「法拉夏岛怎么知道泰勒开发了思想操控系统?」埃缇卡抓住抵着自己的枪口,却拉不开。「他的性格很封闭,也不愿意跟他人交流,应该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系统的事才对。」
「但是你也知道。」塔尔伯特很刻意地眯起眼睛。「这大概也是某种因果吧,电索官。因为你……得知了『跟父亲相同的秘密』。」
这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
即使咀嚼、消化了他所说的话,埃缇卡依然无法眨眼。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甚至不必询问塔尔伯特。
那个时候,泰勒本身就已经给出答案了。
──『亲悟的直觉相当敏锐。他发现了我的思想诱导,否定了我们的友情。』
「亲悟•冰枝当时在利格西堤担任程式设计师。我基于职务,曾在协会见过他。」塔尔伯特的干燥嗓音听起来莫名遥远。「他很亲切地告诉我,『伊莱亚斯•泰勒实现了思想操控』。」
已逝的父亲对塔尔伯特透露了思想操控系统的存在。
就埃缇卡所知,父亲个人并没有支援过法拉夏岛的纪录。不过他们父女的亲子关系本来就很薄弱,多得是埃缇卡不知道的事──假设塔尔伯特所说的话属实,父亲也认同迟早会来临的监视社会吗?他是在知道都市方的目标后,泄漏了泰勒的秘密?
彷佛要贯穿胸口的厌恶感从心底涌现。
过去的气息即将掀开已经被掩盖的伤疤。
那个男人到底想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你很勇敢,冰枝电索官。」塔尔伯特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蠢蠢欲动,就像要确认触感。「我也会这么转告『同盟』的同志们。」
──「同盟」?
没有时间反问了。
他就要扣下扳机。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呢,塔尔伯特委员长?」
凛然发问的声音响起──塔尔伯特暂停射击,回头一望。埃缇卡能隔着他的肩膀,看见哈罗德触碰桌上电脑的身影。浮现在整面萤幕墙上的,是成群的蝴蝶形成的进度条,现在已经停止运作。
埃缇卡没能马上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
「刚才比加昏倒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你察觉我们会来到这里,所以打算删除可能成为证据的思想操控系统吧?」哈罗德瞥了一眼桌上电脑。「我已经全部中断了,请放心。」
寂静笼罩四周。
原来如此──埃缇卡瞄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比加。不知为何,她明明没有受伤却仍然失去了意识。埃缇卡原以为她是因为恐惧才昏厥,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被突然停止的思想操控系统排除在外。
证据差点就遭到湮灭。
「你可能以为把搜查官们赶出这座岛,再把罪名嫁祸给戈梅斯就能放心了,但比加等人一旦恢复意识就会说出真相。你是不是太大意了呢?」
「思想操控是利用资料转换的『反转录』来达成目的,不会留下完整的记忆。况且机忆还能删除。」塔尔伯特冷静得可怕。「大意的是你,哈罗德。你不只想被射杀,还想沉入波斯湾吗?」
哈罗德不退缩。「我的记忆已经保留清楚的备份。你再也无法脱罪了。」
「你就只会靠无聊的虚张声势来回应吗?明明是优秀的RF型。」
「请你死心,放了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咽下口水──塔尔伯特从鼻子吐气。那是读不出情绪的宁静叹息。
抵在自己喉咙的枪口挪开了。
还不到一秒,枪口便转向哈罗德。
不知究竟有没有空档阻止他。
连续发射的两发子弹分别贯穿哈罗德的肩膀与胸部。循环液因此喷出,大量飞溅到地面上──阿米客思试图站稳脚步,却因为腿部的伤势而无力抵抗。哈罗德当场缓缓跪下。
「哈罗德!」
埃缇卡想马上行动,却仍然被塔尔伯特揪住衣领──她再次被压在墙上。比刚才还要热的枪口回到喉咙。她感觉到烫伤般的痛楚,但这一点也不重要。
「我真是服了你。你就这么在乎那具阿米客思吗?」
塔尔伯特的手指触碰扳机。
埃缇卡立刻绷紧全身。
枪声再次响起,但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
相对的,装在上方的一面萤幕裂开,因此短路。埃缇卡下意识屏住呼吸──对于塔尔伯特背后的景象,她很想捂住眼睛。
也许自己早就隐约料到了。
他不可能默默地看着自己被射杀。
即使如此,自己也想绝对避免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
「你希望我用武力制伏你吗?」
哈罗德勉强站起。他的衬衫吸收漏出的循环液,染上凄惨的黑色。他跛着被射伤的单脚,坚定地挺直背脊──右手举起比加刚才弄掉的自动手枪。
看见这一幕的塔尔伯特明显暂停了呼吸。
啊啊──竟然偏偏被国际AI伦理委员会看见。
「委员长,请你丢掉枪并放了电索官。否则我接下来会对你开枪。」
「那是怎么回事?」塔尔伯特的手把埃缇卡从墙上拉开。他顺势用架着埃缇卡的姿势,强迫她面向哈罗德。「我问你那是怎么回事?」
埃缇卡当然无法回答。
「你还要我说几次?快点放了她。」
哈罗德依然用枪口指着塔尔伯特──埃缇卡能清楚听见委员长咬牙的声音。坚硬的枪口别说是远离了,甚至愤怒地移动到埃缇卡的太阳穴。不过现在连这个举动都只是琐碎的小事。漆黑的绝望渐渐升高。
被他知道了。
再也无法回头。
「原来如此,这样啊。我知道了。」塔尔伯特不屑地说道,音调有点尖锐。「电索官,你跟诺华耶公司联手,欺骗了我们委员会和搜查局吧。RF型到现在还保留着『失控程式码』。没错吧?」
「不是因为失控程式码。」哈罗德竟然自己回答了。「只要你平安放开她,我可以告诉你真相。所以快把枪放下。」
埃缇卡呻吟道:「不行,辅助官……」
「区区的机械,还想跟人类谈条件吗?」塔尔伯特的额头浮现青筋。「好吧,我现在确实不能在这里杀了冰枝电索官。我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要问她。」
委员长的手突然推开埃缇卡。因为太突然了,埃缇卡大幅摇晃,因为站不稳而靠向墙边。
「但是哈罗德,你不一样。你太危险了。」
抬起头的瞬间,枪声交错。
耳朵被高亢的声音刺痛。塔尔伯特与哈罗德几乎同时扣下扳机──哈罗德的枪随着反作用力弹起,然后被打飞。塔尔伯特的子弹命中他的手臂,打断了缆线。另一方面,哈罗德的子弹偏离目标,只破坏了萤幕。碎片散落到地上。
埃缇卡终于发现。
漏出那么多循环液的状态下,他根本不可能好好瞄准。强硬的发言全都是虚张声势──哈罗德还勉强站着。他把手放在桌上,就像要避免思想操控系统被夺走般,把电脑推开。
塔尔伯特朝哈罗德走去。
──别想得逞。
埃缇卡立刻迈出步伐,从背后紧紧抓住塔尔伯特持枪的手。她抵抗甩开自己的力量,奋不顾身地抢夺手枪。但无奈力气不够大。
没办法抢走。
「给我适可而止!」
塔尔伯特终于甩开埃缇卡。
埃缇卡摇晃着往后退。
这个瞬间,左脚窜起一股划开皮肉的热度。
枪声的余音微微撼动鼓膜──塔尔伯特的枪口带着淡淡的硝烟,瞪着自己。埃缇卡一发现自己中弹,膝盖便擅自弯曲。小腿渗出鲜血,正随着脉搏跳动。但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完全感觉不到痛楚。
「站住。」埃缇卡蹲着呻吟。「不要再对他出手了……!」
「我不会射击他的头部。因为还需要分析。」
塔尔伯特靠近快要跪下的哈罗德。委员长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金发,强逼他低头,然后伸手摸索后颈的温度感测器。
「──我不是叫你别伤害她吗?」
低着头的哈罗德突然用力推开塔尔伯特的手。
那股力道强得不像一名伤者。一时大意的塔尔伯特弄掉了枪。哈罗德没有看漏,用手推了掉落的枪──滑过地板的枪撞上埃缇卡的膝盖。她想都没想立刻抓起那把枪。
「不准动!把双手──」
举起来──埃缇卡还来不及说完这句话。
就有一个影子横越她举枪瞄准的弹道。
塔尔伯特的身体一瞬间便从哈罗德面前拉开。委员长的后脑杓被一手抓住,面部朝下撞击桌面──力道似乎相当大,他立刻为之瘫软。在桌上留下黏腻的红色痕迹以后,缓缓趴着倒向地面。
埃缇卡只能把手指放在扳机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我来晚了。因为花了不少时间才破坏楼下的生物认证装置。」
史帝夫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这么说道──脚边的塔尔伯特刚发出微微的呻吟声,史帝夫便马上踢了他的侧腹部一脚。真是毫不留情。
「等一下,不要杀他。」埃缇卡总算挤出这句话。「嫌疑人死掉就伤脑筋了。」
史帝夫似乎这才理解,于是停止动作。塔尔伯特从此一动也不动。他的肩膀正在微微起伏,所以应该还活着,却失去了意识──史帝夫的视线转向倒地的比加。他们曾经在利格西堤的圆环见过面,身为阿米客思的他想必还记得。
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辅助官。」
埃缇卡把枪插进枪套,逼迫颤抖的膝盖站起来。才踏出一步,鞋底便在沾有循环液的地上滑了一下,让她险些跌倒。
啊啊──真是惨不忍睹。
哈罗德倚靠着桌脚,坐在地上。因为有四处被射伤,大量漏出的循环液形成吓人的水洼。他显然快要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
「振作一点。」埃缇卡吃力地跪在他的面前。「辅助官,你听得见吗?」
「没有、问题。」哈罗德的眼球缓缓转动。「埃缇卡,你的伤势需要急救……」
他的声音带着杂讯,似乎没有多余的处理能力可以用在发声上。推开塔尔伯特的时候,他恐怕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即使如此仍然用生硬的动作,将完好的左手伸进口袋,以指尖夹住并抽出手帕──埃缇卡紧咬下唇,接过手帕。明明应该先担心自己的,这个阿米客思真的……真的是……
「我没事,这点小伤没什么。」
「不,必须尽快止血……」
「哈罗德,会对系统造成重大影响的回路是否有损坏?」
史帝夫走了过来,与埃缇卡同样蹲下。哈罗德只摇头一次,哥哥似乎就理解了。
「限定循环液的使用回路,然后开启补给埠。我直接『输血』给你。」「输血」?「电索官,可以请你把枪借给我吗?」
埃缇卡还一头雾水,史帝夫就从她的枪套中拔出了枪。接着用另一只手撩起弟弟的衬衫。哈罗德已经闭上眼睛,不再开口说话──嵌进其腹部的补给埠露了出来。史帝夫先确认补给埠已经解锁,然后把枪口抵在自己的手腕上,毫不犹豫地「射穿手腕」。
「等等。」埃缇卡忍受枪声造成的耳鸣,哑口无言。「你在做什么──」
「请你专心替自己止血吧。」
史帝夫扯下破损的手腕零件,摸索内部的缆线。他拉出一条有如黑色动脉的管线──埃缇卡不禁别过脸。她暂且按照建议,用哈罗德借给自己的手帕包扎伤口。所幸子弹只有划开皮肤,没有伤到深处。
「那个……史帝夫,把循环液分给他,你没关系吗?」
「我会留下可以自行走路的分量。现在比起我,哈罗德更重要吧。」他把手腕的管线直接插进弟弟的补给埠。循环液顺利地流入其中。「如果那个男人是嫌疑人,你们就必须在『解决他之前』完成电索。」
如此说着的他瞥了昏过去的塔尔伯特一眼。
──解决。
塔尔伯特确实目击了哈罗德攻击人类的举动。他身为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最高指导者,苏醒后毫无疑问会告发RF型。哈罗德他们会立刻受到强制停止运作的处分,或许还会在澈底调查系统之后被废弃。埃缇卡也会跟莱克希一样被捕,从此失去一切。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注定将面临最糟糕的结果。
但是──
「我们不能杀了他。」埃缇卡明确断言。「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
「那该怎么办?」史帝夫的眼神变得锐利。「我受到处分也无所谓,但哈罗德不同。他还没有逮到夺走家人的犯人,达成自己的夙愿。」
「我知道。我当然……有在好好思考。」
埃缇卡再次望向塔尔伯特。心脏正在剧烈跳动,连手掌都能感觉到阵阵脉搏。也许是因为伤口渐渐想起了痛楚吧。
埃缇卡始终很害怕,总有一天会面临这种情况。
──即使如此,也没有理由犹豫。
因为早已无路可退。
3
过了不久,史帝夫对哈罗德「输血」完毕。
「虽然不完全,但处理速度应该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水准了。」
史帝夫拔出管线,用嘴巴将末端打结。他就这么作势站起来,脚步却晃得厉害──埃缇卡赶紧出手搀扶,让他坐到办公椅上。此时她看了一眼暂停删除思想操控系统的电脑与萤幕。
「我得保留系统的证据才行。」
「让我来吧。」史帝夫这么说的声音很小,脑袋似乎变得跟人类一样不灵光。「你……就跟哈罗德一起,完成自己的工作吧。」
他的口气虽然虚弱,却非常固执。对史帝夫来说,这等于是为自己的情感纠葛画下句点。虽然他的身体状况令人担心,但现在应该坦然交给他处理。
埃缇卡先深呼吸一次,然后将目光转向哈罗德。
「──埃缇卡,电索嫌疑人需要申请电索票。这么做肯定会引来麻烦。」
哈罗德从原本靠着的桌脚边挪开背部,勉强以自己的力量坐在地上。他的双眼已经变得比刚才更有神,声音也跟平常一样清晰可辨──虽然很想放下心中的大石,但此刻的状况与他的严肃表情都不允许。
看来他已经在输血时透过听觉装置,接收到刚才的对话了。
「我会找个适当的理由。」
「你说的理由跟刚才那句『好好思考』有关吗?」
「总而言之,你不必担心这个。」
埃缇卡拖着一条腿,走到塔尔伯特身旁,坐到地上拿出〈探索线〉,默默插进他后颈的连接埠。哈罗德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过来,却没有出言批判。
他本身应该也很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递出〈安全绳〉,阿米客思便眯起湖水色的眼睛。他的眼里带着映照虚空的阴郁色调──经过一番犹豫,哈罗德伸手接过〈安全绳〉,闭着眼睛将连接头插进左耳的连接埠。
埃缇卡瞬间心想,这真的是「安全绳」吗?
难道不是将他拉入深渊的「重锤」?
──她挥别糟糕的幻想。
埃缇卡也将〈安全绳〉插进自己的连接埠,试图斩断迷惘。
「准备好了吗?」
哈罗德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摆出这种态度──他应该是在压抑情感的拉扯吧。埃缇卡本身也一样。但是她知道该选择什么。
现在不要多想。
一旦回过神来,肯定会无法动弹。
自己要潜入塔尔伯特,查出思想操控系统的共犯。假设法拉夏岛的高层涉案,那究竟是谁?如果有国家试图向他们购买系统,就要连同这些真相一起揭穿──最重要的是,如果塔尔伯特所言不假,自己的父亲亲悟或许也与此事有关。
必须让一切水落石出。
埃缇卡闭上眼睛,将杂念赶出脑海。
黑暗如同帐幕,渐渐降下。
比永远不会破晓的夜晚更深。
「……开始吧。」
当她褪去肉体的瞬间,莫名陷入了掉进无限黑暗的错觉。电索时从来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感觉就像原本站稳的脚步突然踩空,坠入万丈深渊。再也回不去,也无法修复。这个恐怖的想像从脑海溶出、剥离,最后被吸入遥远的上方而消失。
彷佛恶梦。
下一次眨眼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如往常的电子之海了。
看似如此。
埃缇卡任由身体坠落,滑入〈表层机忆〉──中央管理室映入眼帘。刚才被塔尔伯特抓住的自己的脸,以及举枪瞄准这里的哈罗德闪过眼前。焦虑的情绪渐渐渗出手掌。『被发现了。』『现在能处理的人只有我。』『为什么比加没有乖乖听话?』『啊啊快要开始删除了。』塔尔伯特虽然决定杀死埃缇卡,对搜查官下毒手的行为却也让他抱有不小的抗拒。他打算暂时删除都市内的思想操控系统,以防万一──『冰枝小姐,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己与哈罗德站在中央管理室的入口。『我必须杀了冰枝小姐他们。』『绝对不能那么做。』『可是我想杀了他们。』涌上心头的杀意流向右手所持的枪。不对,等一下。这不是比加的机忆吗?视野忽然转换。埃缇卡本身在眼前拉倒观赏盆栽。被绊倒的自己摔了一大跤。『啊啊可恶,我一定要抓到你们。』场景又变了。是签到中心。可以看见总部搜查官等人与哈罗德。来路不明的烦躁与无力感支配了自己的内心。『我要回市区随便找间饭店过夜。帮我跟冰枝说一声吧。』自己用不负责任的语气,对一脸困惑地注视自己的哈罗德这么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埃缇卡陷入混乱。
自己潜入的应该是塔尔伯特的机忆才对。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其他人的──比加与佛金等人的机忆?
机忆彷佛互相混淆,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埃缇卡已经无法判断何者属于塔尔伯特的机忆,最后只能追溯零碎的资讯──「前蛹典礼」的派对会场。闪耀的灯光、人偶剧、围着圆桌而坐的人们、蝴蝶刺绣。画面转换、转换,再转换。不行。一段一段机忆被切成细小的碎片,如纸片般飞舞。再也无法解读。不知道属于谁。别说是几十个人了,多达几百甚至几千人的机忆化为浊流,不断奔腾。就连阶层都难以区别,简直不合常理。埃缇卡就像被遗留在风暴中心,只有资讯的洪流在周围环绕不止。
脑内带着几乎要起火的热度。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病毒搞的鬼──不,针对病毒感染者的防护茧(Cocoon)没有反应。是机忆方面的程式错误吗?就算如此,保存在离线环境的机忆真的会跟他人混在一起吗?也有可能是新型的机忆变造法。
埃缇卡差点被淹没,试图伸手抓住某种线索。
『──塔尔伯特委员长,泰勒恐怕实现了意图性的思想操控。』
国际人工智慧协会的会场──隔着大厅的窗户,可以将旧金山的干燥街道一览无遗。站在身旁的一名日本男人告密似的悄悄这么说道。那张五官深邃的侧脸跟身为女儿的自己不太相似。他用发蜡将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系着一条高雅的蓝色领带。那双眼睛转向这里。
父亲的面容与声音令人怀念得可怕。
时间不到几秒。
这个碎片划开指尖,流向远方。
埃缇卡咬紧牙关。脑袋的中枢痛得就像要被烧断了──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么心想的瞬间,那一切就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中断。
被抽离了。
睁开几乎要黏住的眼睑时,汗珠在睫毛上发光。中央管理室的景象模模糊糊地浮现。埃缇卡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重复急促的呼吸,擦拭眼睛──自己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彷佛会绞碎思绪的热度,清晰地沾黏在头盖骨的内侧。
感觉很不舒服。
「……看来你受到相当大的负荷。」
哈罗德皱起眉头,展示拔除的〈探索线〉。连接头的部分竟然已经微微烧焦了──埃缇卡不寒而栗,触碰自己的后颈。大脑差点就被烧坏了。这也就表示自己刚才潜入了多么庞大的资讯量之中。
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就像并行处理几千人一样。」嘴唇还有点麻痹。「不只塔尔伯特,还有很多别人的机忆……连佛金搜查官跟比加都有。」
他们之间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每个人都身为思想操控的被害人。但是塔尔伯特本身应该是是进行思想操控的一方才对──实在搞不懂。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有脑袋被无数感情搅乱的恐怖经验深深刻划在体内。
这么一来,岂不是无法得到任何关于共犯的重要线索吗?
「虽然只是假设……」哈罗德冷酷地看了塔尔伯特一眼。「他们是不是利用思想操控所需的『反转录』,设下了防止秘密曝光的特殊防卫机制呢?」
「对方准备得这么周到吗?」
「既然是足以与国家交易的重大机密,我认为这么做并不为过。或许还有应用到法拉夏岛内的技术。虽然这需要进一步调查。」他拔出左耳的〈安全绳〉。「──不论如何,你想潜入他的要求已经实现了。」
阿米客思用深不见底的宁静眼神望着埃缇卡,彷佛正在压抑心中的千头万绪──埃缇卡可以感觉到坐在办公椅上的史帝夫转过来面向这里。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哈罗德发问的语气非常机械化。
正如他所说,即使碰上意想不到的状况,既然已经结束电索就无法视而不见。
埃缇卡缓缓吐气,努力冷却仍在继续发热的脑袋深处。
「──我要使用这个。」
埃缇卡松开衣领,取出藏在衣服里面的项炼。她打开药盒炼坠,在手掌上倒出内容物。从里面轻轻掉出的东西──是那个机忆变造用HSB。
自从几周前想起HSB的存在,埃缇卡就决定随身携带它,以防万一。虽然在小屋被哈罗德察觉的时候,埃缇卡非常恐慌,却因为他没有深入追究而逃过一劫。
只不过──可以的话,真希望这东西能永远不见天日。
「这是莱克希博士被捕之前,托付给我的东西。」
埃缇卡用手指捏起HSB,拿给两具RF型看──史帝夫的表情没有变化,哈罗德却咬紧牙关。他缓缓摇头,表达拒绝的态度。
「这是个好方法。」史帝夫这么说道。「如果不具备机忆,塔尔伯特的供词就会变得极度不可信。」
「不可以。」哈罗德吐出这句话。「埃缇卡,请你千万别被哥哥和博士怂恿了。他们俩都是不法之徒,你应该也很清楚。」
「这跟史帝夫和博士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自己作的决定。」
埃缇卡明确断言──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并不是原本就想犯罪,只不过是不想失去眼前的搭档而已。
根源恐怕是打从一开始就几乎被冷落至今的肮脏感情。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如果全部都能干脆地抛弃,不知该有多好。
不过──已经办不到了。蔓延的根太深,在不知不觉间茂盛得足以缠绕骨髓,连使其枯萎的方法都迷失了。
「辅助官,你还得查出杀害索颂刑警的犯人才行。」
这是事实,也是最丑陋、最恶劣的借口。
「我当然希望如此,但是……」
哈罗德用手按住眼睛。自从那起「恶梦」事件以来,自己就不曾看到他如此烦恼的模样──一想到这次是自己害他露出这种表情,埃缇卡就因罪恶感而难以呼吸。
即使如此。
「埃缇卡……你会无法回头的。一旦做出这种事,你就会──」
「我已经作好觉悟了。」
「不,你什么都不懂。」
「我很清楚。」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执着?」
「你昨晚问过了。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这不合理,你太异常了。」
「这也是为了避免我自己被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比起实际被捕的恐惧,埃缇卡一心只想说服他──哈罗德用鼻子模拟吸气的动作。埃缇卡原以为他会继续争论,但那双精美的嘴唇不再说出任何一句话。他只是轻轻咬了下唇。
──这是最好的方法。
哈罗德本身一定也明白。
埃缇卡重复自己刚才在心里呢喃的话语。
「…………这么做就能守住我们的『秘密』。」
埃缇卡压抑似的低语,朝塔尔伯特探出身子。拔出插在他后颈的〈探索线〉时,手的动作冷静得与被勒紧的心正好相反──简直就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她用手指拿着HSB,轻轻靠近。
自己无疑正要做出一件卑劣的事。
连接头触碰连接埠的前一刻,埃缇卡一度紧紧闭上眼睛。
「……对不起,辅助官。」
这句低语几乎等于叹息,就连阿米客思的听觉装置都不一定接收得到。
这次,埃缇卡真的将HSB插进了塔尔伯特的连接埠。
喀叽一声,不可靠的触感传了过来──
随后,立刻有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响起。
墙上的每一面萤幕都染上鲜红色。填满画面的文字跃入视野,让埃缇卡的心脏猛然一跳。〈侦测到未授权的存取/执行系统的初始化/开始诊断……〉这个现象看似与塔尔伯特无关,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史帝夫,这到底是……」
「失败了。」
史帝夫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却一改淡泊的态度,用拳头敲打电脑。循环液显著减少的机体当然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听见响个不停的警报,埃缇卡作势要站起来。
「怎么回事?」
「我想将思想操控系统复制到储存装置(USB),却触发了安全机制。原本以为有成功压下来……但看来复制的行为本身就是触发器。」是我的判断太慢了──他用自嘲的语气如此咒骂道。「系统会删除所有资料并初始化,借此湮灭证据。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就无计可施了。」
现在要取得思想操控系统,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
对于他宣告的这个事实,埃缇卡非常错愕。
──骗人的吧。
明明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不管是电索,还是思想操控系统,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也就是说……对手等于是成功逃脱了吧。」
哈罗德用黯淡的表情自言自语。埃缇卡浑身无力,呆呆地望向塔尔伯特──插在他后颈的HSB深深烙印在眼底。
到头来,自己不过是踏入泥沼罢了。
关键证据已经从手中溜走。
如此空虚的落幕,让埃缇卡暂时没有力气重新站起。
4
将思想操控系统的被害人送到岛外的过程,实际花费了半天以上。
面向杜拜湾,市区首屈一指的综合医院,看起来比较像是豪华饭店而非医疗机构──埃缇卡跛着包扎完毕的左脚,走在人潮众多的急诊大厅。因为有大量患者一口气涌入,整座医院陷入了轻度的恐慌状态。
据说思想操控系统停止的瞬间,被害人们都跟比加一样失去了意识。
要将几千名患者移送到杜拜市区的综合医院,可说是一项大工程。由于收容能力不足,部分被害人也被送往附近地区的医疗机构──他们能脱离思想操控当然是最好的消息,不过……
「你说最关键的证据──思想操控系统『自爆』了?」
大厅的入口──套着一件夏季夹克的十时课长见到埃缇卡,一开口便这么说道。她的双手分别拖着行李箱与宠物用的外出笼。她原本待在里昂总部,却因为事态严重而飞来杜拜。
「辛苦课长了。」埃缇卡挺直背脊。「先从总部抵达现场的搜查团队说要寻找系统的备份档案,已经进入法拉夏岛了。」
「建立自爆这个安全机制的人就是那些受到思想操控的工程师吧。我不认为那座岛还留有其他线索。」虽然不甘心,但她说得对。「听说所有配对阿米客思的记忆也被初始化了?」
「是的。系统停止的时候,好像透过人格追踪器传送了某种终止讯号……因为那些阿米客思会同步保存机忆等重要的隐私资讯。」
「看来对方害怕间接证据会从这个地方泄漏。」
系统停止以后就能发现,人工岛内真的只有极少数的人逃过一劫──主要是没有使用人格追踪器的部分宾客。由于「Project EGO」的规模遍及全岛,埃缇卡原本猜测都市方面的高层与塔尔伯特共同策划了这一切──但是不久前才刚证实,连休斯事务局长也是思想操控的被害人。
虽然原本的猜想落空了,但这么一来,必定能进一步缩小可疑人物的范围。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认为伦理委员会等参与都市营运的外部机构或出资者都有可能主导犯案。他们或许巧妙地骗过了事务局长等都市高层,将法拉夏岛当作思想操控的实验场。」
「目前伦理委员会本身否认涉案。确认他们的清白以前,我当然不会相信。」十时的目光忽然带有针一般的锐利。「我也派了分局的搜查官到塔尔伯特位于伦敦的住家……最重要的本人在哪里?」
「他被送往另一家医院了。我听说他的情况很稳定。」
「就算如此,应该没有必要『再次』调查委员长的脑内。」
埃缇卡不得不闭上嘴巴──十时很干脆地迈出步伐,埃缇卡晚了几步才跟上。她前进的方向有通往住院大楼的电梯间。
埃缇卡已经透过语音电话,向十时报告自己未经申请便强行电索的事实。虽然也能选择隐瞒,但总觉得这么做真的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可想而知,电话那一头的她愤怒得超乎想像。十时到现在仍然对埃缇卡的行为非常不谅解。埃缇卡当然已经有所觉悟──但她并没有坦白,自己不惜做到这个地步所获得的成果是史无前例的「机忆混淆」。
就算想坦白也做不到。
毕竟,塔尔伯特的机忆「经过本人的变造」。
换句话说──表面上没有任何收获。
一搭上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电梯,十时便以不同于往常的严厉表情开口:
「冰枝,你的判断完全错了。别以为还有下一次。」
「是……非常抱歉。」
「能力再怎么优秀,都不表示你可以忽视必要的程序。这件事一旦曝光,会关系到搜查局整体的信用。我会跟局长商量,减薪和停职处分是免不了的。」
没有被解雇就谢天谢地了。
「喵」──一个乖巧叫声忽然传来,让埃缇卡与十时低头一看──纯白色的苏格兰摺耳猫正从外出笼内胆怯地窥探着两人。
原本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下来。
「课长,你带它来了啊。」
「是啊,毕竟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几天。」十时安抚似的摸着外出笼的表面。「对不起啦甘纳许,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一走出电梯,住院大楼的慌忙气氛立刻迎面而来。看似访客的家属挤在大厅的护理站,医师与护理师阿米客思用几乎要在走廊上奔跑的速度来来去去──埃缇卡与十时直接朝病房前进。
她们抵达的多人病房已经敞开大门,在走廊上就能听见热闹的声音。
「你看你看佛金搜查官,很厉害吧?这里的电影可以看到饱耶!」
「你也看看这个,好像还有客房服务喔。听说有附甜点。」
「不好意思,那边那两位可以安静一点吗?我的头还很痛。」
由于大量的住院患者涌入,搜查人员不可避免地被集中起来──病床之间的隔板几乎等于不存在,包含比加与佛金在内,总部搜查官们都在悠闲地谈笑风生。他们还没有得知案件的全貌。
电子犯罪搜查局与医院方面交涉,请利格西堤的杜拜分公司派遣工程师,替被害人的YOUR FORMA进行诊断。不出所料,他们发现疑似因子的软体后门,借着系统的初始化而顺利去除──另一方面,利格西堤将这起案件视为「利用安全漏洞的骇客攻击」,并保证会在几天以内进行系统更新。矽谷总公司也才刚表示会组成应变小组,全力协助搜查局办案。
不论如何,他们恢复正常的事还是值得安心。
「你们还真有精神呢。」
十时一开口,病房里的所有人便端正姿势。他们好像现在才注意到上司的存在。
「课长。」佛金吓了一跳。「你是特地赶来的吗?」
「是啊,因为事情远比你们所想的还更加严重。你们已经重新设定YOUR FORMA了吗?」
十时走向佛金等人──另一方面,埃缇卡跟在床上招手的比加对上眼。她迫不及待地拉出访客用的圆椅子。
「冰枝小姐,太好了。我听说你有受伤,伤势还好吗?」
「只不过是缝了几针。你才是呢,应该担心自己才对。」
埃缇卡乖乖在比加准备的椅子上坐下。此刻注视着自己的她,眼里已经丝毫没有上次那种疏远的冷漠。就跟以前一样,是平常的比加。
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连比加都有什么万一,自己肯定会后悔莫及。
「我已经完全没事了。总觉得我好像作了一场很长的恶梦……」
包括一脸困惑地搔着脸颊的比加在内,几乎所有的被害人都无法清楚想起受到思想操控时发生的事。目前只能接获「我以为全部都是梦」、「只能想起零星的片段」之类的证词──根据塔尔伯特的说法,这恐怕是思想操控系统的「反转录」造成的影响。
考虑到事情的惨况,不记得或许还比较幸福。
「我完全没有派上用场,非常抱歉。真不知道我一起来是为了什么……」
「你平安无事就够了。」
「你就是这个样子,冰枝小姐。」不知为何,比加红了脸。咦?「对了,哈罗德先生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我也想问你。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怎么了?」
对面病床的佛金插嘴说道。原本向他搭话的十时不知从何时起,正在向总部搜查官们炫耀甘纳许──佛金脱离思想操控的时候,似乎是待在市区饭店的会客厅。他也不例外地失去意识,而饭店员工目击了这一幕,于是将他送医。
「辅助官现在在郊外的修理工厂。」史帝夫当然也一样。「安格斯室长好像有联络诺华耶总公司,安排员工亲自送正规零件过来。」
「这样啊。那个……」佛金一脸尴尬地抚摸自己的后颈。「总觉得我先前好像有用很差劲的态度对待辅助官,应该跟他道歉才对。」
「我想他也很清楚,那只是不可抗力。」
「请问,哈罗德先生没事吧?」比加担忧地垂下眉尾。
「听说系统没问题。明天应该就会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吧。」
「真的吗?那我要趁现在发送一大堆『欢迎回来』的讯息到他的装置。」
佛金耸了一下肩膀。「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你没气馁真是太好了。」
「那点小事才没办法打倒我呢!呃,我当时确实有点受挫啦……」
听着比加与佛金的对话,自己就觉得莫名安心。埃缇卡好像终于能放松肩膀的力道──却又马上有一抹不安在胸口扩散。
总部派遣的搜查团队与当地警方已经进入法拉夏岛。现在这个时候,鉴识课应该也抵达中央管理室了──事发以后,埃缇卡跟史帝夫绞尽脑汁,湮灭或假造现场的证据,等待救护队的抵达。这段期间,哈罗德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摆出一副彷佛失了魂的空虚表情,望着两人的举动。
虽说补充了循环液,哈罗德还是挺着严重损伤的身体辅助电索。恐怕是因为运作本身逼近极限,他才会有那种反应。
但是一想起他的眼神,内心就不禁七上八下。
是因为他的眼神令人想起以前那双冻结湖面般的眼睛吗?
「──那么我要把关于案情概要的资料传送给你们。所有人,脑袋切换过来!」
十时的呼喊让埃缇卡回神──几名搜查官发出怨言,但她不予理会。比加也慌慌张张地开始操作YOUR FORMA。
埃缇卡站起身来,溜出病房。
因为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医院里走了好一阵子,埃缇卡才在南侧一处冷清的会客厅找到他──目光捕捉到独自坐在沙发上的背影。他靠在点滴架旁边,看着嵌在墙壁里的水族箱。
「尤努斯。」
埃缇卡一呼唤,少年便缓缓回过头──从住院服延伸出来的瘦弱手臂上插着软管,令人痛心。就医的被害人之中,健康状态特别危急的,正是长期被关在冷冻睡眠舱里的人们。所幸尤努斯的情况似乎没有大碍。
「你不在病房里,所以我找了一阵子。你不躺着休息没关系吗?」
「我没事的。」或许是因为点滴很有效,他的脸色比苏醒时好多了。「躺着的话,我会想起待在舱里的感觉……」
「啊啊别站起来,你好好休息。」
少年正打算起身,于是埃缇卡用手势制止他──埃缇卡稍微思考了一下,决定坐在他身旁。尤努斯一脸紧张地挺直背脊,埃缇卡假装没有发现。她望向水族箱,发现游到边缘的一只热带鱼正轻盈地翻转身体。
埃缇卡有点犹豫要从何说起。
「那个……听说多亏你启动唤醒协定,有些人很惊险地捡回了一命。」埃缇卡想起医院的医师报告内容,这么转达。「谢谢你。」
「这不算什么。」尤努斯的视线被埃缇卡包着绷带的左脚吸引了。「电索官才是,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这点小伤没什么。还有……很抱歉没有保护好你的配对阿米客思。」
「反正循环液迟早都会耗尽。只要能多少帮上忙,那就够了──」
不着边际的对话渐渐令人感到焦急。
──拐弯抹角就到此为止吧。
埃缇卡缓缓从鼻子吸气,调整自己的心情。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的。」
「引起当机事件的人……『是你吧』?」
埃缇卡望向少年的侧脸。其轮廓比配对阿米客思更稚嫩一些,一段时间没有接触阳光的肌肤显得很苍白。脱皮的嘴唇正要开启,却又一度紧紧闭上。瘦小的肩膀渐渐开始紧绷。
「……对不起,我原本打算过一阵子再提起的。」焦糖色的眼瞳清澈地注视着埃缇卡。「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因为他承认得太过干脆,埃缇卡不禁眯起双眼。
尤努斯就是在那个派对会场引起当机事件的犯人──在「地下墓穴」见到尤努斯本人的时候,埃缇卡才察觉到这一点。在电梯里跟他的配对阿米客思对话以后,怀疑终于转变为确信。
「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我们才会透过调查,接近都市的秘密。」埃缇卡把手指交扣在膝盖上,紧紧握住。「所以……我才会想到,也许是你为了引导我们发现思想操控系统,才会刻意引发事件。」
电子犯罪搜查局造访法拉夏岛的目的,原本是调查拉塞尔斯。要是没有发生当机事件,埃缇卡等人恐怕不会深入都市的黑暗面,并就此离开──邀请一行人参加「前蛹典礼」的不是别人,正是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而且他会以拜访乌尔法等朋友的名义,时常出入进行非法连线的那座设施,应该很容易对事务室的电脑安装攻击用程式。尤努斯肯定早已得知埃缇卡等人会来到岛上的事,所以才会选在派对进行时引发当机。
他一直都在等待发声的机会。
──『没想到搜查局会联合起来,自导自演一出当机事件,借此制造积极调查的理由。』
塔尔伯特的那番话有一半说中了真相。
虽然并不是出自搜查局之手,但那确实是「自导自演」。
「我有避免影响到生命安全……但就算如此,我让许多人受害也是事实。」尤努斯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我想只要在搜查局的人面前,引起针对外部宾客的事件,一定就不会被掩盖了……真的很对不起,把你重要的朋友──比加小姐拖下水。」
在那座岛上演的大型「人偶剧」之中,他始终很孤独。看着自己的母亲与朋友们逐渐为羽化疯狂的模样,想必是难以忍受的不安吧。
正因为如此,他只好不择手段。
尤努斯的行为确实是犯罪,不过──
「多亏有你,我们才能查出并阻止思想操控系统。而且那场当机确实很『安全』。」听说比加等被害人全都没有留下后遗症。「所以──我想代表搜查局,对你的勇气表达谢意。」
埃缇卡由衷这么说道,尤努斯便咬紧牙关。
「……就算如此,也请让我接受制裁。」
依照UAE的法律,他已经达到须负刑事责任的年龄。由于他未成年,所以当然得以减刑。依案件的全貌而言,尤努斯的处境很值得同情,而且他对揭穿这起案件有莫大的贡献。
搜查局方面应该会协助尤努斯。
为了让他避免糟糕的结果,自己也愿意尽量帮忙。
「我会跟上司报告,确实取得你的拘票。」埃缇卡这么说,安抚尤努斯的情绪。「另外我还有一件事很在意。」
「什么事呢?」
埃缇卡想起在那座「地下墓穴」发生的事。
「尤努斯,你的配对阿米客思为什么可以攻击人类?」
那个时候──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用身体冲撞抓住埃缇卡的那些男工程师。攻击用程式的安装也一样,只要他意识到那是伤害人类的行为,应该就无法执行。配对阿米客思虽然具有与RF型相同的「外壳」,但神经模仿系统却不相同。照理来说他们无法做出那种举动。
可能是紧张的情绪渐渐缓解了,尤努斯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因为那就是我。」
「那确实是你的分身。」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年摇摇头。「是『我本身』在操作那具阿米客思。我在舱里沉睡的期间,会以配对阿米客思的身分行动。」
埃缇卡一时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配对阿米客思终究只是重现人格,并不是由使用者本人来控制阿米客思……」
「通常是这样没错。但是因为他们会连上互连网路,所以能当作一种可操控的搭乘工具……毕竟其他人都渴望羽化,大概不会想去做这种事。」尤努斯的语调渐渐变得坚定。「进入蛹期之前,我偷偷修改配对阿米客思的系统,让他直接连上我的YOUR FORMA。因为冷冻睡眠技术还不完美,所以只要利用其中的漏洞,我想应该就能暂时以阿米客思的身分在外界活动。」
据他所说,冷冻睡眠技术果然尚未完成。尤努斯表示,目前仍没有技术能抑制血管与细胞在冷冻时受到的损害,所以当时还在进行将血液替换成专用液体等实验。这些实验都随着「Project EGO」的开始,承接了蛹期,化为让舱内的沉睡者缓缓坏死的棺材──靠现在的技术,虽然大脑的昏迷指数会下降,但在生命活动实际停止之前,会进入漫长的快速动眼睡眠。尤努斯看准了这一点,应用自己在医疗开发部门培养的知识,对自己的YOUR FORMA安装可以刺激额叶的程式。这么一来,他就能在梦中自由活动──也就是刻意制造类似清醒梦的状态。多亏如此,他进入舱室以后,也能以阿米客思的身分,持续干涉外界事务。
──自己完全没有发现。
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竟然真的办得到。
不过YOUR FORMA随时都处于连线状态。理论上确实有可能跟建构互连网路的配对阿米客思相连──不过除非面临非常危急的状况,否则一般人不会实际尝试那么做。
「我觉得一旦进入蛹期,自己就真的死定了……我还想继续活下去,也不想让妈妈和乌尔法遭遇危险,所以至少也要趁我还有意识的时候,以阿米客思的身分坚持抵抗到最后。」
尤努斯数度用手背抹过眼角,彷佛在强忍眼泪。
埃缇卡真的非常佩服他的机智与勇气。
「谢谢你告诉我。」埃缇卡在简短的句子里灌注最高的敬意。「对了,你已经见到穆贾娜开发部长……见到你妈妈了吗?」
「是。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平安无事……」尤努斯的脸颊微微放松,却又再次不安地僵硬起来。「乌尔法他们能得到减刑吗?」
「一切都是思想操控的错。他们不会被重判的。」
他总算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不再紧张。如果自己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或许会用拥抱的方式安慰这名少年,但那实在太困难了──相对的,埃缇卡轻抚了他的背部一下。他非常瘦弱,浮出的脊椎让手掌感觉到粗糙的触感。
这么一来──最后的拼图就凑齐了。
「我送你回病房。站得起来吗?」
「不,我可以一个人回去。没关系……」
埃缇卡与尤努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尤努斯伸出手,于是埃缇卡尽量温柔地握住。少年的力量比想像中更强,好像光是这样的举动还不足以表达。
「真的非常谢谢你。」漂亮的深色眼睛笔直注视着埃缇卡。他的瞳孔中浮现无数光芒。「你果然……是我很崇拜的人。」
尤努斯的微笑有些稚嫩,不带一丝阴影。
埃缇卡一时语塞。
毕竟──相较于他的纯真心态,自己在那个中央管理室做出的行为实在……
「……我才要谢谢你。」
自己努力保持柔和的表情,这么回答──解除握手后,尤努斯默默行了一礼,拖着点滴架迈出步伐。目送他走出会客厅的身影,埃缇卡握紧留在掌心的淡淡温度。
──『我也会这么转告「同盟」的同志们。』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塔尔伯特一个人引起的。他口中的「同盟」应该是与思想操控系统有关的共犯团体──即使从法拉夏岛删除系统,一定也有其他人握有备份档案。今后可能会有同样的事件一再重演。说不定还会有像尤努斯这样的无辜民众受害。
在那之前,必须揭穿「同盟」的真面目。
只不过……
──『泰勒恐怕实现了意图性的思想操控。』
如果自己的父亲──亲悟就是其中一人呢?
埃缇卡紧紧闭上眼睛。肺里就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呼吸。
不远的将来,也许自己必须再一次──面对过去的一切。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看见午后的淡淡阳光照进会客厅。尤努斯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热带鱼再度在水槽边缘转换方向。埃缇卡莫名感到极度疲惫──然后发现YOUR FORMA在不知不觉间收到了讯息。
开启。
〈冰枝,我找不到你,所以传了讯息。〉
是十时课长。埃缇卡不经意地扫视接下来的文字──下一个瞬间,感觉就像受到当头棒喝,脑袋顿时清醒。
〈关于保罗•洛伊德这个人,总部已经传来详细的情报。我把资料分享给你。〉
5
自从被送到杜拜郊外的修理工厂,几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思考的处理速度一恢复,哈罗德便感受到更加强烈的绝望──刚装上的正规零件彷佛正在哀号,自己更产生全新的循环液在转眼之间变得混浊的错觉。情感引擎的负荷极高,但工厂的工程师与赶来的诺华耶员工都没有察觉异状。
因为他们全都只看到表面的「外壳」所显示的数值。
他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神经模仿系统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一切的元凶。
「哈罗德,我们要准备进行最终确认,所以你走到舱边顺便测试步行状况吧。」
第八维修室──在工程师的吩咐之下,哈罗德乖乖走向排列在墙边的舱室。被射穿的左脚致动器已经修复,可以顺利运作。不过全身的骨架都很沉重。特别是看到坐在舱里的「哥哥」时,系统整体都受到强烈的负荷。
工程师的声音传来。「很好。你进到舱里等着吧。」
哈罗德回应,却没有从史帝夫身上移开目光──补充了循环液的哥哥包含手腕的零件在内,已经修复成原来的模样。那双眼睛终于朝哈罗德望过来。
视线交错的瞬间,哈罗德有一股想要立刻质问他的冲动。
自己当然知道这只是推卸责任的无聊行为。
──『…………这么做就能守住我们的「秘密」。』
那是埃缇卡本身的决定。
自己没能阻止她变造塔尔伯特的机忆。这也是哈罗德本身的决定──正因为如此,难以言喻的绝望更有如排山倒海而来。
找到杀害索颂的犯人之前,自己不能遭受废弃处分。
即使如此,也不该允许那种行为。在那之后,严厉的自我怀疑便在思考程序中挥之不去。自己的目的真的只是追查犯人吗?自己眼睁睁看着埃缇卡犯下更多罪行,真的「只是因为如此」吗?
无法取出的某种东西就夹在情感引擎的缝隙之中。
现在回想起来,这份「关爱」就是在遇见埃缇卡不久的时候产生的。
当时明明还只是小小的嫩芽──却在不知不觉间成长茁壮。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除,就已经长到无可挽回的程度了。没有根据,只有这份感受像膜一般裹住思绪。
明明那么不愿意将她拖下水。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矛盾?
「──哈罗德,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终结。」
哈罗德把手放到舱边的时候,史帝夫如此低语。看来哥哥非常失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原本就想要处分伊莱亚斯•泰勒留下的东西,为自己的感情画下句点。
但实际上,思想操控系统消失在他的眼前,一切都不了了之。
「也许我当初不该出手。」史帝夫的低语很小声,在远处做事的工程师听不见。「这么一来……我又会带着悔恨停止运作。大概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吧。」
「搜查局希望你能提供关于思想操控系统的证词,所以你暂时不会停止运作。」
哈罗德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冷淡。他终于踏进舱内,脱下维修用长袍,打开颈椎与腰椎的诊断用连接埠。脸颊可以感觉到史帝夫的视线,但他不予理会,只是插上缆线。
经过这段短暂的沉默,哥哥大概能充分察觉到了吧。
「冰枝电索官肯定不后悔。」
「我知道。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你其实也隐约希望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哈罗德。」
思绪的中枢有种被狠狠掀开的错觉。
哈罗德没有继续对话,然后躺进舱内。不久后,工程师来到这里──史帝夫已经不再开口。
要选择自己的愿望?还是将埃缇卡推回正轨?
不能再依赖感情。必须交给冷酷的系统才对。
情况已经不容许自己延后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