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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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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无处可去的感情装进玻璃瓶，然后紧紧密封。
从那天起，自己就不断重复这样的想像。
十二月下旬──年底将近的圣彼得堡在酷寒之中举办圣诞市集。这原本是模仿欧洲文化的活动，近年却已经完全成为例行庆典了。
「冷静点啊，冰枝，还有两发子弹。你要分别打中五十分和一百分的标靶，那样一来──」
「可以稍微安静一点吗，佛金搜查官？」
埃缇卡难以专心，重新面向眼前的标靶。她扣下空气枪的扳机，塑胶子弹便飞向排列着得分板的架子──约手掌大小，写着「50」的板子应声倒下。命中目标。还剩下一发子弹。
「目前共计一百五十分。」摊位老板一脸无聊地搔着胡须。「拿到两百五十分，就可以获得古姆百货公司的冰淇淋（Мороженое）三十份兑换码喔。」
「如果她没打中，再让我试一次吧。」
「一人只能玩一次，小哥。如果你一定要玩就明天再来吧。」
一旁的佛金仰天叹息的时候，埃缇卡开始调整弹道。目标是放在陈列架角落的小小「100」得分板。自己上次这么认真射击，可能是在学院受训的时候。
埃缇卡慢慢把食指放到扳机上。
「──抱歉让你们等这么久，热巧克力卖完了！」
肩膀因惊吓而弹跳。这时手指扣下扳机。嘴巴擅自发出「啊」的一个介于惊叫和吐息之间的声音──埃缇卡与佛金看见的是往别的方向飞去，最后打中墙壁的塑胶子弹。
从路边喇叭传出的柴可夫斯基助长了空虚的沉默。
「所以我改买热红酒（Глинтвейн）过来。」比加带着冷得发红的脸颊走来，用双手灵巧地拿着三个纸杯。「虽然不会甜，香料可以让身体暖和起来……你们两个怎么了？」
她似乎察觉到埃缇卡与佛金的异状，于是把目光转向打靶摊位──老板正弯曲矮胖的身材，从柜台下拿出奖品。
「共计一百五十分。这是奖品，恭喜你。」
一脸茫然的埃缇卡从他手中拿到的东西，是一个圣诞老人（Дед Мороз）造型的俄罗斯娃娃。
在花园街这里，通往驯马场广场的一带都排列着许多摊位，还有装饰得很华丽的圣诞树（ёлка）、旋转木马与溜冰场等设施。热闹的气氛到了日落后依然不减，别说是兴奋的孩子了，大人们也都愉快地走在街上。
「──刚才打靶会失败，完全是我的错吧？」
比加一脸尴尬地说道──离开摊位的埃缇卡等人来到角落的用餐区，坐在吧台桌边。桌子中央立着圣诞配色的阳伞，欢乐的喧嚣随着灯饰的光芒一起滑落下来。
「反正我大概本来就打不到。不是你的错。」
埃缇卡用双手捧着纸杯。隔着手套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是啊，明天再来就好了。虽然我要工作，冰枝还会再休假一阵子吧？」
「我可不是为了玩打靶才被『停职』的。」
埃缇卡眯起眼睛，佛金便耸耸肩膀，啜饮一口热红酒。他穿着羽绒大衣和毛帽，休闲的装扮很适合假日。
「你嘴巴上这么说，看起来倒是玩得满开心的嘛。」
「是啊。」坦白说心情确实好了一点。「只不过，可惜没赢到最重要的冰淇淋。」
「你不是说『既然想多吃一点，用买的比较快』吗？」
他挖苦道。这句话是在秋天，佛金邀请埃缇卡去玩打靶的时候，她自己说过的话──虽然是顺势成行，没想到真的实现了。
「不过，幸好冰枝小姐愿意来。」比加松了一口气似的放松脸颊。「我和佛金搜查官都很担心你呢。邀请你来逛圣诞市集的时候，我还担心你可能没有心情出门……」
发生在法拉夏岛的思想操控事件落幕后，过了约三周。
在号称次世代技术研究都市的人工岛横行的思想操控系统，是从过去犯下知觉犯罪的伊莱亚斯•泰勒手上窃得的违法产物。当时埃缇卡对涉案的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的塔尔伯特委员长强行实施未经申请的电索，而这个行为当然违反法规。虽然她对搜查局主张自己是「为了避免塔尔伯特湮灭证据而迳行电索」，以十时课长为首的高层仍然对她下达了为期一个月的停职处分。
老实说，自己还以为处分会更重，所以反而很讶异。
这让埃缇卡重新体会到──以讽刺的意味而言──搜查局对自己有特殊待遇。
直到今天为止，埃缇卡一直都过着窝在自家公寓的生活。她并没有被禁止外出，单纯是心情低落，不想见到任何人罢了。但是心情一点也没有平静下来，甚至变得更加郁闷。
现在埃缇卡很庆幸自己有下定决心接受两人的邀约。
「谢谢你，比加。」埃缇卡坦然微笑。「我也要谢谢佛金搜查官。」
「值勤以外的时间，叫我伊凡就好。」佛金用手指弹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圣诞老人奖品。「我个人觉得既然塔尔伯特有湮灭证据的意图，你的判断就没有错……但毕竟规矩就是规矩。」
「话虽如此，其他同事可能也觉得『因为是冰枝，只要停职就能了事了』。」
「你怎么知──」比加慌慌张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用理会那种闲话啦！」
埃缇卡露出苦笑，藏起心虚的感受。比加与佛金都认为埃缇卡是忠于搜查官的职务，才会遭受停职处分。
实际上并非如此。
自己只是──想要保守哈罗德的「秘密」而已。
那个时候，埃缇卡等人为了扣押思想操控系统而前往法拉夏岛的中央管理室。然而，埃缇卡差点被企图湮灭证据的塔尔伯特灭口，使得哈罗德在他面前举枪──塔尔伯特因此得知哈罗德是不合乎敬爱规范的阿米客思。
到这个时间点，该做的事几乎等于是确定了。
要保护RF型免于停止运作（Shutdown）或废弃的处分，就只剩下变造塔尔伯特的机忆一途。埃缇卡如此判断，于是决定电索他以获得案件的线索，并使用莱克希博士过去托付给自己的机忆变造用HSB删除他的机忆。
但是到头来，根本没办法进行像样的电索。
塔尔伯特的机忆混合了几千人份的资讯，发生了所谓的「机忆混淆」。哈罗德推测这是某种独创的防卫机制──即使如此，埃缇卡也必须隐瞒自己将塔尔伯特的机忆删除的事实，所以不能向十时课长等人报告。
目前知道机忆混淆一事的人，只有自己与哈罗德。
不论如何，连一丝线索也没有找到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苦楚在胸口扩散，于是埃缇卡将一口热红酒含进嘴里。
「先不说我……关于法拉夏岛的事，后来调查得怎么样了？」
「喂，星期六晚上还要聊工作吗？而且还是在圣诞市集的正中央。」
「你都休假这么久了，工作狂的毛病也差不多该治好了吧？」
「没有啦，那个，毕竟我下周就要回到工作岗位上了，总得先了解一下……」
埃缇卡承受着佛金与比加的责备目光，再次将纸杯拿到嘴边。香料的气味刺激着鼻腔──老实说，比起闲聊，谈工作还比较轻松。这样就不必时时担心会碰触到自己不想碰触的话题了。
佛金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调查跟法拉夏岛有关的外部机构和出资者，锁定可能参与『同盟』的人物。根据史帝夫的说法，泰勒好像早就知道『同盟』的存在。我们对照他的人际关系，已经渐渐过滤出某些目标。」
──『你很勇敢，冰枝电索官。我也会这么转告「同盟」的同志们。』
塔尔伯特所说的话浮现在埃缇卡的脑海。
「同盟」──该组织正是从泰勒手上偷走思想操控系统，并让法拉夏岛化为思想操控实验场的主谋。现在只能隐约得知那是某种神秘组织。别说是成员的身分了，就连其规模也不明。
但假设塔尔伯特的发言属实，就表示「同盟」企图将思想操控当作一门生意。而且预设的买主是国家──基于这一点，搜查局认为与法拉夏岛有关的外部人士非常可疑。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不能大声宣扬。」佛金像是介意其他人的目光，偷瞄了周遭一眼。「关于思想操控系统，表面上是以利格西堤发表的『病毒感染』来解释。大家一直胆战心惊，深怕会被媒体听见什么风声。」
「既然如此，保罗•洛伊德怎么样了？听说从他的住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还有其他动静吗？」
埃缇卡问起另一个拼图碎片──保罗•塞缪尔•洛伊德是疑似与「同盟」有关的机器人工学博士。他同时也开发了AI「TOSTI」所使用的程式语言，因此很有可能与不存在的亚伦•杰克•拉塞尔斯有某种连结。洛伊德在五年前犯下杀人案后自杀，而案发现场正是后来拉塞尔斯在弗里斯顿买下的独栋房屋。
总而言之，他是应该与「同盟」一起追查的重要人物。
「在那之后，好像还查出他在牛津有别墅。」佛金用闷闷不乐的表情说道。「伦敦分局的特别搜查组原本想去调查，但因为搜索票下不来，没办法进到屋子里。」
埃缇卡皱起眉头。「意思是法官迟迟不核准吗？」
「好像是。我想应该有什么原因吧。」比加好像也很心烦。「别墅明明有可能留下什么线索。」
「而且唯一确定跟『同盟』有关的塔尔伯特还是一副呆滞的状态。」佛金无奈地搔搔后颈。「他姑且出院了，听说目前正在伦敦的自家接受家人的看护。因为这些有的没的事情，我们也差不多快开始缺人手了。」
埃缇卡点头，同时祈祷自己的动摇没有写在脸上──由于对塔尔伯特使用那个机忆变造用HSB，让他陷入丧失自我的状态，化为半个废人。过去被使用该HSB的艾登•法曼也有同样的症状。
埃缇卡以前也曾怀疑过，莱克希博士是不是对那个HSB动过什么手脚──到了现在，才以极度讽刺的形式获得证实。
塔尔伯特绝非善类，但就算如此，也不代表自己可以对他的人生带来如此决定性的改变。更何况，他算得上是重要关系人。
每次回想起来，埃缇卡就会被自己选择的沉重责任与罪恶感压垮。
「说到其他跟『同盟』有关的人──」比加有点顾虑地看着埃缇卡。「虽然我不太想这么说……冰枝小姐的爸爸就是了。你说过他对塔尔伯特委员长透露了泰勒打造的思想操控系统对吧？」
──『泰勒恐怕实现了意图性的思想操控。』
确实如比加所说，埃缇卡的亡父亲悟私下将泰勒的思想操控系统透露给了塔尔伯特。目前无法排除他参与「同盟」的可能性──这也是让埃缇卡心情低落的原因之一。
自己跟那个男人的摩擦明明已经渐渐化为旧伤了。
「我也在怀疑自己的父亲。」埃缇卡简短回答。「我这边会试着调查看看。」
「唯一的好消息是，国际AI伦理委员会已经确定是清白的。」佛金说道。「经过澈底的调查，完全没有找到其他委员的可疑证据。涉及『同盟』的人只有塔尔伯特。」
「这样啊。」埃缇卡放下心中的大石。在AI已经融入日常生活的现代社会，如果伦理委员会的信用破产，就有可能引发新的混乱。「下任委员长呢？」
「也许近期就会发表了吧。总之令人头痛的问题可说是堆积如山。」他喝光纸杯里的饮料。「正因如此，我对那边那家甜甜圈（Пончик）店很好奇。」
话题一瞬间跳跃。
「你昨天不是也在分局吃过吗？」比加露出傻眼的表情。「顺带一提，我对那家甜甜圈店旁边的糖果（Конфета）店比较好奇。」
「你也愈来愈懂得做这份工作需要多厚的脸皮了。」
「都是被你教坏的啦！」
「我有吗？」
佛金刻意让眼球转了一圈，从桌边走开──看来他早就想结束工作的话题了。的确没必要聊个不停，破坏圣诞市集的欢乐气氛……
埃缇卡望向拿起纸杯喝饮料的比加。
「我不在的期间，你已经很敢跟他斗嘴了呢。」
「可能是因为之前曾在杜拜跟他一起住院的关系吧？隔阂好像消失了……」
比加玩弄自己的三股辫──看到她跟各式各样的人建立信赖关系，拓展自己的世界，让埃缇卡坦然地感到高兴。想起她刚离开凯于图凯努，来到圣彼得堡的时候，感触就更深了。
埃缇卡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太好了。」
「真是的，你不要偷笑啦！」
「我这只是普通的微笑吧？」
街上的喇叭不厌其烦地演奏着柴可夫斯基。根据YOUR FORMA跳出的资讯，这首曲子好像叫作〈糖梅仙子之舞〉──比加原本害羞地噘起嘴巴，却又忽然恢复认真的表情。灯饰照亮她打磨过的指甲，不规则地反射微光。
「对了……你有跟哈罗德先生联络吗？」
埃缇卡轻轻屏息──终于提到这个话题了。
光是听见他名字的音调，心脏就有种被轻轻捏紧的感觉。
──『既然如此……我就无法再与你搭档了。』
那天，阿米客思在杜拜国际机场离去时的身影，鲜明地复苏了──一度融解的湖水色眼瞳又再次冻结。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别人，正是埃缇卡自己。因为无法明说自己为何对他「执着」不已，最终甚至推翻至今的所有努力，单方面远离他。
即使如此，那应该也是最好的方法。
若继续跟哈罗德在一起，不只会成为他的重担，这份肮脏的感情也迟早会被发现。即使他对埃缇卡的观察眼变得迟钝，总有一天也会得出答案──埃缇卡不想让他知道，也害怕让他知道这份自以为是的念头。那样的话，这次或许一切都会澈底崩溃。
最重要的是，哈罗德本身就再三表示过，他不想将埃缇卡卷入「秘密」。
所以，如此保持距离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明明如此。
封闭在玻璃瓶中的感情有时还是会在胸口深处发出阵阵噪音。
──自己一个人依赖姊姊（缠）的时候，反而比较坚强吧？
「我没有特别跟他聊什么。」埃缇卡尽量平静地回答。「毕竟，他好像也有很多事要忙。」
「可是，你们以前不是连假日都会互动吗？」
「只是辅助官单方面联络我而已。而且，反正我复职之后就会跟他碰面……」
虽然这么说，胃部感觉到一阵刺痛──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资讯处理能力与自己相匹配的电索辅助官（Belayer），现在只有哈罗德。只要电子犯罪搜查局还想有效运用埃缇卡这名电索官，拆伙的请求恐怕得不到批准。
该如何是好呢？
「如果不是我多心，你们去杜拜之前就很疏远了吧？」比加试探性地发问。「那个，你们还好吗？呃，我想大概不太好吧。」
「我们没事。」埃缇卡想尽量避免让比加担心。「抱歉，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吗？没有啦，我不是一定要你告诉我，那个……」
她突然很迟疑──清澈的绿色眼睛正在游移，彷佛有所犹豫。她瞄了佛金踏进的人潮一眼，然后再次看着埃缇卡。
「你怎么了？」
「没有啦……对不起。」比加短暂闭起眼睛。「伊凡说冰枝小姐会担心，所以要我暂时别说……」
胸口突然开始躁动。「别说什么？」
「其实……哈罗德先生的处理能力好像出了问题。」
──自己第一次听说。
埃缇卡静静地愣住。彷佛有黏滑的薄膜盖住耳朵，隔绝了杂音。
「从上周起，他去诺华耶总公司接受临时维修……听说只要好好修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哈罗德先生自己好像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就算原因是在杜拜受的伤，系统好像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所以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不过──」
比加的嘴唇动作很缓慢，让人联想到轻轻飘舞的花瓣。
「如果没办法治好，他可能得『辞掉辅助官的工作』。」
──啊啊。
自己完全忘了，他是个多么精于算计的阿米客思。
＊
哈罗德滞留在诺华耶机器人科技总公司，七天很快便过去了。
第一技术大楼五楼──星期日的会客厅没什么人，哈罗德独自伫立在窗边。今天的伦敦是罕见的晴朗冬日，流经下方的摄政运河沉稳地反射着阳光。停泊的运河船也隐约显得特别鲜艳，跟圣彼得堡的冻结涅瓦河截然不同。
忽然间，哈罗德听见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早安，哈罗德。请你马上移动到维修室吧。」
踩着匆忙的步调现身的人，是负责维修哈罗德等RF型的特别开发室室长安格斯。随便梳理的红发，以及明显没有干透的毛衣──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大早就被叫醒。换句话说……
「你们联络上阿士福特的私立监狱了吧？」哈罗德很确定。「关于我的调整，能得到莱克希博士的协助吗？」
「我们破例请博士等一下透过网路连线替你看诊。虽然我希望至少可以等到我们的工程师到齐，因为还有监狱劳动，只有现在可以配合……」安格斯急切地扫视会客厅。「达莉雅小姐人呢？」
「她还在饭店。因为不习惯长期滞留，好像累积不少疲劳，我希望她今天可以好好休息。」
「她应该来不及到现场旁听，但你请她过来一趟吧。我会直接向她说明结果。」
哈罗德跟安格斯一起离开会客厅。平日有许多工程师来来去去的回廊，现在十分寂寥。柔和的阳光从整面落地窗照射进来，描绘出两个深深的人影──哈罗德操作手表型的穿戴式装置，传送讯息给达莉雅。
「老实说，我原本不打算仰赖那个人。」走在身旁的安格斯面有难色。「可是你这次的状况，我们完全束手无策，实在找不出原因。」
「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安格斯室长。」
「你别道歉。虽然不甘心，这件事单纯是我能力不足。」
两人前往特别开发室的一间小型维修室，其中配备的维修舱只有一座。不过这里的机器都是最新型号，到处都摆着工程师这几天带来的装置与缆线──安格斯立刻着手启动维修舱。
往墙上望去，就能看见昨天还不存在的软性萤幕。
『──嗨，好久不见了，哈罗德。你都没有来看我，我好寂寞喔。』
已经出现在萤幕上的「母亲」注视着哈罗德。带着蓝色调的深褐色头发大约及肩，细瘦的脖子戴着囚犯专用的颈炼型网路绝缘单元──自从春天发生的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以来，彼此就不曾如此碰面了。
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
身为RF型生母的她同时也是一名服刑中的受刑人，由于绑架、杀人未遂与违反国际AI运用法等多项罪名，被判处十五年徒刑。之所以如此，都是她想要保护RF型的「秘密」不受艾登•法曼告发。
哈罗德还没开口，安格斯就先规劝她：
「莱克希博士，狱警有交代我们不要闲聊。」
『原则上是这样啦。我已经跟他们打好关系，所以他们会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莱克希朝萤幕外一瞥。『按照你的要求，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人。就算详细谈论哈罗德的……也就是公司机密的RF型系统，也没有任何问题。』
RF型是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最引以为傲的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即使对象是依法行事的狱警，既然要讨论关于系统的敏感话题，就需要请外人尽量回避──看来这是出于安格斯的要求。
话虽如此，没想到监狱方面真的答应了。
这也是莱克希过去的名声带来的好处吗？
『不过竟然要特地向罪犯求助，你难道没有尊严吗，安格斯？』
莱克希用讽刺的语调开玩笑，但安格斯似乎决定充耳不闻。安格斯对哈罗德招手，指示他换上维修用长袍。
「关于哈罗德的情况──」安格斯用事务性的语气如此说道。「处理能力的数值大幅降低，内部肯定有什么异状。只不过，中央处理器并没有发现异常。原本担心他日前跟史帝夫连上网路的行为使得效用函数系统出错，但这部分也没有问题，所以──」
『所以你怀疑是程式错误，试着开启系统码，却发现内容超出你理解的范围。』
「RF型并不是使用通用语言，而且就算想确认细节，你的『怪癖』也太奇特了。电子犯罪搜查局一直在催我们，所以没有时间慢慢解读。」
『安格斯，你的优点不就是温和的个性吗？干嘛这么急躁啊。』
听着莱克希与安格斯的对话，哈罗德结束更衣躺进维修舱──安格斯过去身为部下，对莱克希应该抱有单纯的敬意。但是她对史帝夫与马文写入失控程式码，用犯罪行为轻易背叛了安格斯。此刻的重逢，恐怕让他难以压抑复杂的情绪吧。
「我现在开启系统码，请你找出哈罗德的处理能力降低的原因。」安格斯伸手碰触哈罗德的后颈。温度感测器有了反应，启动强制停止运作程序。「下次你苏醒的时候，一定已经好起来了。」
『说真的，哈罗德有想要好起来吗？』
「博士，你到底在说什么？」
哈罗德随着系统的引导，乖乖闭上眼睛。
一小时后重新启动时，安格斯的身影已经从维修室消失。
哈罗德从舱里坐起身，环顾室内──与依然映照在软性萤幕上的莱克希四目相交。她正一脸无聊地打呵欠，然后用懒洋洋的声音脱口说：『啊啊，醒了醒了。』
哈罗德拔除连接在颈椎与腰椎上的缆线。「安格斯室长去哪里了？」
『他重新启动你之后，马上就接到达莉雅小姐抵达总公司的消息，去楼下接人了。』莱克希把眼镜的鼻桥往上推。『他叫我看着你，确定你有好好醒来。真搞不懂安格斯到底是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
「他对你的技术与知识还是很尊敬的吧。」
哈罗德踏出维修舱，接着脱下长袍。他一面穿上索颂的毛衣，一面确认「外壳」的系统──降低的处理能力数值确实恢复了。
只不过还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一瞬间，更衣的手不禁停止动作。
『──不要好起来，比较合你的意吧？』莱克希露出漂亮的虎牙。『我想大概是这么回事，所以只有稍微修改了一下。』
「我就知道如果是你，应该会默默配合我的意图。」将这个数值当作结果，应该就足以辞去电索辅助官的工作了。「我要向你道谢。」
『因为很有趣嘛。你明明「一切正常」，竟然会装病。』
正如同她所说。
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异常。哈罗德只不过是调整了神经模仿系统的外壳系统码，将表面上的数值降低，并固定成绝对不会恢复的状态。莱克希马上就看穿这一点，但安格斯等人不知道RF型的本质，因此无计可施──以「装病」的目的而言，这么做就足够了。
自己需要辞去电索辅助官一职的理由。
──『…………你不懂也没关系。』
在杜拜国际机场分别的前一刻，埃缇卡压抑似的这么说道──她为了保守哈罗德的秘密，犯了完全没有必要的罪。她之所以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将过去对缠的执着转移到自己身上了，但她本人始终不承认。不只如此，她甚至主动摧毁彼此为了对等的关系而累积至今的努力。
对埃缇卡来说，这也已经是极限了。
现在回首过去，自己应该更早跟她保持距离才对，但是哈罗德本身也对她有某种执着。他顺从不稳定的情感引擎，试图继续待在埃缇卡身边──而这就是结果。自己让她作出了无可挽回的选择。
不能再重蹈覆辙。
『所以，你这次又有什么计画？是办案的一环吗？』
「我不当冰枝电索官的辅助官了。」就算说出口，「心」也没有以前那么激烈的波动。「因为我负责的案件有进展，上司应该会以某种形式将我留在搜查局，但我打算找机会回到圣彼得堡市警局。」
『是喔，我很感兴趣呢。』莱克希微笑。自己早已料到她不会惊讶。『你不管杀死索颂刑警的犯人了吗？我看国际新闻说，犯人还没有落网呢。』
她似乎已经透过监狱内的电视获得情报了。「我当然会继续寻找，但不会再仰赖电索官了。我打算从别的管道重新找起。」
『她那么努力保守你的秘密，你却要背叛她啊？』
「我们彼此都有共识。追根究柢，害冰枝电索官必须拼命保守秘密的人不就是你吗？」
『她其实也可以告发。最后选择协助，是电索官本身的决定。』
现在回想起来，说这名「母亲」就是一切的开端也不为过──莱克希毫不愧疚，只是露出捉弄人的笑容。哈罗德早就知道，她的心里没有任何一丝罪恶感或反省的念头。这个鬼才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今后想必也不会改变。
「够了。」哈罗德放弃似的摇摇头。「比起这件事，我还有其他问题。这个情感引擎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它几乎是瑕疵品。里头简直破绽百出，我甚至必须自行修正。」
哈罗德回顾自己的记忆──那是在杜拜国际机场与埃缇卡分别，搭上计程车之后的事。独自待在车内，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情便如浊流般袭来。光是回想，就会有种全身的回路都即将瓦解，或是循环液一口气冷却的错觉。
当时系统的自我诊断显示为「正常」，但那种感觉毫无疑问是某种缺陷。所以为了修正，哈罗德第一次开启自己的情感引擎。
──内容真的惨不忍睹。
「那种程式码根本称不上引擎。它只会对眼前的状况作出反应，自动产生讯号而已，完全缺乏秩序。」
『只不过是身为机械的你这么认为罢了。以前的我把它做得很写实。』
「那我就更无法理解了。」哈罗德冷酷地注视着萤幕里的莱克希。「即使那是忠实模仿人类的设计，对我来说也没有必要。况且情感引擎本身，跟随时保持理性的系统严重相斥，只是做做样子还比较好。」
『所以你想变得跟量产型阿米客思一样，只能「假装」生气或高兴吗？』
「那样反而可以将我们的处理能力发挥到最大限度。」
『原来如此──所以你正在「抑制情感引擎的运作」吧。』
即使被她说中，哈罗德也面不改色──自从改写程式码，让情感引擎的运作变得极度迟钝以来已经过了十天。哈罗德正实际体会到，自己过去究竟处理了多少不必要的资讯。周遭的人都将自己的变化视为故障造成的结果，所以并没有引起任何问题，光是做做样子就足够了。
现在的状态非常舒适。
思考程序很简洁，完全不会占用多余的记忆体。
面对发生在眼前的事，随时都能作出最适当的选择。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可以就这么一帆风顺地愈来愈接近人类，却到了现在才变卦啊……』莱克希微微歪过头，似乎正在思考。『冰枝电索官对你做了什么？我超好奇的，告诉我嘛。』
「前几天，我见到塔尔伯特委员长了。他说由于我的报导，他曾经特地去拜访你。」
『不理我？』她刻意摆出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听说人工岛出事的时候，那个小胡子也在场嘛。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因为身体因素而从委员长的位子退下来了吧？』
「是的，他现在就像一个废人。你对那个HSB动了什么手脚？」
这个简短的问题根本算不上说明，但哈罗德认为这么说就能回答她的问题。莱克希似乎也听懂暗示了，薄薄的嘴唇无言地描绘出弧度──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理解这个「母亲」的一天。
「我去叫安格斯室长过来，请稍等。」
换好衣服的哈罗德马上拿起大衣。正要走出维修室的时候，她突然叫住自己──哈罗德回过头时，莱克希已经转变成罕见的真诚表情。染上夜色的眼瞳深处，几乎沉没的星星正在闪烁，让哈罗德无法别开目光。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不需要情感引擎，到时候再来找我谈谈吧。』
若非自己听错，她的声音里确实带有某种诡异的期待。
哈罗德默默地点头，这次真的离开了维修室──即使自己将来真的那么想，恐怕也不会向莱克希求助。打从一开始，她就只将自己视为实验动物（白老鼠）。哈罗德这次的变化，对莱克希来说也只是研究对象做出前所未有的行为，不过是恶质的娱乐。
洒落在回廊的阳光变得比刚才更微弱。哈罗德边走边确认穿戴式装置──有几则新讯息。其中一则是十时课长向全局的特别搜查组统一发送的讯息。看来她连假日都在加班。
开启。
〈我们已经从法拉夏岛的出资者中，锁定六名疑似与「同盟」有关的人物。〉
讯息中包含最新的搜查进度，以及临时会议的召开日期。时间是明天下午。现在立刻返回圣彼得堡的话，就有充足的时间能赶上。
不论如何──接下来只要找个适当的契机，离开电子犯罪搜查局即可。
问题在于如何制造契机。
过了不久，会客厅映入眼帘，安格斯与达莉雅带着严肃的表情站着对话。达莉雅似乎急着出门，头发还留有一点睡乱的痕迹。「卡特博士也查不出原因吗？」「是的。毕竟哈罗德是次世代型，所以就算引发某种难以预期的错误也不奇怪──」在他们发现之前，哈罗德关闭了全像浏览器。
跟达莉雅与安格斯对上眼的时候，他命令系统摆出温和的微笑。
──与其像个半吊子的人类，现在承受的负荷还比较少。
既然叫作所谓的机械装置朋友（阿米客思机器人），这才是自己本来应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