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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份沉默

    1

    瑞士苏黎世──面向贝勒里夫街的自杀协助机构「芬斯特」的建筑物乍看之下不容易分辨,就像是混入办公大楼之间的民宅。嵌在四面八方的玻璃窗充分吸收了细腻的冬日阳光。

    「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我们确认过亲悟•冰枝先生的问卷……他几乎没有提及自己的人际关系。我对他的印象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

    会客厅装潢得很温馨,竭尽所能避免让客户有压迫感──埃缇卡所坐的沙发对面,一名混合白发的短发中年女性这么说道。她皱着眉头,目光落在腿上的平板电脑。

    〈伊莎贝拉•朗格。五十五岁。精神科医师。自杀协助机构「芬斯特」代表。〉

    「我今天会来拜访,是因为我父亲的人际关系或许能为某起案件提供线索。」埃缇卡瞥了放在矮桌上的茶杯一眼。自己的紧张表情倒映在色泽淡雅的红茶里。「我知道有所谓的保密义务,但能不能请你们帮忙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不过,他留下的纪录真的只有这些。」

    朗格一脸抱歉地递出平板电脑。埃缇卡接过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针对客户的问卷电子档。

    回答者不是别人,正是父亲──亲悟•冰枝。

    日期是二○二○年六月,距今约四年前。当时的埃缇卡已经从高中毕业,刚确定进入电子犯罪搜查局就职。父亲原先看似与平时无异,却突然消失无踪,到这个自杀协助机构结束了生命。

    这份问卷可以说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份正式纪录。

    埃缇卡滑动画面。一道道问题都带有促使客户重新考虑是否要自杀的意图──据朗格所说,自杀协助机构这个名称容易招来误会,但他们并不会积极推动自杀,原本的目的是让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能够获得有尊严的死亡。现在的大多数客户也都是被宣告来日无多的人们,像亲悟这样的案例属于少数。

    忽然间,目光停留在一道问题上。

    〈Q.15 再稍微回顾一下您的人生吧。请尽量回想您至今认识的人们,写出他们的名字。〉

    〈A.15 加代里、埃缇卡。〉

    离婚的前妻与独生女的名字──亲悟的回答非常简短。

    埃缇卡反覆浏览了整张问卷几次,父亲确实几乎没有提及他人的事。照这个情况看来,根本不可能找出与「同盟」有关的人。原本想在复职之前获得某种线索……

    看来事情没那么容易。

    埃缇卡难掩失望,把平板电脑还给朗格。「谢谢医生。」

    「我很遗憾。」她也垂下眉尾。「我们以前交给你的遗书里有写些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朗格从鼻子叹了一口气。「姑且不论精神方面,亲悟先生的身体非常健康,我们也认为他的死很令人惋惜。不过……他的意志相当坚定。看诊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断说着:『我必须弥补自己犯下的罪。」」

    「我想对家父来说,事情就是如此严重吧。」

    「缠」的实用化失败的创伤,让亲悟决定寻死。

    埃缇卡想起伊莱亚斯•泰勒过去曾经这么说过──实际上,埃缇卡认为不无道理。「缠」甚至在实验阶段造成了一名死者。身为专案负责人的父亲想必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我曾经提过,亲悟先生以前就造访过我们机构吧?」

    「是的。」埃缇卡点头回应。父亲死去后不久,她便听说了大致的经过。「他好像透过网路得知医生的评价,一开始不是以客户的身分,而是以患者的身分来接受诊疗对吧。」

    「是的。我也曾经透过线上咨商的方式反覆替他看诊,不过直到最后都没能改变他『犯了罪』的认知。」朗格遗憾地摇摇头。「他本身已经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只要活着继续思考,就无法停止自责。」

    「因为他是个将人生奉献给事业的人,可能没办法接受重大的失败吧。」

    埃缇卡在心中模糊地描绘亡父的面容──从她还小的时候起,父亲便总是以程式设计师的工作为优先。他对YOUR FORMA的开发有很大的贡献,为疫情后的新时代出了一份力,据说业界也有人将他视为幕后功臣。

    不过,对身为女儿的自己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糟糕父亲。

    ──『埃缇卡,你该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是爸爸的机械。』

    要不是为了办案,埃缇卡根本不会想要把自己的时间花在那个男人身上。

    她轻轻深呼吸,把伤痕累累的回忆收进心底。

    「朗格医生,我该告辞了。很抱歉,占用了医生的宝贵时间。」

    「现在正好是客户比较少的时期。希望你可以顺利破案。」

    埃缇卡留下没有喝过的茶杯,从沙发上站起。与朗格握手以后,埃缇卡在她的送行之下走到屋外──可以从门廊一览无遗的庭院非常宽敞,入冬的木兰树伸展着赤裸裸的枝条,正在整理土壤的一名女性型家政阿米客思抬起头来。听说她是机构持有的其中一具阿米客思,同时也是朗格的家人。

    「冰枝小姐,您要回去了吗?」阿米客思露出友善的笑容。「如果您要找瑞士的纪念品,我推荐很受欢迎的古董手表喔。」

    「她是来了解关于亲悟先生的事,不是来观光的。」

    朗格温和地告诫,阿米客思便眨了几次眼睛。

    「那么,您要不要去亲悟先生以前常去的圣母大教堂(Fraumünster)呢?」

    埃缇卡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教堂?」

    「他以前会去教堂吗?」朗格似乎也是初次听说。「等等,对了……他离世之前,滞留在我们的住宿设施期间,确实每天早上都会去散步。」

    父亲应该是个与虔诚信仰无缘的人才对。

    埃缇卡完全想不透,但阿米客思没有理由说谎。她试着用YOUR FORMA的地图搜寻〈圣母大教堂〉,距离这里大约有一公里的路程。

    「我会去看看的。」埃缇卡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向阿米客思问道:「家父还有对你说过什么吗?比如说以前认识的人……」

    「有的,只有一次。」阿米客思露出机械式的微笑。「他曾经看着我,说他『想起了澄香』。澄香是日本人的名字,我想应该是他认识的人吧?」

    ──澄香。

    埃缇卡轻咬嘴唇内侧。

    她代替母亲照顾埃缇卡,是个温柔又体贴的量产型家政阿米客思。

    然而实际上,受到澄香扶持的人不是埃缇卡,而是父亲。虽然没有向本人直接确认过,他毫无疑问将澄香当成前妻的替代品。

    亲悟死后,澄香每天都会安慰被留下来的埃缇卡。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于是把她转让给了当地的育幼院。正如其他所有的二手阿米客思,澄香的记忆被澈底清除。就连埃缇卡自幼便单方面累积的疙瘩,也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消失了。

    那么脆弱的东西,却保留在父亲内心的某个角落直到最后。

    真是的──竟然是因为这种事,才让自己体会到彼此是血脉相连的父女。

    「……谢谢你。」埃缇卡做出一张笑脸。「朗格医生,如果还有发现什么,请务必联络我。」

    埃缇卡向两人道别,徒步离开机构的土地。

    〈现在气温:四度。服装指数B,请注意御寒。〉

    埃缇卡走在贝勒里夫街上,往苏黎世的中心前进。附近原本有办公大楼与饭店林立,但视野渐渐开阔,道路流向苏黎世湖的湖畔──从湖上直接吹来的风骚弄颈部,将贴齐身体的大衣衣领立了起来。

    前几天跟比加与佛金去逛圣诞市集以后,埃缇卡才决定飞到瑞士──虽然她觉得这样或许有点太大胆而犹豫,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度过剩下的停职期间还要好多了。

    最重要的是,工作可以转移注意力。

    目标的圣母大教堂就在苏黎世市区的大教堂桥对面──它有高高指向天际的蓝绿色尖塔,是一栋十分气派的建筑物。尖塔也兼具钟塔的功能,装在外墙上的数字盘很醒目。或许是时段的关系,附近只有零星的观光客,相对空旷。

    埃缇卡彷佛受到吸引,走进教堂内──整齐排列的许多木制长椅上,有几个人正在静静祈祷着。回过头,就能看见入口的上方装有巨大的管风琴,正反射从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在这股静谧的氛围之中,就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很吵杂。

    实际来到现场后,埃缇卡依然想不透父亲为何会经常造访这里。

    她沿着长椅之间的中殿前进。走上深处的阶梯,似乎就能抵达祭室。埃缇卡在祭室前方停下脚步,重新环顾教堂内──无意间,墙上的湿壁画映入眼帘。上面画着一名长发有如缕缕金丝的美丽少女,年龄大约是十六、七岁左右。她身穿华丽的礼服,气质高雅。

    这名少女隐约让埃缇卡想起父亲制作的「姊姊」。

    「──她是建立这座教堂的德国国王之女。她跟随在旅途中遇见的一道光,于是接获必须在这里建造教堂,拯救世人的神谕。」

    埃缇卡回过头──从祭室走出来的中年神父露出温和的微笑。看来他是发现自己对湿壁画看得入迷,才会主动攀谈。

    「原来是这样。」埃缇卡有些犹豫。父亲曾经跟这名神父说过话吗?「不好意思,我有问题想请教──」

    埃缇卡说明原委后,将存在平板电脑里的亲悟照片拿给神父看。他似乎马上就有头绪了,因此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位先生确实来过我们这里好几次。不过我最后见到他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从以前就很喜欢那幅壁画。」

    果然正如朗格的阿米客思所说,父亲曾经来过这里。姑且不论这个──

    「『从以前』就很喜欢?」

    「是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我想应该是超过十五年以前。」什么?「听说他是来苏黎世参加会议,当时还跟其他几个人在一起。后来他大约每年都会来拜访一次,一个人欣赏壁画。」

    埃缇卡再次望向湿壁画。看起来果然很像缠──正如神父所说,父亲经常到国外开会。既然是超过十五年以前的事,就算缠的外表(建模)是从这幅湿壁画获得灵感也不奇怪。

    就算如此,会议的地点也每年都不同。既然他会定期拜访教堂,就表示他是特地造访瑞士的。也就是说──目的是接受朗格的诊疗吗?不,父亲成为她的患者是近年的事,并不是那么久以前。

    从缠的失败到父亲的死亡,有长达十几年的间隔。

    这段期间,他都一直在犹豫是否真的要自杀吗?

    又或者,这座教堂与湿壁画让他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自己真的一点也不了解那个父亲。

    「他的话不多,却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神父一脸怀念,在眼角刻划皱纹。「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目前在做什么……」

    早就死了。不过埃缇卡说不出口。

    埃缇卡向神父道谢后离开圣母大教堂,就像要逃离他的纯洁眼神──外头有一个石砖广场,小提琴乐手在喷水池前卖力表演。细腻的旋律穿越伫足聆听的人群之间,随风飘向天空。

    〈约翰•塞巴斯汀•巴哈作曲,〈耶稣,世人仰望的喜悦〉。〉

    体贴的YOUR FORMA跳出乐曲的分析结果──埃缇卡用极度疲惫的心情关闭这些资讯。

    到头来只是白跑一趟。

    即使特地拜访教堂,还是没能找到关于「同盟」的线索,甚至只尝到伤疤被掀开的滋味。早知道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

    当埃缇卡不禁叹气的时候。

    〈来自忧•十时的语音电话。〉

    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圣诞市集以后,埃缇卡就针对哈罗德的故障而向十时传送过讯息,接着也有过几次往来。

    自己今天要私下造访瑞士的事,十时也知道。

    该怎么报告一无所获的结果呢?

    『辛苦了。』十时跟平常一样,语气很平淡。『你已经到瑞士了吗?』

    「我目前人在苏黎世。为了家父的事,我刚好拜访完『芬斯特』和教堂──」埃缇卡简短地报告刚才发生的事。「总而言之,成果不如预期。」

    『虽然可惜,但也没办法。』十时意外地干脆。『冰枝,其实我不是为了问瑞士的进展才打电话给你的。你的停职期间还剩三天吧?』

    埃缇卡皱起眉头。「对,是这样没错。」

    『局长已经准许你复职了,所以你「现在」就回到工作岗位吧。』

    ……她说什么?

    埃缇卡一瞬间跟不上状况。

    『请你马上去支援佛金搜查官。他在圣莫里兹,从那里搭电车要三个小时半。』

    「是。」埃缇卡顺势答应,脑袋却还没理解。虽然是老样子,未免太突然了吧。「请问是关于『同盟』的案情有进展了吗?如果能分享资料给我就帮大忙了。」

    根据前几天从佛金口中听说的情况,特别搜查组好像正在从法拉夏岛的出资者之中,锁定疑似与「同盟」有关的人物。

    『啊啊,抱歉,你说得对。我们已经锁定特别可疑的六名出资者。』

    十时将搜查资料的档案传送过来──开启。内容是简洁的搜查进度,以及六名出资者的个人资料。埃缇卡快速浏览。政治家、资产家、脑神经内科医师……YOUR FORMA根据十时的谈话内容,撷取了档案的一部分。

    〈资产家布莱恩•奎因在圣莫里兹持有别墅。〉

    也就是说──

    「佛金搜查官为了追查这个叫作奎因的人,现在来到了瑞士吗?」

    『没错。同组的扎哈罗夫搜查官原本要跟他同行,但因为别的事情忙不过来。』

    「比加呢?她向学院请假的话,应该有空吧?」

    『她也因为别的事,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等人一起去芬兰了。』

    哈罗德的名字突然冒出来,让埃缇卡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不,这个反应太奇怪了吧。自己应该冷静一点。这又不是什么需要紧张的事。

    「我知道局里现在人手不足……不过辅助官不是还在诺华耶公司接受调整吗?」

    『他昨天回到圣彼得堡了。』说出第二句话之前,她陷入短短一秒多的沉默。『……冰枝,本来我应该当面告诉你这件事……』

    埃缇卡无意间朝广场投射视线。对结束演奏的小提琴乐手鼓掌的观众、匆匆路过的行人、骑着三轮车的幼童、衣着华丽的观光客──从建筑物之间露出的碧蓝天空,色调温暖得跟那片冻结的湖面根本无法比拟。

    『调整结束后──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处理能力还是没有完全恢复。』

    自己大概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至少,跟埃缇卡保持距离就是哈罗德的期望。这同时也是埃缇卡本身的期望──既然如此,处理能力的降低显然是他的策略。实际上,如果不这么做,电子犯罪搜查局就会试图将哈罗德保留在电索辅助官的职位。

    他的判断可说非常明智。

    「这样啊……」干燥的嘴唇发出莫名镇定的声音。「他会怎么样呢?」

    『我想你应该也明白,他很难继续担任辅助官。』十时似乎想尽量保持冷静的态度。『不过,他的观察眼很可靠。目前他会一边接受频繁的维修,同时以搜查副官阿米客思的身分负责支援特别搜查组。』

    「是。」

    『至于你的下一任辅助官,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问过诺华耶公司能不能出借史帝夫,但是他曾经一度失控,所以伦理委员会不准许。』十时并没有明说,不过她应该也认为在最糟的情况下,只能像以前一样分配人类的电索辅助官给埃缇卡。『很抱歉让你担心,你还是专心在眼前的工作上吧。』

    「我知道了。」

    『你下次跟辅助官碰面的时候,可以再问他详细情形。』

    「……我会的。」

    『总而言之,你先去跟佛金搜查官会合吧。』

    通话结束的时候,埃缇卡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握着拳头。张开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清晰的爪痕──小提琴乐手开始演奏新的曲子。旋律跟先前截然不同、非常悲壮,几乎要被广场的热闹喧嚣盖过。

    真的要结束了。

    不──说是已经结束比较正确吧。

    她也想继续呆站在原地,双脚却自然而然地迈出步伐。埃缇卡彷佛被某种力量驱使,转身背对广场──她寻找佛金的联络资讯并拨打电话,同时搜寻前往圣莫里兹的路线。

    必须快点想起,自己以前是怎么忍受孤独的。

    「我刚才查过了,听说一种叫作恩加丁核桃派的点心很好吃喔。」

    跟埃缇卡会合的时候,这是佛金搜查官的第一句话。

    圣莫里兹是位于瑞士东南部的山间度假区。这里也是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吸引了全世界的观光客或名流来到这里进行数位排毒──只要从没有MR广告的车站踏出一步,就能欣赏到很有度假区格调的山峦描绘出的壮阔棱线,以及冻结的圣莫里兹湖构成的绝美景色。换句话说,除了食物以外,这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看点。

    「搜查官……」埃缇卡硬是把感伤的心情压了下来。「你又要吃甜食了吗?」

    「那是一种包着焦糖坚果的派,听说是瑞士的传统点心。应该也很适合当作伴手礼吧?」

    「我们不是来观光,是来工作的。」

    「你明明直到刚才都还被停职,切换得太快了吧?」

    佛金这么挖苦,于是埃缇卡眯起眼睛──自己抵达以前,他似乎都在随兴地逛街,单手已经提着一个看似土产的纸袋。

    「现在的我没有ID卡和枪,实际上跟一般民众没两样。」

    「你能跟我一起来就帮大忙了。我们可以到那里租共享汽车。」佛金指向与车站的圆环融为一体的停车场。「距离目的地大约有十分钟的车程。听说关于你爸的事情落空了?」

    他从十时口中听说了吗?「如果没有锁定出资者,我会更沮丧。」

    「幸好能让你听到好消息。」

    埃缇卡与佛金一边对话,一边坐进停在停车场的共享汽车,就像要逃离寒冷。从冬天到春天,圣莫里兹会被白雪笼罩。气温随时都在零度以下──根据他带来的纸本地图,奎因留宿的别墅位于西侧的巴德地区。

    在佛金的驾驶之下,两人从车站出发。

    「对了,你从十时课长那里拿到资料了吗?」

    「刚才拿到了。对方的经历相当可疑呢。」

    埃缇卡重新浏览保存在线上储存空间的奎因个人资料──他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性资产家,居住在美国洛杉矶,也是在当地有总公司的矽晶圆制造公司总经理兼董事长。他非常关注最尖端的科技,很积极捐助国内的医疗相关事业。另一方面,他的公司在开发中国家的工厂曾爆发强制劳动与违法药物交易的疑云。但是这些事都被当作真假难辨的谣言,并没有遭到实际的检举。

    「协助法拉夏岛的戈梅斯等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被验出体内有成瘾性很高的违法药物。也有人说来源就是这家伙。」

    「原来如此。」埃缇卡问道:「奎因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圣莫里兹的别墅?」

    「当地警方在两周前曾确认到屋内的灯光。听说奎因每年年底都会跟妻子和女儿夫妇一起来滑雪,但这次不只提早出发,还是一个人行动。」

    「明显很可疑呢。」

    埃缇卡关闭奎因的资料──车子沿着圣莫里兹湖边行驶,冻结的湖面上有正在散步的观光客身影。其中有人正搭着彼此的肩膀拍摄纪念照。苏黎世湖似乎鲜少结冻,只相隔几百公里就有如此的天壤之别。

    「感觉可以当作溜冰场耶。」佛金说。「回程时要顺道去看看吗?」

    「我才刚复职呢。」

    「反正又不会被课长发现,你也需要散散心吧?」

    埃缇卡不知道他的提议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于是保持沉默──现在回想起来,佛金早就知道哈罗德故障的事。他或许是体贴即将失去电索辅助官的埃缇卡,才会提出「散心」的邀请。

    自己不想让他也有多余的担心。

    「我没事。」埃缇卡保持温和的语气。「比起去湖边,还是替比加他们买点伴手礼比较好。」

    佛金扬起嘴角。「你不是说我们是来工作,不是来观光的吗?」

    「这个嘛……」埃缇卡不禁别开目光。「如果能买到那个恩什么的点心就好了。」

    「不管有没有卖,最经典的牛奶巧克力是一定要的。那个绝对好吃。」

    「……你打算买几种啊?」

    道路渐渐离开湖边,沿着黑色山峰(奈尔峰)的山脚往上爬升。不断延伸的落叶松树林之间可以看到一间间独栋房屋,构成别墅地带──两人要找的奎因别墅就坐镇在尽头的一角。以石块与木材组成的田园风围墙里面,可以隐约看到一栋贴着石砖的宅邸。周围的落叶松被砍伐,可以一眼看见玄关门廊,却没有人影。只有车库前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制的高级汽车(Phantom)。

    埃缇卡解开安全带。「要直接从正门进去吗?」

    「毕竟我跟你不一样,身上有ID卡。」

    埃缇卡与佛金一起下车走向门廊。玄关门上嵌着奢华的装饰玻璃。他按下门铃──埃缇卡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车库。铁卷门是关闭的,车子以车头朝向私人道路的方式停放。没有将高级汽车停进车库,难道不会太粗心吗?

    「在这种深山,他总不会没开车就出门吧?」佛金再次按下门铃。「至少也该有家政阿米客思出来应门才对。」

    「毕竟是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他可能没有带阿米客思来。」

    埃缇卡一边说道,一边靠近车子。往车内窥探,便看见副驾驶座放着一个男用的手拿包。「冰枝?」佛金用疑惑的语气呼唤,但埃缇卡不予理会,绕到驾驶座那一侧──然后发现车门置物盒里放着智慧型钥匙。

    自己正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想奎因应该是一度想外出,然后又进到屋里了。我猜他可能忘了什么东西。」埃缇卡用大衣的袖子盖住手掌,拉了拉前座车门。车门没锁。「他本来想立刻出发,却好像被什么事情拖延到时间了。」

    佛金似乎很吃惊。「你变得愈来愈像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了呢。」

    埃缇卡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的确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那个……」埃缇卡勉强打起精神。「玄关门有上锁吗?」

    虽然难以形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佛金身为搜查官的直觉也在这时启动了。他戴上从口袋里取出的手套,然后立刻碰触门把──玄关门轻易朝内敞开。门微微发出「叽」的一声噪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埃缇卡与佛金不约而同互望一眼。

    看来事情或许不只是「预感」那么简单。

    「我走前面。」他从腰上的枪套中拔出自动手枪(芙兰玛15)。「你注意后面。」

    「我知道了。」现在的自己手无寸铁,只能这么做。「请小心一点。」

    佛金解除手枪的安全装置(Safety),谨慎地踏进宅邸。埃缇卡隔着几步的距离,跟在他后面──入口大厅的地面是大理石,阳光从天窗洒落。墙上挂着油画,扇状阶梯延伸到二楼。佛金似乎决定先调查一楼,于是走进客厅。

    到目前为止,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奎因先生?」佛金这么呼唤。「如果你在,请回答我们。」

    两人踏进的客厅也空无一人。沙发与装饰架等家具都是很低调的设计,简约之中却带着藏不住的奢华。两人踩过波斯地毯,往深处前进。

    经过厨房入口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手枪。

    「啊啊,可恶……冰枝,快叫救护车。」

    埃缇卡也隔着佛金的肩膀看见厨房内的状况,因此屏息。

    有个人趴倒在干净的地板上──他正是布莱恩•奎因。

    2

    芬兰──埃农泰基厄是靠近挪威与瑞典两国国境的小村庄,也是占据北部大部分面积的技术限制区域的一角。

    「虽然伦敦也满冷的,这里真的很夸张耶。脸颊好痛,而且头部的血管好像都萎缩了。」

    「所以我不是建议你买耳罩了吗,加德纳搜查官?」

    〈本日最高气温:零下十度。服装指数A,请务必注意御寒。〉

    哈罗德关闭穿戴式装置的天气应用程式──据说这里是村里唯一的咖啡厅,停车场的地面铺设得并不完整。宁静的细雪毫不留情地洒落在自己与比加等人的肩膀上。天空描绘出广大的半圆形,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欧洲赤松之间的几栋小屋。

    身旁爆出一阵猛烈的喷嚏。

    「比加,你能不能把那顶帽子借给我?你很习惯冷天气吧?」

    正不断颤抖的人是贾克伯•加德纳搜查官──他是二十八岁的英国人,听说是伦敦分局特别搜查组的组长。他就像许多年轻人一样顶着一头漂过的头发,身上穿著名牌羽绒大衣,一看就知道不是搜查局指定的服饰。

    「我觉得尺寸应该不合吧?」比加一脸烦躁,把自己头上的毛帽摘下来。「你为什么没有先查询这里的气候?请你认真一点!」

    「我很少出差,所以不知道嘛。我本来是网路监视课的。」

    「这不是出差,是长途搜查。」

    「是什么都无所谓啦,总之那个叫汉萨的人来了再跟我说一声。我会待在车上。」

    加德纳搜查官试着撑开比加给他的毛帽,同时走回共享汽车──比加发出明显的叹气声。她摆出生闷气的表情拨掉头发上的雪,并把大衣的兜帽戴到头上。

    「我很不想说这种话,但我真不懂那种随便的人为什么可以当上组长。」

    「我也不清楚详情,不过加德纳搜查官的父亲经营的无人机开发公司好像会提供各式无人机给搜查局。或许是因为这层关系吧。」

    哈罗德提起自己听说的小道消息,比加的表情就更不高兴了。对正在学院认真学习的她来说,有父亲作为后盾的加德纳恐怕让她感到很不是滋味吧。

    结束诺华耶总公司的维修,并回到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工作岗位以后,很快就过了一天──向十时课长报告维修的结果时,她建议自己暂时以搜查副官阿米客思的身分留在特别搜查组。换句话说,哈罗德实际上已经脱离电索辅助官的职位。

    平安赶上埃缇卡复职的时间了。

    希望事情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总之,我们得振作一点才行!」

    比加似乎决定转换心情,干劲十足地仰望天空。看来她正用YOUR FORMA开启搜查资料──哈罗德也仿效她,开启穿戴式装置的全像浏览器。上面显示出自己正在追踪的出资者个人资料。

    〈强纳斯•班菲尔德〉

    这名四十多岁的男性居住在伦敦,是一名脑神经内科医师,在以安宁病房为主的公益医疗团体担任会长。他在过去的会志中曾经表示对法拉夏岛的医疗装置开发抱有期待,实际上似乎向团体相关人士与安宁病房的客户募捐,为法拉夏岛提供大笔资金。

    「班菲尔德的家人说,他上周就从伦敦出发了。」比加的认真表情与其说是顾问或学院的研习生,更像个独当一面的搜查官。「听说他在这个时期,本来就会为了摄影的兴趣而请长假,一个人去旅行。」

    「班菲尔德的家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定位资讯中断了呢。」

    电子犯罪搜查局锁定六名出资者后,搜寻了所有人的定位资讯。或许是为了逃避查缉,包含班菲尔德在内的几个人都已经失去音讯──追踪过去的定位资讯纪录与监视无人机便发现,班菲尔德已经搭上从伦敦直达芬兰赫尔辛基的班机,移动到北部的技术限制区域。

    但是在这之后,他抵达埃农泰基厄的当下便忽然「消失了」。

    「据加德纳搜查官所说,正在追踪他的伦敦分局特别搜查组认为班菲尔德可能被卷入了某起案件……但是你的见解不同吧,比加?」

    「毕竟YOUR FORMA使用者造访技术限制区域……不,造访我们萨米人生活的地区,大概都只有一个理由。」

    埃农泰基厄距离比加的故乡──凯于图凯努并不远。根据事前资料,居民之中有两成是萨米人,过去依靠驯鹿畜牧与极光的观光产业来支撑财政的历史背景也很类似。自从YOUR FORMA普及,这里就成为技术限制区域而没落,因此难以继续经营事业,这一点也跟凯于图凯努几乎相同。

    换句话说。

    「正如你的推测,班菲尔德确实『曾经向生物骇客求诊』。」

    「可以的话,我倒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比加忽然眨眼。看来她收到讯息了。「他好像快到了。」

    接着过了约三分钟,一辆吉普车出现在咖啡厅的停车场。吉普车在未经铺设的地面辗过粗糙的砂石后停下来,驾驶立刻下车──是一名不起眼的少年。他顶着一头枯草般的短发,白皙的皮肤上带着雀斑。或许是身高不高,羽绒夹克下方的工作裤显得松垮垮的。

    「汉萨。」

    比加用紧张的笑容迎接少年──听说汉萨是比加的儿时玩伴,也是一名菜鸟生物骇客。这附近似乎是他们的活动范围,在调查本案的过程中,汉萨与班菲尔德有接触的嫌疑浮上台面。

    「好久不见。谢谢你愿意来。」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可是,绝对不能被爸爸他们发现。」汉萨似乎很在意哈罗德,频频偷瞄他。「比加说搜查局不会为这次的事情逮捕我……请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生物骇客赖以为生的事业是一种犯罪行为,所以会害怕执法机关也是理所当然。姑且不论这一点──汉萨似乎跟初次见面的比加一样,将哈罗德误认为人类搜查官了。

    「只要你愿意协助办案,我们就会遵守约定。」哈罗德以事务性的语气回答。「另外补充说明,我是阿米客思,所以并没有逮捕你的权限。」

    「咦?」汉萨睁大眼睛。「阿米客思?可是,不管怎么看……」

    「──啊啊,这里这里!我才是负责这起案件的搜查官。」

    走下共享汽车的加德纳搜查官在寒冷中瑟缩着身体,朝这里走来──看来他隔着挡风玻璃,看见汉萨抵达的样子。他慢吞吞地拿出ID卡,展示给汉萨看。

    「我是加德纳搜查官。听说负责帮班菲尔德动手术的人就是你?」

    「啊,呃……」汉萨一脸困惑,眼神不断游移。「你说慢一点……」

    比加与汉萨等萨米人大多都会使用多种语言,但他或许很紧张吧。

    「正确来说不是动手术,而是开了抑制剂给他。」比加从旁说道。「那是一种可以停止YOUR FORMA等体内装置的药剂。没错吧,汉萨?」

    「嗯,对,我有开给他。呃,三天前开的。」

    三天前──正好是班菲尔德的定位资讯在埃农泰基厄中断的日子。假设正如汉萨所说,原因在于使用抑制剂,使YOUR FORMA停止运作……

    「班菲尔德为什么想要抑制剂?」加德纳仔细发音。

    「我不知道。」汉萨用僵硬的表情回答。「他原本要我直接摘除YOUR FORMA,但我是菜鸟,做不到那个程度……所以我替他注射抑制剂,卖了一个月的量给他。」

    「你们的原则该不会是对客户什么都不问吧?」

    「基本上是。可是既然会委托我们,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

    可见班菲尔德基于某种理由,不论如何都不想泄漏自己的定位资讯──发生在法拉夏岛的事件,全世界都有大篇幅的报导。表面上的原因是病毒感染,但知道真相的出资者恐怕会胆战心惊吧。或许应该假设班菲尔德与其他出资者相同,都是因为害怕自己协助「同盟」的事情曝光,才会试图逃亡。

    比加插嘴说:「汉萨,你有替班菲尔德安排住宿地点吧?」

    「就在附近的旅馆。我想他应该还住在那里。」

    「对对对,我正想拜托你带我们过去。」加德纳把手放到汉萨的肩膀上。「我跟你就开那辆吉普车去。比加和哈罗德开共享汽车跟上吧。」

    加德纳从背后推着不知所措的汉萨,快步走向吉普车。比加有点担心,却也在哈罗德的催促之下走向共享汽车──尽管这辆车是在机场租借的日本车,实际上是两千年代大量生产的「老爷车」,行驶起来有点不可靠。

    哈罗德一坐进驾驶座,比加立刻在副驾驶座系起安全带。

    「加德纳搜查官用地图分享路线给我们了,我来导航。」她叹了一口气。「真是的,他应该也传送给哈罗德先生的装置吧……」

    「他应该是第一次跟『搜查副官』阿米客思共事,这也没办法。」

    比加微微显露紧张的神情──哈罗德假装没有注意到,接着放下手煞车。加德纳刚才明明还在车上取暖,车内的气温却相当低。单就暖气很弱这一点而言,哈罗德个人很中意。

    ──暖气。

    思考程序差点开始处理多余的记忆,但哈罗德不费吹灰之力便回到正轨。

    「那个……哈罗德先生。」

    跟着汉萨率先出发的吉普车离开咖啡厅的停车场时,比加战战兢兢地开口。凹凸不平的道路在赤松的守望之下,不知不觉间染上暮色。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但这个时节的北欧各国都很早日落。

    哈罗德握着方向盘反问:「怎么了吗?」

    「那个……」比加大概将原本想说的第一句话换成了别的句子。「你的故障还没有完全治好吧?竟然要在这种情况下出远门……真的很难受的时候,还是跟十时课长说一声比较好喔。」

    「我的情况并不会影响到平常的工作,只是难以进行电索辅助这样的高阶处理而已。」

    「我从课长那里听说这件事了……如果你有哪里不舒服,请马上跟我说。」

    「谢谢你这么担心我,比加。」

    哈罗德用完美的微笑回应,比加的表情却依然郁闷。她的右手正紧握着安全带,恐怕是下意识的动作。她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想说的话,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刻意选择比较迂回的表达方式。

    「能跟冰枝小姐的能力互相配合的,只有哈罗德先生。」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打磨自己的一字一句。「我很担心你们今后会不会怎么样……不,这样说也不太对。我不是单指工作上的事……」

    「即使职位改变,我也还是冰枝电索官的朋友。」

    「说得也是。」比加的音调稍微提高。「呃,我只是不太放心而已。毕竟冰枝小姐和哈罗德先生从前阵子开始就有点疏远。可是,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

    什么都不会改变吧。

    比加的这句低语就像在对她自己诉说。

    姑且不论装病的行为,哈罗德也知道自己与埃缇卡的关系变化很难不被周遭的人得知。即使如此,大多数人应该也不会深入追问──但比加就很难说了。

    ──万一被她察觉「秘密」,情况会很麻烦。

    系统首次触及这个可能性。

    班菲尔德住宿的旅馆位于埃农泰基厄的郊外。面向湖泊的两层楼旅馆设计得很平板,隐约让人联想到英国的排屋(Terraced House)──哈罗德等人在冷清的圆环下车。

    「我去跟经营者说明原委,请人家配合办案。你们等我一下。」

    加德纳搜查官匆匆忙忙走进建筑物──哈罗德、比加与汉萨则在圆环等待。太阳已经完全下山,飞舞的雪花就像在路灯下方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沉积到黑暗的底部。

    哈罗德瞄了比加与汉萨一眼。虽然两人是儿时玩伴,却好像找不到开启对话的契机而保持沉默。比加从生物骇客的工作金盆洗手的时候,想必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汉萨。」哈罗德根据系统提议的对话范例,对少年开口搭话。「我不太清楚,请问这附近能看见极光的频率大约是多少呢?」

    汉萨明显摆出狐疑的眼神。刚才将机械误认为人类的行为,似乎引起了他的自我厌恶──生物骇客属于机械否定派,生活在没有阿米客思的技术限制区域。况且像汉萨这样的菜鸟,应该几乎没有机会去到可以看见科技产品的共生地区。

    「有时候每天都看得到,也有完全看不到的日子。」比加代为回答。「哈罗德先生,你是不是没看过真正的极光?」

    「是的。毕竟上次造访凯于图凯努的时候,没有那个机会。」

    「既然这样,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比加这时回过神来。「啊啊,呃,我不是说两个人单独,而是要邀请大家一起同乐……」

    「──给机械看极光有什么意义?」

    汉萨的语气带有敌意──很明显对现在的状况很不是滋味。具体而言,似乎是因为比加对机械(哈罗德)表现出明显的好感,他才会感到不悦。

    「汉萨。」比加皱起眉头。「不要这样说话,太失礼了。」

    「失礼?」汉萨好像受到更大的打击,开始连珠炮似的说:「比加,因为是你的请求,我才特地跑到这里来。要找理由跟爸爸借车也很辛苦。大家都说你是『叛徒』,但我一次也没有──」

    「我知道家乡的人都很不谅解我。」比加可能是不了解汉萨的心情,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困惑。「我也知道自己这次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感谢你愿意帮忙──」

    「我又没说你给我添了麻烦。」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很辛苦』吗?」

    「我是说了──」汉萨一脸心急。「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比加也开始有点烦躁了。「汉萨,你到底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对这种机械那么──」

    「──让你们久等了。她会带我们去班菲尔德的房间。」

    两人的争执中断──加德纳搜查官带着一名看似经营者的老婆婆,从建筑物内走了出来。比加与汉萨只是瞪了彼此一眼,然后别开目光。哈罗德原本有考虑劝架,但系统判断自己介入的话,情况只会更糟糕。

    哈罗德向加德纳问道:「班菲尔德确实住在这里吧?」

    「是啊。她有打电话到房间,但没有人接,所以直接去看看比较快。」

    加德纳才刚说明,老婆婆便朝住房区迈出步伐。从她不发一语的态度看来,显然是对搜查局不请自来的行为感到不悦──加德纳跟着老婆婆走,汉萨也像是为了逃避尴尬的气氛跟上他的脚步。

    比加一脸抱歉地仰望哈罗德。

    「对不起,哈罗德先生。汉萨对阿米客思没什么好感……」

    「没关系。如他所说,我是『机械』,所以不会受伤。」

    即使哈罗德用柔和的笑容这么说,比加的表情也没有开朗起来,反而更加阴郁了。

    住房区在建筑物的东侧,半户外的走廊上有一整排的房门。班菲尔德住宿的房间位于一楼,门前已经积了一层淡淡的雪──老婆婆按下门铃,还用布满皱纹的拳头敲打房门,可是不管等待多久都没有人回应。

    加德纳向汉萨问道:「抑制剂有什么副作用吗?」

    「有人偶尔会想吐或头晕。其中也有人会严重到下不了床。」

    「既然他卧病在床,是不是改天再来比较好?」

    「加德纳搜查官,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比加挑起眉毛。「不管怎么想,他都是做了亏心事才不敢应门。我们应该拜托经营者,借用主钥匙才对!」

    「啊啊,嗯,我是开玩笑的啦。你别瞪我嘛。」

    加德纳在比加的鞭策之下,从老婆婆手中接过主钥匙。他相当不可靠,但这也没办法──他慢吞吞地打开门锁,然后拔出枪套里的自动手枪,战战兢兢地踏进屋内。比加勇敢地作势跟上,却被汉萨制止了。哈罗德经过他们两人身边,跟上加德纳的脚步。

    狭小但整齐的室内开着灯──壁纸快要剥落的内装很老旧,与其说是简朴,不如说是单调。房间里除了看起来缺乏弹性的床铺、挂在墙上的镜子以及小小的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

    如果「撇开仰躺在窗边地板的班菲尔德不谈」。

    自己抑制了情感引擎的运作,所以并没有特别惊讶。

    不过,原来如此──情况一口气变得相当复杂。

    「不会吧?」汉萨在背后倒抽一口气。「为什么……抑制剂明明不会害死人啊。」

    「糟了,怎么办?不,首先要叫救护车──」加德纳带着发白的脸色放下手枪,看着哈罗德。「我要打电话,你们让现场保持原状,不要随便乱动。」

    「我明白了。」

    加德纳一个转身,开始用YOUR FORMA报案──门口的老婆婆好像也看见屋里的状况,害怕地用很快的语速大喊几句萨米语。比加安抚她的情绪,同时将她带离门边。

    「不是我的错。」呆站在原地的汉萨重复说道。「抑制剂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副作用……」

    哈罗德不理会少年的主张,靠近班菲尔德的遗体。他的外表比个人资料的照片还要消瘦一点,白发也更多。身旁有看似掉落到地上的单眼相机,镜头因撞到地面的冲击而碎裂,底片也掉了出来──哈罗德确认窗户,发现窗户开出了一个缝隙。他是想要拍摄湖泊的照片,却突然昏倒了吗?

    哈罗德跪在尸体旁边重新仔细观察。眼睑半开,但没有衣衫不整的情况,也没有遭人施暴的痕迹。另外也没有服用药物或毒物的征象。哈罗德试着触摸遗体,便发现死后僵硬的现象已经进展到下肢。这表示他死亡以后大约已经过了八个小时,体温却异常地高。根据皮肤内部感测器的分析,他的体温仍有约三十四度之高。一般而言,现在应该会降低到二十度左右才对……

    班菲尔德的个人资料中,并没有关于宿疾的纪录。

    既然如此。

    「──住手啊,哈罗德。」自己抬起头时,打完电话的加德纳已经转过身来。「我应该说过不可以乱动现场。首先要等待十时课长的指示。」

    「看来并不是他杀。他先前有没有罹患重感冒呢,汉萨?」

    「咦?」汉萨可能是太震惊,一时忘了自己对阿米客思的反感。「不,我替他注射抑制剂之前曾量过体温,温度很正常。可能是后来才发病的……」

    「从体温的异常看来,他死亡时可能正在发高烧。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传染病。」

    只不过──假设他是病死,时机实在启人疑窦。身体不舒服的人会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中开窗,试图拍摄湖泊的照片吗?

    「我听说你很有能力,不过还是要请你遵从我的指示。」加德纳显露不知所措的神情。「总而言之,请法医验尸之前,不要擅自认定死因比较好。」

    「是的,当然。」哈罗德点头,抽回碰触遗体的手。「只不过,我认为最好可以趁早采集检体。根据传染病的种类,遗体的残留病毒量可能会在验尸之前减少。」

    「──汉萨,如果你有带保存工具组,就借给他用吧。」

    似乎已经带老婆婆回去的比加正走进房间──她中途听见刚才的对话,指出汉萨背着的肩背包。

    生物骇客有时也被称为无照医生。哈罗德在侦办知觉犯罪时见识过比加的「生财工具」,所以知道他们正如其名,平时会随身携带各式各样的道具──比起身为阿米客思的自己开口,由汉萨抱有好感的她来要求,正合哈罗德的意。

    「我是有带。」汉萨有点犹豫地从包包里拿出装在塑胶袋里的保存工具组。「这不是正规用具,所以应该撑不了多久。至少也要有冷藏设备才行。」

    「我家的运输用无人机有搭载冷藏系统的型号。」加德纳操作YOUR FORMA。「有生产线的工厂……距离这里最近的在罗瓦涅米。」

    哈罗德用穿戴式装置确认地图──罗瓦涅米似乎是距离埃农泰基厄约有三个小时半车程的共生地区。如果是走空路的运输用无人机,想必移动得更快,但自己在意的地方并不是这里。

    「工厂?」比加频频眨眼。「你要直接请制造工厂送完成品过来吗?听起来有点强人所难……」

    「不过只要是我拜托,他们就会帮忙。」加德纳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爸经营一家无人机开发公司,也会提供监视无人机给警方……你们有没有听过英格兰的『罗宾飞达』公司?」

    名叫罗宾飞达的公司,哈罗德也知道──不只在运输业界与一级产业等领域,在各国警方持有的无人机市占率之中,他们也是相当有存在感的大型企业。加德纳获得的丰厚待遇确实不令人意外。虽然道德上不应该优待特定人物,在这个情况下,不管怎样都无法避免搜查局与他之间产生深厚的关系。

    无论如何,现在正好可以顺水推舟。

    「加德纳搜查官,麻烦你向十时课长申请运输用无人机的使用许可。」

    「稍微等我一下,我先联络工厂。希望还有人在──」

    加德纳操作YOUR FORMA的期间,哈罗德打开保存工具组。当他正要趁早从班菲尔德的遗体采集检体的时候──

    〈收到新讯息/忧•十时。〉

    穿戴式装置跳出通知,中断了哈罗德的动作──与此同时,加德纳与比加也抬起头。两人的YOUR FORMA似乎也收到了同样的讯息。

    开启全像浏览器。

    〈致各局特别搜查组,UTC晚间七点召开线上临时会议。全员务必参加。〉

    案情变得更加诡谲了。

    3

    『这么一来就能确定「六名出资者已经全数死亡」。』

    埃农泰基厄市中心──狭窄的旅馆房间光是在墙壁挂上携带型软性萤幕,就显得非常有压迫感。映照在萤幕上的是待在里昂总部的十时课长,以及各国特别搜查组的成员。所有人都难掩震惊。

    当然了,坐在老旧沙发上的比加与加德纳也不例外。

    「骗人的吧?」比加小声低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才刚锁定身分,所有人就死了,感觉……真的很恐怖。」

    身旁的加德纳搜查官也皱起眉头──比加偷瞄了站在沙发旁的哈罗德一眼。端正的侧脸正面向萤幕,似乎并没有特别注意两人的对话。他的表情非常冷静沉着,令比加更不安了。

    还以为终于能抓住跟「同盟」有关的线索,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掩盖真相。

    『佛金组、佩勒格林组、杰夫组,以及法斯宾达组负责的四名出资者,已经在几十分钟前得出暂定的验尸结果。』十时一边说明,一边分享验尸报告书的档案。『死因全都是急性心脏衰竭,据说是健康的人也会突然发病的缺血性心脏病。也就是所谓的「猝死」。』

    『在这么刚好的时机猝死,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

    如此插嘴说道的人,是映照在萤幕角落的佛金。轻轻举手的他,此刻应该身在瑞士的圣莫里兹──从背景看来,他好像正待在共享汽车里面。

    『佛金搜查官说得对。』『肯定是蓄意为之。』『应该是「同盟」察觉到我方的动向,所以才会为了灭口而杀害出资者吧?』其他的组员也纷纷开口。

    『大家冷静一点。』十时用手势制止众人。『的确,「同盟」内部可能有什么纠纷。如果真是如此,也能解释为何有部分出资者试图断绝网路,或是逃进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借此隐匿自己的定位资讯。』

    根据报告内容,不只是比加等人追查的班菲尔德,佛金负责的奎因也移动到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了。比加还以为他们想要逃避搜查局的查缉──但根据十时的推测,他们也有可能是想要逃离「同盟」。

    『不过从现场和遗体的状态看来,他杀的可能性确实很低。必须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是不是内哄。』十时按着额头。就连坚强的她,似乎也心力交瘁。『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指望还在验尸的剩下两个人……至于班菲尔德,死因可能是传染病引起的高烧。没错吧,「路克拉福特」?』

    听到十时的称呼,比加微微感到心痛。既然哈罗德已经卸下电索辅助官的职务,十时就不能称呼他为「辅助官」。

    「从班菲尔德的遗体采集的检体,已经透过加德纳搜查官安排的运输用无人机送往圣彼得堡。」哈罗德平淡地回答。「清晨就会抵达与搜查局合作的临床检验中心,我想中心那边应该会直接传来结果。」

    『我们也应该考虑只有班菲尔德的死亡跟「同盟」无关的可能性。』十时这时抬起眉毛。『冰枝,既然出资者这条线已经几乎断绝,你也要考虑从原本没有收获的父亲那里重新挖掘线索。』

    比加不禁全神贯注地盯着萤幕。她的停职期间应该还没结束──自己正疑惑的时候,佛金调整镜头的位置,拍摄坐在共享汽车副驾驶座的埃缇卡。听说人手不足的问题愈来愈严重,但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复职的?

    ──她还好吗?

    比加顿时开始担忧埃缇卡的心情。由于哈罗德这次的情况,她想必抱着复杂的感受,复职的事应该无法让她坦然感到高兴。

    不过──比加在圣诞市集的时候就认为,埃缇卡不会找自己诉苦。

    她看起来不想让他人担心,决定独自将烦恼闷在心里。

    『我知道了。』如此回答的埃缇卡表现得很坚毅。『如果要说哪里有留下什么线索,可能是家父过去任职的利格西堤……但侦办知觉犯罪时就已经澈底调查过了,我想或许不值得期待。』

    『总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好吗?』

    十时吩咐各局特别搜查组暂时结束长途搜查,然后简单表示:「剩下两人的验尸结果一出来就会告知。」便结束会议。成员们纷纷中断连线,萤幕在转眼之间恢复枯燥乏味的白色。

    比加感觉自己的双肩重重一沉。

    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有进展,却又好像在转眼间走了回头路。

    「真伤脑筋。」加德纳也搔搔脸颊。「如果真的回到原点可就惨了。」

    「还剩下两个人。不,因为班菲尔德可能是病死,实际上只有一个人……」

    不论如何,再怎么沮丧都对办案没有帮助。比加想转换心情,于是从沙发上站起。这时,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声──这才想起,自从在机场的候机室简单解决早餐以后,自己就什么也没吃。

    「我记得这间旅馆有附设餐厅吧?」比加为了吹散沉闷的气氛,尽量开朗地提议。「反正工作也告一段落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呢?」

    「当然好。」哈罗德这么说。「加德纳搜查官觉得如何?」

    「我还要整理报告书,所以想叫客房服务。你们两个去吃吧。」

    于是跟加德纳道别以后,比加与哈罗德一起走出房间。这间旅馆是平房,铺着木板的走廊上积着灰尘,但建筑物本身比班菲尔德住宿的地方还要新。成排的客房房门都沉默不语。办理入住时遇见的经营者说──每家旅馆都想节省经费,所以几乎没有雇用工作人员──今晚的房客只有比加等人。观光客只会造访属于共生地区的罗瓦涅米,几乎不会来到这里。

    会客厅前方的餐厅也一样门可罗雀。比加与哈罗德在窗边的桌位坐下,中年的男性厨师便从缩减照明的厨房走了出来。这里当然没有阿米客思,工作人员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比加与哈罗德打开画满删除线的菜单,点了用驯鹿肉煮成的炖肉。

    厨师离开后,哈罗德开口:「那是这个地区的传统料理吗?」

    「对,我住在凯于图凯努的时候常吃。」

    「我是第一次吃呢。」

    「别担心,很好吃喔!」

    比加一边闲话家常,一边频频观察哈罗德──自从发生故障,他给人的印象就变了。虽然很难具体说明,某些地方跟以前不同。彬彬有礼的态度与眼神明明不变,却好像缺少了一点深度。

    如果要形容,就像量产型阿米客思一样,行为举止变得很单一。

    这应该也是故障造成的影响──不过比加就是无法不感到悲伤。

    真希望哈罗德可以快点变回平常的样子。

    「但愿可以从剩下的一个人身上找到关于『同盟』的线索……」比加不着痕迹地窥探他的脸色。「可是,刚才我没想到冰枝小姐会出现在会议上,吓了一跳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很惊讶。应该是临时决定的吧。」

    「你已经跟她说了吗?那个,哈罗德先生没有完全恢复的事……」

    「如果是关于卸下辅助官一职的事,十时课长应该已经代替我说明过了。」虽然哈罗德没有微笑,表情却很平静。「这是课长的提议。比起我直接告诉冰枝电索官,这样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可是,我觉得她受到的打击应该都一样大。而且以冰枝小姐的情况来说,可能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辅助官……」

    「是的,我也觉得对她很抱歉。不过,电索官过去也经历过同样的状况,我相信她能克服。」

    这时厨师端来气泡水,对话因此中断。两人并没有点这项餐点,看来是餐厅招待的──一颗颗碳酸气泡在薄薄的玻璃杯中漂浮并破裂。比加喝着气泡水,感觉却像是看着咬合不正的齿轮,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即使职位改变,我也还是冰枝电索官的朋友。』

    希望他先前说过的话并不是表面工夫。

    不过──他看起来实在太冷静了。

    对哈罗德来说,埃缇卡明明曾是重要的搭档。

    大概是唉声叹气也不会让系统恢复正常,所以他才会努力保持平静吧。他比自己还要成熟许多,一定是这样没错──可以的话,希望埃缇卡与哈罗德能够变回一如既往的关系。比加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照理来说,自己应该要嫉妒埃缇卡才对。

    当然了,比加并非从来不曾羡慕过她。

    可是──自从相识以来,两人就是工作伙伴,这对比加来说是如此理所当然。自己能在学院参加研习,都是多亏他们俩向搜查局争取。看到曾经那么理所当然的牵绊分崩离析,比加实在于心不忍。

    内心有种难以形容的强烈不安。

    比加为了缓和自己的情绪,便望向窗外。停车场的厚重积雪也散发淡淡的光芒,融解了黑暗。雪花仍持续洒落,迟迟没有停歇──今晚恐怕也看不见极光了。不过……

    「哈罗德先生,你们拜访我在凯于图凯努的家那天,正好也是下雪的日子呢。」

    比加想起一年前,认识两人的那个夜晚──打开玄关门的时候,自己便看见一名浑身黑衣的同龄女性,以及在乡下城镇从没见过的英俊青年。当时的比加假装平静,拼了命要保护自己藏匿的表姊妹李。

    「真令人怀念。」哈罗德无声地放下玻璃杯。

    「现在只觉得很好笑,不过初次见面时的冰枝小姐真的很失礼。」

    「开个玩笑,我也很后悔把侦讯的工作交给她。」

    「对了,我还不小心把咖啡洒在哈罗德先生的手上呢。」

    「是啊。你很替我担心,所以我马上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他露出柔和的微笑,让比加感到胸口一紧。「害李受伤的事,我到现在还是很抱歉。」

    「那件事,在我和李的心里早就已经过去了!她也说是因为自己勉强逃跑,才会发生意外……」

    比加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回忆过去。

    想起相遇时的情景,她总是不免反刍「那个片段」。

    『──我再去拿一杯咖啡。』

    那是前来侦办电子犯罪的埃缇卡与哈罗德被招待到客厅之后发生的事。比加拿着装过咖啡的马克杯,离开了现场──这个时候,她已经确定埃缇卡与哈罗德是为了追捕向生物骇客求助的李才会出现。

    比加急着冲进厨房,心想一定要快点让表姊妹逃走。

    『克拉拉,你趁现在从后门离开吧。』

    『我刚准备好雪上摩托车。』李已经穿上斗篷,然后准备逃亡。『我会待在我们以前一起去过的钓场。那些人离开以后,你再来接我吧。』

    李匆匆忙忙奔出厨房──这时候,比加的目光被桌子吸引住。约手掌大小的塑胶盒里装着抑制剂专用针筒,被单独留在桌上。冷汗顿时喷发。算算时间,先前替她施打的抑制剂就快要失效了。

    如果不再继续施打,李又会再次承受那种风雪的「副作用」。

    比加一把抓起盒子,正要冲出厨房。

    『──失礼了。你还好吗?』

    比加险些从正面撞上出现在门口的哈罗德──多亏他的手撑住自己的双肩,彼此才勉强没有撞在一起。脸颊反射性地发热。因为自己差点扑进这个英俊无比的男人怀里。

    必须尽快追上李才行。

    『刚才有邻居来后门这里。』比加感觉到哈罗德的视线,把手里的盒子藏到背后。『我只是要把借来的东西还给人家,咖啡就请你们再等一下──』

    『我的同事已经绕到后门了。那个盒子里装的是「生物骇客的道具」吧?』

    ──被发现了。

    比加无法动弹,彷佛连发梢都冻结了。虽然内心萌生想将哈罗德碰触自己双肩的手推开的冲动,僵硬的全身却不听使唤。

    怎么办?该怎么办?会被逮捕。怎么会这样……

    『我不会伤害你,比加。』他的精致嘴唇低声劝道:『请告诉我,你跟克拉拉•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向你求助?』

    比加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追根究柢,自己当初根本不该为李植入肌肉控制晶片。因为不忍心拒绝表姊妹想要成为首席芭蕾舞者的愿望,自己瞒着父亲动了手术。

    结果,李因此承受危险的副作用。

    甚至像现在这样,成为警方追捕的目标。

    全都是自己的错。可是比加想帮助心爱的表姊妹,也想快点累积经验,成为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内心的某个角落,明明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一件非常不应该的事。

    比加一直都在想。

    自己只有这种长处,真是既悲惨又令人不甘。

    明明如此──她仍然违背自己的真心,横冲直撞地前进,所以才会得到报应。

    『比加,我保证你坦白真相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哈罗德探头过来望着自己的脸──他这么靠近,再加上快要想破头的苦恼,比加已经无法呼吸。必须想办法骗过他,赶到李的身边才行。抑制剂失效以后,她就麻烦大了。可是,脑筋一片空白。比加含糊地回望他的双眼。瞳孔的色调让人联想到寒冬中的凯于图凯努河。睫毛跟头发一样是漂亮的金色。

    就像飘浮在漆黑夜空的月亮,用光芒指引方向。

    『──请你不要再牺牲自己的心了。你其实可以活得更加自由。』

    那个时候,他看透了谁也没有发现的内心深处。

    自己大概就是在这个瞬间被吸引的。

    因此不禁心想,好想更了解这个人。

    「──你那个时候说中我的真心话,也是『观察』的成果吗?」

    热烈地聊着往事,上桌的炖肉也被吃个精光的时候──比加把汤匙放到桌上,对面的哈罗德便一脸尴尬地垂下眼睛。

    「如果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

    「一点也不!我知道那就是哈罗德先生的专长。」实际上,比加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反而觉得:「能被你看穿……我有点高兴。那个,我自己原本也没有察觉,其实我应该是希望有人可以注意到。」

    拒绝科技的母亲因为可治疗的疾病而死的时候,比加对机械否定派的身分开始抱有疑问。但是包含父亲在内,她不敢对身边的任何人诉说。当时根本不是能说出口的状况──在那之后比加逐渐长大,理所当然地走上生物骇客之路,却总是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哈罗德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我当然知道,那对哈罗德先生来说只是工作的一环。」比加突然觉得很害臊,含了一口剩下的气泡水。「不好意思,突然说了奇怪的话……」

    「千万别这么说。如果我说的话能成为你的助力,我也很高兴。」

    「当然了,非常。」比加无法直视哈罗德。「呃,炖肉一定很好吃!啊,不对,是真的很好吃!」

    「是的,非常美味。」

    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多余的话。

    可是到头来,还是没能提起关键的话题。

    ──那就是询问他和埃缇卡疏远的理由。

    自己真的管太多了吗?

    不久后厨师来到桌边,于是比加与哈罗德为料理道谢,从座位上站起。离开餐厅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会客厅非常安静,服务柜台也空无一人。就连沿着墙壁排列的椅子上都积了淡淡的灰尘。

    「比加,你的房间在加德纳搜查官的隔壁吗?」

    「是的。哈罗德先生,你跟搜查官住在同一间房吧?」但是加德纳的房间是单人房,所以他要以站着的状态进入休眠模式。「当初果然还是应该多订一间房。」

    「我们不在床上睡觉也没关系。」理论上当然如此,但他都故障了,应该受到更温柔的对待才对。「你休息时也要注意保暖。好久没有悠闲地聊天了,我非常开心。」

    哈罗德的微笑依然完美,不过果然还是缺少了什么。

    「我也很开心。」比加回以笑容,却仍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耿耿于怀。「那个,哈罗德先生。」她试图开口,又犹豫不决。「呃……」

    欲言又止的时候,YOUR FORMA的通知在视野中跳出。

    〈我人在旅馆的停车场。能跟你谈谈吗?〉

    比加的肩膀莫名弹跳了一下──是来自汉萨的讯息。自己还没有跟他和好,在班菲尔德的旅馆分别后就没有再见面。比加曾在开会之前主动传讯息给他,还以为他不会回覆了。

    「你怎么了,比加?」

    「没有啦。」比加勉强切换思绪。「那个……汉萨联络我了。对不起,可以请你先回房间吗?」

    比加先告知哈罗德,然后快步走向入口大厅。一边走着,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再那样下去,自己一定会问出逾矩的问题。

    汉萨的吉普车在雪花纷飞的停车场一角,静静地维持怠速状态。

    「没想到你还待在埃农泰基厄。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比加一坐进副驾驶座,就看到汉萨一脸尴尬地坐在驾驶座上──车用音响正在播放好几年前流行的抒情歌。深沉的钢琴音色与暖气的风混合在一起,流向后座。

    「我本来打算回去,但我还没有跟你把话说开……」汉萨嘟囔着回答。「对不起,我不该对重要的儿时玩伴那样说话。」

    「如果是白天的事,我已经不生气了。」实际上,比加早已消气。汉萨有汉萨的立场和想法,自己当时也太幼稚了。「我才是,明明是我勉强要求你协助办案,却摆出一副糟糕的态度。对不起。」

    「不,你完全没错。是我太小孩子气了。」

    「你确实还是小孩子呀?」

    「我好歹也已经十七岁了耶。」

    比加开了玩笑,汉萨便不服气地回嘴,不过马上又放松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彼此每次吵架,最后总会像这样重修旧好──不知为何,今天总是沉浸在回忆之中。

    歌曲在短暂的沉默之间切换,变成轻快的流行乐。

    「该怎么说呢?」不知不觉间,汉萨已经恢复认真的表情。「我大概是……很难接受你有了新的生活吧。虽然现在这么说有点晚,听说你不当生物骇客的时候,我也大受打击。因为我以为我们今后也会一起长大成人。」

    「这──」比加一瞬间语塞。「不久前,我也那么想。可是,夏天因为爸爸的事,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不该再愧对自己的生存方式。」

    舍弃生物骇客的道路,选择一直藏在心底的愿望,让比加失去了一些东西。自己与汉萨的关系就是其中之一,内心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愧疚感。

    但是──比加自认并没有后悔。

    「比加,你不会再回来凯于图凯努了吧?」

    「对呀。毕竟我都变成YOUR FORMA使用者了……」

    「你要跟那个阿米客思住在一起吗?」

    话题突然跳跃。比加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汉萨用非常认真的态度,定睛注视着自己。

    「他叫作哈罗德吧,你不是喜欢他吗?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懂的反应。」

    「就算是,我、我怎么可能突然跟他住在一起嘛。」比加想起以前办案时造访的创伤照护公司有个名叫舒舒诺娃的人,她就跟阿米客思结婚了。虽然自己也很向往她那样的生活──「我们连男女朋友都不是,你想太远了啦!」

    「咦,是吗?」汉萨一脸狐疑。「那样有点奇怪吧……」

    「哪里奇怪?」

    「因为阿米客思不是机械吗?啊啊,不是啦,我没有恶意。」可能是比加忍不住挑起眉毛,所以他赶紧更正。「虽然我不太清楚,阿米客思不是很顺从人类,会做出那个人期望的事情吗?既然这样,只要你对他表白,应该就能马上成为男女朋友了吧。」

    「…………你在说什么?」

    这次换比加难以理解汉萨的说法了──马上就能成为男女朋友?明明连哈罗德是否喜欢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他能说得如此肯定?

    汉萨大概是猜到比加的言外之意了吧。

    「我的意思是──」说着,他搔搔太阳穴。「他们是能够实现人类愿望的存在吧?如果他们拒绝,YOUR FORMA使用者的社会就会天下大乱。」

    「这──」比加渐渐开始理解他的意思。「量产型的阿米客思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哈罗德先生很特别。他看起来就像有自己的意志和感情──」

    「只是『看起来』,你没有查证过吧?」

    「我──」

    只有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人才能查证,身为外行人的自己办不到。比加正想如此反驳,却又发现这也不对。到头来,「谁也无法查证」。因为会面临AI的黑盒子问题──AI愈是复杂,人类就愈难客观地观测他们思考的过程。

    所以即使能证明哈罗德的意志,也只能形容为「有意志与感情的『设定』」,这就是目前的极限。

    比加本身并非从来不曾思考过这件事。

    但是──别说是其他量产型阿米客思了,他跟舒舒诺娃的丈夫伯纳德也不同,不管怎么想都真的有某种特别之处。实际上,据说哈罗德是相当「高性能」的阿米客思。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自己并不清楚详细情形,但他就是跟一般阿米客思不一样。唯有这一点,比加总是能亲身体会。

    自己也认为这种想法没什么逻辑,但逻辑并不是一切。

    「总而言之,哈罗德先生是有心的。跟他相处就能知道。」

    「但是你没办法证明吧?」汉萨看起来突然变得好像陌生人。「既然你真的那么想,就应该早点跟他表白心意。」

    「这不是你应该决定的事吧?」

    「就是我应该决定的事。所以,那个……」少年皱着眉头别开目光,咬了自己的下唇。「如果你没有成功,虽然可能有点太迟了…………我希望你能考虑我。」

    比加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这是一句拐弯抹角的告白。

    她茫然地凝视汉萨的脸庞。带着雀斑的脸颊泛着红晕,明显转向另一边。「抱歉,我再不回去就要被爸爸发现了。」他用很快的语速这么说道,把比加赶下车──乖乖走下到停车场的比加只能眼睁睁看着儿时玩伴逃也似的开着吉普车离去。

    他的确从以前开始就很仰慕自己。

    但是──比加从来没想过那是恋爱。

    比加几乎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旅馆房间的。钻进被窝以后,汉萨的事和哈罗德的问题依然在脑中转了又转,让她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偷得几次浅眠,就迎来破晓时分了。

    虽然时间已经过了早晨六点,窗帘外依然笼罩在沉重的黑暗之中。

    比加用睡眠不足的视野确认YOUR FORMA的新讯息。十时将班菲尔德等人的验尸结果分享给所有特别搜查组的成员了──看来装有检体的运输用无人机比预计时间还要早抵达圣彼得堡。

    〈──两人的其中一人与其他四人同样死于急性心脏衰竭。只有班菲尔德的死因不同,被诊断为传染病引起的免疫风暴,导致多重器官衰竭。〉

    结果正如哈罗德当初的推理,不过──

    〈另外在抵达检验中心时,运输用无人机的桨叶部分有人为损伤。犯人不明,推测为蓄意的妨碍行为。若有更多关于班菲尔德的情报,会再另行通知。〉

    ──也就是说,班菲尔德并不是碰巧死于「重感冒」吗?

    用昏沉沉的脑袋又看了几次讯息,比加感到微微发寒。

    4

    「运输用无人机有人为损伤是怎么回事?」

    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载着埃缇卡与佛金的共享汽车奔驰在斯库尔基尔河沿岸的高速公路。途中经过的市立公园带着人工的绿意,与圣莫里兹的大自然截然不同。上方的天空很混浊,有如成群飞虫的货运无人机在空中来来去去。数量那么多还不会撞在一起,已经可以说是特技表演了。

    「你把传给我们的照片放大看看,桨叶上面有疑似被子弹擦过的痕迹。」佛金握着方向盘说道。「从飞行高度的纪录看来,很有可能是在经过森林地带的时候被盯上的。如果用最和平的说法来解释,大概是射击爱好者把无人机误认为鸟了吧。」

    埃缇卡放大以YOUR FORMA开启的运输用无人机照片──飞行时使用的桨叶中,有一片带着细长的刮痕。就算假设犯人是射击爱好者,也不太可能在日出之前开始活动,而且飞行速度很快的无人机难以被误认为野鸟。

    难道是有人企图击落无人机吗?

    「如果这是『同盟』干的好事,就表示采集检体的行为对他们很不利吧?」埃缇卡关闭照片。「『同盟』用某种方式监视出资者,所以掌握了我们的行动?」

    「从十时课长的讯息看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佛金指的是十时今早传送过来的讯息。

    〈班菲尔德的检体一事有进展。我传送地址,请你们飞往费城。〉

    埃缇卡揉着在飞机上睡到发痛的脖子,重新阅读简洁的指示──收到这个讯息的时候,自己和佛金身在瑞士的苏黎世国际机场。两人才正要搭上飞往圣彼得堡的航班,便接到这个指令。

    「照理来说,明明可以从美国国内的分局派人去费城。」不知从何时起,佛金已经开始啃着瑞士特产的巧克力了。「我们昨晚参加临时会议,原本只要再搭上午的航班回圣彼得堡就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埃缇卡能理解他想说的话。

    「尽管详情要问课长才知道,也许有什么非我们不可的理由吧。」

    「真的是那样就好了。如果她说:『因为你们所在的瑞士有飞往费城的直达航班。』你打算怎么办?」

    十时确实有可能这么想。「不说这个了,请不要吃太多土产。」

    埃缇卡眯起眼睛,佛金便像是被戳到痛处,把正要伸向巧克力盒的手抽回来。自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才多买了一些,看来是正确答案。

    他清了清喉咙。「目的地好像是位在拉法叶丘的卫生研究所吧?」

    「是的。但是用地图搜寻课长传来的地址,只会查到复健设施。」

    「如果课长没有搞错地址,可能是伪装手法。」佛金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该不会是什么机密军事研究所吧?」

    「我也不清楚,但确实非同小可。」

    现在回想起来,关于班菲尔德的传染病,到现在都还没有公布具体的病名。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要奉命到费城拜访跟搜查局毫不相干的卫生研究所呢?即使透过讯息向十时发问也得不到回应,而且她或许太忙了,连电话都打不通。

    情况愈来愈令人担忧。

    埃缇卡试图挥别不好的预感,从仪表板上拿起能量果冻。这是她今天早上从机场的贩卖处买来的东西。当她打开包装,便感受到佛金傻眼的目光。

    「反正都要吃,干嘛不吃巧克力?肯定比那东西好吃。」

    「我已经说好几次了,那些是给比加他们的伴手礼。」埃缇卡瞥了巧克力盒一眼。就算假设那不是伴手礼──「我现在……不太想吃甜的东西。」

    ──『电索官,吸菸固然是缓解心理压力的好方法,但我个人比较推荐甜食。』

    那个时候,他伸手递出的东西正是巧克力。

    埃缇卡想起在昨晚的会议上看到的哈罗德──或许是因为隔着萤幕,即使看见他的身影,情绪也比想像中还要镇定。只要像这样慢慢转换心情就行了。

    自己一定办得到。

    沿着斯库尔基尔河北上,便能抵达拉法叶丘──一个被自然公园与高尔夫球场包围的小镇。这里与费城市中心的喧嚣无缘,弥漫着悠闲的气氛。

    两人要前往的「复健设施」,是一栋建于郊外的老旧平房。根据地图,建筑物本身是凹凸不平的十字形设计,土地周围铺有一圈私人道路──入口的玻璃门已经被木板钉死,但停车场停着几辆车。读取招牌的二维码就能得知,这座复健设施似乎已经封闭许久。

    地点真的是这里没错吗?

    埃缇卡与佛金难掩疑惑,走下共享汽车。

    「──很准时呢。幸好你们过来的路上没有迷路。」

    一个人影潇洒地从建筑物旁的私人道路走来。埃缇卡静静吃了一惊──那个人影正是穿着平常那套灰色西装的忧•十时课长。紧紧绑起的马尾随着已过上午十点的冷风飘扬着。昨晚的临时会议时,她应该还在里昂总部,况且先前明明一直都联络不上。

    「课长?」佛金也吓了一跳。「我没听说你也会来。」

    「我一直在忙。很抱歉临时叫你们过来。」十时的道歉听起来一点都不真诚。「讯息里也有提到,从班菲尔德身上采集的检体经过分析,出了一点问题。之所以请你们来这里,其实是出于局长的要求。」

    埃缇卡一头雾水。「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法拉夏岛发生思想操控事件的时候,你们俩都在现场,所以很清楚当时的状况。我也是等一下才会聆听详细的说明……总之,我们进去里面谈吧。」

    她的表情比平常还要僵硬──埃缇卡与佛金一边追上十时的脚步,一边面面相觑。现在的气氛并不允许他们轻易表达困惑。

    而是只能默默跟上。

    十时走向建筑物西侧的后门。这里跟正门同样是玻璃门,但也从内侧用木板封锁了。乍看之下就像一座废墟──一进到里面就能看见狭窄的入口大厅,以及最新型的安检门。门前有警卫阿米客思站岗,要求我方交出枪枝。十时与埃缇卡没有携带武器,所以只有佛金遵从指示。

    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安检门,搭乘电梯到地下一楼──从内装看来,眼前的空间看起来似乎曾作为室内网球场使用。现在没有画设网球场,入口附近被改装成了办公室。被隔板分隔的空间深处放着看似研究设备的机器,往来的职员们都穿着实验袍或西装。

    埃缇卡假装平静的同时,频频东张西望。

    这里确实不是复健设施,而是不折不扣的研究所。

    「米勒室长,我们的搜查官抵达了。」

    十时这么呼唤,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名中年黑人男性便回过头。他穿着平整的实验袍,粗框眼镜围起那双一丝不苟的眼睛。

    〈格雷森•米勒。五十九岁。美国国防部,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费城卫生研究所,感染生物学研究室室长。SID疫情期间,隶属于宾夕法尼亚州临时传染病应对小组。前保加拿医疗开发研究所「NEURAL SAFETY」开发室直属小组委员会成员……〉

    这一连串的资历让埃缇卡默默受到震撼。看来正如佛金的猜测,这里似乎真的是「机密军事研究所」──疫情时很活跃的研究者并不在少数,但是没想到他是曾经参与NEURAL SAFETY开发室小组委员会的人物。

    名为NEURAL SAFETY的线形装置正是YOUR FORMA的前身。约三十二年前的疫情当时,许多感染者被脑炎夺去性命,而它作为一种直接植入脑部的革命性医疗装置,为人们带来了希望之光。

    「感谢各位特地来访。」米勒亲切地与埃缇卡等人握手,然后看着十时。「NSA的负责人也才刚到。我带你们去隔间。」

    米勒领着众人来到的地方,是一个以更衣室改装而成的会议室。室内的中央有一个用毛玻璃组成立方体的「箱子(隔间)」,与整个房间构成双层的构造──一走进隔间的门,YOUR FORMA立刻跳出警告。

    〈侦测不到网路连线。已进入离线状态。〉

    埃缇卡马上明白。看来这个「箱子」是遮蔽外部通讯的装置。换句话说,这里是以防止窃听为目的的特殊房间。

    情况愈来愈可疑了。

    紧张让背脊逐渐僵硬。

    「哎呀,好年轻的搜查官。他们是研习生吗?」

    「箱子」之中──椭圆形的桌边坐着两个人影。嘲讽我方的是一名将色彩鲜艳的西装穿得有模有样的女性,年龄大约与十时相仿。染成白金色的头发华丽地翘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香水的气味依然搔弄着鼻腔。

    「让各位久等了。」十时不为所动,朝他们走去。「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电索课的忧•十时。」

    中断网路连线的现在,自我介绍也只能以口头进行。

    「你们好,我是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库克。欢迎来到费城。」

    埃缇卡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国家安全局(NSA)──他们也由美国国防部(五角大厦)管辖,是美国首屈一指的情报机构。其存在曾受到隐匿,即使到了现在,据说大部分的实情也埋藏在黑暗之中。

    当然了,他们与电子犯罪搜查局毫无瓜葛。

    然而──事情究竟为何会跟NSA扯上关系?

    「感谢你们前来,冰枝电索官、佛金搜查官。」

    坐在桌边的另一个人开口说道。他是一名很适合熟龄灰发的德国男人,而这张脸非常眼熟──他就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罗夫•施洛瑟局长。他已经五十四岁,却显得年轻力壮,深蓝色的西装为格调非凡的容貌增添了一份华丽。他是从搜查官白手起家,一路爬到现在这个地位的人物,早在埃缇卡加入搜查局时就已经居于局长之位。

    简而言之,他正是我方地位最高的「老板」。

    十时确实没说自己是「一个人来」,但没想到局长也在──既然要与NSA对话,也难怪会由他出马。不过,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状况。

    「局长。」十时说道。「冰枝他们都很想知道自己为何被叫到这个地方。」

    「首先,还是请米勒室长来说明原委比较好。可以麻烦你吗?」

    施洛瑟用手势示意,于是埃缇卡等人也坐到位子上。米勒启动了放在隔间一角的全像投影机。他手上的平板电脑画面开始连结到投影在桌上的浏览器。

    最初显示出来的是俄语格式的检体检验结果。

    「这是从班菲尔德身上采集到的检体检验结果。」米勒立刻开始说明。「圣彼得堡的临床检验中心认为他有重复感染的状况。以斯柏尔病毒为首,他的体内验出多种病毒的阳性反应。」

    ──他说斯柏尔病毒?

    「疫情不是平息了吗?」埃缇卡不禁插嘴说道。「线形装置的普及使感染率下降,现在确诊者反而是少数。」

    「是的。但是在开发中国家,现在每年也约有一万人染病而死。虽然相关报导几乎不会出现在YOUR FORMA使用者的生活圈。」这大概也是针对媒体的最佳化(Personalize)造成的影响,但埃缇卡也是第一次知道有那么多死者。「基于公共卫生的观点,YOUR FORMA使用者被禁止前往那些国家。所以……临床检验中心的看法其实有误。班菲尔德的状况并非重复感染。」

    「先说结论。」库克一脸烦躁地叹气。「我们可没那么闲。」

    对于她这番口无遮拦的发言,尽管米勒皱起眉头,仍旧继续操作投影机──画面切换,显示以图形描绘的病毒构造。这个艺术风的图形有如撷取了万花筒的几何花纹,身为外行人的埃缇卡完全无法理解。

    只不过,从外观可以看出的是──

    「以单一病毒而言,该怎么说呢?看起来非常复杂……」

    埃缇卡小声地脱口说道,所有人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埃缇卡才刚为不小心发声的行为感到后悔,米勒便严肃地点头说:「你说得对。」

    「他并非重复感染,其病毒本身就是『组合多种病毒的基因体』所构成。我们将这种病毒简称为『奇美拉病毒』。」

    沉默笼罩现场。

    根据米勒的说法,结论就是──

    「这是人为制造的病毒,目的是让感染者迅速死亡。我们可以假设这是为了作为生物武器使用所制造出来的病毒。」

    生物武器。

    埃缇卡静静地冒出冷汗──生物武器的目的,是对人或动物引起细菌感染。举例来说,美国这里就曾经有恐怖分子在华盛顿DC等各地散布炭疽杆菌,造成相当数量的死者。而放眼世界,其他使用病毒发动的恐怖攻击也绝对不算少。过去,各国的正规军也曾有开发生物武器的时代。

    「就算如此,班菲尔德究竟是在哪里感染病毒的?」

    「日常生活中有许多可能吸入病毒的机会。不过如果是针对班菲尔德个人,尽管很原始,投递纸本信件是最有可能的做法。」

    「班菲尔德的私人物品中,并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十时依然冷静。「况且,生物武器的制造是被国际公约禁止的吧?」

    「这就是答案了。如果是恐怖分子,当然没有理由遵守日内瓦议定书。」库克冷漠地说道。「关于『无线自由国家(TFC)』,电子犯罪搜查局有多少了解?」

    无线自由国家──这是代表一个恐怖组织的名称,埃缇卡在学院研习的时候也有耳闻。它是在中东沙乌地阿拉伯领土内,由反政府组织单方面宣布建立的自称独立国家。其成员主要是基本教义派,最初是以信仰为由,吸收拒绝线形装置的人们。但是近年则以消极思想的拥护者为中心,积极接纳外来移民,创立时的理念已经愈来愈模糊。

    「跟机械否定派不同的是,他们只质疑YOUR FORMA的商业模式,但对科技本身抱着支持的态度。」库克说。「TFC尝试开发取代YOUR FORMA的替代装置,跟奉行反美主义的某国联手。尽管尚未确认,已经有传闻指出他们已经开发成功。只是他们现在受到拢络,被当成见不得人的武器制造工厂。」

    若要进一步说明──单方面宣布独立的TFC与沙乌地阿拉伯政府处于冷战状态长达数十年。虽然曾一时发展为动用武力的内战,因为战况陷入长期的胶着,双方都改采兵不动的做法。

    「国家安全局(我们)一直将TFC视为支持反美主义国家的恐怖组织加以监视。」库克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交给米勒。「他们平时就会开发各种领域的武器。在他们占领的地区内,连学校跟购物商场都会被改造成制造工厂。」

    「有证据吗?」施洛瑟局长问道。「如果已经掌握什么情报,请提供给我们。」

    「这是重要机密案件。就算对象是贵局,我们也不能交出所有资料。只不过,目前有一件事可以透露──米勒室长?」

    库克呼唤的同时,米勒操作她的平板电脑,在桌上开启多个浏览器──显示在上面的资料全都是病毒的构造图。与刚才的奇美拉病毒很类似的几何式花纹诡异得近乎美丽,彩绘了视野。

    「这是我们的谍报员进入TFC卧底时取得的资料。」库克的红色嘴唇妖艳地开阖。「我只能说,他们有能力『大量制造奇美拉病毒』。」

    ──『但对国家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系统。』

    塔尔伯特说过的话在脑海中复苏──「同盟」试图向国家贩卖思想操控系统。虽然TFC这个恐怖组织是否能称为国家还有待商榷,既然他们如此自称,就不能排除他们与「同盟」有关的可能性。又或者,TFC本身也有可能就是「同盟」。

    不论如何。

    班菲尔德遭到「同盟」谋杀,已经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简而言之──」施洛瑟局长的眉头皱纹很深。「只要能调查TFC,或许就能找到与『同盟』有关的某些线索。」

    「那么──」十时用认真的表情看着库克。「美国国家安全局要与我们合作吗?」

    「是呀。虽然刚才已经结束了。」库克抬起细细的眉毛。「沙乌地阿拉伯政府对美国干涉内政的行为很敏感,白宫处理这件事的态度也很谨慎。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应付你们的干预。」

    库克这么说完便站起来,彷佛已经结束自己的职责。她大概本来就相当忙碌吧──施洛瑟局长向她道谢,她却头也不回地走出隔间。米勒则有些慌张地追上库克的脚步。

    于是,几乎能引起耳鸣的寂静笼罩现场。

    只有留在浏览器中的几何造型病毒正在缓缓闪烁。

    ──如果用单纯的方式理解,眼前看似开出了一条道路。

    埃缇卡在桌子下用指甲抓着大腿。从十时与佛金的表情看来,他们想说的话肯定也跟自己完全相同──即使假设TFC与「同盟」有关联,对方也是暂定的恐怖组织。一介搜查机构要对付他们,负担稍嫌沉重。

    况且,究竟该从哪里着手才好?

    「就算假设TFC与『同盟』有关,而且真的成功开发出替代装置好了。」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其他人的感受,施洛瑟继续说:「虽然思想操控系统也有可能根本不存在……『同盟』依然是不可饶恕的罪犯。」

    「我能理解局长不愿意相信的心情。」十时开口说道。「但是,包含现场的佛金搜查官在内,曾有许多人受害。冰枝也亲眼见证了当时的情形。」

    「听说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把这件事交给你们。」

    这就是自己一行人被叫到费城的理由吧。

    「我们当然会尽全力破案。」十时如此说道。「但是需要后援。举例来说,如果沙乌地阿拉伯政府或警方能提供协助,我们也比较好行动。」

    「我也这么想,所以尝试联络,却被婉拒了。对他们来说,对方好歹也是冷战的对手。」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根据库克小姐的说法,TFC为了居住在占领区域内的当地居民,会接受NGO的援助。目的应该也是为了在国际社会上展现出人道主义的精神。」

    听到这个迂回的说法,皱起眉头的人不只有埃缇卡。

    「也就是说……」佛金一脸嫌麻烦似的挤出这句话:「我们要请NGO协助办案吗?」

    「是啊,对方已经一口答应了。我要请你们混在NGO职员之中,然后『潜入当地』。」

    ──这么做不会太奋不顾身吗?

    别说是埃缇卡与佛金了,连十时也明显僵住。然而施洛瑟的眼神毫不犹豫,甚至散发着坚定的意志──既然无法依赖外部机构,能采取的手段确实很有限。况且,TFC的背景太过复杂,难以直接介入是不争的事实。

    「冰枝电索官,这次请你遵守法规,挽回颜面。」局长这么说完,转头看着十时叮咛:「十时搜查官,这次的任务必须赌上你的威信。请务必拿出成果。」

    「…………我明白了。」

    就连十时也只好乖乖点头。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现场没有人能对施洛瑟的判断表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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