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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无线自由国家」的当天是很讽刺的晴天。
〈现在气温：十八度。服装指数D，请注意日夜温差。〉
巴哈是位于沙乌地阿拉伯西南部的高山城市。倚靠萨拉瓦特山脉的这个地区与低地的高温无缘，有着充足的湿度与舒适的气候──NGO「国际FML基金会」的活动据点是停放在郊区荒野的一辆辆露营拖车。被简易栅栏围起的用地内，有全长超过十五公尺的美国制大型拖车成排并列的景象，看起来相当壮观。从世界各地派遣而来的近百名职员生活在这里，忙于每天的公益活动。
「竟然能看到冰枝小姐穿着黑色以外的衣服……我真是太感动了。」
「只不过是因为职员的夹克是白色吧？」
设置在用地内的天幕帐篷下──比加不理会傻眼的埃缇卡，满足地点着头。她们刚穿上的尼龙夹克上印着基金会的标志，挂在脖子上的身分证当然是假货。周围有同样被派来卧底的十多名特别搜查组员，他们都正在穿上夹克，或是确认小型随身摄影机是否能正常运作。
施洛瑟局长下达潜入命令以后，已经过了三天。
十时精挑细选的少数特别搜查组员终于抵达「无线自由国家」的重要据点，也就是巴哈的郊外──占领地区的边界附近。根据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库克提供的情报，巴哈似乎是以生物武器为首的各种武器制造据点。
虽然自己身处的状况非常夸张，事到如今也没得抱怨了。
「上午八点过后，职员们就会载着支援物资到镇上，冰枝小姐你们也要混在里面。大概还有十五分钟。」比加念出YOUR FORMA显示的计画内容。「抵达镇上以后，你们要移动到指定地点，寻找跟『同盟』有关的线索。」
「了解。」埃缇卡用鼻子吐气。「看来你也有当司令官的天分。」
「因为我今天确实只能当『司令官』。」比加不甘心地垂下眉尾。「我本来也做好一起去的心理准备了，但我还不是正式的搜查官，所以不行。」
「──我觉得十时课长已经让步不少。毕竟她都允许你跟到这里了。」
埃缇卡与比加回过头，便看见佛金搜查官。似乎听见刚才那段对话，他正把自动手枪收进戴在上半身的肩挂式枪套。
「我知道啦。我的意思是我很担心！」
「听说对NGO的拦检标准很宽松。特别是国际FML基金会，因为从以前就合作到现在，就算成员有变动也不会让对方起疑。」佛金套上尼龙夹克。只要拉上拉炼，就完全看不见枪套了。「总之比加，你就吃着瑞士的伴手礼放轻松等待吧。」
「竟敢把我当成小孩子。」比加鼓起脸颊。「我会把巧克力全部吃光喔。」
停在一旁的拖车车门被打开，负责通讯设备的加德纳搜查官呼唤比加。她一脸不情愿地转过身，朝拖车走去──加德纳似乎是伦敦分局特别搜查组的组长，也是罗宾飞达公司CEO的儿子。埃缇卡听说他前几天有跟比加等人同行。
「我们戴在身上的小型摄影机好像会把拍到的影像传送到那辆拖车。」佛金用下巴往那个方向一指。「也就是所谓的通讯总部。冰枝，你的摄影机准备好了吗？」
「我正要准备──」
「我替你拿来了，冰枝电索官。」
双肩顿时僵硬。
埃缇卡缓缓转动脖子──走进天幕帐篷内的人，是作工异常精致的阿米客思。在到处都是尼龙夹克的地方，用发蜡整理过的金发与整洁的衬衫看起来非常突兀。
自己在出发前往沙乌地阿拉伯的不久前跟哈罗德会合了。
睽违一个月与他重逢的时候，尽管有一瞬间想逃走，她还是冷静地打了招呼。只不过，对于在杜拜发生的争执或他因故障而卸下辅助官一职的事，自己一句也没有提起──因为知道没有必要提起。
不必特别说明，也能充分了解彼此的意图。
既然已经得出应该保持距离的答案，就不需要再沟通了。
明明是自己选择的，这个事实依然一点一滴地贯穿着心脏。
「谢谢。」埃缇卡尽量用自然的态度，接过哈罗德递出的摄影机。「你不是跟加德纳搜查官一起，正在调整通讯设备吗？」
「他坚持说要自己来，所以我就交给他了。」哈罗德也若无其事地回答。「他隶属于网路监视课，这方面的知识应该很丰富。」
「我们的摄影机影像就拜托辅助官仔细确认了。不过你要小心别让自己的故障更严重。」
佛金如此提醒哈罗德──其实哈罗德也跟比加一样属于待命组。身为阿米客思，而且外貌很显眼的他，假扮成NGO职员实在引人注目。
「当然没问题。」哈罗德点头。「但是搜查官，我现在是『搜查副官阿米客思』喔。」
「啊啊……抱歉，『哈罗德』。」他一脸尴尬地更正。「对了，我听比加说过，你好像在芬兰对加德纳搜查官很伤脑筋嘛？」
「是的。如果没有比加借给他的毛帽，他现在应该不在这里了吧。」
「你在讽刺他吗？」
「我怎么敢呢？我有敬爱规范，必须尊敬人类。」
这个恶质的玩笑让埃缇卡冷汗直流。当然了，不知道哈罗德「真面目」的佛金只是笑着回应。他很快便被其他搜查官呼唤，于是快步离去──忽然间，混入风中的喧嚣彷佛急速膨胀。
重重的沉默压在背部。
「所以……」埃缇卡有点不知所措。「摄影机是要藏在胸前的口袋吗？」
「是的。口袋的表面有小小的洞，请把镜头固定在那里。」
埃缇卡按照哈罗德的指示，把尺寸相当于拇指指甲的摄影机装进尼龙夹克的口袋里面──阿米客思还没有离去。似乎应该说些什么的念头油然而生。不是针对争执或故障，而是更能作出了断的某种宣言。
决心明明已经涌上喉头，嘴唇却花了不少时间才动起来。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我是搜查副官阿米客思。」
「对喔。」埃缇卡乱了阵脚。「那个……我们身为同事，今后也要好好合作。」
竟然只能讲出这么平庸又浅薄的话，连埃缇卡自己都感到傻眼。
同时，玻璃瓶中的感情在胸口深处隐隐作痛。
──能不能快点若无其事地看待这一切呢？
「好的。」哈罗德依然不改温和的微笑。「我们一起尽全力吧。」
这个瞬间，埃缇卡体会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异样感──真要形容的话，哈罗德现在的言行举止非常类似量产型阿米客思。角度经过完美的计算，充满善意的笑容。屏除意念与感情，单纯的表面工夫。
实在不像是RF型应有的样子。
他的表情原本应该更有人味，细腻而丰富，甚至令人惊讶。
埃缇卡不禁脱口问道：「那也是假装故障的一环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阿米客思歪过头。「我不明白。」
「不，我是说……」
「──冰枝小姐，十时课长正在叫你。」
附近一名年轻的女性搜查官这么说道──她是林电索官，隶属于里昂总部特别搜查组，是一位将深色头发编成辫子的华裔美国人。埃缇卡还在总部电索课任职的时候，她就是偶尔会碰面的后辈，但几乎没有私下交流过。
埃缇卡转头一看，发现十时确实正从帐篷外看着这里。
「这次明明要出远门，她却没有带爱猫（甘纳许）一起来。」林说。「她的情绪很浮躁，所以你快去吧。」
「我马上过去。」埃缇卡简短地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回哈罗德身上。「呃，那我走了。」
「期待你的表现，冰枝电索官。」
在哈罗德的机械式笑容的目送下，埃缇卡迅速离开现场。快步走向十时的过程中，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
──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质问他？
就算知道哈罗德的变化究竟是不是为了假装故障，那又如何？他已经不是自己的辅助官了。彼此只是单纯的同事，况且既然要保持距离，那就不应该多问──但是因为以往的习惯，自己不小心问出口了。
埃缇卡咬牙切齿。
他看似能毫不费力地执行「保持距离」的程序。
透过网路见到哈罗德的时候，埃缇卡以为自己一定没问题──但自己终究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不像阿米客思能转换得那么快。
必须更加牢固地封闭自己的情感才行。
紧紧地、紧紧地盖上盖子。
「冰枝，你们是分配到住宅区的调查吧。」
埃缇卡一靠近，十时便立刻开口说道──她也穿着尼龙夹克，将弹匣装进自动手枪。长长的头发在后脑勺扎成丸子状。
「是的。」埃缇卡反问：「请问有什么变更吗？」
「不，没有。我也会跟你一起去现场。」
意想不到的提议让埃缇卡不禁连连眨眼。「请问是为什么呢？」
「人手愈多愈好吧？可以的话，我个人也想亲眼看看占领地区内的情况。」十时淡泊地说道，将手枪插进肩挂式枪套。「我会在现场指挥，你能视情况辅助我吗？」
埃缇卡一脸惊讶，忍不住定睛注视着上司──在费城直接承受施洛瑟局长施加的压力，似乎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既然出资者的线索已经断绝，TFC就是通往「同盟」的唯一路径，绝对不容许失败。
埃缇卡再次体会到负担有多么沉重。
「我知道了，那么通讯总部要交由加德纳搜查官管理吗？」
「他原本好像隶属于网路监视课，没问题。」她这么说完便拉起夹克的拉炼。「就快到出发时间了。应该不用我多说，你要留意自身安全。知道吗？」
埃缇卡深深点头，挥别仅剩的一点感伤。
不论如何，只能想办法克服难关了。
巴哈的街道正在静静地荒废。
埃缇卡等特别搜查组的成员混进NGO职员之中，搭着几辆厢型车，顺利通过拦检。正如佛金所说，拦检几乎只是一种形式──一行人与堆放着支援物资的小型卡车一起进入占领地区内。车辆暂时列队行驶，接着陆续在岔路分头，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
载着埃缇卡、佛金与十时的厢型车沿着萨拉瓦特山脉往北行驶，朝当地居民的住宅区前进。隔着肮脏的车窗，可以看见老旧的街道向后飞逝──歇业的购物商场挂着褪色的招牌，彷佛时间静止。不时可以看到手持步枪的TFC成员正在巡逻。路上行人除了当地居民，偶尔也能看到明显是移民的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很难称得上整洁，但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争端，都过着平和的日常生活。
「移民都赞同TFC的理念，抱有消极思想。」身旁的十时这么讲解。「对渴望YOUR FORMA替代装置的他们来说，这里就是理想中的国度吧。」
「就算如此，我还是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想移居到恐怖组织占领的地区……」
只不过，听到「占领地区」这个称呼，埃缇卡还以为气氛会更加肃杀。但是亲临现场才发现，除了武装的成员以外，这里看似只是一座贫困的乡下小镇。
库克曾说过，他们将生活据点的建筑物改造成了武器制造工厂。
「──嗯，通讯状况良好。」十时与通讯总部的加德纳互相联络。「我们抵达现场后，就切换成多人语音通话。摄影机的测试也要趁现在──」
「冰枝，不要大意了。」坐在前座的佛金回头说道，让埃缇卡吓了一跳。「我们没办法出动机动队，绝对不要放下戒心。」
电子犯罪搜查局备有能即时应对紧急状况的机动队──规模比一般警局的特殊部队更小，也只有最低限度的装备，但还是很可靠。不过，这次施洛瑟局长并没有准许他们出动。
「听说是因为有沙乌地阿拉伯政府的压力吧。目的是避免情势陷入混乱吗？」
「没办法。再说，这个地区好像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
过了一阵子，包含我方在内的几辆厢型车与小型卡车抵达位于山脚下的住宅区。车辆找到称之为空地也不为过的停车场，缓缓停下来──职员们接二连三下车，开始熟练地从小型卡车卸下物资。
过了不久，分散在各地的成员加入了多人语音通话。
「所有人都听得到吧？」十时呼唤道。「加德纳搜查官，通讯总部要持续监视。林电索官和伍德辅助官前往购物商场。然后──」十时流畅地对搜查官们下达指示。「佛金搜查官，你去调查监视塔。」
「了解。冰枝，课长就拜托你了。」
佛金率先走出停车场──埃缇卡用YOUR FORMA确认周遭的地图。从这里往北的几公里都是当地居民生活的住宅区。根据NGO职员的说法，这附近几乎没有TFC成员会来巡逻，移民的出入似乎也受到限制。据说这是跟当地居民交涉所订下的规矩，治安也因此比较稳定。只不过，佛金要去调查的老旧石造监视塔（Kasbah）似乎偶尔会有成员出入。
「我们要巡视住宅区，调查关于替代装置的事。」十时结束通话，同时看着埃缇卡。「如果真的存在，很有可能已经在当地居民之间普及了。」
假设TFC是与「同盟」有关联的「国家」，将来应该会引进思想操控系统。只要能查出承接该计画的替代装置，就能对案情的进展有所贡献──问题在于，情报实在太少了。
「关于替代装置，目前没有任何线索吧？」埃缇卡这么确认。「就算已经开发成功，如果跟YOUR FORMA同样是侵入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最好假设是非侵入型。考虑到利用思想操控系统的目的，虽然很矛盾，他们原本就很厌恶YOUR FORMA的商业模式。」
既然思想操控系统还处在实验阶段，确实应该从各种方向加以推测。
埃缇卡与十时接着与NGO职员们会合。两人与一群年轻男女一起推着载有支援物资的推车离开停车场──目的地似乎是当地的学校。学校提供学习机会给出生在巴哈的当地儿童，同时也会教导他们TFC的理念，也就是所谓的「洗脑」场地。据说教师都是由成员来担任。
「TFC的理念是什么？」十时问道。「是类似机械否定派的思想吗？」
「我们也不清楚，但听说是在传达YOUR FORMA的危险性。」NGO职员一边注意周遭的状况，一边这么答道。「孩子们根本没有见过什么线形装置，那样就像在教他们，童话故事里的怪物很危险。」
「可是，确实有替代装置存在吧？」
「大概是。以我们的立场，也没办法得知这部分的详细情形──」
生活圈的住宅大多是公寓，白色的建筑物就像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十分相似。路上有时能看见行人或站着聊天的居民。他们亲切地向NGO职员打招呼──埃缇卡偷看他们的后颈，上面果然没有连接埠。
就这样走着走着，不时有人透过多人语音通话回报状况。
『这里是林，已潜入目标购物商场。』林电索官低声报告的声音传进耳里。『虽然没有发现武器的制造产线，这里似乎会作为武器库使用。』
十时回应：「也没有生物武器的开发设备吗？」
『目前没有发现。我们会继续调查。』
『──我这里也抵达监视塔了。』是佛金。『没有发现成员的踪影。我要进入塔内了。』
『佛金搜查官，这里是通讯总部的加德纳。哈罗德说：「里面可能有警报器之类的机关，入侵时请注意。」』
埃缇卡稍微屏住呼吸──留在通讯总部的哈罗德正跟比加与加德纳两人一起，监视每位搜查官们传送过来的摄影机影像。至于可能特别重要的影像，应该也会分享到十时的YOUR FORMA。
「佛金搜查官。」十时说。「监视塔内部的情况如何？」
『墙边放着啤酒箱尺寸的木箱，里面装着几十张纸本文件。』短暂的沉默。『看起来像是交易纪录。好像是交易谷物和武器。』
「那是跟替代装置或生物武器有关的资料吗？」
『不，看来是枪枝和弹药。但也有可能是某种暗号──』
登上和缓的斜坡，土地便一口气扩展开来。老旧的学校校舍，以及建造在一旁的人工气候室（Phytotron）映入眼帘。相较于法拉夏岛的农业开发地带的气候室，其构造更加原始，矗立在荒凉的景色之中──因为整面墙都是玻璃制成，能清楚看见在里面上课的年幼孩童。正在为他们讲课的教师是一名男性斯拉夫人。他也是TFC成员吗？
十时正在与佛金对话，所以埃缇卡向NGO职员发问。
「人工气候室是相当昂贵的物品吧？」
「是的，听说是在我们这样的公益团体与善心人士的捐助之下购买的。这里粮食十分缺乏，所以预计要栽种小麦。有了它，就不会受到季节和天气的影响了。」
这时候，NGO职员们表示：「要将物资送到学校内。」于是埃缇卡与十时在校地外等待。目送推着推车离开的两人，埃缇卡重新望向人工气候室──库克说过TFC是恐怖组织，但是到目前为止，这里都像一个平凡无奇的贫困地区。就算那个男性教师是TFC成员，他跟兴奋的孩子们玩耍的模样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恐怖分子。当然了，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印象。
「──没什么特别的进展。」结束通话的十时叹了口气。「如果他们真的跟『同盟』有关，照理说应该快查出什么了。」
一点也没错。「我们要跟当地居民接触，直接打听看看吗？」
「风险太高了。」她立刻驳回这个提议。「就算当地居民没有发现我们的真实身分，万一被组织成员听到什么风声，他们就无法再得到NGO的援助了。」
她说得确实没错──况且，包含这次协助办案的国际FML基金会在内，民间公益团体本来应该要保持中立。虽然不知道施洛瑟局长是怎么说服他们的，万一他们协助搜查局的事情曝光，TFC恐怕会疑神疑鬼，拒绝他们的援助。将因此受害的人正是需要援助的当地居民。
「局长考量到这一点，却还是决定派我们来这里吗？」
「跟思想操控系统蔓延到全世界时可能造成的危害相比，这或许是根本不需要衡量的选择。」十时彷佛现在才注意到，目光转向人工气候室。「我不喜欢这种看法，然而个人的感情并不重要。」
组织总是会有一定的取舍。
如此低语的她随时都保持冷静，所以乍看之下冷酷无情，实际上却是相当有人情味的人──埃缇卡重新认知到这一点。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埃缇卡过去办案时做过各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十时还是很看好她的电索能力，持续当她的后盾。
「课长。」埃缇卡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开口说道：「我的停职期间只有一个月，该不会是因为……」
话语突然中断──因为孩子们在人工气候室里发出欢呼。教师刚才放出了关在笼子里的蝴蝶。蝴蝶彷佛要逃离接二连三伸出的小手，飞出敞开的门。其中一只蝴蝶经过埃缇卡与十时面前。
YOUR FORMA自动跳出分析结果。
〈环境美化用机器人：凤蝶，有改造痕迹。〉
正如这段叙述，翩翩飞舞的蝴蝶的口器被改造成类似吸管的直线形──教师好像操作了控制装置，于是蝴蝶翻转身体回到气候室。
「可能是要用来散播花粉吧。」十时低语。「一般来说，应该会使用搭载真空单元的农业用授粉者才对。」
「你是说昆虫型号的超小型无人机吗？」关于农业机械的基础知识，埃缇卡在学生时代的课堂上曾经学过。「可能是把资金都用在人工气候室了吧。我记得那也很昂贵……」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埃缇卡跟十时一起回过头。与此同时，肺部内一下子发寒──三名TFC成员正朝这里走来。虽然所有人都隐藏了自己的容貌，还是看得出是一群年轻男子。他们的壮硕手臂都同样持有带着黑色光泽的步枪。
三人的遥远后方停着一辆老旧的厢型车。
照理来说，TFC成员应该不会来这个区域巡逻才对。
「冰枝，冷静一点。」
听见十时的悄悄话，埃缇卡回过神来──没错，不能表现出慌乱的样子。现在的自己正假扮成NGO职员。
必须平静地应对。
埃缇卡努力放松，注意不要显露紧张的态度。身旁的十时若无其事，将胸口的身分证调整到更容易被他们看见的位置。
「我们是国际FML基金会的人。」她报上名号。「我们正要送物资到学校──」
「你是『埃缇卡•冰枝』吗？」
──咦？
被成员叫到名字，埃缇卡沉默地瞪大眼睛。这句话突然得令人怀疑是自己听错。十时也没有料到这个情况──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们认错人了吧？」十时的判断很快。她往前站一步，将埃缇卡护在身后。「我们是──」
无情的枪声打断了这句话。
充满人工气候室的孩童笑声停了下来。
什么？
在一脸错愕的埃缇卡眼前，十时稍微踉跄。她的大腿皮肉连同牛仔裤一起被撕裂，几滴红色的液体滴落在干燥的地面。男性成员们一瞬间举起步枪，其中一人的枪口冒出淡淡的硝烟──掌握状况的瞬间，血液差点逆流。
不过，埃缇卡没能立刻搀扶十时。
「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埃缇卡•冰枝，举起双手背对我们。」男人用枪指着埃缇卡，以尖锐的语气命令道。「缓缓朝我们后退。如果你不听话，我接下来会对这个女人的脑袋开枪。」
埃缇卡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对方确实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究竟为什么──不论原因为何，这毫无疑问是最糟糕的状况。
『情况不妙啊。为什么情报会泄漏？』『冰枝小姐、十时课长，你们没事吧！』多人语音通话传出加德纳与比加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总部？』佛金正在呼唤。『请报告状况。』
「冰枝。」十时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照他们说的去做……」
她的判断是最好的方法──为了避免刺激对手，只能乖乖听话了。
「我现在就过去，所以你们别开枪。」
埃缇卡边说边按照成员的指示行动。她背对成员，举着双手后退。同时焦虑逐渐充满脑内──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自己完全搞不懂。城镇的某处设有监视器吗？还是有人察觉我方的真面目，向他们告密？又或者是──被男人从背后抓住肩膀，思绪因此中断。
「武器呢？」很简洁的问题。
「……在我的腋下。」
埃缇卡认命地回答──男人的同伙扯下埃缇卡的夹克，从她身上的肩挂式枪套里抢走自动手枪。随后，后颈被狠狠按住，感到一阵疼痛。男人们好像在确认埃缇卡的连接埠。
目的是什么？
如果想得单纯一点，可能是要将自己当作人质，把搜查局赶出占领地区。
「没有错。」男人说道。「把她带到老大那里。」
埃缇卡心跳加速，咬紧牙关。
2
『加德纳搜查官，请把课长她们的定位资讯传给我的YOUR FORMA。』
「我马上取得，稍等一下。」
NGO活动据点的露营拖车内──与饭店的房间相比丝毫不逊色的客厅有着齐全的设备，墙上挂着携带用软性萤幕。分割的画面上即时播放着各搜查官拍摄到的影像，但比加现在紧盯着埃缇卡与十时的画面。
「为什么？」比加不禁发出呼喊。「为什么TFC会知道冰枝小姐是谁！当地居民的住宅区不是很安全吗──」
「抱歉，你先不要说话。」
加德纳打断比加。他坐在沙发上，忙着操作放在矮桌上的笔记型电脑──哈罗德在萤幕前开始调整声音设定。阿米客思从刚才就不发一语，表情极为冷静。摄影机的音量很快就被放大，刺耳的杂音充满室内。
加德纳停下手边的动作。「我传送给你了，佛金搜查官。另外课长大概受伤了。」
『我马上过去。冰枝呢？』
他才刚这么问，萤幕中埃缇卡的画面便转暗。十时的摄影机还在拍摄，可以看到埃缇卡被组织成员扯下夹克的样子──男人强押埃缇卡的头，检查她的后颈。
『没有错。把她带到老大那里。』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被掳走。
「不行，我们得想想办法。」比加忘了自己应该安静，不禁脱口而出。「你要快点啊伊凡，冰枝小姐会被他们……！」
『比加，冷静一点。』十时压低声音说道。『加德纳搜查官，冰枝的──』
『你想做什么！』
随后，十时的画面也连同一阵沉闷的声音转暗。她剧烈咳嗽的声音传了过来。比加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她被组织成员打倒在地吗？发生什么事了──哈罗德沉默地继续调高摄影机的音量。刨挖鼓膜般的杂音响起。画面依然是一片黑暗，但可以听见埃缇卡与组织成员的声音正在远去。
『我明明照办了，你们竟然还打她。』
『她想拿枪出来。我没杀她就很好了。』
『总之不要这样。她已经丢掉武器了吧？答应我不要再对她──』
接着是埃缇卡的呻吟与沉重的衣物摩擦声。
比加胆战心惊。
──不。
『把那个女的留在这里。反正我们不需要她。』『得叫NGO的人出来才行。』『老大还没有下指示啊。』摄影机捕捉到男人们的简洁对话。杂音变得更加严重──掩盖埃缇卡摄影机的黑暗被撕裂，恢复光明。
映照在画面上的是组织成员看着镜头的眼睛。
『夹克里藏着摄影机──』
影像顿时中断。
可能是电源被关闭，或是摄影机遭到破坏。
寂静在拖车内扩散，只留下强烈的耳鸣。急速跳动的阵阵脉搏从寂静的底部逐渐涌出──全身就像要石化了，感官非常迟钝。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所有人撤退。也通知NGO方面。』十时的沙哑指示推动了差点静止的现况。『加德纳搜查官，冰枝被推上厢型车了。我这边没办法阻止他们。』
「我来追踪冰枝电索官的定位资讯。」看着电脑的加德纳也没了血色。
『分享给我，我去追她。』佛金的声音。『有人能去救助十时课长吗？』
『我去。』林电索官回应。『佛金搜查官请去找冰枝小姐。』
『不要自作主张。』十时罕见地泄漏了一点情绪。『现在要以冰枝为优先。我可以自行返回。另外TFC可能会将她当作人质，向搜查局提出要求──』
接着，搜查官们应对紧急状况的对话混乱地交错。比加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双眼惊慌地四处游移。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无意间，比加看见哈罗德离开萤幕前。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出客厅。
比加反射性地追上阿米客思。
「──哈罗德先生，你要去哪里！」
穿过简易门，就可以看到与玄关融为一体的狭窄厨房──哈罗德正要拉开拖车的出入口大门。他用回过神来的表情看着比加。除了停止眨眼的举动以外，他看起来依然非常冷静。
「不──」阿米客思似乎重新认知到自己的举动，从出入口后退几步。「失礼了，我哪里都不会去。」
「请冷静一点。」比加勉强挤出这句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当然也想赶到冰枝小姐身边，但我们随便行动只会招来危险。」
「是的……系统的处理好像出了什么问题。非常抱歉。」
他碰触自己的太阳穴。也许他的感觉就像人类的头痛。比加不知该如何是好，没来由地回头望向客厅。
「要联络诺华耶总公司吗？如果很严重……」
「谢谢你。不过，自我修复就足够了。」
哈罗德彷佛在思索什么，靠近厨房。他低头注视起映照在水槽里的自己──压迫其系统的理由不言而喻。
「冰枝小姐一定没事的。佛金搜查官他们会马上救出──」
「是系统的问题。」哈罗德没有抬起头。「我并没有特别担心电索官。」
比加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漠不关心的用词一点也不像他。这是故障造成的影响，还是正在进行自我修复，所以没有余力处理呢？
又或者──他现在仍然跟埃缇卡很疏远，才会用这么冷漠的方式说话？
比加知道自己现在的头脑不太冷静。
但是，假设真是如此。
「在这种时候那么说……是不是不太好呢？」比加任由不稳的情绪驱使，这么说出口。「我一直很想问，那个──」
「请你不要问。」
「──你跟冰枝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无视于哈罗德的抗拒，比加如此逼问。这是在埃农泰基厄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在这种紧急时刻不该这么问。
但是，比加再也无法默不作声。
自己不想看到他们两人渐行渐远──又或者是不想看到哈罗德这个样子。
「这只是我的猜测──」不知为何，声音正在颤抖。「哈罗德先生的故障，会不会是跟冰枝小姐吵架的关系？因为你跟她之间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你的处理能力才会因此……」
接下来的话语如泡沫般破裂。
因为抬起头的哈罗德笔直注视着自己──围绕那双眼睛的金色睫毛从相遇那天起就没有任何改变。那个夜晚，他的眼睛为自己指引了方向。
但是──当时感受到的所有温暖，此刻都消失了。
「我不希望你干涉太多，比加。」
阿米客思的面无表情已经不像最近显露出的单一模式，反而不同于比加过去见过的任何表情。就像冰冷的瓷器或玻璃一样，用没有生命的零件拼贴而成，散发着近乎扭曲的死寂气息。
虽然自己很不想这么说──看起来像极了机械。
比加从来不知道，他还能摆出这种表情。
源自于本能的恐惧从体内深处涌出。
「我……」为了战胜恐惧，比加握起拳头。「我知道自己管太多了，但是──」
「照理来说，我和冰枝电索官不合，你不是应该要感到高兴吗？」那张漂亮的嘴唇继续发出沉稳的音调。「人类是会嫉妒的生物。既然『你对我的感情是恋爱』，理应排斥她才对。但是为什么？」
一瞬间，比加没能理解这番话。
她缓缓咀嚼话中的含意，眼前的景象渐渐扭曲──她当然知道哈罗德已经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她也觉得自己表现出来的态度显而易见，而且日前在法拉夏岛，自己的配对阿米客思甚至不小心向哈罗德告白。虽然他当场化解了尴尬。
──被他察觉，已经无所谓了。
但是──
「你想……故意激怒我吗？」比加低声回嘴。明明有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我来说，冰枝小姐和哈罗德先生都是很重要的人。你们两人愈来愈疏远，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默默在一旁看着，这种感觉真的……真的很难受！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很抱歉，我没有考量到这部分。」他的语气就像在朗读惯用句。「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嫉妒她，你对我的感情还算是真心的吗？」
「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我说自己是故意引诱你，让你对我抱有好感呢？」
比加一脸茫然地仰望阿米客思的端正面容──邂逅哈罗德那天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他看穿被逼到绝境的比加内心的挣扎，接住了这份情感。所以，自己才会对哈罗德萌生兴趣，想要更了解这个人。
就算那是出于他的观察眼，而且是为了办案也无所谓。
那句话里确实包含了哈罗德本身的温柔。
比加一直以来都这么想，现在也希望如此。
「知觉犯罪是我以电索辅助官的身分侦办的第一起案件。因为我抱着一定要破案的想法，名符其实地使用了各种手段。」哈罗德的语调明明很柔和，听起来却尖锐得能够刺穿皮肤。「我很快便发现你对我抱有好感，所以为了确实逮到李，我决定利用你的好感。」
──『你其实可以活得更加自由。』
（插图010）
对他来说，那句话不过是一种手段。
就连洒出咖啡的时候握住手的举动，大概也全都是刻意为之。
自己身为一个无知的乡下女孩，只是傻傻地中了他的圈套。
就算如此──
「……我的感情是真心的。」
「我们阿米客思是为了讨好人类，精心设计而成的机器人。你对我抱有的好感，就好比疼爱一个原本就是为了玩赏的目的而打造的布偶。」
「才不是那样。」不行。不想在这种时候，像个孩子般哭泣。「你为什么、要这样……请你不要擅自断定我的感情！我是真的──」
「我无法回应你的期望，比加。我们能做到的事并不是爱你们，只是『表现出爱着你们的样子，借此让你们幸福』。」
哈罗德的眼神丝毫不动摇，异常地坚定，就像不知松弛为何物的钢铁。这份坚定在比加的心里留下精准的裂痕──如果他的发言属实，就表示汉萨终究是对的。
自己也隐约猜到了吗？
如果真是如此──现在感觉到的这份痛楚，到底是什么？
「就算是那样──」喉咙不由自主地抽搐。「在我的眼里，哈罗德先生有自己的心。因为……如果全都是单纯的程式，你现在应该不会对我解释这么多。」
哈罗德的眉毛微微抽动。「不，这是我的系统计算出来的最佳行动。」
「既然如此，你就跟我们一样。没错，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所以……」
垂死挣扎般的话语渐渐沉入泥沼，消失无踪。
阿米客思微微眯起眼角。
「比加，很抱歉伤害了你。」
压抑般的语调明明不像出自于机械──但这句道歉究竟有几分是他的真心，比加已经无从判断。又或者，连所谓的真心都不存在？如果这一切真的都只是程式设定好的反应呢？
哈罗德突然表现出冷淡的态度，果然是因为故障的关系吗？
──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懂了。
哈罗德经过比加身旁回到客厅。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脑袋一片空白，呆站的双脚也动弹不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自己明明只是希望埃缇卡与哈罗德重修旧好而已。
身处无暇沉浸在打击之中的状况，或许是目前唯一的救赎。
约三十分钟后，十时回到露营拖车。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脚上的伤口出血相当严重，拜托你帮她急救了。」
将她送回来的是林电索官，以及林的高大搭档──伍德辅助官。两人把十时托付给待在厨房的比加，便马上回头往外跑──比加赶紧从水槽下找出急救箱，拿到坐在桌边的十时那里。
「我真是没面子。」她把沾有泥土的尼龙夹克挂在肩膀上，疑似被殴打的右边脸颊肿了起来。左脚的大腿缠着用来应急的毛巾，吸收鲜血而变色。「只是被子弹擦过而已。已经几乎不会流血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要好好包扎伤口，为脸颊冰敷才行。」
比加抛开自己的情绪，俐落地在她的脸颊贴上消炎贴片，再解开脚上的毛巾，缠上新的绷带──不久后，加德纳搜查官从客厅现身，开始向十时报告现况。TFC方面还没有发出消息，似乎也没有以埃缇卡为人质，向搜查局提出要求。
「总而言之，先等追上冰枝的佛金搜查官他们的联络吧。」十时向加德纳下指示。「我等一下要去隔壁拖车，跟NGO负责人谈谈。」
「咦？」比加不禁发出声音。「不是有救护车要来吗？」
「那么，呃，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会再报告。」
加德纳慌慌张张地奔回客厅──比加仔细绑好包扎完成的绷带，十时便像是等不及似的站了起来。比加想制止她，却被她用不由分说的手势拒绝。
「你应该好好休息！」比加试图说服她。「太勉强的话，伤口会──」
「没有问题，救护队员抵达再通知我就好。」十时肯定还感觉得到疼痛，却摆出一如往常的铁面具。「还有，冰枝回来之后就把这个交给她吧。」
她把取自口袋的东西放到桌上。比加咬着牙，看向那个东西──一条药盒项炼。虽然有点脏，这个东西很眼熟。
这是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埃缇卡戴在脖子上的项炼。
最近她好像不再配戴这条项炼了。
「她被组织成员带走的时候弄掉了。你要记得还给她。」
「我知道了。那个……冰枝小姐会平安回来吧？」
比加忍不住吐露心中的不安──糟糕的想像差点浮现在脑海，让她摇了摇垂下的头。感情从刚才开始就是一团乱，脑袋好像快爆炸了。
「比加。」
肩膀被手掌轻轻碰触，让比加吓了一跳。
当她抬起头，便看见自己软弱的身影映照在上司那双严肃的深色眼瞳里。
「──如果你想成为搜查官，就要坚强起来。」
彷佛受到当头棒喝，比加挺直腰杆，尽量深呼吸──课长说得对。无助地哭丧着脸，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没错。佛金他们一定会把埃缇卡救出来。
就算勉强自己，也要努力去相信……
十时交代比加在这里等待，这次终于用不稳的脚步走下拖车──被留下的比加把埃缇卡的项炼拿起来，以免搞丢。但是拿起来的时候，药盒的盖子松脱了。内容物掉到桌上，比加慌慌张张地把它捡起来。
那是一个只有小指指甲大的小型储存装置（HSB）。
这应该是埃缇卡的私人物品，但表面并没有印上该有的产品编号。虽然造型跟市售的商品很相似──比加还是生物骇客的时候，没有产品编号的HSB通常都是在黑市流通的违法改造品。
她怎么会持有这种东西？
「比加，你可以来帮个忙吗！」
加德纳从客厅这么喊道。比加赶紧把HSB与药盒炼坠分别塞进口袋──总而言之，现在必须尽早救出埃缇卡。
晚点再为失恋的事哭上一整晚也不迟。
＊
恢复意识的瞬间，沉闷的疼痛在腹部扩散开来。
埃缇卡撑起眼睑，发现自己正躺在静止的厢型车后座。她带着模糊的意识，几乎是习惯性地用手碰触胸口──别说是当场脱掉的尼龙夹克了，连假的身分证也被取下。枪套空空如也。另外……
脑袋急速清醒。
──不见了。
平常都戴在衣服里面的药盒炼坠「消失无踪」。
埃缇卡反射性地跳起来之前，厢型车的车门被打开，光线照射进来──刺眼的光线让眼睛闭起，手臂被粗鲁地抓住。埃缇卡被硬是拉起来，然后狠狠拖下车。
「老大说什么？」「把她带到房间里。」「起来，动作快！」
在双手被男人们束缚的状态下，埃缇卡勉强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被殴打的腹部隐隐作痛，可是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被推着背部往前走，同时环顾四周。这里好像是可以将巴哈的街道一览无遗的山丘上。眼前排列着几十栋的小屋，但摆在门廊上的长椅都裂开了，前院的草坪看起来也已经荒废许久。到处都看不到人影。回头一望，就能看到土地周围有一道高得无法跨越的栅栏。
十时顺利回到据点了吗？
埃缇卡紧张得想吐，却也偷偷确认了YOUR FORMA。想不到他们竟然没有使用绝缘单元。现在还能连上网路，十时拨打了数十通电话，并传送一则新讯息。太好了，看来她没事──她似乎掌握了自己的定位资讯，而佛金已经展开救援行动。
既然如此，只能争取时间了。
也要顺便查出TFC将自己带到这里的目的。
男人们将埃缇卡带到土地内最深处的小屋。穿越铰链生锈的玄关门，粗糙的灰尘气味便搔弄鼻腔──阴暗的走廊前方有一座客厅，组织成员把埃缇卡推进里面。因为一时站不稳，双膝跪倒在褪色的地毯上。
「老大，我们把冰枝带过来了。」
埃缇卡好不容易抬起头──正面有电视柜，上面放着旧时代的CRT萤幕。右手边有大面积的落地窗，以及木制办公桌。上面放着菸蒂多到快要满出来的菸灰缸，以及经过日晒的一本纸本书。
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此刻正无声地站起来。
「你们可以退下了。去外面把风吧。」
对方是在这个地区很罕见的白人。他将暗金色的长发绑成一束，威灵顿框的太阳眼镜与胡渣都模糊了他的长相。虽然很难看出年龄，应该大约将近四十岁──没有个人资料。既然会加入TFC，他没有植入YOUR FORMA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男人似乎就是巴哈地区的老大。
组织成员离去后，男人毫无顾忌地注视着埃缇卡。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感觉不到敌意──不过从他的衬衫下摆没有扎起的模样看来，衣服里面可能藏有枪枝。
「你要喝点什么吗，冰枝小姐？我们有便宜的葡萄酒和喝不醉的啤酒。」
「不用了。」埃缇卡尽量用坚毅的态度拒绝。「你们带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真是个比想像中还要性急的小姐。」
「你从哪里得知搜查局的事？」
「重点是不要太过相信别人。」所以情报果然是从某种管道泄漏的。最有可能的是NGO职员吗？「话说回来，你这张臭脸好像遗传自父亲。」
……他刚才说了什么？
埃缇卡正陷入困惑的时候，男人悠闲地走向厨房。「你坐沙发吧。」他就像在对朋友说话，同时打开冰箱──目前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埃缇卡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目光，谨慎地站起来，在破了洞的沙发上坐下。
这个男人不知为何，认识自己的父亲──亲悟。
「你还在值勤，比起葡萄酒，喝这个比较好吧？」
走回来的男人拿着一个无酒精啤酒的瓶子给埃缇卡。尽管埃缇卡接过瓶子，当然完全不打算打开瓶盖。她看着在对面沙发坐下的对手，仔细观察其一举一动。
「你跟亲悟•冰枝是什么关系？」
「我认识他。」男人简短地回答。「我是凯，在巴哈担任领导者。」
男人的名字显然是假名，但现在这一点并不重要──TFC成员为何认识自己的父亲？由此可知的假设当然只有一个。
埃缇卡刻意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有参与『同盟』吗？」
「我只是派人把你带来这里而已。因为我想跟你谈谈。」
「为了什么？」埃缇卡重新握紧瓶子。「既然你们没有对我使用绝缘单元，搜查局就会派人来支援。你不怕被逮捕吗？」
「是你们先闯进别人地盘的。」他的态度极其冷静。「电子犯罪搜查局也真辛苦。就算知道很危险，还是得把搜查官送到『管辖范围外』的偏僻小镇。」
埃缇卡咽下所剩不多的口水──他到底知道多少内幕？不，也许他只是在套话。既然不清楚，就不该轻率地回答。
要争取时间，同时刺探对手。
老实说，这是自己相当不擅长的领域，但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所以……你想跟我谈什么？」埃缇卡重复提问。「根据谈话的内容，我也可以诚实回答。相对地，你能告诉我关于『同盟』的事吗？」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同盟』的成员喔。」凯嗤之以鼻。「不过，我知道你父亲把泰勒的思想操控系统出卖给『同盟』的事。我只能说到这里。」
「说服力已经很足够了。」
了解到这个程度还坚称自己无关，实在太滑稽了。他应该只是不想留下话柄，所以不愿坦白承认吧。未植入YOUR FORMA的人无法电索，因此证言很重要──埃缇卡轻轻舔湿下唇。
没想到「同盟」的关系人会在这时主动接触我方。
不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男人，把他带回搜查局。
「我父亲也参与了『同盟』吗？」
「你得先开口。因为是我邀请你来这里的。」
凯的口气听起来像玩笑，态度中却带着某种不容质疑的气魄。千万不能随便刺激他，错失逮到他的机会──埃缇卡闭上嘴巴，默默等待他的要求。彷佛有锐利的目光穿透了太阳眼镜。
「──把亲悟•冰枝所做的软体交给我。」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
「你是指哪个软体？」父亲制作的软体当然不只有缠。利格西堤发行的软体中，他曾参与的专案可说是堆积如山。「数量太多了。」
「包含没有发行的半成品在内，全部都要。」
「为了什么？」
「为了『从恶势力的掌控中拯救世界』。」
听见凯这句戏剧化的发言，埃缇卡不禁眯起一只眼睛。那大概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对照TFC的理念，恐怕跟YOUR FORMA有关──如果他们参与了「同盟」，想必是以思想操控系统的普及为目标。但是经过法拉夏岛的事件，一个缺陷曝光了。现行的思想操控系统无法影响像埃缇卡这种资讯处理能力高的人。
然而，做出其原型的伊莱亚斯•泰勒已经不在人世。
既然如此──
「你觉得我父亲身为泰勒的『朋友』，又知道思想操控系统的存在，所以靠他的技术就能改良系统吗？」埃缇卡静静地问道。「如果是，你可能要失望了。」
「你拒绝的话，我就不能透露你想知道的亲悟与『同盟』的关系。」
「首先，这个交易并不公平。我方的损失太大了。」
「如果你想永远看别人的脸色，那也没关系。」凯的手伸到背后。「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提议更快且更不公平的方法。」
他用柔软的身段，拔出藏在腰上的自动手枪──枪口隔着短短的几十公分，瞄准埃缇卡的额头。虽然已经隐约察觉到他可能持有武器，内心依然窜起紧张的情绪。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中弹，自己毫无疑问会当场死亡。
──即使只是虚张声势，自己也很难再摆出强硬的态度。
「……我知道了。」埃缇卡对自己差劲的谈判能力感到恼火，却也假装平静。「我会准备家父的软体，但没办法当场给你。请暂时放我走。准备好之后，我会请搜查局联络你。」
「那可不行，埃缇卡。」凯叫得很亲昵。「你好像有什么误会，这是『我个人的请求』。如果你要透过搜查局，我就只好在这里对你开枪了。」
「什么意思？」埃缇卡完全无法理解。「请你具体说明──」
干燥的枪声在附近回响。
是从外面传来的。埃缇卡与凯彼此都闭上嘴巴──开枪的声音接连响起。另外还有阿拉伯语的怒吼，或许是刚才那些成员的声音。散乱的脚步声从窗外通过。
「好像有人来接你了。你应该好好感谢我们的松散戒备。」凯的判断很快速。他叹了一口气，并且站起身来。「听好了，这场交易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绝对不可以告诉搜查局。」
「慢着不要跑！」
凯马上转身，潇洒地奔出房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盟」关系人逃走──埃缇卡忍着腹部的闷痛，为了追捕他而从沙发上站起。
突然间，手中的啤酒瓶发出「噪音」。
──不会吧。
埃缇卡几乎是反射性地丢出瓶子。下一个瞬间，瓶子从内部爆裂开来。眼睛立刻闭上。四散的玻璃碎片擦过手脚，甚至有几块插进肉里。埃缇卡不禁发出哀号，当场蹲了下来──这是利用碳酸气体的温差特性引发的爆炸吗？又或者是原本就装进了爆裂物？
完全是个盲点。
埃缇卡勉强撑起眼睑。现场只剩下炸得粉碎的酒瓶残骸。几块碎片嵌进埃缇卡的手脚皮肤，慢慢渗出鲜血。她试图站起，碎片便陷得更深，引起一阵剧痛。
凯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可恶……！」
悔恨胜过疼痛，使埃缇卡用拳头捶打地毯。
过了不久，匆忙的脚步声冲进小屋内。「解除警报！现场没有人。」「这里！」熟悉的同事嗓音──出现在客厅入口的人正是特别搜查组的几名搜查官以及佛金。他原本举着枪，但一看见埃缇卡的身影就立刻脸色大变，赶上前查看。
「振作一点，冰枝。」
「我没事，情况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虽然会痛，应该算是轻伤。「现在追人要紧。刚才有个『同盟』的男人在这里，是个自称凯的白人──」
埃缇卡用很快的语速说明，差点咬到舌头。佛金马上指挥其他搜查官去搜索附近。他们匆匆忙忙奔出小屋。
希望能找到人。
「外面的监视还好吗？」
「相当松散，只有三个人。」佛金脱下尼龙夹克塞给埃缇卡。「穿上吧。你浑身都是血。」
埃缇卡手拿夹克，呆呆望着用语音电话跟十时联络的佛金──看来在外面监视的人只有带自己来这里的那几个成员。光是没有使用绝缘单元的行为就相当天真，不过到头来，情况正如凯所说吗？他是为了取得亲悟的软体，才会绑架身为女儿的自己吗？就算他打从一开始就考虑到搜查局会赶来支援──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总觉得令人难以释怀。
「十时课长吗？是的，我们找到她了。她没有大碍，但受伤了，也要让她到救护车那里──」
听着佛金说话的声音，埃缇卡勉强伸直膝盖站起──然后靠近凯使用过的办公桌。留在菸灰缸里的香菸菸蒂应该能带回去分析DNA。原以为是书的东西其实是笔记本，大部分的页面都是一片空白。从中可以找到几处连文字都不算的涂鸦──封面的折口处稍微鼓了起来。
往里面摸索，便找到一个卡片型的USB随身碟。
埃缇卡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造型。因为印在表面的图案是非常眼熟的蝴蝶。
法拉夏岛的标志。
难不成──
埃缇卡突然惊觉，开始翻找办公桌。上层的抽屉里有一台插着转接头的老旧平板电脑。可能是凯的私人物品，或是TFC的资产──埃缇卡毫不犹豫地透过转接头，插上USB随身碟。资讯安全做得非常随便，连密码都不必输入，视窗很轻易就开启了。
保存在USB里的档案列表显示在画面上。
埃缇卡的目光被其中一个档案名称吸引。
《brainwashing（洗脑）_backup0200…》
不会吧。
一时之间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时候费尽千辛万苦都没能取得的东西，现在这么轻易就找到了。
「冰枝，你在做什么？」结束通话的佛金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该撤退了。其他成员好像正在朝这里聚集。如果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
「这大概是备份。」
唯有现在，连伤口的疼痛都能忘记。
埃缇卡的眼睛眨也不眨，仰望着佛金。尽管他一脸疑惑，当埃缇卡将电脑画面拿给他看，他的瞳孔便迅速缩小。
凯为什么要留下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们可能找到思想操控系统的备份档案了。」
3
结果，在里昂的市立医院接受伤口的诊疗，就花了整整一天。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INTERPOL）四楼的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所以显得十分冷清──只有特别搜查组临时借来办公的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埃缇卡探头一看，便跟坐在办公桌前的林电索官四目相交。
「欢迎回来，冰枝小姐。现在分析团队正在分析凯的USB。」
「有谁在现场监督？」
「佛金搜查官。十时课长正在办公室小睡，因此由他代劳。」忽然间，一团白色毛球在林的腿上蠕动起来。「你怎么啦，甘纳许？你妈妈醒来之前，跟我一起在这里等一下吧。」
她绽放笑容，抱起十时的爱猫甘纳许。纯白色的苏格兰摺耳猫宠物机器人很亲人地磨蹭林的鼻头──该怎么说呢？难道我们课里只有对猫没有抵抗力的人吗？
埃缇卡用难以言喻的心情离开现场，决定去分析团队那里看看。
自从在巴哈取得那个USB，已经过了整整两天──严格来说，其中一天都花在前往里昂的交通上，所以不久前才终于重新开始办案。自己原本也想参与，但因为在沙乌地阿拉伯接受的治疗是非常简易的急救，今天只好一整天都泡在市立医院。同样受伤的十时都守在现场了，自己真是不争气。
「──啊啊，冰枝，你回来啦。治疗得怎么样？」
埃缇卡走在走廊上，便看见佛金搜查官从前方走来──他一脸疲惫地揉着眉头，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
「留在皮肤里的碎片都去除了。医生说已经没有问题。」除了衣服底下包满了绷带这一点。「话说回来，你刚才不是在监督分析团队吗？」
「他们嫌我碍事，把我赶出来了。」佛金耸耸肩。「如果那真的是思想操控系统的备份，可说是一大进展。」
「我也希望那是真货……」
从凯的办公桌找到的USB里，保存着疑似思想操控系统备份档案的资料──为了确认它是不是实物，一行人将它带回里昂总部，托付给分析团队。如果它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备份，案情就会有戏剧化的进展。施洛瑟局长等高层也会一改过去的怀疑态度，采取更加积极的行动吧。
只不过──凯为何留下如此重要的东西，理由依然不明。
「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凯……他后来的去向呢？」
「肯定还待在巴哈。听说国际FML基金会接到当地老大的联络，说要『终止合约』。」
一股苦楚在埃缇卡的心中扩散开来──那个时候，十时担忧的情况成真了。想到失去援助的孩子们，事情的严重性就令人意志消沉。
「另外──」佛金继续说道。「从凯的菸蒂检出的DNA已经跟个人资料中心对照过了，已登记的生物资料中，找不到吻合的对象。」
「凯应该确实参与了『同盟』才对。要是能逮到他……」
「我也这么想，不过事情大概没那么容易。」佛金搔乱自己的头发。「对方可是在TFC领导一个地区的老大……就像恐怖组织的干部。如果随便逮捕他，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电子犯罪搜查局属于警政机构，在政治上必须保持中立，而且巴哈地区本来并不在管辖范围内。根据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库克所说，要是拘留凯，别说是TFC了，对于将TFC当作武器工厂使用的某国，以及与其冷战的沙乌地阿拉伯政府，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轻率的行动有可能间接造成国际秩序的混乱。
真是棘手的纠葛。
埃缇卡感到心烦意乱，同时忆起凯提出的交易。
──『把亲悟•冰枝所做的软体交给我。』
「能不能利用那项交易？」虽然凯要求自己别说出去，埃缇卡当然已经向特别搜查组的所有人分享这个情报。「只要用我父亲的软体当作诱饵，就算很难逮到他本人，或许也能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
「我懂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个还是当作最后王牌比较好。」佛金面有难色。「如果不小心把你爸爸的软体交给他，让他们真的改良思想操控系统，那就大事不妙了。」
这是很中肯的意见。看来自己还算不上冷静。
埃缇卡从鼻子叹气的时候，佛金的视线忽然投向空中。似乎是YOUR FORMA收到新讯息了──他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了吗？」
「是比加传来的。她的烧好像还没退。」
埃缇卡想起在里昂机场分别的她──搭乘飞机的时候，比加表示自己身体不舒服。离开巴哈当时，她看起来还很有精神，但可能是疲劳在紧张的情绪放松后一口气涌上，或是水土不服的关系。总之经过十时的判断，她今天一整天都待在总部附近的饭店休养。
本人只是坚称：「睡一觉马上就会好了！」
「需要我去探望她吗？」
「不，我去吧。反正我也要回饭店拿换洗衣物，而且分析团队都把我赶出来了。」佛金用戏谑的动作仰望天花板。「你在这里待命，有什么事就联络我吧。」
「我知道了。请代我叮咛比加，不要太勉强自己。」
埃缇卡目送佛金快步离去的背影──自己能从巴哈平安归来，都是多亏佛金率领的搜查官们奋不顾身地救援。听说比加也非常担心自己。下次得向他们两个人好好道谢才行，不过──
埃缇卡在空无一物的胸口轻轻握拳。
──到现在还是找不到药盒项炼。
想必是在巴哈遗失的。很有可能是被TFC成员袭击的时候──既然要随身配戴，自己当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风险。
但是实在太粗心了。
如果被别人发现那东西的内容物是机忆变造用HSB──不，光是被发现还算好的。万一自己是失主的事情曝光，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就算如此，在这个情况下返回沙乌地阿拉伯的话，反而更容易让人起疑。
光是思考，整个胃就像是要翻过来了。
任何借口，在YOUR FORMA的完整机忆之前都没有意义。
受到不安的情绪驱使，埃缇卡回头走在通往办公室的路上。分析团队结束分析之前，就去帮林电索官他们的忙吧。那样至少可以稍微转移注意力──埃缇卡经过会客厅前。笼罩在温暖街灯之中的里昂夜景浮现于覆盖整面墙的玻璃窗，宛如一幅画。
埃缇卡停下脚步。
就像是刚好嵌进那幅「画」，一具阿米客思站在里头──哈罗德朝这里回过头来。他的装扮跟待在巴哈时一模一样。平整的夹克、以讨人喜欢的角度翘起的金色发尾，一切都完美又充满人性。
除了浮现在脸上的表情以外。
「冰枝电索官，你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吗？」
哈罗德露出彷佛用模具打造的机械化笑容──因为没想到他会主动打招呼，埃缇卡有些惊讶。
与此同时，心脏抽痛了一下。
无法任意掌控自己的心，感觉真的很恼人。
「我才刚回来。分析团队的分析结束之前，我会在办公室等待。」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呢？动作有点生硬，是不是还会痛？」
正想尽快离开现场的埃缇卡不禁僵在原地。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这只是同事之间的闲聊吧──啊啊，真是的，给我适可而止。
如果动不动就被这种小事影响心情，今后就别想安然度过了。
「没什么大碍，很快就会好了。」埃缇卡这么回应，却忽然想到一件事。遗失机忆变造用HSB的事，是不是应该告诉哈罗德？这件事并非与他无关。「那个，对了，我有一件事得先跟你说……」
埃缇卡先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然后走向哈罗德。靠近到能够小声交谈的距离后，埃缇卡说起关于项炼的事──他虽然收起微笑，却没有明显表现出慌乱的神情。听完说明，他点了几次头。
「这件事确实令人担忧，但即使有人查看内容物，HSB的规格本身也是很常见的市售产品，应该没有人会发现那是用于变造机忆的道具。」
阿米客思流畅地这么说道，摆出先前那种浅薄的笑容。
如此而已。
埃缇卡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但是才刚说完不久，一股莫名的后悔立刻涌上心头──这件事或许根本没必要特地告诉哈罗德。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才会误判与他的距离？
埃缇卡渐渐开始想立刻逃离现场，不过──
「电索官，其实我也有另一件事想向你报告。」抬头一看，哈罗德已经恢复极度认真的表情。「比加的身体不适，恐怕是我造成的。」
「…………什么意思？」
因为话题突然朝别的方向跳跃，脑袋一时切换不过来。
不过哈罗德仍然继续诉说：「其实我在巴哈向比加坦白，侦办知觉犯罪当时，自己利用了她对我的好感。因为她最近察觉你我之间的变化，试图居中调解。」
「你先等一下。」埃缇卡打断他。连自己都知道，现在的自己脸上正浮现非常困惑的表情。他在开玩笑吧？「为什么现在才提起这件事？太突然了，而且哪有必要这么做？」
「她太深入观察我，迟早有可能受到『牵连』。我认为应该趁早说出事实，由我主动拒绝比加的心意。」
埃缇卡想起参加圣诞市集时的比加。她确实很担心自己与哈罗德，也很希望两人能恢复一如以往的关系──可是就算如此，认为她可能因此察觉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未免有些太武断了。聪明的哈罗德应该能理解这一点才对。
「你不觉得自己过度担心了吗？」
「过度担心正好。实际上，我就是因为太大意，才会让你背负重担。」哈罗德的口气虽然柔和，却明确表现出拒绝干涉的态度。「总之，我希望你今后可以帮忙安慰比加。」
「你在说什么……」
「请你陪在她身边，帮助她重新站起来。身为人类的你应该能理解失恋的伤痛，所以你一定能胜任。」
如此傲慢的发言让埃缇卡一脸茫然──至少对哈罗德来说，比加应该是个值得信赖的同事。然而他不只刻意将比加伤到要卧病在床的程度，甚至还要求自己替他收拾善后。
而且──他竟然说「失恋的伤痛」。
埃缇卡咬住嘴唇内侧。
相较于愤怒，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濒临粉碎的空虚与罪恶感。
埃缇卡知道他的故障是刻意演出的假象。即使如此，哈罗德也明显改变了。他跟过去完全不同。他会变成这个样子，恐怕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埃缇卡本身──正因为如此，自己没有资格深入追究。
就算如此，有些话非说不可。
「身为同事，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埃缇卡尽量用理性的态度挤出这句话。「如果你真的为比加好，当初就应该用别的形式跟她沟通。以你的能力，明明可以想出一大堆合适的理由，根本不必特地选择会伤害比加的方法。」
「刻意深深伤害她，她才不会想要再接近我。」
「我就说是你过度担心了！」埃缇卡不禁加重语气。「况且你跟比加待在同一个职场，这么做只会让气氛变得尴尬，对你自己的工作也有不好的影响──」
「我打算近期就回到圣彼得堡市警局，所以不会有问题。」
……他说什么？
埃缇卡反射性地停止呼吸──不知不觉间，所有神色都从哈罗德脸上消失了。承受他的目光，彷佛有寒气沿着血管背面袭卷而来。
哈罗德要回到圣彼得堡市警局？
「你的意思是……」口中一瞬间变得极度干渴。「你要辞掉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工作吗？」
「我已经不是你的辅助官了。身为搜查副官阿米客思，我也派不上多少用场。」自己无法指责他只是故意演出派不上用场的样子。「我的故障『预计会恶化』。一找到机会，我就能制造让十时课长允许我辞职的状况。」
思绪切换得很快，也没有情感的牵挂──他的机械化特质让埃缇卡非常羡慕。自己也想变得跟他一样。至少，只有现在这一刻也好。
埃缇卡原以为所谓的保持距离，只是变回普通同事。
可是──哈罗德一旦离开搜查局，彼此就不会再见面了。既然不可能私下见面，就会变成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他真的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澈底消失。
埃缇卡有种脚下的地面正在逐渐崩塌的错觉。
明明已经封进玻璃瓶，盖上盖子了。
感情、心灵、脆弱又不争气的自己。
──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一切都是肮脏又自以为是的幻想了吗？
「假设你的故障恶化，真的辞掉搜查局的工作……你觉得自己能顺利回到市警局吗？」
「想怎么找理由都行。最糟的情况下，只要能得到任意进出市警局的资格就够了。」
「所以你要靠这种方法，偷偷寻找杀害索颂刑警的犯人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哈罗德缓缓眨眼。「考虑到彼此的安全，我和你根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自从在杜拜国际机场发生争执以来，他就没有正面碰触这个话题了。
──如果真的在乎什么安全，自己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承担「秘密」。
可是，说出这句话也只会跟那个时候一样，演变成一场争论。他是阿米客思，有着无法真正理解人类情感的一面──而且埃缇卡本身也觉得，这份心意被他误解为单纯的「执着」还比较好。换句话说，彼此永远是两条平行线。
埃缇卡开始想像自己在没有他的搜查局，以电索官的身分持续潜入的模样。
明明是逼近到眼前的现实，却彷佛模糊不清的想像。
自己果然真的──变得很脆弱。
「总而言之……」埃缇卡勉强保持冷静。「就算你要辞职，也别再制造问题了。如果你再做出故意伤害他人的行为，我可不管。」
「我明白了。」
哈罗德的回答很随便，而且简洁得可怕。
埃缇卡再也无法忍受现场的气氛，这次真的调头就走。就算朝办公室迈出步伐，他的机械化目光仍然如影随形──激动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涌现，光是要压抑就费尽力气。
干脆什么都别想，埋首工作吧。
回到电索课的办公室时，YOUR FORMA收到新讯息。是十时课长，她好像从小睡中醒来了──埃缇卡半直觉地开启讯息。
〈曾前往巴哈的特别搜查组员请立刻至「局长室」集合。〉
灰暗的心情一口气化为不好的预感。
「──这里的成员都是所有人了吗，十时搜查官？」
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局长室位于总部的顶楼──以俯视整条隆河的窗户为背景，施洛瑟局长严肃地问道。他可能是有一度返家，身上穿的不是熟悉的西装，而是便服。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聚集在此的搜查官们，但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理解状况。
埃缇卡很尴尬地站在从饭店归来的佛金与哈罗德之间，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局长为何要在这种三更半夜召集所有人──想也知道原因非同小可。
「除了身体不适的比加以外，所有人都到齐了。」十时回答。她的脸颊上依然贴着令人痛心的消炎贴片。「请问究竟有什么事呢？」
「你，或是你们……不管是谁，应该都心知肚明。」
施洛瑟显露气愤的态度，将某个物品放在桌上──无言的困惑在搜查官之间扩散。埃缇卡也稍微踮起脚尖，看到那个东西。
那正是凯的卡片型USB。
蝴蝶标志反射灯光，正在闪闪发亮。
「经过分析团队的分析，发现你们带回来的USB──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用具』。」
一瞬间，如坐针毡的沉默笼罩了室内。
埃缇卡本身也无法立刻理解局长到底在说什么。所有人恐怕都目瞪口呆。他的发言就是如此荒谬──这是怎么一回事？
「USB的属性资料里，有绑定电子犯罪搜查局的用具管理用标签号码。」局长瞥了墙边一眼。「迈尔分析官，请将分析结果上传到共同储存空间。」
埃缇卡这才发现分析团队的组长就守在那里。迈尔分析官是一位壮年的德国男性，他似乎按照局长的指示，上传了分析结果──YOUR FORMA跳出通知，埃缇卡赶紧开启共同储存空间的档案。
然后感到错愕。
填满视野的是USB属性资料的截图。上面确实登记着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标签号码。附加报告书也简洁记载着这个结论，而且指出蝴蝶标志是自行加工的产物──不，等一下。
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个USB确实是凯的私人物品没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时搜查官？」
「该USB毫无疑问是冰枝从巴哈回收的物品。」十时用坚决的态度，回头望着埃缇卡。「没错吧，冰枝？」
埃缇卡笨拙地吸了一口气。不只十时和局长，现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因为震惊而停止的思绪勉强开始转动──直到现在这一刻为止，自己都只担心USB内的资料有没有造假，但是情况出乎意料。
至少──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确实是我发现的。因为东西夹在凯的笔记本里，我认为是他的私人物品……」埃缇卡虽然这么说，却突然有种非常不踏实的感觉。光是如此，确实无法证明那是凯本人持有的物品。「设计也跟法拉夏岛的标志相同，所以我认为是与『同盟』有关的物品，确认了内容──」
迈尔分析官开口：「关于内部资料，特别搜查组似乎很确定是思想操控系统的备份，但全都是巧妙的冒牌货。里面虽然有记录系统码，却只是完全无关的『涂鸦』。」
──冒牌货。
这个事实本身并不令人惊讶。找到USB当时，埃缇卡就一直很怀疑凯为何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下来。虽然赌在一丝希望上，自己也已经做好期待落空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凯怎么有办法取得搜查局的用具？」埃缇卡无法压抑涌上心头的疑问。「不……他到底为什么要特地将搜查局的USB伪装成法拉夏岛的物品，并让我们发现──」
「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思考，冰枝电索官。」施洛瑟局长打断埃缇卡。「会不会其实不是凯拿到了搜查局的USB，而是『有搜查官将搜查局的USB伪装成凯的私人物品』？」
血色渐渐从脸上退去。
头脑能理解局长的言下之意，内心却不愿意那么想──不过，这个说法确实很有可信度。就算假设USB本身是伪造品，如果不知道搜查局内管理的标签号码列表，那当然兜不拢。虽然也有可能是外部骇客阅览列表，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资讯安全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既然连用具的USB产品编号都相符，那就更加困难了。
搜查官之间的困惑开始膨胀，化为涟漪般的骚动。
「假设真的是局内人员的行为好了──」十时为了弭平混乱，稍微拉高音调。「究竟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拿出成果了。关于这件事，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施洛瑟局长用轻蔑的眼神瞪着十时。「十时搜查官，这次使用到的USB是『你在局内的办公室借用的物品』。」
埃缇卡等人不禁同时注视着十时。
──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确实有借用几个USB。」十时面不改色。「不过这件事并非我所为。」
「从TOSTI一案到这次的『同盟』，你长期为案情的胶着感到苦恼。但就算如此，我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自己的职涯而伪造证据。」施洛瑟不屑地说道。「我确实不该对你施加压力……但你的品格实在令人怀疑。」
「局长，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那么究竟是谁做的？你有间接证据和动机。而且假设你是犯人，也能将情报泄漏给TFC，唆使他们绑架冰枝电索官。」
「如果我是犯人，想必会担心他人从用具循线追查到我。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要陷害我。」她用平淡的语调一口气说道。「难道不是『同盟』担心思想操控系统的证据被掌握，才会试图妨碍搜查吗？」
埃缇卡也希望事情正如十时所说──她很敬业，是个外冷内热的女性。埃缇卡认识的十时并不会为了升官而伪造证据，更不要说是唆使TFC绑架自己的部下了。
进入搜查局以来的四年，自己一直都在她身边工作。
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是「同盟」设下的陷阱。
「假设真的是『同盟』试图扰乱搜查好了，他们为什么要使用你的USB？」施洛瑟变得疑神疑鬼。「根本不合理。是你让冰枝捡到USB，企图使自己升官吧？只要使用搜查局的用具，即使伪造的事情曝光，或许也能将罪名推到其他人身上。」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要如何将USB放到凯的房间里？」
「我刚才说过。你可以收买TFC，唆使他们合作。」
「局长，我知道您为何如此疑神疑鬼，但请您冷静一点。」
十时抬头挺胸，从埃缇卡所站的位置，看不到她的表情。施洛瑟依然不改怀疑的态度──脉搏拍打着颈部。
接着是几秒评估般的寂静。
「……十时搜查官，我当然也想相信你不是犯人。尽管你很优秀，这阵子却有不少问题。」局长没有收起严厉的态度。「特别是冰枝电索官上个月进行的非法电索，追根究柢正是你的监督不周所引起的。」
埃缇卡觉得自己的心脏彷佛被捏扁。
──没想到会在这里触及那件事。
埃缇卡不禁开口：「那件事跟十时课长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作主张──」
「电索官，我没有要听你求情。」局长冷酷地制止。「十时有义务监督部下，但她失职了。她甚至光明正大地将自己伪造的证据交给分析团队分析。你们知道这是多大的问题吧？」
「请容我再次强调，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十时反覆说道。「既然您要这么说，就请电索我吧。我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你究竟是单独行动还是与多数人合作都不清楚的状况下，电索的结果也不可信。身为熟知机忆性质的搜查官，你也能使用暗号来沟通，骗过电索官的眼睛。」施洛瑟的说法确实有道理，但这实在是……「首先需要澈底清查。你应该也能明白吧？」
在十时的指挥下，我方想必正顺利接近「同盟」的真相。
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反将一军。
「──十时搜查官，我要对你下达停职处分，『暂时解除』你身为电索课课长的职务。」
施洛瑟局长的宣告无情地洒落在所有搜查官的双肩。
埃缇卡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暂时解除职务。
既然无法当场洗清嫌疑，这确实是适当的处置，可是……
十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她并没有反驳，只是一语不发地与局长对视──忽然间，就像某种丝线断裂似的，她转过身来。十时就这么穿越部下之间，头也不回地走出局长室。
埃缇卡第一次见到她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会尽快找人接替她，以免影响办案进度。你们今天可以下班了。」
特别搜查组的成员虽然难掩震惊，还是在他的催促之下鱼贯离开局长室。埃缇卡随着这阵郁闷的潮流，来到走廊上──门在背后无情地关闭。耳朵可以听见周遭的窃窃私语。「十时课长不是犯人吧？」「她被『同盟』陷害了。」「现在还不确定吧。」「她本来就经常提出一些强人所难的要求。」「我倒是不这么认为。」搜查官们说着令人不安的对话，各自走向电梯间。
十时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到处都找不到。
「局长的脑袋有够顽固。」身旁的佛金自言自语的这句话传进耳里。「不管对思想操控系统再怎么怀疑，这样也太……」
埃缇卡在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佛金逐渐远去，她则注视着自己被磨损的鞋头。刚才浮现在脑海的猜测沿着背部黏稠地流下──十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这一点千真万确。
话虽如此，凯也不可能单靠自己取得搜查局的用具。最合理的解释是局内的某人为了陷害十时，将USB交给了凯，或是自己动了手脚。
换句话说。
「这样就可以确定一件事了。」
听到这句话，埃缇卡抬起头。哈罗德同样停下脚步，站在自己身边──阿米客思的目光注视着搜查官们离去的背影。
的确如他所说，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电子犯罪搜查局里也有『同盟』的内应。」
虽然不想相信，也只能这么思考了。
4
上次像这样发烧，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了。
比加一个人在饭店的床上翻身。因为只开了最低限度的灯光，映照在窗外的夜景就像星星一般闪亮──只要坐起身来，一定就能看见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总部旁那座绿意盎然的金头公园。
明明不惜向学院请假也要跟来，所以不去工作的行为让她充满罪恶感。
可是──能够一个人静一静，自己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说自己是故意引诱你，让你对我抱有好感呢？』
一闭上眼睛，自己跟哈罗德在露营拖车里的对话便反覆重播到令人痛苦的地步。阿米客思不会谈恋爱。就算了解这一点，内心的情感也不会马上消失。但是这份情感也确实无法再像以前一样。
各种思绪在脑中交缠，感觉就快要不能呼吸了。
自己肯定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能真正跟他成为情侣关系。哈罗德大概是看穿了这一点。实际上，这或许不是什么至死不渝的强烈感情。光是不会嫉妒与他在一起的埃缇卡，就表示这像是梦想中的梦想，只不过是暧昧不明的恋情吗？
连自己也捉摸不定，感觉更令人悲伤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也确实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爱慕的人。
唯有这一点绝非谎言。
比加吸了一下鼻子。又一滴热泪从红肿的眼睑之间落下。枕头好不容易快干了，这下又得从头来过──尽情哭泣、好好睡一觉以后，明天一定能稍微打起精神。但愿如此。只能这么想了。
比加想伸手去拿边桌上的面纸时，看见放在桌上的药盒项炼。那个HSB在柔和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尚未确定之前，不能告诉十时。
──如果要求助，果然只能找汉萨。
自从那次的告白以来就没有再联络的儿时玩伴闪过昏昏沉沉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