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的森林里响起了一阵悲伤的弦乐声。
叮咚、叮咚咚……弹奏者是一名士兵,他抱着鲁特琴,坐在一截倒木上,面对篝火,轻声唱起一首抒情歌。歌里讲述了一名女子在村中苦苦等待着奔赴战场的爱人回来,她一边摇晃着怀中的婴儿,一边劈柴做饭,为暖炉添火。贫困也好,严寒也罢,我忍受着一切,今天依然在期盼你的归来——
就在此时,一块啃了一半的腊肉砸在了弹奏鲁特琴士兵的额头上。
“唱你妈苦情歌呢!狗东西。"
奚落他的是围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一个魁梧男子。
男子也是同一兵团的士兵,和周围的士兵一样,穿戴着绿色的护胸和护胫。他蓬乱的头发从鬓角一直连到胡子,整个轮廓活像一头狮子,声音也像肉食野兽般凶狠。
“给老子唱点提气的歌!歌颂士兵的那种!不然我就砸烂那把破琴。”
“就是就是,苦情歌可不适合在即将上战场的时候听啊。”
在狮子脸士兵的斜对面,一个矮个子士兵谄笑着说道。他鼻子尖尖,门牙微凸,整个人活像一只老鼠。
弹琴的士兵摸了摸额头。“要点歌就给钱啊,”他刚小声咕哝了一句,就被狮子脸狠狠地瞪了一眼,无奈只好重新开始演奏。为了不让自己的琴被砸坏,他换成了强劲的旋律,演奏了一首好战的士兵们爱听的歌。
昏暗的森林四处都燃着篝火,数百名士兵分成几个小组,各自围着篝火休息。
五十多辆货运马车排成长队,停在穿越森林的道路上。车厢的帆布和飘扬的旗帜上画着〈绿锡兵团〉的徽章,以及统领这支兵团的《翡翠家族》的纹章。他们是为前线作战的同伴运送物资的辎重部队,车厢里装载着大量的粮食和武器装备。
“话说回来……真是倒霉啊,不是说今晚就能通过森林的吗?”
狮子脸的士兵满腹牢骚地嘟囔着,然后用缺了口的杯子灌起葡萄酒。
行军计划推迟了,本来今晚就应该进驻附近的村子的。
“我还打算今晚好好抱抱女人,结果却要在这阴森的树林里露营。”
“是啊没错,真是一点没错……这森林真让人毛骨悚然,感觉随时会冒出个魔女似的。”
树梢的那边露出了一片夜空,不过月光照不进枝叶繁茂的森林深处。虽然点着无数篝火,四周依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听见虫翅的振动声和猫头鹰的啼叫。
“不过嘛……明天肯定能到达〈织村尤皮亚〉,那是个盛产丝织品的村子,听说织布姑娘都很贤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明天去验证一下吧。”
狮子脸士兵笑了笑,又灌了口葡萄酒——这时他的目光停在了篝火的对面。
从黑暗中出现了一名怯生生的少女。
“那、那个……晚上好。”
那是名娇小的少女,年龄大约十五六岁,脸上有雀斑。黑色头发用红色花巾束着,裙子下穿着灯笼裤,活脱脱一个乡下姑娘。眼角微微上挑,给人一种倔强的印象。但此刻,少女低垂着目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个,要、要不要我给你们倒酒?”
篝火旁,士兵们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狮子脸士兵皱起眉头。
“……倒酒?”
“是尤皮亚的姑娘吗……?”
老鼠脸士兵嘀咕着,狮子脸士兵则咧嘴笑出了一口褐色的龅牙。本以为会是个无聊的夜晚,这会儿就算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也无所谓了。
狮子脸士兵仍坐在倒木上,向少女伸出了手。
“好啊,过来。”
“请等一下,”老鼠脸士兵慌忙站起来说道。他重新打量起少女的样子,她是独自一人穿过这片漆黑森林的吗?看起来也没带提灯。她用双手裹着的是……尖锐的骨头?太奇怪了。
“……仔细想想,尤皮亚虽说是附近的村子,但应该还挺远才对。这种小姑娘不可能一个人在夜晚的森林里走这么远……"
“哼……?”狮子脸士兵带着不悦的表情站起身来。
他摇摇晃晃地绕过篝火,推开老鼠脸士兵,站在少女面前。
“那你说这个小丫头是什么人?”
阴影笼罩在少女头顶,士兵大汉的气势压得少女后退了一步,然而阴影依然罩在她头上。
老鼠脸士兵战战兢兢地对着少女问道:
“该不会是……魔女吧……?”
“……啊?”
少女顿时瞪大了眼睛,然后扯了扯嘴角。
“我看起来很像魔女吗……?”
下一瞬间——一道白色人影从树梢降下,伴随着暗夜中飘扬的白裙,落在了狮子脸士兵的肩上,同时将剑刺入了后者的肩膀。
“唔啊啊啊……!”
狮子脸士兵惨叫一声,手中装有葡萄酒的杯子掉在脚边。
从他张大的嘴巴里,鲜血隔着裸露的龅牙喷了出来,同时呼出的气体也化为了白雾,咔嚓咔嚓……被刺中的肩膀开始结冰。狮子脸士兵双膝跪地,肩上还站着那个白衣少女。
通透明亮的金色秀发,宛如雪似的白皙肌肤,左眼是“伊露芙人”特有的亮蓝,右眼则是“瓦西亚人”独有的鲜绿。右侧的眼角处可见三道纵向的裂伤,是“雪之魔女”芳涅儿,爱称涅儿。
美丽优雅的伊露芙人和性情粗犷的瓦西亚人——身具两个种族血统的涅儿同时拥有两者的特征,冰雪一般冷艳的笑容中又带着几分战斗狂般的炽热。
“想做还是能做到的嘛,当了一回出色的诱饵,卡布。”
卡布奇诺紧握着恐狼的獠牙,抬头看向涅儿。
“这真的需要我吗?我感觉自己只是在毫无意义地以身犯险而已!”
涅儿从士兵肩头拔出剑,喷涌而出的鲜血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就凝结成冰,扩散出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冰粒。
“敌、敌袭!敌袭啊!”
老鼠脸士兵掉头就跑,而围在篝火旁的士兵们则纷纷起身拔剑。此时,藏在森林暗处的海盗们也手握弯刀,从栎树的阴影中出现。
夜的寂静在一瞬间被打破。
刚刚唱歌的士兵扔掉鲁特琴,戴上一旁的铁盔,抄起靠在树上的长矛,跳到了从士兵肩上跃下的涅儿面前。
黑暗的森林里响彻着怒吼与哭喊、尖叫与悲鸣。
夜空中惊起一群沉眠的鸟儿。
休憩的士兵超过百人,相比之下,潜伏在暗处的海盗只有十七人,而且其中被算作一员的卡布奇诺在大叫一通后就躲在树后屏气凝神,所以实际战斗人数还要减一。
然而以掠夺见长的海盗向来不惧以少敌多。趁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士兵们还在慌忙戴头盔、找剑迎战,海盗们就开始给他们致命一击。杂木林中刀剑相撞的叮叮声此起彼伏。
“呜……放手……!”
某个士兵被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大汉抓住头,连同头盔提了起来。大汉肌肉壮实,厚实的胸膛上刻着一只展翅的鹰纹身,是帕尼尼。
帕尼尼一边抓着士兵的头,一边用粗壮的双臂抱住他穿着锁子甲的身体。士兵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那坚实肌肉的钳制,然后——
“嚯!”
帕尼尼扭断了士兵的脖子。
另一边,老鼠脸士兵跳上了马车的驾驶位,他抓住缰绳,想要驾车抢先逃走。紧接着,一个目光慵懒的女人也跳上了驾驶位,她有着波浪般的乌黑长发,细腰硕胸,不过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她举起的那把巨大开山刀。
“喂喂,逃跑还有什么意思。”
“噫……!”
几乎是普通开山刀两倍粗的刀身在老鼠脸上投下阴影。
下一刻刀刃劈了下来。
虽然〈绿锡兵团〉一开始顽强抵抗,但战局始终偏向于突袭的海盗这边,士兵们的数量一直在减少。
海盗们的船长——被称作“海之魔女”的荷璐卡丽单手持着开山刀,悠然自得地走在战场上。
她留着编织的脏辫,有着南国人特有的晒痕黑肤,裸露的腹部和大腿上隐约可见章鱼纹身。面对士兵劈来的剑,荷璐卡丽从尾骨附近生出一条章鱼足,轻松拨开,同时不忘挥动开山刀还击。在放倒了不知多少士兵后,她靠近了路上成排的货运马车,盯准了原本要运往前线的物资。
“来看看……有什么宝贝呢?”
马车后方,荷璐卡丽将开山刀收入皮鞘,搓了搓双手,然后兴奋地抬起胸膛,掀开了印有《翡翠家族》纹章的篷布。
2
荷璐卡丽一行海盗登上〈花开岛国奥兹〉是三天前。
他们的目的是获取奥兹岛生产的“火枪”。火枪是荷璐卡丽最想要的宝物之一,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伤人类。
只要掌握了使用方法,即使是女人和小孩也可以射杀熟练的士兵,可谓是革命性的武器。荷璐卡丽想要拿到手,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找到愿意贩售的供应商,稳定流通渠道。
火枪可以给予弱者力量,若有火枪在手,无法使用魔法的人类也能杀死魔法师。在那种情况下,对抗〈龙与魔法之国艾美利亚〉也并非天方夜谭。
论起现今局势,艾美利亚王国这一不断蚕食周边的存在无疑让许多国家都深感不安。手握领地的贵族们估计不久就会争先恐后地去囤购奥兹产的武器。
火枪的流通毫无疑问会开启一个新时代,而为了在这个新时代活下去,火枪是关键中的关键。看准这点,滔天的富贵就会滚滚而来,没有理由去错过这一莫大的商机。
只不过对于荷璐卡丽这些南方的海盗来说,奥兹岛是个素不相识的国家,无门无路。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在途经〈织村尤皮亚〉时,他们获得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据说在离村子不远的森林里,《翡翠家族》的士兵们正举着鲜绿色的军旗行进。在奥兹岛南部,他们〈绿锡兵团〉与反抗王室的〈南部战线〉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内战。
如果在森林中目击到的马车队是开往前线的话,车上必定装载着大量物资,其中就可能包含有战斗用的枪支弹药。
贪婪的海盗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就这样,一行人对〈绿锡兵团〉发动了夜袭。
“秘技……‘暴雪斩BLIZZARD SLASH’?……嗯……”
夜晚的森林战斗结束后,海盗们开始了掠夺。
在四周洋溢的胜利氛围中,涅儿把剑收入剑鞘,啃起了章鱼足。她一边鼓着腮帮子大口咀嚼,一边抱起双臂,注视着面前被魔法冻住的士兵。
〈绿锡兵团〉的士兵们正如其名,特征就是装备有鲜绿色的头盔和铠甲。他们步兵使用的长枪“Pike”,短则四米,长则超过七米。(注:现实中Pike为欧洲18世纪前后使用的一种长枪。)
在涅儿面前,那个被冻住的士兵戴着放下面甲的全罩式头盔,保持着向前伸出长枪的姿势定在原地。这是一个本来正在弹鲁特琴唱歌的士兵,他的头盔和胸甲表面都结了霜,原本的绿色也变得发白。
长枪适合在平原上列阵进行白刃战,在障碍物众多的森林里则难以发挥效果。被涅儿的魔法冻住的枪尖已经可怜兮兮地折断了。
涅儿常年用固有魔法“不枯之花”让自己保持冰冻状态。由于时间停滞,她既不会变老,也不会受到外伤,不过因为持续消耗魔力,她必须不断从荷璐卡丽那里获取魔力补给,这就是为什么她要一直要啃食荷璐卡丽用纹身化成的那些章鱼足。
“不枯之花”是一种能将缠绕全身的魔力转变为寒气性质的变质魔法。如果能把这些魔力集中到一点,“充能”后再一口气释放出来,就能使出更为强大的寒气,换言之就是必杀技。这是上次与牧师扎利战斗时获得的启发,他能将缠绕的魔力变得无比坚硬,涅儿也想要那样的必杀技。
被冻住的士兵身后,一同遭受寒气的橡树也结了冰,树皮和枝干等大片区域都覆盖着霜花,飘落的树叶也完全冻结,像锋利的刀刃一样扎入地面。这一招的威力相当不错,只不过施展魔法时要喊出的招式名还没定下来。
“哇,好冷好冷……你的魔法实在太冷了,光是看着就让人浑身难受。”
涅儿身后,琳达坐在倒木上取暖,她将双手伸向跳动的篝火。
此时帕尼尼走了过来,用篝火点燃了火把。
“涅儿?你在那里干什么?”
帕尼尼举着火把,向涅儿的背影问道。
“怎么站着发呆,是受伤了吗?”
“我才不会受伤呢。我在想必杀技的名字,‘暴雪斩’……会不会太土了?”
“土得掉渣,”回应的是琳达,“毫无魅力可言。”
涅儿不悦地皱起眉头。
“那琳达你说个帅气的呗?”
“我想想……‘寒冰之拥抱DEADLY HUG’如何?冷飕飕的很不错吧?”
“算啦算啦,都冷场了。”
帕尼尼插了进来。
“听好了,所谓必杀技的名字……必须要让听者闻风丧胆,瑟瑟发抖,如果过于复杂,让人第一时间想的是‘唉?什么意思’,那就掉格了。”
帕尼尼接着思考了一会,提议道:
“‘冷却重拳’怎么样,听上去就很强。”
“土。”
涅儿狠狠地咬了一口章鱼足。
“一边喊着重拳一边斩击真是逊到极致。”
琳达并拢双膝,胳膊搭在上面,撑起脸颊。
此时卡布奇诺跑了过来。
“头儿说要遗憾地告诉大家!那、那个,马车里装的只有子弹和火药,并没有火枪本体……”
既然没能入手火枪,那么这次突袭与失败无异。不过涅儿、琳达和帕尼尼早已对货物失去了兴趣,话题早已转为了必杀技的命名。
“卡布,你也来想想,涅儿必杀技的名字。”
帕尼尼把话题抛了过去,卡布奇诺“哎”的一声,皱起了眉头,然后看了看冰封的士兵。
在三人期待的视线中,卡布奇诺小声地咕哝道:
“呃呃,必杀……‘雪国之舞’之类的?”
“好土啊。”
“真土。”
“土,是我看错人了,卡布。”
三人失望地撇开视线,卡布奇诺愤慨道:
“搞什么啊!我只是回答你们的问题而已!”
“帕尼尼,火给我,”涅儿把手伸向帕尼尼,“让我们问问这家伙。”
说着,她用章鱼足指了指冰封的士兵。
“唉?这家伙还活着吗?”
帕尼尼虽然很惊讶,但还是将火把抛给了涅儿。
“话说真要问敌人吗?”
“问,挨打的自然有挨打的独到意见。”
涅儿把火把举到士兵头上,凝结在绿色头盔表面的冰霜啪嗒啪嗒地开始融化。掀开面罩,可以看到士兵苍白色的脸庞,他是一个眼角尖锐如狐狸一般的男人,焦茶色的头发和胡子茬上也结满了霜。
“喂,刚刚你在听吧?给冻住你的魔法起个名字,有什么好主意吗?”
男人缓缓眨了眨细长的双目,下巴因为寒冷一直在打颤。他虽然很虚弱,但无疑还活着,干紫的嘴唇略微张开。
“……‘见鬼去吧,该死的!’”
“哈哈,”涅儿不禁大笑。
“很有气势,不差……但是作为魔法名有点太胡来了。”
3
海盗们未能搞到枪支,夜袭以失败告终,不过事情不久就出现了转机。第二天天亮后的下午,他们在〈织村尤皮亚〉受到了款待,在南部居民的眼中,这些击退了入侵者〈绿锡兵团〉的海盗就是英雄。
沿河开辟的小村尤皮亚是一个纺织业繁荣的聚落。
村庄附近遍布着蓝色小花招展的亚麻田,每年秋天村民们都会收获亚麻纤维,纺成线后再织成布。尤皮亚产的亚麻布质量上乘,不仅在奥兹岛内使用,还大量出口到岛外。
海盗一行被带到一座茅草屋,屋子的外院里晒着许多亚麻线。这里是村中最大的宅邸,也是村长的住所。
屋内没有桌子,暖色调的橙色地毯上摆放着木盘和缺了口的陶瓷杯,供应着漂有些许配料的汤、豆粥和刚烤好的面包。对于一个简陋的村庄来说,这已是尽心尽力的款待了,而且那些食物足以填饱十七名海盗的肚子。
不愿欠人情的荷璐卡丽作为回礼,将抓获的俘虏交给了村子。她还将从马车上抢来的肉干和葡萄酒分给村民,但其中一部分也村民们被拿出来,摆在地毯上招待海盗。荷璐卡丽对村长的妻子——一位老妇人说道:
“你们太热情了,热情到让人不安。我们可是海盗哦?只是出于某种目的才发动夜袭,并不是为了保护你们才去袭击翡翠军的。”
然而老妇人只是皱着脸笑着。
“从结果上说就是英雄啊。这些菜肴里包含着我们的心意,不仅仅是理所应当的感谢。”
众人在地毯上围成一圈,老妇人就坐在荷璐卡丽身旁,她轻轻拍了拍荷璐卡丽的膝盖。
“接受我们的款待,让我们安心,确定你们是我们这边的人。”
“……啊,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这顿饭正是出于对海盗的警惕才举办的。为了避免被掠夺,先提供食物加深关系,以示村民们没有把海盗们当作来掠夺的敌人,而是敬爱的盟友。村民们也一同入席,吃着同样的食物,大概是为了表明食物中没有下毒。
海盗们分成三组,各自围成一圈与村民们共享食物。
谨慎起见,荷璐卡丽不敢松懈。她有意不让自己醉酒,而坐在老妇人对面的卡布奇诺却在大快朵颐。
“样样都好吃极了,头儿也快尝尝吧。这煮豆子软烂得正好,太棒了!”
她一边啃着涂有兵豆酱的面包,一边喝着加了兵豆的汤。
村里普遍用便宜的兵豆做菜。虽然每道菜几乎都是兵豆,但对于在船上只能吃硬邦邦肉干的卡布奇诺来说,一切都很鲜美。
“你是真的憋坏了啊……”
不管荷璐卡丽多么无语,周围的伙伴们都在享受着这难得的陆地时光,有干杯的,闲聊的,拍手唱歌的,还有与村里的女子跳舞的。
“这个人布织得最漂亮哦”,“帅哥哥来我家吧",这样的对话不绝于耳,似乎每个人都在享受着与村民的交流。
也许是因为岛上内战不断,男人的数量很少。传来的笑声中,女性的声音明显更突出。村民们想必都很勤劳,包括老妇人在内,都晒得黝黑,精神十足。
“战时还能这么开朗啊。”
听到荷璐卡丽的低声感叹,老妇人回答说:“大概是习惯了吧。”
“战争也好,失去重要的人也好,都习惯了。”
这座岛上的战事连绵不绝。
岛中央有自称王族的《翡翠家族》,而围绕着其所处的〈宝石之都翡翠城〉,东西南北分别由知名家族控制。岛上自古以来就有领土纷争,不过现在《翡翠家族》统率着所有家族。
《红花园家族》作为南部统治者,表面上也听令于《翡翠家族》,但部分反对的南部贵族组织了〈南部战线〉,持续抵抗。
《翡翠家族》当然给南方的《红花园家族》下达了镇压叛军的命令,可是《红花园家族》拒绝与同乡交战。显而易见,〈南部战线〉背后有《红花园家族》的影子。
“南部是真能撑啊。北部、东部和西部的家族都归顺了翡翠,南部为什么不投降呢?”
荷璐卡丽一边啃着面包一边问老妇人。
不过,关于贵族间战争的详情,向一个普通村民询问恐怕是得不到答案的。荷璐卡丽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这点,然而老妇人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才不会投降呢,南方人都是倔脾气。”
“哈哈,倔强吗。”
“是啊,《翡翠家族》对治下的村子苛以重税,恶劣的时候甚至会夺走土地。真讨厌,为什么我们必须为中部城市卖命工作?我可不想织什么恶心的绿色旗帜。"
“……”
原来如此,这些南部人有着强烈的归属感。
这场抵抗运动是全体南部人的共同意志。
"我家老头子啊,现在也是在〈南部战线〉战斗呢。这里的人都是像我一样把丈夫或儿子送到前线的女人,一切都是为了自由,与其被《格林家族》支配,倒不如战死。"
“嗯?”
卡布奇诺喝到一半,放下了汤碗。
“《格林家族》……?不是《翡翠家族》?”
隔着荷璐卡丽,老妇人将视线转向卡布奇诺。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们还叫《格林家族》。那时他们不属于东西南北任何一方,只是个小农户。现在倒好,竟然自称什么《翡翠家族》这种大名,装模作样地冒充王族,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老妇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个普通农户,怎么会变得这么强大,你知道吗?小姑娘。”
卡布奇诺老实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呢?”
荷璐卡丽替她解答。
“是因为乘坐气球出现的‘异世界人’,是他赐予了他们力量。"
“……‘QIQIU’?那是什么?”
“一种由充气的大袋子带着在天空飞的篮子。”
“……那是什么?”
“哎呀,总之头儿真是了不起,知道得这么清楚。”
某一天,热气球突然出现在天空,坠落在位于奥兹岛中央的《格林家族》田地上。乘坐气球的“异世界人”感谢救助他的《格林家族》成员,教会了他们各种创意和技术。
他提出了高效引水灌溉农田的方法,改良了土壤,增加了农作物产量,还发明了一系列高效的新型农具,甚至运用奇特的建筑技术建造了能抵御风雨的坚固房屋。“异世界人”创造的发明尽是些前所未闻的东西。
其中也包括可以吸着享乐的"烟草",刚一问世就大受欢迎并广泛流通。他经常用于代步的“自行车”也被称为天才发明而引起轰动。此外,他精通医术,从病魔的手中拯救了许多村民,因此人们对他的称呼逐渐从“异世界人”变成了“大魔法师”。当然,这与露西教定义的魔法师不同,而是带有“宛如会施魔法”这样赞美的含义。
于是,因为救助了一位天才,《格林家族》获得了莫大的财富和权力。他们放弃农业,在原有的土地上建造宫殿,改名为绿中之绿的《翡翠》。人们纷纷聚集过来形成小镇,最终发展为城市,“大魔法师”也被尊为“奥兹王”。
“……哦?没想到掉落在田里的竟然是那么厉害的人物,看来该多多助人为乐呢。”
卡布奇诺拿着汤碗,停下了动作。
“是啊,那个人改变了岛上的一切。每年三月,就是他从天而降的那个月,《格林家族》……现在的《翡翠家族》会放飞许多气球纪念他的降临。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气球升上天空……那场面真是壮观,虽然心有不甘,但看到那样的景象,总会觉得没法战胜能放飞那种东西的家族……毫无疑问让人泄气,他就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非常英俊。"
老妇人仿佛在回忆初代奥兹王的样子,目光投向远方。
荷璐卡丽问道:
“你见过那个异世界人?”
“见过,在我还小的时候。那个人在被称为‘奥兹王’之前,周游过奥兹岛上的城镇和村庄,我就是那时候见到的他。"
老妇人说当时那位异世界人借宿在村长家中,年轻的她为他准备了饭菜。虽然他装扮成旅人,穿着寒酸,但言谈举止间透露出一种高贵气质。后来从村长口中得知那就是传闻中的“大魔法师”时,她惊讶极了。
“他留着一头很短的金发,有着一对温柔的蓝色眼睛。长途旅行导致他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通红,脸上一副疼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老妇人“呵呵呵”地眯起眼睛,平和的语气很难想象她是在谈论敌国的先王。
“饭后我收拾木盘时,他对我说了声‘谢谢’,还低下了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竟然会对女人、孩子道谢并低头,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真想见见……”荷璐卡丽鼓动着腮帮子,嚼起面包。
“‘奥兹王’已经回到他原来的世界去了吧?我记得现在是二代。”
大约十年前,奥兹王从岛上消失了。现在《翡翠家族》的第二代统治者名为“稻草王”,是个身材瘦高、四肢细长、外形如同稻草人一样的年轻男子,也是《格林家族》的嫡子。
“喂,头儿,你知道为什么第二代国王被称为‘稻草王’吗?”
“不知道?因为他长得像稻草人?”
“也算是原因之一吧。在帮助异世界人开始掌握权力的时候……《格林》这个农民家竟然设计了家徽。因为是农民,就用稻草人做主题,好笑吧?所以继承《格林家族》血脉的第二代才叫‘稻草王’……不过光凭这还不足以成为理由。"
老妇人捂着嘴偷笑。
那笑容像个爱说闲话的少女。
“听说那位国王对政治一窍不通,就是个提线木偶,像稻草人的不只是他的外表,还有他的脑子。人们私下里嘲笑他,说他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稻草王’,可国王本人却浑然不觉,因为他真的是个没脑子的笨蛋。"
“这评价可真够尖刻的。”
“那当然了。《格林家族》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普通农民,不只是我们南部人这么想,据说中部的也都在嘲笑他们,那个家族的统治恐怕不会长久吧?总有一天葛琳达大人会打倒他们的。"
“……葛琳达大人?”
就在荷璐卡丽追问的那一刻,身后响起了拍手声。回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正将花环递给盘腿而坐的帕尼尼,她的手臂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花环。
“谢谢你们打败了坏蛋翡翠!”
小女孩满脸笑容,伸出手想把花环戴在帕尼尼头上,但帕尼尼却固执地不肯低头,手心朝外再三推让。
“哎呀,这花环漂亮归漂亮,但我不能在头儿之前接受,能不能先给我们的头儿戴上呢?”
说着,帕尼尼用拇指指向荷璐卡丽。
“……开什么玩笑,那个混蛋,竟然推给我。”
看到天真的小女孩拿着花环跑来,荷璐卡丽用手扶着额头,低声叹气。
“饶了我吧……”
这种可爱的东西应该更适合涅儿,对了,推给涅儿就好了,荷璐卡丽环顾四周,却发现涅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咦?涅儿去哪了?”
“啊,大概在俘虏那边吧。”
卡布奇诺一边喝汤一边回答。
“刚才她说什么‘去分些肉干’啥的,然后就出门了。”
4
〈织村尤皮亚〉是个和平的村庄,并没有监狱。
因此夜袭时抓获的〈绿锡兵团〉俘虏被关到了某处仓库,就在荷璐卡丽他们下榻的屋子旁边。被俘虏的士兵一共六名,其中包括被涅儿冻住的那个狐狸眼睛的男人。
仓库里有几根柱子,士兵们各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彼此间空出距离,他们身上的绿色装备则全被脱掉。
拘禁这些翡翠兵是村民们的意思,他们打算把俘虏交给〈南部战线〉。从俘虏那里可以获得敌军的各种情报,说不定就能拯救在前线战斗的丈夫和儿子们的性命。以这种方式为〈南部战线〉做贡献,大概就是村里留守者们的战斗。
仓库前站岗的是一个因体弱多病而无法加入〈南部战线〉的瘦弱男子。
黄昏时分,天空染上了靛蓝色,仓库门大敞着,远处的山脊线燃烧着红色的余晖。在昏暗的仓库中,被绑在柱子上的士兵们无精打采地低着头。
涅儿蹲在其中一人——那个狐狸眼男人面前,丢给男人一块肉说“吃吧”,但被反绑着的男人怼道“怎么吃”。于是涅儿捡起肉干,送到男人嘴边,准备喂他。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明白这个魔女在想什么,也不打算接受她的施舍。当他说“不需要”拒绝时,涅儿撇嘴道“真无趣”,然后盘腿坐在了男人正对面的酒桶上,冒出了一句让人不明所以的“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不问问兵团的人数或者作战计划吗?”
面对俘虏,正常情况下应该会问这类问题才对,但魔女摇了摇头。
“我对那些没兴趣,告诉我你自己的故事,为什么当兵?”
“……”
狐狸眼男人抬头重新打量涅儿,那陶瓷般白皙的皮肤于黑暗中仿佛在微微发光,光芒中散发着一种“非人之物”的魔性,这是他第一次观察魔女。
据他所知,魔女是“灾祸”的象征。他虽说不是露西教徒,但在军营中也学到过,魔女是扰乱人心、引发争端的存在,是“可怖之物”,是“必须打倒的东西”。在士兵们聚集的酒馆里,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发誓要打倒魔女,以保护自己的家乡免受“灾祸”。
然而这名白色魔女似乎来自奥兹岛之外,不了解奥兹岛的地理和历史。当男人提到岛上无人不知的“气球节”时,涅儿歪着头表示疑惑。
“……气球会充满整个天空吗?真是难以置信啊。”
“……那场面相当壮观,我本想说‘亲眼看看就知道了’,不过……下一次节日要到明年了。”
在回答涅儿提问的过程中,男人不知不觉开始讲述起自己的故乡。
他出生在森林中的一个小村庄,位于靠近岛中央的西部地区,那里和尤皮亚一样零星分布着茅草屋,但没有和尤皮亚一样引以为傲的产业,男女老少从早到晚都在田里劳作,贫穷是村子的代名词。
“……小时候我总是饿着肚子,那种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气球节,从我们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气球。"
五彩缤纷的气球竞相升上天空,这幅景象让贫穷村庄里的少年心潮澎湃。
“我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无聊透顶的村子,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乘上那样的气球……俯视那些断定我命运的亲朋和村民,他们曾对我说‘你不可能成功’、‘农民的孩子一辈子只能是农民’,我要向他们挥手,让他们仰着头瞧见我的成就。"
“哈哈,你性格还真够恶劣的。”
“是啊,我性格恶劣。然而即使想离开村子,我也没有知识,依然是个贫穷的农民,找不到工作。唯一的优势就是我的蛮力,所以当听到翡翠城招募士兵的消息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就是这样。"
涅儿从酒桶上放下双腿,身体前倾。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战斗的理由啊。”
男人哑然,对方一本正经地理解他反而让他有些为难。
“不,算不上什么战斗的理由……没那么崇高。”
为什么当兵——原来是在问战斗的理由吗,狐狸眼男人重新思考。为什么要拿起长枪成为士兵,站在战场上?然而他能想到的只有为了金钱和荣誉,确实找不出什么能向别人夸耀的崇高理由。
“……不过我曾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要保护好村子。”
男人低下头,绞尽脑汁挤出了这个答案。
“曾想?”
因为男人用的是过去时,涅儿不由得追问。
“是啊,我的家乡已经不存在了。我离开没过几年,村子就卷入《翡翠家族》和西部军的战争中消失了。”
战火不断的奥兹岛上有很多因战争而灭亡的村落,失去家乡的不幸在这座岛上并不罕见。
“它虽然是个无聊透顶的村子,但也是生我长我的地方,有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有我熟悉的面孔,到处都是,而我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非要说什么战斗的理由……就这样吧,我不希望再有这种事了。"
男人抬头看着涅儿。
“失去家乡是痛苦的,我不想让更多人再经历这种痛苦,所以我才战斗。”
“……歌。”
涅儿轻声说道,男人皱了皱眉头:“嗯?”
“你唱的那首歌,关于等待丈夫出征回来的,那是你村子的歌吗?”
“……哦,那个啊。”
男人想了想,明白了是说昨晚袭击前他弹着鲁特琴唱的歌,涅儿大概是藏身于树上时听到的。
“与其说是我村子的歌,不如说是西部各地都会唱的歌,因为西部以前也曾激烈抵抗《翡翠家族》……所以有很多战争歌谣。"
“这样啊,不过其他士兵似乎不太喜欢那首歌?说是‘苦情歌’啥的,但是他们弄错了,你那首歌讲的是即使在苦难中也继续等待丈夫的坚强女子,是不屈服于战火的奋进之歌。"
“……”
“唱那种歌的村民是坚强的,你村子里的居民们肯定还在某处顽强地活着。”
“……哼。”
作为灾祸象征的女巫,竟然鼓励自己吗?男人笑了。
“……看来你很喜欢那首歌啊,难道这就是我还活着的理由?”
男人半开玩笑似地说道,但涅儿却点点头回答“没错”,然后跳下酒桶。
“我会跳舞,虽然擅长快节奏的曲子,但舒缓的叙事曲也不是不行哦?"
说完,涅儿用脚尖在地上画出圆,跳起舞步。
“下次我会带鲁特琴来,让我听听那首歌的后半段,歌名叫什么?”
涅儿一边舞动着优雅的身姿一边问道,但男人没有回复她的问题。
“你会跳舞?明明就是灾祸……”
涅儿停下舞步,转身看向男人。
“灾祸?真是过分的说法。”
“没错,魔女就是引发战争的‘灾祸’。正因为你们这些魔女蛊惑善良的人们攻打《翡翠家族》,我们才要拼命保护他们。听说现在占领南部〈国王之坝KING'S DAM〉的叛军领袖也是个魔女。”
“……什么,是这样吗?”
涅儿眨了眨眼。换言之,《翡翠家族》正在和魔女战斗吗。
“你不知道吗?你也是个魔女吧?来到这座岛上不是为了散播更多的战火吗?”
“……不,你错了。”
“那么,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这是……另一回事,与我是魔女无关。”
“鬼才会信,魔女不就是带来战火的存在吗?许多士兵因为你们丧命,村民们也被卷入战争而死。正是因为有你们,这座岛上才永远无法和平。"
“把一切都归咎于魔女?这也太……”
“事实就是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实际上,摧毁我们村的西部军就是由魔女率领的。”
“……”
涅儿无言以对,她与男人所说的战火毫无关联,但在这座岛上,"魔女"似乎已然成为战争的象征。涅儿身为好战的瓦西亚人后裔,对岛上魔女们的嗜血依旧感到震惊,能做到这点实在是不简单。
另一边,男人面对沉默的涅儿,也有些疑惑。明明是魔女,为何露出这种垂头丧气的表情?是她袭击了自己的部队,还差点冻死了自己,但她好像与叛军的魔女首领并不相识,并且毁灭自己村庄的也不是她。如此说来,这样责备她似乎有些不妥。
这个魔女到底是什么人?是敌是友,他无法确定,不知如何是好。
“……《等待春天》。”
“什么?”
“歌的名字,也许不是正式名称,但我们根据歌词的一部分这么称呼它。"
说着,男子带着节奏简短地唱了一小段。
“‘因为相信你平安无事,今天我依然在等待春天的到来’”
涅儿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来。
“……原来如此,好名字。”
“不是,涅儿大人!"
突然,从仓库门口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只见卡布奇诺站在外面。
“您怎么跟俘虏有说有笑的!”
四周已经暗了下来,卡布奇诺手持提灯,以防天黑。大概是害怕那名俘虏,她站在仓库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无奈之下,涅儿走出仓库。
卡布奇诺带来了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
“这孩子想给海盗们送花环。”
卡布奇诺看来也收到了一个,她红色的头巾上正戴着一顶花环,由白三叶编织而成,上面盛开着小小的白花。
“哦?给我吗?”
涅儿在小女孩面前曲膝蹲下。
女孩从篮子里取出最后一顶花环,戴在了涅儿金色的头发上。
“谢谢你打败了坏蛋翡翠!”
虽然那个“坏蛋翡翠”的俘虏就被绑在附近,但小女孩毫不在意地大声说道。涅儿保持蹲姿,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我要谢谢你才对,村里的小姑娘,你可以亲切地叫我‘涅儿大人’哦?”
“嗯……?知道了,涅儿大人!”
“很好。”
涅儿满意地笑了起来,然后头顶花环站起身,望向仓库。仓库门口站着持矛的守卫,敞开的门后则可以看到被绑在柱子上的那个狐狸眼男子。涅儿于是喊道:
“你也可以哦!叫我‘涅儿大人’!”
“……开什么玩笑,谁会这么叫啊!”
男人呸的一声撇过头去。
那些俘虏在受绑的状态下被割开喉咙是第二天清晨的事。
当天一早,一支访问团来到茅草屋,出现在晾着亚麻线的院子里。这群全副武装的男人身着铠甲,腰挂佩剑,自称〈南部战线〉,目标是荷璐卡丽一行海盗。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眉毛浓密如熊的男子,他开口介绍自己为亨德森,是这一带拥有领地的贵族,因为从村民那里听闻了海盗们的义举,特来拜访。
亨德森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递给荷璐卡丽。
“我们的首领想要感谢击败了〈绿锡兵团〉的诸位。”
“感谢吗……”
荷璐卡丽接过羊皮纸展开,帕尼尼在旁边偷瞄。
大概是因为村民告知了海盗们的事迹,信上表达了对击败运输部队的感谢,并以希望当面致谢为由,恳请他们前往〈国王大坝〉。信的字迹工整,落款署名“葛琳达·波比”。
“这位‘葛琳达’就是你们的首领吗?”
“正是。您意下如何?请务必与我们同行。”
前线可能会有最新型的武器,这会是获取枪支的机会吗?荷璐卡丽陷入犹豫。
就在此时,涅儿从仓库方向出现。她满手鲜血,双颊涨红,面若恶鬼,用圆睁的怒目死死盯着站在院子里的亨德森,然后大步朝这边走来。
察觉到异样的帕尼尼眯起眼睛。
“她怎么了?”
“不妙,不知为何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没过一会,涅儿小跑起来,最终冲了过来。她冲向的是亨德森带来的那些卫兵,他们还没来得及拔剑,就被瞬间缩短了距离。涅儿利落地抽出一名卫兵腰间的剑,高举着逼近亨德森。
与此同时,荷璐卡丽也准备拔出自己的开山刀——然而她竟疏忽大意,忘带了武器。“荷璐卡丽!”帕尼尼的呼喊让她回过头,只见帕尼尼扔来一把备用开山刀。
荷璐卡丽一把抓住刀柄——随即从下方挥刀向上,挡住了涅儿朝亨德森肩膀砍下的剑。
叮的金属声在院子里回响,亨德森尖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静点,涅儿,怎么回事?”
“让开!我要杀了这家伙……!”
两人在刀剑相交中开始了对话。涅儿暴怒的魔法使周围温度急剧下降,冰霜喀喀地从她的握剑延向开山刀。以涅儿为中心,地面逐渐发白。
涅儿瞪着荷璐卡丽身后的亨德森。
“是你吧!是你杀了俘虏!”
“俘虏……?被杀了?”
听到这话,荷璐卡丽立刻明白了情况。她弹开涅儿的剑,拉开距离后转身。
“你杀了仓库里的俘虏?”
“……准确说,是处理了他们。”
亨德森尴尬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臀部。
“我们没有余力带着俘虏到处走。既然不能带走,除了处决还有别的办法吗?无脑放了他们只会让村庄遭受不知什么样的报复,毕竟那些人也许会带着大军回来……”
“谁吃饱了没事干会回来……!”
涅儿声音狂暴,帕尼尼抓住她的肩膀。
“冷静点,涅儿。说到底,俘虏已经交给村子了,不是我们该管的。”
“闭嘴!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俘虏。放手!”
涅儿甩开帕尼尼放在肩上的手。虽然只短短接触了一会,但帕尼尼的手掌却被寒气冻得通红而僵硬。
“喂喂……饶了我吧。”
“适可而止,涅儿。”
荷璐卡丽反手握着砍刀,向涅儿展示葛琳达的信件。
“〈南部战线〉的首领邀请我们去他们占领的大坝,我打算去看看。"
涅儿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南部战线〉的首领?哼,我看是好战的‘灾祸’吧。”
“什么意思?”
“我听说占领大坝的是个魔女,而且是那种肆意引发战争的灾祸。”
听到涅儿的话,亨德森一行人立刻阴下脸来。将魔女称作“灾祸”乃是〈翡翠家族〉为了将侵略行径正当化的一面之词,访问团的人感到愤怒并不奇怪,但他们为了避免冲突,保持了沉默。
荷璐卡丽望向亨德森那张板着的脸,问道:
“魔女……?这位葛琳达,是魔女吗?”
“我不便谈论葛琳达大人的事,不过……她确实是位魔女。”
“……难道是‘杀妹者’?”
奥兹岛上有一位臭名昭著的“西魔女”——这是在与奥兹岛有交流的港口广为流传的轶闻。据说她是个连自己同为魔女的妹妹都杀害的恶徒,一直潜伏在岛西部的深林中,以锐利的目光觊觎着奥兹岛的王座。
“难道她已经前往南部了……?”
“肯定是个特别好战的魔女吧?感觉我们俩有的聊了。”
说完,涅儿狠狠瞪了亨德森一眼。
“好,我也去。杀害我俘虏的罪,就让那个魔女来偿还。”
5
《翡翠家族》统治的岛中部与南部之间横亘着一座大型山脉。从南部眺望,其轮廓仿佛一位侧卧的巨大女性,她将手臂绕到脑后作为枕头,如同一位熟睡的裸女,山脉也因此而得名“睡女山脉”。
在她丰满胸部的上方——约莫锁骨位置建造的人工湖就是〈国王大坝〉。
从大坝延伸出的河流穿过“睡女”的乳沟,一直流到肚脐附近,滋润着《红花园家族》麾下众多的田地和村庄,而流向女性背部的水流则注入岛屿中央,成为〈宝石之都翡翠城〉重要的水源。
前往〈国王大坝〉必须攀登“睡女山脉”,但其背部一侧极为陡峭,攀登起来十分困难,通常都是走南边的山道。从中部出发的〈绿锡兵团〉也是绕了一大圈,从南进攻大坝。
紧邻着〈国王大坝〉有一座保卫此地的堡垒。〈南部战线〉占据了这座如山城般坚固的堡垒,抵抗着〈绿锡兵团〉的攻势,阻止他们突破大坝。围绕堡垒的攻防战已经持续近两个月,在堡垒前方和山林里已经爆发了无数场战斗。
在带领荷璐卡丽等海盗前往大坝前,亨德森请求限制同行人数。由于前往堡垒需要走敌军也在使用的山路,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不宜过于引人注目。
于是前往〈国王大坝〉的海盗被缩小为三人:荷璐卡丽,涅儿,以及从未见过大坝、仅听说是“拦截湖水的巨大墙壁”而被好奇心驱使的卡布奇洛。
包括琳达和帕尼尼在内的其他海盗为应对可能的紧急情况,决定返回停泊在南部的海盗船。“留在船上的小伙计们一定饥肠辘辘地翘首以盼呢,“琳达说道,于是他们一行人乘坐缴获自运输部队的马车,带着战利品前往港口。
另一边,前往大坝的三人顺利抵达堡垒。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刺耳的锐鸣声直达天际,它既不同于欢快的笛声,也不同于老鹰的啸叫,而是炮弹破空而来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某处一声爆响,吓得卡布奇诺尖叫不止。
“呀啊——!”
卡布奇诺本能地靠近走在前面的荷璐卡丽,抓着她的手臂躲在她背后,眼中泪光闪烁。简直就是拿小命在开玩笑,自己为什么要跟来……卡布奇诺有点后悔当初说想看大坝。
“那个,头儿……这里真的安全吗?DAPAO不会飞过来吧?”
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卡布奇诺,荷璐卡丽哈哈大笑,仿佛丝毫没有受炮击的影响。
“‘大炮’只是工具,飞过来把你双手双脚炸得粉碎的,是从大炮里射出来的‘炮弹’哦。”
“不管它叫什么!总之会飞过来吧?就是那个PAODAN!”
“不不,请勿担心。”
在前面给二人带路的亨德森回过头来,满脸微笑。
“只是偶尔会飞过来。”
“不还是会飞过来吗!”
二人在城墙上漫步。越过这片城墙,穿过堡垒继续攀登,就是人工湖〈国王大坝〉。〈南部战线〉立足于这座堡垒,将〈绿锡兵团〉拒之于外。毫无疑问,此处就是战场的最前线。
荷璐卡丽等人在城墙上一边走,一边看着伤员被陆续抬向这边。
一名士兵躺在担架上,从她们身边被抬过,肉眼可见他少了一条腿。由于缺乏安置的空间,伤者们只能靠墙而坐,自生自灭。有的士兵因疼痛而叫唤,有的则一直嚎啕大哭。
“啊,我知道那个,是叫‘烟草’吧?”
卡布奇诺眯着眼看向躺在墙边的一名士兵。士兵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管子,他将管子从嘴里移开,吐出一团浓烟。
“不,那是……”荷璐卡丽回道。
仔细一看,那名神情恍惚的士兵下腹部已经被血染得通红,卡布奇诺吓得身体直向后。
“那是‘鸦片’,是让人安详死去的镇痛药物,他已经不行了。"
“……死去,怎么会……”
卫生员们在城墙上来来回回,与他们交错而过的还有冲去迎敌的士兵。
战场形势一片混乱。墙边几十名士兵排成一排,不断向城墙下逼近的翡翠军扔砖块。突然,一名高举砖块的士兵被飞来的箭矢贯穿面部,"呀!"的一声发出惨叫。
“噫……!”
卡布奇诺连忙抬脚,避开眼前仰面倒下的士兵。
“别靠墙太近,卡布,小心飞来的流矢。”
“我想回去了……!”
死亡近在咫尺,卡普奇诺紧紧挨着荷璐卡丽的身子。
堡垒的城墙上飘扬着无数的红旗,上面描绘着《红花园家族》的两朵花纹章。虽然〈南部战线〉的统帅是位魔女,但其幕后领导者却无疑是《红花园家族》。这场战争表面上是受魔女蛊惑的民众反叛,实质却是《翡翠家族》与《红花园家族》之间的对决。
“别担心,我们已经胜券在握。虽然敌人的攻城槌曾一度冲击大门……但战况目前已经好转,事实上〈绿锡兵团〉的大部已经退到了下游。”
亨德森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现在留在城墙下的只是残兵败将而已。他们一边逃一边还要时不时发射些打不中的炮弹,就像是‘臭鼬的最后一屁’一样。”
亨德森哈哈大笑,在充斥着惨叫与呻吟的城墙上,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卡布奇诺走在宛如地狱的城墙上,回头看了看。
另一位同行者在稍远处跟着,是涅儿。按理说这位好战者来到前线应该会兴奋不已,但此刻,她那双异色瞳正静静地注视着伤员们。她嘴唇紧闭,一副生人勿近的氛围。
“……”
涅儿心中的怒火难以遏制。
三人走过城墙,被引导进了一间办公室。
这是一间石头房,室内的惨状让三人感到惊讶。不仅入口失去了房门,天花板和一部分墙壁也已经坍塌。此外,靠墙放置的精美书架也化为了残片,木片、瓦砾和书籍散落在地毯上。收纳在展示架上的玻璃瓶同样大多倾落,碎成一地。
这些高级陈设无不暗示着这间房间曾属于堡垒的最高负责人,然而,现在房间深处坐在那张厚重办公桌后的却是一位年轻女子。
正在桌上用羽毛笔奋笔疾书的女子注意到访客,抬起头来。那小巧的脸上戴着声名远扬的奥兹产黑框眼镜,她摘下眼镜站起身,满面笑容地迎接海盗们。
“欢迎光临〈国王大坝〉堡垒!"
那是一张与战场格格不入、惹人爱怜的笑脸。
她就是在南部揭竿而起的革命军〈南部战线〉的统帅——葛琳达·波比。
外表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作为领导革命军的人来说还很年轻。她的声音活泼轻快,神态则亲切温和。她的笑容足以治愈士兵,但作为革命军领袖,却给人一种稍显不靠谱的印象。
由于长期的围城生活,她向内卷曲的金发末梢显得憔悴不堪,曾经柔嫩的脸颊也被煤灰弄脏。尽管如此,她那睁大的眼睛里依旧闪耀着光芒,蕴含着坚信胜利的强烈意志。
略微泛黄的橙色瞳孔中投来鲜亮动人的目光。
办公桌旁的帽架上挂着一顶带有铁制羽毛的帽子,大概是用于在战场上佩戴,从帽顶伸展的红色羽毛想必会吸引敌人的视线。
葛琳达起身背对的墙上悬挂着《红花园家族》的旗帜。
“房间这副样子一定吓到你们吧。抱歉,前段时间正好炮弹飞来了。”
“飞来的‘PAODAN’……好可怕。”
卡布奇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上方,塌陷的天花板外露出了蓝天。
“屋顶被炸坏了,真让人头疼呢。”
葛琳达“嘿嘿”地苦笑一声,挠了挠头。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么,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像是对于炮弹袭来的反应。
“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曾经直逼堡垒前的〈绿锡兵团〉也已被我们击退,逃往下游去了。对吧,亨德森先生!战况都告诉他们了吗?”
亨德森站在没有门的入口附近,低头答道:“大致情况已经说明了。”
荷璐卡丽微微歪头。
“真的没事吗?我们刚刚在城墙上还听到了炮弹的声音。”
“那不过是‘臭鼬的最后一屁’罢了。”
葛琳达将亨德森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没什么,不用担心。
“……‘臭鼬的最后一屁’可是最臭的。”
“臭归臭,却不致命。”
卡布奇诺的目光越过崩坍的天花板和墙壁,眺望着外边的景色。
从地处河岸峭壁的这座堡垒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游建造的人工湖〈国王大坝〉的巨大墙体。那道截断着湖泊的无机质墙壁突兀地矗立在郁郁葱葱的山腰间,大量的湖水从墙体的四个排水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
咚咚咚咚咚……激烈的水花声在办公室内回响。
“那么,请允许我再次致谢。”
葛琳达啪地一声合掌,轻巧地绕到了办公桌前。
“远道而来的海盗诸位,对于你们帮助我们打倒〈绿锡兵团〉的运输队、断绝敌军补给一事,我诚心表示感谢。”
葛琳达在衬衫外套了一件束腰,手上戴着皮手套,腰带上则挂着一把单手剑。作为女性,她没有穿着裙子,而是选择了士兵常用的紧身裤搭配及膝短裤,脚上穿的也是男式靴子,整体外观完全就是一名女兵形象。
当葛琳达绕到办公桌前时,荷璐卡丽看到她顺手碰了一下靠在椅子旁的长管枪——Musket(注:历史上Musket前期为火绳枪,后期为燧发枪,总之是属于是一种前装滑膛枪),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一下它的位置,让它处在葛琳达即使背靠办公桌也能够到的范围。看来面对海盗们,葛琳达虽然作出了笑脸相迎的样子,但始终没有放弃警戒。
“你误会了。”
荷璐卡丽说道。
“我们确实袭击了〈绿锡兵团〉的运输队,但这不过是因为在那里的恰好是〈绿锡兵团〉的部队,我们并非为你们而战。 ”
“那诸位海盗是为什么而来这座岛呢?”
橙色的瞳孔微光流转,盯向荷璐卡丽,她那露着柔和微笑的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化妆是强烈意志的体现,不可小看这个女人,荷璐卡丽心想。
“……当然不是来观光的。”
荷璐卡丽斟酌着措辞。她的目的是枪,是奥兹岛上生产的最新武器,如果不是为了它,荷璐卡丽也不会冒着如此危险深入前线。可是正如葛琳达警戒着这边,这边也在警戒着这个女人——警戒着葛琳达,毕竟她将己方这些海盗招待进这座堡垒的真正理由尚不明晰。
该如何开启交涉呢……没等荷璐卡丽思考完,涅儿就站了出来。
“是你发动的这场战争吗?”
“这场战争……?”
“我听说是你蛊惑了善良的人们,成为了点燃战火的‘灾祸’?如果没有你,这场战争会结束吗?如果没有你,这座岛会迎来和平吗?”
“……”
“回答我,葛琳达。”
涅儿念出了她的名字,接着质问道。
“你真的是魔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