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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卑鄙

    高梨•波瑠。监察所派遣来的监察员──

    卡戎队员们都对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融入部队的她感到相当反感。小雪明显地避着她,龙胆更是摆明了跟她作对,其他队员们虽不明讲,但也都暗暗抱持着敌意。

    波瑠就跟当初辉夜他们料想的一样是冲着辉夜来的。她分析辉夜至今参加过的战斗影像纪录,从中找出感觉奇怪的地方和疑点质问辉夜和东,试图打击两人。

    而辉夜则是极力与其对抗,不仅尽量闪波瑠闪得远远的,不管被说什么都保持毫不动摇的态度说明事实,并且不在身边放任何可能被挑毛病的东西以防被波瑠找碴。原本总是随身携带的关于《勇者》的研究资料,也暂时放在东那边避难。

    辉夜推测波瑠不会在部队上待太久。因为如果是中长期的任务,按理说会花时间跟周遭打好关系后才开始探查。

    所以她原本认为只要忍一阵子就好了。但波瑠带来的影响甚至波及其他队员──导致卡戎现在成了像被教师监视的班级一样。

    「──真是够了,拜托饶了我吧。」

    波瑠报到的隔天。辉夜瘫坐在东房里的沙发上抱怨。

    东在自己房里看着瘫坐的辉夜,原本想说是否好歹上个茶招待,但转念一想她是自己跑来赖在这的,便决定坐在桌前继续做他的文书工作。

    「她连我煮东西都要在旁边盯着看耶?看我煮菜是能找到什么检举材料啦。」

    「可能想用错误使用食用油当理由把你调走吧。」

    「这点芝麻小事怎么可能──没办法肯定绝对不会发生这种蠢事的感觉还真糟糕……小雪今天也被追着碎念说裙长太短妨碍风纪呢。」

    「还风纪咧……那家伙是班长还是啥的吗?」

    辉夜跑来东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理由。

    她只是来收回报告的。内容是差点变成《勇者》但成功恢复后的他自行记录身体状况的简易报告。

    之所以要求用纸张书写而不是电子档案,是因为辉夜说她也要观察笔迹。因为有波瑠在,没办法在大厅写这些,所以才特地跑来房间。

    (虽然这她大概也看在眼里了。)

    高梨•波瑠──她是歼灭军的监察所派来的人。

    东一开始就看穿她不只是为了单纯的监察而来。

    首先,从她的走路方式就看得出来她的核心很强,几乎没有一丝多余动作,虽然不像东、龙胆或小雪那么惯于使用身体,但也不像辉夜是个完全的门外汉──东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来,我写完了。」

    他边这么思索边把汇整好的报告交给辉夜,她一脸疲惫地收下。

    这份报告是一天交一次,但张数多达几十张,不仅仅记录身体状态的变化,还一起整理了战斗相关的内容。这时,她用着旁人看来十分快速的速度翻阅着报告。

    「嗯……?」

    接着看着其中一张皱起眉头。

    「……脉搏变快?这个──脉搏变快是怎么回事?」

    「嗯,我最近才开始有自觉──我在特定条件下心跳会比平常快。这是我变成《勇者》之前没出现过的症状。」

    「特定条件下?比方说?」

    「啊~……就是,我发现不分情境是否在战斗中……」

    他很少见地说得含糊,还带着一丝辩解的语气。

    「跟特定的队员待在同个空间时就会发生。」

    「特定的队员?是指谁?」

    「……就结论来说的话,就是你,筱原中尉。」

    东不改脸色地说。

    辉夜则是露出傻愣的模样。

    「不只是脉搏,还会出现注意力下降、莫名的高昂情绪、突然冒出的焦躁和相对出现的无所不能的错觉──这些都是我从未经验过的症状。」

    「情绪高昂和无所不能的错觉……是与现实状态无关的肾上腺素造成的影响吗?」

    辉夜惊觉什么似地手抵着下巴陷入深思。然后露出严肃表情说了句「这不太妙呢……」。

    「这说不定──是后遗症。」

    「后遗症……?」

    「是的,这些症状只有跟我相处时才会出现对吧,要说我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我曾经进入过你的精神世界这一点,所以合理推测这些症状很可能是两个月前的事件造成的后遗症。」

    「啊啊,原来如此──中尉曾经暂时干涉过我的精神状态,假如我身上还留有着你意识的残留物的话,的确能解释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才出现异常症状的现象。」

    「看来是类似投以麻药后会有的症状,希望会随着时间经过自然消退──」

    辉夜盯着手上的报告书。

    「东队长,不好意思,能麻烦你针对这些症状每天记录详细经过吗?要包含当下情境和详细变化。」

    「知道了。」东点头答应。这对他来说很简单。

    关于这一点倒没什么好踌躇的。

    「啊、不过,既然我都在这了,现在正好做一下实验吧。」

    辉夜从沙发起身,咚咚咚地往东走过来。

    怎么感觉她看起来有点开心,是错觉吗──

    「干嘛?你要做什么?」

    「请不要动喔。」

    辉夜突然间接近到只离东几公分的距离。

    东颤抖了一下。

    不懂得战斗技巧、没有任何体术经验的她,竟然如此轻易地欺近在前线待了足足六年的东。

    ──这是能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

    他甚至来不及拒绝,她如瓷器般白皙的肌肤和不掩藏好奇的紫色眼眸就来到触手可及的范围──不、是已经近在眼前。

    东从来没有跟辉夜、应该说跟任何女性这么靠近过,于是只能挤出可说是丢脸的微弱声音抗议。

    「……!?你、你突然……」

    两人的身高有点差距,辉夜的头正好位在东的脖子附近。

    细如绢丝一般的发梢让东动摇不已,到了连他自己都傻眼的程度。

    「接近到现在这个距离后,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变化吗?」

    「变、变化……」

    你突然凑过来做什么──一闻到飘到鼻间的甜甜香气,原本想这么抗议的话只能讲到一半就吞回去。

    平时不会注意到的气味这时不停地搔着鼻孔,害东就算不愿意也会意识到。那是女性特有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甜味──她应该没有擦香水的习惯,所以这气味可能是洗发精的味道,又或是她自身的体香。

    无论是哪一种都太不妙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这么轻易地失去冷静。

    而且──她本人好像没有注意到,真不晓得她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但是──碰到了。是什么碰到了呢,就是小雪说的那对质量尺寸都大于平均、她的胸部部分。

    他当然很清楚辉夜本人并没有要刻意贴近身体的意思,但这也表示了她对他毫无防备到这种地步。可能有没有碰到对她来说根本无所谓吧──

    但对东来说,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胸口附近感受到双丘的柔软,加上温暖的体温,带来令人害怕的刺激感官,几乎要把他仅剩的理智都给带走。

    「嗯?东队长,怎么了吗?」

    她这么问,可是东完全不回答。辉夜似乎对这态度感到很疑惑,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只有眼神往上挑看向东的脸。也就是一般说的45度角。

    她浅紫色的美丽眼睛,好像因为睡眠不足或疲劳的关系带着一丝水光──天真无邪地且出于求知欲的眼神让东禁不住撇开了视线。

    「咦?你还好吗?」

    「……我觉得好像有点不舒服。」

    辉夜一听立刻蹙起眉头,露出担心的表情。

    他顿时强逼自己撇过脸不去看她的表情。这对心脏太不好了。

    「啊啊……的确是有点奇怪呢。东队长,你要不要去做一下健康检查?」

    「什么?」

    「我从刚才就听见你的心跳声,真的很快呢。不只脉搏变快,你还开始流汗,而且你现在相当紧张对吧?说不定是心脏或是自律神经出了点问题。」

    「这──也是,我会去申请的。」

    虽然心底感觉好像不太对,但现阶段的东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可能。

    然后辉夜非常干脆地离开东的身边。

    「那接下来我去远处试试看喔。」她说完便走到东的房间最角落。这房间相当大,走到角落之后显得她缩小不少。

    「现在这样感觉如何?」

    「就算你问我感觉如何……」

    的确是比刚才好多了。

    「我只要看见你的样子就会出现症状。虽然的确是靠愈近症状愈严重就是了。」

    「原来如此。症状轻重会根据距离而改变呀。」

    辉夜又再度走近。

    「不过,这下就得有点问题了。平常倒也罢,万一在战斗中发生一样的现象就不好了。至少在症状改善前,我先尽量不要接近你比较好吧?」

    「不、不用。那样就本末倒置了。说是脉搏变快也没多严重,不会消耗专注力,不至于影响战斗。」

    「那就好──不过还是得尽快处理才行呢。」

    辉夜不知为何非常坚持。

    「对日常生活或许没影响,可是东队长要是在战斗中出问题的话,很可能会使所有队员遭遇生命危险的。」

    当然东自己清楚这些症状不至于影响战斗表现,但听她这么说让他一时无话可回。

    「不过现阶段没有有效改善的手段也是事实……没办法了,虽然有点强硬,不过看来只能采取冲击疗法了。」

    「冲击疗法。」

    「对,就算没办法完全治好,至少能够让你习惯。」

    辉夜说完再次靠近东,伸出双手如包覆一般握住他的右手。

    「──!?」

    突然感觉到的温度让他差点跳起来。

    他能从被握住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十分纤细,有点冰凉。从男生角度来说又小又细瘦到不可置信的地步,但手掌有一点点粗茧和擦伤,并非单纯的虚弱无力,是双彷佛体现她为人的手。但这些对现在的东来说都不重要了。

    感受到的触感和温度──

    不不不,那又怎样。

    「增加接触机会你应该就能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话就算在战斗中出现症状,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了吧?」

    「……请放开我……」

    「啊──不好意思,你很不舒服吗?看来不该突然这么做呢……」

    在她放开手之后,东才有种终于能顺畅呼吸的感觉。

    温度还残留在手上。

    ──所以说那又怎样!

    「啊~不过太好了,终于有点变化了呢。我看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害我有点焦急呢。」

    「是、是吗──这确实、有点作用。」

    此时的东不停地深呼吸,心想着想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部埋藏在记忆深处,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也不要想起来。

    勉强自己镇定下来之后喘了口气。暗暗说服自己辉夜这么做纯粹出于善意,绝不是有什么意图。

    「唉……我的事先不说了,中尉你也曾经差点变成《勇者》不是吗,你自己难道没有什么变化吗?」

    「我本来也这么想,不过事情好像没那么单纯。」

    辉夜与东队上视线,露出有点困扰的微笑。

    「实际上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呢。想想我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一路平安活到现在,所以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吧。」

    不过。她又垂下眉尾笑了笑。

    「东队长你就辛苦了吧,毕竟会随时听见自己身上的『卵』的跳动声。」

    「……啊、嗯。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学会跟这从自己身体里头发出的跳动声的相处之道后便不算太痛苦。

    只有在战斗后、睡不着的安静夜晚会稍微有点声响而已。

    「不过这像是自己里头有两颗心脏似的──感觉挺恶心的就是了。」

    比起实际的听觉,自己体内存在着异物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令他难以接受。更何况,这异物还是自己一直以来厌恶的对象。

    「……中尉对自己体内有《勇者》之卵不会觉得恶心吗?」

    「?完全不会啊。毕竟我这七年间完全没发现这件事呢。」

    她表现得很平静。

    「可是对于把我们变成这种身体的《女神》──还有《勇者》。」

    辉夜用饱含着各种情感的声音低语道。语气中充满了厌恶、怜悯和同情等等,无法一与道尽的复杂情感。

    「我至少希望能在成年前知道它们真正的来历。」

    「那些家伙的来历吗──这点我倒从来没想过。」

    至少直到辉夜来到卡戎之前是如此。

    《勇者》是从何而来、为何肆虐,又要往何方去。

    于距今三十年前──西元2030年突然现身的怪物,通称《勇者》。经过三十年的岁月,人类仍旧只知道是《女神》催生出《勇者》,以及《勇者》原本是人类这两样事实。

    「虽然我不清楚这方面的事,不过初期应该有些什么征兆吧?调查三十年前的纪录也许能有些线索?」

    「……关于这个嘛……」

    辉夜突然压低声音,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发现军中……没剩下多少三十年前的资料啊……!」

    「没剩下资料?」

    连东都明白这是多不自然的现象。辉夜察觉他的想法,立刻挥了挥手并解释。

    「啊啊,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资料喔?只是完全找不到有关《勇者》的记载而已。不过也许是因为那时状况一片混乱,所以没有余裕撰写相关纪录吧。」

    当时的情况──东当然不会知道三十年前的事。

    然而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只有儿童才能看见《勇者》的状态的话,能与之抗衡的手段想必相当有限。毕竟不可能为了看不见的对手出动自卫队。

    「……或许是因为只有儿童才看得见的关系吧。头几年应该什么都做不了才是。」

    「就算是这样,儿童至少还能做到留下纪录吧。而且按理说就算不是经由儿童观测,也可能被无意间拍入影像之类的──但是连这一类的资料都没有。」

    被拍到或录到的《勇者》也只有未成年才能够认知到。

    「……东队长也知道《勇者》这个命名的由来吧?」

    「嗯,我记得是因为最一开始出现的家伙长得像是动画中的『勇者』吧?」

    东这么问。《女神》据说也是以此联想而命名的。他自己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就是了。

    「这又怎么了?」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意料之外的提问让他皱起眉头。

    「你问我是听谁说的……当然是年纪比我长的人啊,虽然我不记得是谁了。为什么这么问?」

    东觉得称呼并不重要,但辉夜似乎不这么想。

    「其实呢,我因为发现没看见有关最一开始出现的《勇者》的纪录,所以最近一直在找。可是竟然完全没有留下任何描述外观和灾情的相关记载。」

    所以她最近才一直熬夜啊。东暗暗心想。

    东也认为完全没有资料这件事确实很不自然。就算当下再怎么困难,按理说事后应该也能回顾灾情,留下一些纪录才是。

    「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年了……搞丢一些资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辉夜一脸遗憾地闭起嘴,不再说什么。

    「中尉──」

    「……呐,东队长。」

    陷入沉默的辉夜突然看向窗外,背对着东喃喃说道。

    「真希望就算我们都过了二十岁,变得看不见《勇者》,还是能一直这样相处呢。」

    「……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因为我们也一样迟早会变得看不见嘛……维系着我们大家的理由只有《勇者》,等变得看不见之后,一定会各奔东西吧。」

    成年后有些人会选择继续留在军中,有些人会离开。卡戎的队员会是怎样还不明确,但有天大家都会走上自己的道路,无法继续像现在一样一起生活。

    「我希望就算以后生活有了距离,偶尔还是能像这样聚在一起,我想想喔,要是能一起喝酒就好了呢。比如说叫上未来少佐,过个几年也可以约所长和麻里一起聚聚。」

    「你很担心吗?」

    辉夜回过头来,愣了一下。

    「我只希望大家都能活着选择自己的道路。但中尉你担心的不是这个吧?」

    「……嗯。」

    希望不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希望不再有人死去,不再有人变成《勇者》。希望现在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

    「樱被转化时,对我说我是希望。」

    东缓缓张大眼睛。他以前也说过一样的话,虽然辉夜应该没有听见。

    「所以我再也不想看见谁──不希望任何人品尝到绝望的滋味。我说的是包含《勇者》在内、希望获得救赎的所有人们。」

    太阳西沉中,辉夜的轮廓渐渐融入周遭。

    衬着夕阳为背景,她的红色发丝染上光芒,形成十分梦幻的景色。

    「只要还有人寻求救赎,全力回应他们的呐喊就是我的义务。」

    真是太自大了,东在心底暗暗想着。竟然真心地想要拯救所有人,看来她至今一直身处在能够认真把这种理想论挂在嘴边、得天独厚的环境吧。

    当然,东不认为这样不好,不如说正因如此,她才成了大家的希望。

    可是另一方面东也认为,她高举的理想十分崇高,却也因此而显得脆弱,且注定伴随着牺牲。东有为此牺牲奉献的觉悟,亦有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如果拿同样的问题去问其他队员,相信他们也会给出一样的答案──

    就算擅自认为大家会给出相同答覆的这个前提、这个臆测等同于给予辉夜特别待遇,他也不会改变想法。

    「义务是吗?你真打算凭自己一个人拯救一切?」

    「嗯,我认为我办得到。」

    辉夜讲得实在过于干脆。干脆得好似她的字典没有不可能这个词存在。

    「所以大尉──只要我还在的一天,就再也不会错失任何人。」

    「……这样啊。」

    她这时的微笑不知为何让东感到一股不安。

    不会错失任何人,这句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无比困难,等于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辉夜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即便如此,她却仍打算一肩挑起──

    「我们部队也……只要我在的一天,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去。不会再让谁付出像樱那样的牺牲。无论是你、是我,还是那个高梨少尉都一样。」

    他听完辉夜一席话,认为自己也不能说丧气话。

    「至于《勇者》的话──可能很难吧,但我会尽力的。」

    「谢谢……那就万事拜托啰,东队长。」

    二-二

    『今天的关东地区是大晴天。从中午开始便持续温暖的气候,是很适合外出的日子。推荐大家趁今天逛街购物或到公园散步──』

    当全国各处播报在大晴天的天气预报时,有极小一部分区域正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光景。东京都内──一处座落在住宅区的广大公园中央,蔓延着混合虫类振翅声和有如女性惨叫的吼声。

    尘土飞扬,轰隆作响的狂风中混着沙粒,暴风圈几乎笼罩整座公园,尽情肆虐。

    意图闯入沙尘暴中的人都被狂风挡在外头,一旦被关入其中便动弹不得。包含辉夜在内的卡戎成员们这时正身处如此危险的区域中。

    所有人都穿着有兜帽的防护服和护目镜。在视线不佳的状况下以肉眼捕捉坐镇在沙尘暴中央的异形──《勇者》的身影。

    一开始只是微弱阵风程度的异样随着时间逐渐愈来愈威猛,在经过几十分钟后形成吓人的沙尘暴。第一波像是在欢迎卡戎到来般强烈地拒绝着入侵者。

    第二波时则开始超出笼罩范围进行攻击。

    『只看得到轮廓呢,小雪你看得见吗?』

    『虽然不太清晰,但不至于看不见。』

    小雪从沙尘暴外用瞄准镜寻找敌人所在。

    『外观看起来真奇怪,好像用沙子堆成的城堡……』

    辉夜听着小雪的声音一边看向同样的方向。被她这么一说看起来还真有点像城堡的样子。

    『对象在东大约一点钟方向,大小差不多三公尺高吧。』

    『收到。』

    东接到小雪传递的情报后沉默了一下,然后彷佛感觉到什么,语气平淡沉静地低语。

    『──「卵」在实体的上半部,是小雪说的沙堡的顶端部分。』

    其他成员轻巧回应后立刻各自散开。

    龙胆率先冲进去。小雪刻意留在沙尘暴范围外、一处公园附近的集合住宅区(早已半毁无人处理的废墟)中,逐一确认并回报《勇者》的位置和行动。波瑠此时应该是待在外头待命才是。

    辉夜跟之前一样和东一起行动。被强风刮得有点走不稳。

    辉夜直到冲进沙尘暴之中,才发现在里头实在不适合使用长形的武器,搞得她像是台风中被吹开的雨伞一样无法好好控制身体。

    东似乎有点在意她的状况,不过马上正面对着前方迈步。

    「中尉,跟在我身后走。我好歹能替你挡点沙。」

    「是!」

    两人闯入风势愈发强劲的沙尘中,视野瞬间被掩盖。在轰隆作响的狂乱沙尘之中,他们唯一能依赖的只有无线电传来的指示。

    随着风吹的声音突然变大,沙尘也变得更加激烈,辉夜差点没被吹倒。

    「这、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好行动,东队长,请把我──呀啊!」

    「牢牢抓住我。」

    「等、等一下啦!我说过要扛我的话至少要先讲一声的吧!」

    辉夜再次被东像米袋一样一把扛在肩头上。他的手紧紧圈住辉夜的腰际把她牢牢固定住,这下子没有东的同意她是没办法自己落地的。

    「啊啊、真是的……!」

    他使劲蹬地迈步奔跑起来。因为不再需要配合辉夜的脚步,所以此时迅速敏捷得像是野生动物一样。

    然而被他扛着的辉夜就没那么轻松了。她被上下左右甩得头昏眼花,脑子里只有希望等下不会吐出来这种不该在这时冒出的想法。同时有点后悔刚刚出动前不该吃下四人份的拿坡里义大利面的。

    确认地点后的东毫不犹豫地笔直前进。辉夜忍着沙粒飞入防护服的摩擦疼痛,看向眼前的沙堡。

    「目标就在里面……!」

    《勇者》的卵没有暴露在外头,而是有如被沙堡保护着似地,大小约有一公尺左右。在沙尘中看不清楚实际的样子,不过他们立刻就知道那就是本体所在之处。在一片沙尘暴之中,就只有沙堡像是矗立在无风带一般,看起来无比脆弱,彷佛随时要崩塌一般。

    必须再靠更近一点。但东正想靠近时──

    「……哇!?」

    不知为何竟唐突地停下脚步。辉夜回头想看看他怎么了,不过在这姿势下,她当然看不见他的脸。

    「东队长?你还好吗?」

    「……没事,我没问题。」

    他捂着脸──即是右眼所在的部分。他有如感觉到痛楚的声音害辉夜担心了起来。因为他伸手捂住的地方正是有卵的位置。

    「难道是《勇者》的卵有什么异状吗──!?」

    「没事。」

    他立刻放下手,像是要忘掉什么似地摇了摇头。

    「这不重要。中尉,立刻确认所有人的所在位置,必须小心别误射友军才行。」

    辉夜虽然马上应答,可是内心还是有点疑惑。

    尽管在视线这么差的状态下当然会担心误伤问题──可是东没有笨到无法分辨人类跟《勇者》啊。

    说起来他可是听得见卵的声音的,按理说不太需要担心这个才对。

    「筱原•辉夜通知所有队员。我代理东大尉进行联系。由于周遭视线不良,请各位正确回报自己的所在位置。」

    对讲机一一传来其他成员的回应。龙胆人在东的附近。

    小雪似乎架着小型步枪型克洛诺斯进到沙尘暴里了。其他成员也一样,虽然位置距离有些差距,不过所有人都在风暴圈中。

    ──只有一个人没能确认所在地。

    「高梨少尉?有听见吗?」

    只有波瑠没有回覆。

    「高梨少尉?你在哪里?我记得你应该在外面待命──」

    她调整无线电锁定波瑠的频道。

    初次上阵的她应该待在沙尘暴的外面才对。可是辉夜却从无线电中听见差沙尘唰唰唰地吹拂的声音。而且感觉并不远,听起来好像就在两人的身边。

    「等等,你该不会进来了吧!?不是叫你待在外面的吗!?」

    『……唔、这种程度只能称得上是微风而已。』

    波瑠虽然嘴上逞强,声音却显得有点勉强。

    『比起这个,你人在哪?』

    「先不说我,你一个人没问题吗!?万一碰到《勇者》的话……!」

    『我没问题,这点小事根本没什么。』

    辉夜不懂她敢说自己没问题的根据是什么,禁不住感到不安。

    「东队长!」她对着他的背后喊道。

    「高梨少尉她──」

    东啧地一声明显表现出不悦,难得显出焦躁的模样。

    「让她一个人进来太危险了!我们得去接她才行。」

    「……别管她。」

    他难以喘息似地呼出一口气,感觉看起来有一点憔悴的样子。像是要努力甩掉那份苦楚似地语带固执地对辉夜说。

    「现在可没空去管擅自行动的人。而且只要不接近《勇者》就不会出事。」

    「可是──」

    「你到底想帮谁?」

    他这句话沙尘暴之中依旧字字清晰。

    「你要救《勇者》还是高梨•波瑠?眼下不可能两者兼顾的,沙尘暴已经愈变愈大了。」

    「──我……」

    东说得没错,沙尘暴正愈演愈烈,先去迎接波瑠再去找《勇者》就太迟了。

    而波瑠是擅离岗位自己进来战场的。

    波瑠应该没有愚蠢到不明白一个人冲入整区几乎都看不清周遭的场所有多危险。

    明知危险还孤身闯入,那么其他人的确没道理特地去照顾她。

    「……对不起。我们走吧。」

    •••

    我们走吧。辉夜的声音这么说。

    波瑠透过无线电听见这句形同等于见死不救的话语,既没表现出惊讶,也没特别觉得生气。因为她早已抱有这样的觉悟。

    (──我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她很幸运,第一次亲上战场就碰到沙尘暴。在这一片模糊的视野中,辉夜应该没有心思顾及周遭才对。至少要趁这机会搞清楚她到底都在战场上做些什么。

    从沙尘暴吹得愈来愈烈,能判断应该正在接近中心点。合理推断愈靠近中央,风势和沙粒自然会变得更强烈。

    身处沙尘暴之中最大的感觉就是痛楚。就算身着防护装备也只能确保眼睛不会进沙,实际上并没有太大作用。平时不会特别意识到的细沙,如今就如千万根针似地扎人。

    她在狂风呼啸、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方向感的恶劣环境中,一步步朝着东和辉夜所在之处慢慢前进。为的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事实。

    (真庆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再一下子──就要到了。)

    她顶着强烈风势不停地迈步。既然无论停下或前进都一样难受,那──还不如前进吧。

    波瑠非常确信他们两个一定在说谎。

    虽然不知道辉夜都在做什么研究,但说为了研究目的上战场什么的肯定是假话。她明明根本就不需要亲身上阵。明明端坐在城堡中受人保护的公主就算站到跟士兵一样的立场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背后绝对有问题──)

    在走了不知道多少步之后,波瑠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沙子以外的东西。不,正确来说一样是沙子,只不过──是个在这无论什么都会被吹飞的沙尘暴中显得相当不自然的东西。

    「……是沙堡。」

    眼前是座看起来像是小孩堆砌的、完好无缺的沙堡。外观十分精致豪华,绝不可能是在这风暴中堆出来的。

    波瑠默默地拿出自己的武器──一把普通的小刀。这是一把理所当然拿《勇者》没辙、连对《女神》都伤不了丝毫,然而对她来说很顺手的金属小刀。

    波瑠举起刀做出防备的架势。她当然没蠢到会轻易接近,而是慎重地一边观察,一边紧咬住嘴唇。《勇者》对她来说,是厌恶又恐惧的对象。

    ──亦是轻蔑的对象。

    然而她清楚凭自己一个人是杀死不了《勇者》的。她强压下心头的屈辱感,心想着至少要找到敌人的弱点而凝神检视着,但这时袭向她的──却是砰砰两声在呼啸的沙尘暴中仍清晰无比的枪声。

    她反射性地匍匐在地并看着子弹射中沙堡。被射中的地方刹时崩解,沙子却像有生命一般自动地修复了伤处。

    然而从弹道推算,这两发枪击明显是瞄准向自己的。部队中使用枪械的人不是小雪就是东,现在在这里的会是──

    (什么!?是东大尉!?)

    波瑠维持着扑倒的姿势看向子弹飞来的方向。东就隔着沙堡站在对侧,明明是他主动攻击的,此时却露出好似真心惊讶的苍白表情。

    她并不认为东大尉是故意狙击自己的。难道是把自己跟什么搞错了吗?

    不过她并没有时间多加怀疑,因为此时立刻出现另一个人影。是红色身影的少女。

    「!?你怎么会在这里!?」

    辉夜的声音从身边传入耳中。怎么会在这里、辉夜的脸上彷佛如实写着这句台词。

    波瑠看见辉夜眼底似乎透出一丝纠结的情绪,然而那情绪只消一瞬间便消失,她拿起手上的武器──据说是以前荒川•樱使用的那把长棍,把跟她的身形一点都不般配的武器猛地挥向城堡。

    「什么……!?」

    怎么想都知道这攻击绝对没有任何效用。毕竟连手枪子弹都伤不了这沙堡分毫。

    「等等、那种攻击根本──」

    趴在地上的她抬起头对辉夜大喊,辉夜却一言不发。波瑠看见她这模样的瞬间,领悟了事有蹊跷。

    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彻底静止。

    只消看一眼便能理解这是多么异常的状态。她不是「装出」静止的样子,是真的眼皮眨都不眨、视线完全失去焦点──连呼吸都停止了。

    「筱、筱原中尉……!?」

    喊她她也完全没有反应。简直就像是、对、就像是死了一样──

    •••

    她一挥棍之后,立刻进到它们的世界之中。

    身体因为挥棍的作用力顺势往前一跌,土地的触感让膝盖很是疼痛。

    这时的辉夜不是身穿防护服的模样。不知为何变成穿着自己的便服的样子,被丢到一片晴空之下。

    「这里是──公园?」

    这里当然没有沙尘暴。不过是有沙子的──她人正在一处住宅区中会有的小公园的沙坑中。

    不远处有秋千、单杠、格子铁架,还有一些看不出玩法的奇妙游乐设施,但完全没有其他人影。

    明明是完美的晴朗天气、吹拂着舒爽微风、如此适合到公园玩耍的日子却四下无人。不过精神世界本来就具备「不让他人靠近」的性质,因为这里等于它们自身的内侧。

    (得先找到这里的主人才行。)

    辉夜环视周遭观察这个世界,发现眼见之处除了公园之外尽是荒芜的旷野。

    而且公园本身也不算周全,仔细看便会发现一些细节处、例如秋千的支柱已经有了生锈的痕迹,以沙坑为中心往外推,愈远的地方看起来愈是粗糙,反而是沙坑里每一粒沙都显得细致无比。

    然后在里面,果然出现了。

    【啊、妈妈~】

    拖着长音的撒娇声音。

    【你不要站在那边,过来跟我一起堆城堡嘛~】

    对方是看着辉夜的方向这么说的,害她一瞬间愣了一下,但马上就从她的背后──明明直到刚才都没有人──出现一位女性。那是在《勇者》的世界中唯一被允许存在的异物《女神》。

    【好好好。真是的,阿雪你真任性耶。】

    【唉嘿嘿,好耶~!】

    她看见沙坑上出现一对关系和睦的母子。一个大概三岁多的小孩,和一个看起来约三十几岁──应该是他母亲的女性。女性的脸上贴着有如面具般的虚假笑容。

    辉夜毫不畏惧地走靠近。周遭吹起一阵风。

    「喔,好像很好玩耶。可以让我也加入吗?」

    辉夜对小孩说道。那个小孩子皱起眉抬头看向辉夜。

    「我叫做辉夜,筱原•辉夜。」

    在这时间点上,辉夜的存在虽然可疑,但还不至于令世界的主人感到不悦。小孩子基本没有戒心,所以很好接近。

    她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这个孩子持平,两人对上视线、她一露出微笑,孩子便稍微移开了视线。

    小孩子是很好哄的。因为年幼没什么人生经验,所以打开他的心房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叫什么名字呢?」

    听见她这么问,他露出有点困惑的神色,一会儿之后用细细的声音回答说自己叫做「雪」。雪──是个跟沙尘暴扯不上关系的名字呢。

    辉夜瞄了那个母亲一眼。《女神》正顶着冷酷而尖锐的眼神盯着辉夜。好像看到碍眼的虫子似的。

    「你叫做雪呀──」

    辉夜探头看向他如黑色水晶一般的眼睛。是对跟雪这个字感觉八竿子打不着的漆黑眼眸。

    「──我们来聊聊天吧。」

    辉夜并非特别擅长与儿童相处。她知道他现在注意力都放在推沙堡上,但仍旧继续跟他搭话。

    辉夜完全不清楚这个对象的任何事,对方对她也是一样陌生。

    不过──小孩子果然很敏锐。

    他立刻就察觉辉夜没有敌意。虽然还是顶着像看到异物的眼神打量她,不过没多久时间便开始用「大姊姊」来称呼辉夜。

    人类不会轻易相信第一次见到的他人,本来应该花上长时间培育信任关系才对,然而考虑到在外面战斗的队友们的情况,她当然没办法慢慢来。于是她从喜欢什么点心等等闲话家常开始,并且短时间内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向眼前最明显、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但刻意没有第一时间提及的东西上。

    「这座沙堡……好赞喔。是你做的吗?」

    【对啊,我很擅长堆沙堡喔。】

    辉夜面露佩服神色,稍微观察了一下沙堡。

    从沙堡的模样看得出来他的确应该很擅长做这些。大小约三十公分高,装饰得非常精致。他还懂得用水沾湿来固定沙子,每一处都很完好没有崩塌,感觉只要涂上颜色,看起来就会像座真正的城堡了。

    「你平常都是一个人堆沙堡吗?」

    【不是喔,平常妈妈会帮我一起做。】

    「这样啊。那你妈妈今天──在哪里呀?」

    咦。孩子疑惑地皱起眉。

    【奇怪……这么说来,妈妈为什么不在啊。她刚刚明明还在的啊。】

    「雪你今天是一个人来公园的吗?」

    【嗯?怎么可能。妈妈总是说我不可以一个人跑出门的。】

    「可是你现在是一个人耶?」

    【那是──】

    他的思绪开始转向变成这个现况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上。回想在这场香甜美梦出现之前、在这座虚假城堡出现之前的情况。

    辉夜正脸对这个孩子。他顶着看着奇妙东西的表情,面对身影在虚假阳光照射下呈现逆光的她──开始有点被她的气势压倒。

    从她的眼神便能看出,在他眼前的这名女子不单单是个奇妙的陌生人。辉夜尽可能保持温柔的语气,一步步逼近核心。

    「我希望你试着想起来你直到刚才、在开始玩沙子之前,在来到这里之前都在做什么?」

    【做什么……】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被问到多么莫名其妙的问题都会试着想要回答。他陷入思考,愈想愈感觉到不对劲。

    【我应该在医院才对啊……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你为什么会在医院?」

    【为什么会在医院?那当然是……】

    孩子话说到一半便停下。看来似乎是想起什么了。脸上的表情彷佛时间停止般变得僵硬,好像受到什么打击似地重重往后跌坐在地上,这时的冲击使得沙堡垮了下去。辉夜见状察觉只差临门一脚,于是再次开口。

    「你妈妈有在那里吗?」

    辉夜的声音进入少年的记忆,引导他逐步觉醒。虽然在现实中已经太迟了,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允许他逃避,继续深入追问。

    【对喔──妈妈那时候……】

    就在这时。

    周遭响起与公园一点都不相配的刺耳金属摩擦声。与此同时,眼角余光──大概是有秋千的那个角落附近冲进了一台卡车。辉夜在尘土飞扬中看都没看那个方向一眼。这只是精神世界开始混乱的迹象。记忆的混乱──表示他开始慢慢回想起现实。

    【妈妈那时候跟我、呃、一起被车撞到……我……我……】

    孩子说话的音质起了变化。从幼童般的高亢变成经历变声期后的低沉声音。

    「……然后,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知不觉间变化成跟辉夜年纪相仿的少年的模样。

    辉夜出发前就从未来那听来最低限度的情报。在这一带殒命的未成年者的年纪是十六岁。

    此时公园沙坑砰地一声消失,周遭的风景变成了一条道路。这是条附近不会有的宽敞大道,路面被不知是谁的血染得一片赤红,这个人是横躺在道路上的一名女性,她的身旁还倒着一个小孩。他也从头部流出血液,呈现昏迷的状态。

    少年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然后伸手像是紧掐着似地按住自己的脖子。

    【我的声音怎么……】

    按理说变声期过了一段时间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却露出恐惧的神色。彷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出过声音。

    周遭的景色再次扭曲改变,从悲剧的车祸现场变成了一处洁白的房间。

    一个插着点滴的孩子正睡在床上。他身上各处插着不同颜色的点滴管,但旁边没有医生也没有护士在照看。

    只有放在他身旁的足球能看出经过了多少岁月。敏锐的他立刻注意到这岁月流逝代表的意义。

    「……这大概已经过了十年左右了吧。」

    辉夜默默走到少年身边。

    虽然她基本上完全不知道他的事,但从这景色便察觉到他身处在多么残酷的状况。

    他多半是在车祸后勉强活了下来却不幸成为植物人的患者,并且在不知什么原因下,还没能清醒就逐渐步向死亡,进入濒死状态。所以他的心才会仍旧保持着幼童的模样。

    少年听见十年这个数字时的表情,令辉夜感到于心不忍。就连局外人的她都能想像要接受这残酷事实有多么地痛苦。

    但她还是必须要让他接受现实。

    因为这就是她的职责。

    「我想──你自己应该隐隐约约有察觉到了吧,你并没有在现实中清醒。」

    在这个不停变换的世界中,不可能是现实、称作梦境又太过痛苦的这个虚假之中。

    「现在的你正变成不是人类的样子。」

    他缓缓地转过视线。在这绝望情境下又被告知令人更加绝望的消息,他的心想必快要负荷不了了吧。

    「我是来阻止你的。来阻止正在外面捣乱的你。」

    【我──等一下,什么意思?】

    他发出具磁性但相当脆弱的声色问道。

    【在外面捣乱?我吗?】

    辉夜沉默地点点头。实际上不只是捣乱这点程度,外头的沙尘暴已经卷入好几个人,并且还在逐渐扩大。

    【咦?这不可能吧?因为我一直待在这里啊。这里应该是我在作梦还是什么的吧。我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但辉夜无法回答他悲痛的质问。

    他无法再醒来了。如果是在完全成为《勇者》之前的话,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吧。即便如此,回到现实之后仍无法改变他是个植物人的现状。

    他开始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幼童一样──辉夜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伸手轻轻抱住他。

    「……对不起。」

    辉夜看了看他应该没有听见自己低喃的谢罪,便稍微松了口气。

    因为这是──对她即将犯下的罪所做的道歉。

    「但是,请听我说。你的妈妈有得救喔。」

    这时他才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燃起微薄希望的眼眸,让辉夜的胸口不禁紧揪了起来。

    因为这句话是谎言。正确来说,辉夜不清楚他母亲是生是死,而且车祸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可以说希望十分渺茫。

    但辉夜觉得这点谎言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单方面被生命束缚住的他再也无法得知真相,那么至少在这一刻延续温柔的谎言,应该不为过吧。

    【咦……真的吗?妈妈有说什么吗?她是怎么说我的?她有没有生气?】

    「她非常、担心你喔。」

    这么听来,也许两人在车祸之前才刚大吵了一架。

    「所以我们快点从这里出去吧!我就是被你妈妈拜托、为了来接你才来的!」

    【……我还能醒来吗?还能见到妈妈吗?】

    「嗯。」

    辉夜露出美丽的笑容,又说出了谎言。要是让他知道现实,外面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惨状。还不如什么都别说,就这样让他上路。

    这样啊,他露出平静的表情。听见还能再见到母亲,使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就快点离开这种地方吧。大姊姊也会一起来吗?】

    「我晚点就跟上,所以请你先出去吧。」

    【喔~我知道了。那、我跟妈妈一起等你来喔。】

    他顶着少年的脸孔,笑容却仍旧稚嫩。彷佛还带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自己最珍视的人的雀跃。

    【大姊姊,谢谢你。等到外面再一起玩吧!】

    「嗯,下次再一起玩吧──」

    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下次」了。

    一道光芒照射下来。他维持着笑容在看起来有些扭曲的光芒中消逝──辉夜这才松了口气。内心怀抱着成功拯救了他的事实。

    •••

    辉夜在露出看似当场死亡的异样状态不久后,身体突然激烈晃动了起来。原来是因为差点要被沙尘暴的风势吹飞的关系。

    波瑠急忙抱紧她的身体,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她的状态明显意识不清,可是──这跟单纯昏倒完全不同。何况要说昏倒的话未免太唐突了,看起来更像是只有意识离开身体、心思不在这里一样。

    波瑠的掌心因恐惧而渗出冷汗。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可是她竟然在这种宛如爆炸中心一般的地方主动变成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出这种行为?

    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状态──

    然而这股诧异只维持一瞬间。波瑠目睹《勇者》本体沙堡顶端笼罩的黑影散去,还看见当中瞬间闪过一个少年充满期待的脸庞又消失的样子。

    在经过有如时空停止的几秒钟之后,钻进防护服里的沙子带来的疼痛让她反应过来,与此同时,沙尘暴也戛然而止。

    公园立刻变得晴朗得像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沙尘一样。因为强烈的风势突然停下,害波瑠一时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她惊讶地摘掉戴在脸上的护目镜。

    周遭凄惨得像是地狱一样,原本设置在公园里的游乐设施被全都被吹离原地,直到刚才都被卷在沙尘暴里飘浮。东大尉可能是直接撞到了其中一样东西,头部正渗出血来。

    东的表情显得非常苦闷,好像还带着一丝怒意。虽然他表现得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不过实际上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很大的肉体伤害。

    「首先……我要跟你道歉。很抱歉我刚刚误射了。」

    他无视自己正在滴血,率先出声关心波瑠。

    「可是──不准擅自行动。不然战场是可能会出这种意外的。」

    「这点我会铭记在心的。可是──」

    她动作轻柔地让辉夜横躺在地上,转身面向东。

    「要论擅自行动的话她也一样啊。这点你不追究吗?」

    「歪理……」

    「就像她是凭自己的意愿赶赴战场一样,我也只是照自己的意愿来到这里的。」

    波瑠认为当一开始要派复数人手冲入沙尘时,自己跟小雪一样被要求留在外头的理由,不单单只是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上阵。

    说起来她并非从未上过前线的人,只是这是她调派到卡戎后第一次遭遇战斗而已。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东露出不解的眼神瞪着波瑠。

    「只是要监视的话大可留在安全的队舍悠闲地看影像,根本没必要特地跑来这种地方,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待在安全区域能做什么。」

    波瑠站起身,堂堂正正地与东对峙。我怎么可能满足于待在安全区域观望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既然要监视你们,当然得站在相同的立场才行。」

    波瑠说完笑了笑。不是表情,而是用眼神。

    骄傲──尽管波瑠并没有这种打算,但她此刻的声音和表情都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严重警告一次。因为是第一次发生加上没有实际被害,所以这回记警告就算了。」

    他顶着血流不止的头部继续说。

    「但如果你老是要来捣乱,我就把你赶回监察所。太碍事了。」

    「……我会记住的。」

    波瑠嘴上这么说,但眼睛已经看向别处,没把东的忠告听进耳里。当然如果现在就被赶回去她可就困扰了,所以态度还算安分。

    这时响起的脚步声让她再度转身。原来是辉夜醒来了。

    「……筱原中尉?」

    她的表情不像是个刚清醒的人会有的样子,看着波瑠的方向一语不发,露出彷佛刚从别的世界回来似的神情──直到东叫住她为止,一直凝望着不知何处。

    二-三

    即使淋浴过后感觉仍残留着沙子的触感,感觉很不舒服。

    在与沙之《勇者》战斗结束不久后,辉夜在一楼大厅跟波瑠面对面。

    她是被波瑠叫出来的,当然,她想说什么辉夜心里有数。

    东也一样。在战斗中受了轻伤的他头上包着绷带,不过意识很清醒,现在精神十足地瞪着波瑠。

    「哦……真像是保护公主的骑士呢。」

    波瑠忍不住出言讥讽,下一刻便收起嘲笑换上严肃的眼神。

    「你当时看起来明显是异常的状态,不过只过几秒便恢复神智,但就算不提这个,沙尘暴在你清醒的同时消失──」

    彷佛被什么抹消了似的。

    那是自然界中绝不可能出现的消失方式。

    「你还敢说是为了『研究目的』吗?说谎也该打个草稿吧。」

    「喂……!」

    辉夜即时制止脸色大变的东。

    她理解波瑠这么逼问的用意,立场对调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说出一样的话。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讶异于──为什么她没直接向上层检举自己?

    「你明明可以直接跟上层告状的。毕竟我的行动确实妨碍了前线、搅乱部队秩序、给东队长他们添了麻烦。这作为检举的理由应该已经足够了,真有那个意思的话,一开始就这么做不就得了。」

    毕竟明白对方根本不可能理解自己的行为用意,所以这原本是辉夜最担心的事。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是因为有什么想自己亲眼确认的事情吧?你该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一直面无表情的波瑠这时才稍微抽了一下眉角。

    「我干嘛要告诉你?你不过是个除了技研和卡戎以外一无所知的小公主。」

    波瑠不悦地眯起眼睛。听见她动不动就叫自己小公主,辉夜不禁有点恼火。

    「我是为了监察目的需求才去的,和根本没必要还老硬要往战场跑、浪费力气的你不一样。」

    「才不是浪费力气,我只是──」

    辉夜这时犹豫了一下。自己参与战斗的理由是获取和《勇者》的相关情报,还有拯救它们。所以她是不能详细据实以告的。

    「我是为了拯救痛苦的人才待在这里的。」

    「为了救人才上战场?少笑死人了──」

    波瑠露出阴郁的眼神,明明人在这里,却像是看着不知名的彼方。

    「战场是不得不赌上性命的人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去的地方,就算哭着说不想去,也不得不为了义务妥协。上了战场人人自顾不暇,就算重视的人死掉、就算自己再怎么不想死,都无可奈何。我看你根本不瞭解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吧。」

    「不,我懂的,我自认我也一路见识了战斗残酷的一面。就算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够拯救人。」

    辉夜想起了樱。

    樱变成《勇者》时的事情到现在依旧历历在目,想必这辈子都忘不掉吧。

    波瑠再次恢复冷酷的眼神。

    「劝你别老自以为是圣女。你根本就不懂──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被拯救,不是所有人都希冀光明。」

    「不想被拯救……?」

    辉夜皱起眉头。不想被拯救是什么意思──?

    「在见识过地狱的人之中,也是有人认为堕落才是一种救赎的。」

    「你为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然而这一句话,却是至今她说过的话语中最沉重的一句话。不是流于表面的应答或警告,也不是针对辉夜为反而反的讽刺,而是像消磨着她自身似的、那样的话语。波瑠像是下定决心似地用坚定眼神看向辉夜。

    「我决定了。我要──」

    她要向上层告发自己吗?

    「──看清你。看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清、我?」

    「离回报还有一点时间。虽然不知道被监察所认定有问题的人会受到何种处置,但我有权力做评断。我会用这段时间好好看清你上战场的价值、意义和目的。」

    辉夜看出波瑠的翠绿眼眸有了跟之前不一样的情绪,那是无法单用激动这么简单的字眼形容的、充满觉悟的眼神。

    「但如果最后发现你的理由只不过是出于圣女情结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句宣言并非作为监察员、而是来自她本人真心的呼喊。

    「你的所作所为既轻率又盲目,我会证明你根本就不应该待在这里。」

    「……可以啊。」

    但波瑠内心的想法或立场与辉夜无关。

    「何况我跟你可不一样,不是抱着儿戏的心情待在这里的。」

    她说完便倔强地紧抿起嘴唇。脸上彷佛写着认定辉夜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卑鄙的辩解。

    她低语了一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之后就自顾自地走出去了。

    •••

    「抱歉……我完全插不上话。」

    「不会的。这毕竟不是东队长能插手的事。」

    波瑠愤然离去后,留下东和辉夜在大厅中。

    「看来高梨少尉果然不是个单纯的监察员呢。」

    乍看冷漠的她其实比谁都更加热情。而且她与辉夜决定性的差异就在──

    「她──是不是见识过战场呢?」

    辉夜禁不住喃喃自语,神色显得有些歉疚。

    波瑠刚刚提到见识过地狱的人。

    所以她也是见识过地狱的人吗?至少辉夜感觉波瑠不像是单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

    辉夜虽然参与过几场战斗,但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地狱场景。毕竟卡戎是支精锐部队,在战斗中很少屈居劣势。

    如果要说她唯一亲身体会过的地狱,要算是樱过世的那一次吧。反过来说,辉夜其实不算真的理解其他战场的悲壮和《勇者》真正的可怕之处。

    当然,东也一点都不觉得辉夜应该要去体会这些。

    话说回来,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

    卡戎成员都能使用克洛诺斯──那卡戎之外的人呢?

    卡戎是歼灭军最强的部队。所谓的最强,是跟其他人相比之下获得的称号。

    也就是说,军中当然还有卡戎以外的部队存在。

    但是无法使用生物武器的他们、比如紧急应对小组的那些普通人能怎么办?只有取《勇者》细胞制造出来的武器才能够与之抗衡,但使用这些武器都会遭受强烈的反噬。难道说他们的战斗连反噬造成的后果都会计算进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是拥有我们根本比不上的胆量。)

    真是令人惊叹。东根本无法想像需要多大的觉悟才能办到。

    ──难道他们都不会觉得恐惧吗?

    他回想自己在战斗中看见的景象。当他扛着辉夜朝《勇者》冲去的途中,右眼闪现杂讯般的东西,害他只有右边的视野模糊了一会儿,这时他眼中的《勇者》突然变成了不同的姿态。

    东被这个「不同的姿态」迷惑,这才做出不该有的射击行为。

    (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个时候竟然把高梨少尉跟《勇者》搞混了。)

    按理说自己是不可能把人类跟《勇者》搞混的。

    尽管高梨少尉出现在现场纯属意外,但这依旧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失态。

    而且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虽然还搞不清楚,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画面确实变得愈来愈鲜明了。

    像是慢慢对准了焦距似地,跟上一次战斗时出现的状态相比可说是具体了很多。

    不过东还是一如往常地将这件事压在心底。

    「只要别再犯同样的错就行了。」

    「嗯?什么事?」

    他刻意装作没听到辉夜的追问。

    事到如今,不管他看到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反正要是再看见任何东西,只要在发生什么问题前击溃目标就行了。

    •••

    另一方面。离开大厅的波瑠暗暗咬牙切齿,用无人听见的音量挤出一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的愤恨。

    辉夜根本不明白战场真正的残酷。

    总是被最强部队保护着、被当中最强的队长捧在掌心上,却自以为在独自奋战的她是不可能明白的。天选之人的她怎么可能瞭解不被眷顾的人们的痛苦。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波瑠无法原谅她自愿上战场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态度的这份天真。

    「……看来她实在过得很好命,真令人羡慕啊──」

    驱动现在的波瑠的原动力,来自于她的过去。

    过去的创伤总是鞭策着她,只因为希望不再有任何人经历自己绝对不想再经历的现实。

    「为了救人才上战场?那种事──」

    根本就不可能办得到。不,是她绝不会认同。辉夜根本只是在信口开河罢了。

    不然那时候不幸离开的他又是为了什么──

    「她大概从来没有过因为不想死而怕到发抖的经验吧。」

    也从来没有过目睹惧怕死亡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经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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