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 “送归狼” 这个说法,对吧?在我们这个村子里,它可有不一样的含义哦。
和世间所传的那种不好的意思不同,它可是非常温柔、美好的存在呢。
真的是不是狼,其实也不太清楚。
毕竟,几乎没人真正见过它,就算有人说见过,据说也只是看到了它的腿或者一撮毛而已。
有人说从远处看,它就像我这样的白发老婆婆;也有人说,不,那分明是能抵御寒冬的强壮的狼腿,大家都各执一词。
到底是怎样的,真的不太清楚。因为它总是在特别厉害的暴风雪夜里出现。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从山里来的守护孩子的神灵。
我们这儿四面环山,从秋末开始就会下雪、积雪。现在说起来可能都难以想象,以前常常有进山捡柴的孩子,因为突然遭遇暴风雪而迷失了方向。
要是到了天黑孩子还没回来,大家肯定都心急如焚,睡不着觉吧。
然后,不知从哪儿就会传来类似狼嚎的声音。这声音夹杂在暴风雪拍打木门的声音里。
家长们冲出去一看,自家孩子就在家门前。
赶忙把孩子拉进屋里,在壁炉前温暖着冻僵的身体,一边听孩子讲述,大家听到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孩子们说,在雪山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渐渐能听到狼的声音。一开始以为狼是来吃自己的,就拼命逃跑,结果跑着跑着,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被困住动弹不得了。
等到精疲力竭倒下的时候,有人向自己伸出了手。
感觉那只手,既像是冻得发红发硬的女人的手,又像是长着银色毛皮的狼的手。
拉住伸过来的手站起身,对方就会拉着自己大步往前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雪中,却一点儿都不会迷路。
而且在这期间,一直都能听到狼的叫声。
然后,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前。迷路孩子的家长慌张地打开门,狼的叫声就停止了,好像是要确认孩子已经送到了一样。
是的,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是我还年幼的时候,和当猎人的父亲在冬天的山里走散了。那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了吧。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
但是啊,那冰冷又温暖、奇妙的手,还有狼的嚎叫声,我至今都记得。
还有母亲打开门紧紧抱住我时的温暖,以及找了我一整晚直到清晨才回家的父亲,我第一次看到他流下了眼泪的场景,我也都记得。
到底是什么神灵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把迷路的孩子送回家,不要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要任何谢礼,就这样默默离开。
它就是这样的神灵。
其一
从政府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天空呈现出一种像是把白色、青色和黑色各滴入一滴后混合而成的、模糊不清的颜色。
片岸先生盯着蒙着一层雾气的窗玻璃,阴沉着脸吐着烟圈。他之所以脸色阴沉,是因为旁边坐着六原先生。我站在两人中间,感受到了凝滞的气氛。
六原先生说:“关于嗜睡之神的传说篡改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非常感谢。希望这样一来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片岸先生插嘴道:“我要走的方向可不太妙啊。”
六原先生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似乎片岸先生没有乞求兄长的帮助,而是接受了一同执行他任务的条件。
片岸先生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宫木,所以我暂时先撤了。我把秋津托付给你照顾了哦。那家伙,既有敏锐的一面,又有让人难以置信的糊涂的一面,这两种特质在他身上并存呢。”
“请放心交给我吧。”
“好像会有上层的某个人代替我同行。嘛,那个人相当靠谱,你就放心吧。”
片岸先生含糊地说完,重重地拍了拍六原先生的后背。
“赶紧走吧。等我们到村子的时候天就该黑了。”
“我今天上午休息呢。”
“别以为劳动基准法能适用于我们这儿。这里可是治外法权地区。”
“比离岛还糟糕。”
我苦笑着目送两人离开。等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时,秋津像是来接班一样出现了。她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了香烟。
“秋津小姐也抽烟啊。”
“是啊。有时候在吸烟室里还能推进一些重要工作的讨论呢。吸烟者之间的连带意识可不能小看。”
“这可是职场人的王牌呢。”
我微微耸了耸肩。秋津和我年龄相仿,或者比我稍大一些。她大概是为了掌握能让晚辈在职场中生存下去的手段而一直在努力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仿佛蒙上了一层类似天空中薄云的雾气。我在之前的部门和谁在一起,又在做些什么呢?
一种脚下突然像是变成了薄冰上的紧迫感掠过心头。我想不起来在来特别调查课之前的事情了。
秋津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注视着我。
“宫木小姐,你是不是出现记忆障碍了?”
我被说中了要害,闭上了嘴。
“我明白的。去过补陀落山的人偶尔会这样。”
“…… 是受到了未知之神的影响吗?”
秋津吐出长长的一口烟,低下了头。在她那毫无表情的侧脸中,隐约能看到一丝哀伤的神色。
“我很高兴能和宫木小姐一起工作。我还以为终于能和处于相同境遇的人合作了呢。不过,如果你已经忘记了,或许那样也挺好的。”
“才不好呢。”
去过补陀落山之后,片岸先生似乎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但我却恰恰相反。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很迷茫。
“秋津小姐,如果您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
“可能会把片岸先生也牵扯进来哦。”
我咬了咬嘴唇。秋津用香烟头敲了敲烟灰缸的边缘。
“就算想知道真相也没有尽头。必须要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能停下来的地方。因为幸福的条件就是保持无知。”
“但是,会不会因为我不知道某些事情而让别人变得不幸呢?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你真善良。”
她把香烟扔进了用来灭火的水里。发出了像烟花熄灭时一样的声音。
在接到指令前往村子的途中,我和秋津聊个没完没了。我还没有做好深入了解这件事的心理准备。
在缓缓行驶的车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一点层次感,就像监狱的墙壁一样。
我们在一个无人车站下了车,一张熟悉的面孔前来迎接我们。
“梅村先生。”
“你们辛苦了。”
他轻轻挥了挥手。他和切间政先生一样,是从创社初期就在的元老成员。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好像还有妻子和孩子,但却显得很年轻,完全看不出来。
秋津恭敬地回礼,梅村先生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笑容。
“不用这么拘谨啦。话虽如此,要做到也很难吧。突然被安排和上司一组,确实会有些尴尬呢。”
我慌忙摆了摆手。
“哪有哪有,我觉得很安心呢。是切间先生的安排吗?”
“是切间先生更上面的人安排的。毕竟这安排实在难以拒绝啊。不过,除了我之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吧。”
梅村先生悠然地走在空旷的站台上。我们跟在他身后。
“合适的人选?是指什么?”
“是针对这次的领怪神犯的事情。”
秋津回答道。
“带孩子的神。据说只有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或者他们的父母才能观测到它,对吧?”
“你学习很认真啊。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这儿单身的人很多吧?切间先生也是,江里绘里子小姐离过一次婚,也没有孩子。”
“是这样吗?”
“啊,这话我好像不该说太多。”
梅村先生尴尬地笑了笑。他这种让人感觉不到身份差距的随和态度,即使在上层中也是很容易让人亲近的。确实,能有他作为同行者,我觉得很幸运。
通过检票口后,我感觉到了一种有些压抑的气氛。
车站前只有一家有着铁皮屋顶的个体商店,狭窄的道路旁生锈的围栏上缠绕着杂草,显得十分冷清。
这是随处可见的乡村风景,但天空却显得很狭窄。四周的山峦高耸,仿佛从深深的洞穴底部仰望地面,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吹过的风也冷得刺骨,仿佛正处于严冬之中。从山上呼啸而下的寒风撞击着稀稀落落的民房,发出像狼嚎一样的声响。
梅村先生吐出一口白气。
“啊,难道这声音就是传说中的狼嚎?”
“确实听起来就像狼在叫呢。”
“那些遭遇危险的孩子是真的看到神了吗?也许传说中有一部分只是幻觉吧。当人患上低体温症时,大脑活动会下降,从而产生幻觉。体温降到二十八度以下,陷入昏睡状态之前,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您知道得真详细啊。”
“因为我是从医学部毕业的。不过现在的工作中完全用不上所学的知识。”
秋津靠近摇了摇头的梅村先生。
“一个患上重度低体温症,甚至出现幻觉的孩子,能一个人下山吗?”
“濒临死亡的人会做出让人难以想象的举动。比如神经错乱后在雪山里脱光衣服的矛盾脱衣现象,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 就算传说中有一部分是假的,也还是应该保持警惕吧?”
“没关系,我知道的。神是超越人类理解和科学范畴的存在。我深知这一点。”
梅村先生一瞬间收起了笑容。他在特别调查课作为切间先生的亲信工作了二十年。他想必也面对过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可怕的事物吧。
沿着道路往前走,路边立着一座陈旧的铜像。那是一个少女的雕像,她双膝跪地,身上的衣服已经磨破。
“小雪的雕像……”
我读着底座上刻着的文字。由于年代久远,雕像脸部的造型已经模糊,表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感觉她的表情既不喜悦也不哀伤,就像刚才梅村先生说的,是那种意识混沌,只能等待死亡瞬间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村里的伟人啊。”
梅村先生喃喃自语的时候,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的年长男性从对面走了过来。
“这个呀,是以前一个叫小雪的故事里出现的孩子。”
老人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是前面那所小学的副校长。一说起这些就忍不住想给你们讲讲。”
老人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秃了的额头。我们也回以微笑。
梅村先生迅速拿出了名片。
“很抱歉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您。我们是从东京的文化振兴局来的。目前正在对日本各地的口头传承文学进行调查。”
“哦,你们可真细心。”
老人和梅村先生很快就像老相识一样聊了起来。
站在一旁远远观望的秋津小声说道:“真厉害啊。以后所有的询问工作都想交给梅村先生来做了。”
“不行哦。秋津小姐你也要看着学学才行。”
“我不太擅长这个呀。”
我学着片岸先生的样子,拍了拍秋津的后背。
就在这时,我耳边传来了狼的嚎叫声。一阵风打着旋儿吹了过去。
肯定是听错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在小雪雕像的底部,露出了一只被白色毛皮覆盖的野兽的脚。
我向后退了一步。那只脚很快就消失了。铜像少女的额头像被泼了冷水一样湿漉漉的。
水珠从雕像的头顶滴落,积聚在眼窝的凹陷处,像眼泪一样滚落下来。
其二
“宫木小姐,你没事吧?”
听到梅村先生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没事,这座铜像很特别,我就稍微留意了一下……”
那位自称是副校长的老人满意地笑了。
“年轻人能对我们这样的村子感兴趣,真是太感谢了。我刚刚也在说,我们学校待会儿有个讲故事的活动。你们也一起来参加怎么样?”
我求之不得,点了点头。
梅村先生和老人并肩向前走去。只有秋津还盯着铜像,有一会儿没动,她凝视着从少女雕像上滴落的水珠。
我们被带到的是一座木质校舍。
校园里,因不合时宜的霜而变得模糊的白色线条清晰可见,花坛里也许是到了换种的时节,一朵花都没有,只有翻整过的泥土铺展着。
我在副校长的引领下,走在弥漫着樟脑味的走廊上。
走进体育馆,达磨暖炉的热气让气味愈发浓烈。
体育馆内拉着深色的幕布,灯火将这里染成了橙色。坐在地上的学生不到四十人,尽管暖炉里的火熊熊燃烧,却仍让人感觉有些冷清。
讲故事活动似乎已经开始了。我、秋津和梅村先生屏住呼吸,像贴在墙上似的站在一旁。
讲台上坐着一位身着和服的老妇人,她屈膝而坐。
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馆内回荡。
“有个叫小雪的女孩是个弃婴。春末的时候,她被父母遗弃在山里哭泣,被一个猎人发现了。村子里很穷,大家养活自己的家人都已经竭尽全力。于是,在缺人手干活的时候,就会把女孩叫来,作为交换,给她饭吃,让她有地方睡觉。”
我这才知道,这讲的是那座铜像少女的故事。
“小雪性格温顺,又很勤劳。村民们会特意留点活儿给小雪做,让她来做,还请她吃饭,让她睡在温暖的床上。小雪照顾过的小孩,都像依赖姐姐一样依赖她。大家都把小雪当作村子的一员,很珍惜她。”
梅村先生眯起了眼睛。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孩子小时候的样子吧。我也受其感染,脸颊微微泛红,微笑着看着那些一脸认真听讲的学生们。
“可是,有一天,小雪去捡做柴火的木头。早上天气还很晴朗,突然刮起了山风,下起了大雪。猎人们去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村子里的女人们安慰那些垂头丧气的男人们,说:‘山神大人会把她送回来的。’”
秋津压低声音喃喃道:“一个无家可归、没有父母的孩子,山神能把她送到哪里去呢?”
我感觉仿佛有雪块从领口灌进来,水珠顺着脊背流下,一阵寒意袭来。
“那天晚上,村民们都睡不着觉,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狼的嚎叫声,夹杂在暴风雪中。大家穿着睡衣就冲了出去,打开门,却既没看到狼,也没看到小雪。”
老妇人咽了口唾沫,陷入了沉默。那是一段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的漫长沉默。孩子们也不安地骚动起来。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老妇人突然开口,学生们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村子里又有一个年幼的孩子,像那天的小雪一样在山里迷路了。孩子的父母找了一整晚,没想到孩子在日出的时候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母亲脸色大变,问孩子怎么回事,孩子说:‘是狼和做保姆的姐姐送我回来的。’村民们都心想,善良又勤劳的小雪被神明看中了,被选为了使者。从那以后,小雪就和山神大人一起被供奉起来了。”
老妇人像要把身子蜷起来似的低下了头。沉默过后,响起了一阵不太整齐的掌声,接着学生们一齐鼓起掌来。不整齐的掌声在体育馆里回荡。
我们向副校长道过谢后,便离开了学校。
在校门口,看不到副校长挥手的身影后,秋津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梅村先生挠了挠头。
“怎么说呢…… 山神肯定就是那带孩子的神没错,但这个故事感觉太普通了,就像常见的民间故事。宫木小姐,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觉得。作为领怪神犯的案例,感觉造成的危害和特殊性都不太够……”
秋津露出一种既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同的表情,点了点头。
“但是,既然是领怪神犯,就应该有其特殊性。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罢了。”
“说起来,我一直有件事觉得很在意。”
梅村先生斜眼看着校舍,说道。
“能看到带孩子的神的条件。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能看到,这我能理解。在过去,这算是还没成年的年纪。但是,为什么连孩子的父母也能看到呢?”
“在民间故事里,经常会出现只有孩子能看到的妖怪,但父母也能看到的情况可不多见呢。”
我不自觉地喃喃说道:“就好像是在向父母打招呼一样……”
“你说什么?”
梅村先生轻轻笑了笑,而秋津却一脸严肃。
“也许小雪成为神明的使者,事实可能正好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秋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收起了刚才的表情。
“我随口说说的。没有确凿的证据,您就当我没说吧。”
梅村先生突然叹了口气。
“被派来调查这么奇怪的案子。线索太少了。切间先生一开始就让我们先关注神的名字,但这带孩子的神,名字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苦笑着回应。
“说起来,领怪神犯这个名称也挺像玩笑话的,很奇怪呢。”
“这样啊,宫木小姐你们不知道吗?这个原本是个暗号。在神明几乎还不为人知的初期,为了让大家共享那些身份不明的存在,国家就用了这个词。”
“所以,听起来就和未经政府许可进行渔业活动之类的领海侵犯差不多呢。”
“对,就是指侵入人类生存范围并构成威胁的存在。”
“还有另一个由来哦。”
秋津淡淡地插嘴道。
“领怪神犯作为神的存在形式很不可思议,就像是颠覆了常规前提的侵略者。”
“……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一般来说,神是通过人们的信仰来增强力量的,对吧?但是,领怪神犯中有些存在即便隐藏着自身的存在和本质,却依然保有强大的力量。特别调查课时代的记录里提到的火中之神,还有甚至都没人信仰过的影之神等等,都属于这类。”
秋津的话如同预言一般在耳边回响。
“这些存在不符合通常宗教的概念,只能认为是超自然地出现的,这就是领怪神犯。”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梅村先生挤出了一丝干涩的笑声。
“秋津小姐,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我在记录里看到过一次。我的记忆力还算不错。”
“真厉害……”
梅村先生的眼中失去了光彩。
仿佛要打破这不安的气氛,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念诵佛经的声音。
我们三人立刻回头看去。在校门口延伸的樱花树的树影下,站着刚才讲故事的那位老妇人。
她比刚才在讲台上时更加弯腰驼背,正一心一意地念着佛经。满是皱纹的手掌相互摩擦,发出像枯叶摩擦般的声音。
樱花树根处露出了一双小小的脚。
那是从磨破的浅棕色和服下摆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少女的腿。
皮肤像死人一样发青,只有脚趾头渗着血,红红的。脚后跟乌黑僵硬,像生锈的铁一样。就好像连续走了好几个月都没休息过似的。
在念诵佛经的声音中,夹杂着狼的叫声。
那是一声仿佛在炫耀胜利的嚎叫。
其三
情况变得不妙了。我凭直觉这么认为。
狼的嚎叫声仿佛钻进了我的耳朵深处,挥之不去。那如泣如诉般低沉的诵经声,与尖锐的野兽叫声相互起伏、交织在一起。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上前去,抓住了老妇人的肩膀。
“宫木小姐……”
秋津的声音,以及从手上传来的这位女性的颤抖,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咽了口唾沫,一口气说道:
“您为什么在念佛经呢?”
老妇人满是深深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像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一样的表情。梅村先生急忙跑过来,小声对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宫木小姐?你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呀。”
老妇人一头白发,她低下头,像是要用头发遮住脸似的。看上去就好像不堪重负,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个女人想要卸下心里的负担。
“关于刚才那个故事,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呢?”
老妇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其实还有后续的……”
她的话断断续续,和刚才那流畅的讲述截然不同。
“在刚才那个故事结尾提到的、说看到了小雪的孩子,其实是我的祖父。”
我们三个人都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您的祖父看到了山神的样子吗?”
“嗯,其实是小雪消失后的第二年。在初夏雪开始融化的时候,祖父去井里打水,那时井里的冰终于化了。他突然感觉听到了狼的嚎叫声,抬头一看,好像看到了两个影子。一个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是个白发、矮小的人,还有一个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那就是小雪吗?”
“嗯,脸色苍白,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刚才看到的、那像死人一样的腿。
“祖父以为做保姆的姐姐回来了,就急忙想追上去,但是好像被当时在附近的大人拦住了。大人说:‘都变成那样了,肯定回不来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除了小雪,还有遭遇了带孩子的神却没能回来的人。
“祖父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母亲,还说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不能说出去。所以,我也只讲到了之前的部分。”
“为什么不能说最后那部分呢?”
“…… 因为会听到狼嚎声。”
老妇人抱着颤抖的身体,像在雪山中等待救援的幼儿一样蜷缩着,一动不动。从校舍里走出来的副校长注意到了我们和蹲着的老妇人。
梅村先生轻轻咂了下嘴。
“看来我们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我和秋津几乎是被梅村先生拉着离开了小学。我多次回头,确认副校长把老妇人扶了起来。
再也没有看到从树木的缝隙中露出的瘦骨嶙峋的腿。
天空布满了阴云,变成了像隆冬时节一样灰暗、毫无生气的颜色。
梅村先生神情严肃地说:
“你们俩,如果可以的话,这次先回去也没关系。”
“为什么呢?”
“其实,上面的人是这么说的。如果实地调查没有取得成果,就让我们进山。”
“是传说中有带孩子的神的那座山吗?”
“对。我满足遇到领怪神犯的条件,但你们俩不一样,对吧?所以,你们来了也没用,回去吧。”
梅村先生用轻松的语气说着这番话,但他侧脸上的神情却很紧张。他大概是不想把我们牵扯进来才这么说的吧。
我感觉很久以前,我也曾多次仰望着他这样的侧脸。
我追上走在前面的梅村先生,和他并肩而行。
“我要去!要是把工作推给前辈然后自己回去,片岸先生肯定会挖苦我的。而且我也不想在晚辈面前表现得那么没出息。”
秋津也恭敬地点点头,回答说她也一起去。
“好吧,那没办法了。负担又加重了啊。”
梅村先生笑着说,但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了。
山被枯树覆盖着,看起来就像倒扣着的褐色钵盂。虽说已经是初春了,但树木却没有长出一点新芽,每一根树枝都像极细的针一样,向空中伸展着。
我们以梅村先生为领头,沿着兽道艰难地前行。
“现在连来捡柴的人都没有了,所以这里才这么荒芜。”
听了梅村先生的话,秋津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喃喃说道:
“现在应该也没有孩子会进山迷路了吧。那带孩子的神怎么样了呢?”
我一边避开刺进西装袖子的树枝,一边向前走。
“对于山中的守护神来说,孩子们不迷路不是件好事吗?”
“如果真的是守护神,为什么不把小雪送回来呢?”
“是不是因为没有可以送她回去的家呢?”
“要是因为没能满足规定的条件,所以无法完成任务,只能在村子里转来转去,那就像游戏里的漏洞一样了。”
“秋津小姐也玩游戏吗?”
秋津点了点头,从她的嘴唇间飘出白色的烟雾。
“等一下,秋津小姐!在山里抽烟可能会引发火灾的。”
“我没抽烟。”
我停下脚步,盯着她看。确实,没有香烟也没有火。只是有白色的东西不断从她的嘴唇间飘出。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白色的。就好像在零下的环境中前行一样。
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感觉周围的空气迅速变冷了。
这不是错觉。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中夹杂着霜被踩碎的声音。我的视野被白色的颗粒所笼罩,我这才发现睫毛上落满了雪花。再继续往前走就糟了。
“梅村先生,等一下……”
我喊了一声后,才发现梅村先生早就停下了脚步。他脸色苍白,就像在雪地里站了好几个小时一样。
我伸出手想要搭在梅村的背上,却停住了。我感觉到周围有无数的视线。
从细细的树木缝隙中,露出比那缝隙还细的腿。那是孩子们的腿,脚趾上的皮肤干裂,变得又硬又黑。这些腿的和服下摆都破破烂烂的,露着发红的脚趾,脚趾间还残留着一点点草鞋的带子。
不是一两条腿。数量非常多,多到枯树的根部都被变色的脚趾头遮住,看不见了。
狼的嚎叫声传来,暴风雪呼啸着袭来。
在梅村先生的眼前有一个白色的物体。它看起来既像一个白发及地、用头发遮住身体的老妇人,又像一只弓着身子窥探着我们的狼。
“谨遵吩咐……”
一个细小的声音夹杂在野兽的叫声和狂风中传来。
“找到的童女……”
梅村先生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声音是从那个白色的物体传来的。
“如果不需要的话,就还给您……”
暴风雪变得更猛烈了,梅村先生的背影变得模糊起来。在白茫茫一片模糊的视野中,我仿佛看到了嗜睡之神让我看到的、浑身是血的男人的身影。
“梅村先生,不行!快说不行啊!”
我一下子叫了出来。梅村先生回过神来,喉咙动了动。
“怎么可能不需要!”
那个白色的物体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头。周围那如芒在背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了。
从带孩子的神的白发中,露出了红色的口腔和牙齿。
一声仿佛要震撼空气的狼嚎声,震动了整座山。
等我回过神来,神和孩子们的腿都消失了。
周围覆盖的霜和暴风雪也都不见了。这里只是一座宁静、普通的荒山。
梅村先生吐出一口并非白色的气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您没事吧!”
“好险……”
他像泄了气一样点了点头。我摸了摸他的后背,发现他西装的布料像金属一样冰冷。
“美月(みつき),是我女儿的名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反的。”
秋津盯着山顶说道。
“带孩子的神不是把迷路遇险的孩子送回家。它可能是为了把孩子据为己有,才会一整晚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确认情况。所以,连孩子的父母也能看到它。它是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问他们这个孩子如果你们不要的话,我就可以据为己有了吧。”
“这么说,不只是没有家的孩子,要是到天亮了父母还没有发现孩子不见了……”
“刚才那些孩子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吧。”
“别开玩笑了……”
梅村先生低沉的嘟囔声,消失在了枯树森林中。
我们下山了,等我们终于到达无人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秋津先钻过了检票口,这时梅村先生叫住了我。
“宫木小姐,你要小心那个孩子(指秋津)。”
“您是说秋津小姐吗?”
“嗯,她知道只有上层才知道的领怪神犯的词源。”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梅村先生摇了摇头。
“这次的案件很奇怪。切间先生不会做出让调查员及其家人陷入危险的安排。这是上面的意思。如果有他们的插手,你最好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检票口另一边的秋津转过身来。她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转动着,显得深邃而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