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种感觉,既不是走马灯,也不是什么神谕之类的东西。
说是噩梦吧,这说法不太好,但这是最接近的描述了。
小时候,去世的爷爷跟我说过一些事。
他说要是在村里走着走着,看到某面墙上出现了平时没有的小窗户,绝对不能偷看。
还有,要是身边亲近的人去世了,那一段时间都不要靠近山里的神社。哪怕不小心想着去世的人并为其祈祷也不行。
这是些奇怪的故事吧。
父母也跟我说,爷爷说的话就当半真半假地听听就好。爷爷是从战争中回来的,在南方战场上受了刺激,精神受了创伤。
爷爷寡言又难相处,周围的人都拿他没办法,但对我来说,他比那些唠唠叨叨的亲戚们要好得多。
不想去参加村里的祭祀活动时,我就装病,在爷爷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半夜。
对了,爷爷不招人待见,不只是因为他的性格。还因为他轻视大家都很珍视的村里的神明。
我们村里说的神明,可不是那种像促成姻缘、消灾解难之类有着通俗易懂的功德的神。
关于神明没有什么正式的文献记载,只有一些古老的传说。
这些传说里出现的人,都是失去了兄弟、伴侣或者重要之人的人。
从奶奶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失去了还不到五岁女儿的母亲。
据说这个在河里失去了孩子的女人,茶饭不思,像幽灵一样,每晚都去神社参拜无数次,祈求能把女儿还给她。
然后,在第九十九天的夜里,神社的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之前没有的窗户,是个带竹格子的圆窗。
女人觉得很奇怪,便探头往里看,难以置信的是,窗户那边竟然有一条河在流淌。那是一条像夏日正午般耀眼的河。
女人以为自己被狐狸迷惑了,正想逃走的时候,据说看到女儿站在河岸边。
女儿穿着和去世那天一样的和服,好像正像去世时那样,看着在河里游动的香鱼。
女人忘乎所以,大喊着 “危险”,就从窗户跳了进去。
从那以后,女人就消失了。
但是,当村里人从河边经过时,有时会在水面上看到那个女人和已经长大的女儿一起幸福地走着的身影。
就是这样的故事。
爷爷说,那些全都是胡说八道。
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爷爷既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也不是在嘲笑,而是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爷爷去世前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我陪着爷爷去医院,回来的路上。
在途中的零食店,爷爷给我买了苏打味的冰棍,我们俩吃着冰棍,舌头都变得乌青,一边走着。记得很清楚,因为爷爷难得地笑了。
当我们拐进离家很近的一个街角时,爷爷的脸色比他那乌青的舌头还要苍白。
我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慌张地靠过去,可爷爷只是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冰棍从棍子上 “啪嗒” 一声掉下来,在柏油路上融化了。
爷爷盯着的那面墙上,开着一个圆圆的窗户。
我简直不敢相信。从窗户外面看出去,怎么看都不像是日本,那是一片仿佛生长在赤道附近的、树木郁郁葱葱的密林。
那天很热,但我记得从窗户里传来的热气,和那天的热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被泥土和污垢弄脏的茶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从窗户对面走过。
爷爷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闷哼了一声,抓住我的胳膊就开始狂奔。
我被爷爷的样子吓坏了,低着头任由爷爷拉着我跑。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冲进家门时,记得奶奶迎到玄关,看到爷爷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
爷爷对我说 “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情说出去”,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爷爷去世几年后的某一天,学校里举办了一场类似听战争经历讲述的演讲会。
看到当时发的资料,我才终于明白。窗户对面的地方,就是爷爷年轻时去过的南方战线,那些穿着的衣服的人是日本军队的士兵。
当时,如果爷爷跳进了窗户对面,那他会怎么样呢?
其一
无论面对什么人,都不能忘记礼节。
父母给我取名为 “礼”,这个名字所寄托的期望,在与领怪神犯打交道时也发挥着作用。
无论是善神还是恶神,神都是由人类的愿望所产生的。不带先入之见去认清本质,这一点至关重要。
如今我很喜欢自己这个名字,但曾经我是讨厌它的。这名字听起来像男孩子的,因为这个原因,小学的时候,我还被人嘲笑像幽灵一样。
要是当时的同学知道现在的我在和比幽灵更难以理解的存在打交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只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给我取这个名字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母亲,也不是祖父。以前我问过切间桐真先生,他低下头说:“是你父亲。”
每当说起在我出生前就失踪了的父亲时,切间先生总是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仿佛在强忍着伤痛。每当这时,我的胸口深处也会涌起一种钝痛,就像被木勺子挖着一样。
我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来。
* * *
明明春天即将来临,眼前却是一座寒风凛冽、荒凉萧瑟的秃山。
我们从公交车上下来,冰冷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手表指针指向十二点半。
我转身面向身后的两人说道:
“不管怎样,能在天黑前赶到真是太好了!”
片岸基志先生立刻点上一支烟,摇了摇头说:
“本来应该一大早就能到的……”
“对不起,我订错了新干线的车票。”
旁边的秋津秋津淡淡地回答道,她的声音像机器一样毫无感情。片岸先生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不,是我不好,全指望新人了。宫木美纪,村子是在前面吧?”
“是的,资料上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
片岸先生轻轻招了招手,等我走近,他压低声音说:
“不好意思,麻烦你照顾一下秋津。”
“切间先生不是说过,新人教育是前辈的工作吗?”
“我知道,但那种类型的人很难相处。你更擅长与人打交道,不是吗?”
片岸先生叼着烟,快步向前走去。
我大步追上去,不知什么时候,秋津已经并肩走在了我身旁。
“片岸先生是不是讨厌我啊?”
我连忙摆摆手。
“不会的!片岸先生本质上是个好人,不会因为一次失误就责怪你。”
“可是,他一次都没正眼看过我。”
我苦笑着说:
“可能是因为面对新人,他有点紧张吧。秋津小姐你也笑着和他交流,或许会好一些。”
“我不太会笑……”
我看了看秋津耷拉着肩膀的侧脸,又看了看片岸先生的背影。秋津表情难以捉摸,片岸先生则态度冷淡,容易让人误解。
夹在这两人中间,可能会很辛苦。
我抬头望向那座被冷风吹拂、毫无色彩的山。
沿着田间小路往前走,走在最前面的片岸先生自言自语道:
“这次的领怪神犯是‘昏沉之神’吧?”
“是的。据说它的外形像日式房屋上的圆形窗户。”
“因为是圆窗,所以叫昏沉,真够冷的笑话。”
“这也是一方面,而且它似乎还有让人做梦的特性。记录中提到,它会向失去亲近之人的人展示故人在世时的模样,像是在考验他们。”
“…… 这神性格够恶劣的。”
随着咒骂声,一缕紫烟从他口中冒出。或许他是在想象失踪的妻子的身影会出现吧。
我小跑着靠近他。
“不过,也可能是个好神呢!传说中,有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因为昏沉之神得以与女儿重逢。”
“那不过是编造出来的美好故事吧。”
“这也有可能。”
走在最后的秋津突然开口说道。她像印刷机源源不断地吐出大量纸张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昏沉之神最早出现于天保二年。在那次的记录中,仅仅提到出现了圆形窗户,有人看到了死者的白日梦。此外,庆长四年、大正十年也有被认为是昏沉之神的相关记录,但内容都差不多。关于与死者重逢的记录,是从昭和时期才开始出现的。有可能是神的存在形式在某个地方发生了变化,或者记录者的意图介入其中。”
秋津说完后,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和片岸先生,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秋津小姐,你太厉害了!”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资料全记住了?”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像我这样不适应社会的人,能以公务员的身份工作,就是因为有这个本事。”
片岸先生转过身,拍了拍秋津的肩膀。
“别在意。我们那儿有比你更不适应社会的家伙还担任要职呢。”
“您说的是六原先生吧?”
“别说得这么直白。说出来怎么办。”
我皱起眉头。
“又不是妖怪。”
我们缩短了刚才拉开的距离,再次向前走去。这时,田间小路两旁开始出现民宅。
每一座都是有着石墙和瓦屋顶的古朴房屋。
被防野猪的栅栏隔开的院子里,似乎各自都有一个小菜园。
园子里没有种作物,融化了一半的霜把泥土都顶了起来。四周环绕着褪色泛紫的树木,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就像一幅色彩暗淡的粉彩画。
一座房子的树篱后有个人影在窥探。
“终于要见到居民了。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我跨过满是砂石的小路,朝树篱走去。在有着塑料般光泽的树叶间,有头发若隐若现。
“打扰一下,我们从东京来……”
我刚开口,就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树篱另一边那个人的脸白得异常,那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凹凸,布满了像旧布一样的皱纹。
“是稻草人。”
站在我旁边的秋津说道。我听到片岸先生轻轻笑出了声。
“不好意思,我太冒失了……”
我红着脸,摩挲着发烫的脸颊,往后退了退。
“不过,为什么这里会有稻草人呢?一般不都是放在田里吗?”
“是啊。而且有点奇怪。”
秋津伸长脖子,往树篱里面看去。她比我高一个头,似乎能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情况。
“给它穿上了女人的连衣裙,还用了很逼真的假发。就好像故意要让人觉得它像真人一样。”
“与其说是稻草人,更像是人体模特。”
我和秋津回到片岸先生身边。
我以为他会调侃我们几句,可片岸先生一脸严肃。
“怎么了?”
“宫木,你看……”
他表情紧绷,指着那座民宅。
在褪色的树篱中央,出现了一个像是被挖开的洞。
那里有一扇本不该存在的圆形窗户,就像古老寺院或旅馆走廊上的那种。
窗框上的漆多处剥落,竹编的格子间隔均匀地排列着。刚才还不存在的东西,突然就出现了。
不仅如此。树篱上开了洞,本应该能看到院子和房子,可透过格子看到的却是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
窗户玻璃反射着强烈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我感觉那是个酷热难耐、热气蒸腾的大晴天。
就在我和片岸先生目瞪口呆的时候,“哗啦” 一声,拉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人用一种居高临下、仿佛在睥睨的眼神看着我们,然后把目光从树篱上移开,看向了那个像人体模特一样的稻草人。
中年男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死了,已经死了……”
他像说胡话一样喃喃自语着,然后又消失在了拉门后面。
被冷风一吹,我回过神来。圆形窗户已经不见了。
片岸先生脸颊抽搐了一下。
“宫木,你看到了吧?”
“是的……”
我只能点点头。来到村子后这么快就遇到神,这种情况以前几乎从未有过。
片岸先生向还站在树篱前的秋津喊道:
“你也看到了吗?”
秋津像机器人一样,只是转动了一下脖子。
“是的,我看到了。那个圆形窗户里有个女人。发型和衣服跟稻草人一样。”
我和片岸先生对视了一眼。
“我们可没看到那么多……”
秋津转过身,回到我们身边。
“走吧。不快点调查的话,可能会出麻烦。”
她那双色素淡薄的眼睛里,映出了我僵硬的脸。
其二
走了一会儿,民宅和商店之类的建筑开始多了起来。
有一家屋顶是铁皮的零食店,店前放着一张长椅,玻璃窗上还贴着冰淇淋和啤酒的海报。
道路两旁零星分布着无人售卖的蜜柑摊、手动式水井以及老式三轮车。
片岸先生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
“不出所料,乍一看就是个宁静的乡村。”
“确实没有明显的异常情况。刚才那个圆窗也没再出现。”
秋津默默地注视着各家各户的树篱。
当我们拐过一堵抹着灰泥的墙角时,恰好出现了一位像是本地居民的中年女性。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围裙下摆里兜着刚摘的金柑。
片岸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宫木,拜托了。”
“又来呀。新人也在呢,片岸先生你也得习惯去做询问调查才行啊。”
“好,秋津也一起去,向前辈学习学习。”
片岸先生把秋津推到前面,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有些无奈,还是向那位女性搭话道:
“不好意思,我们是从东京来做采访的,您现在方便吗?”
那位女性一开始有些警惕,但当我说出一家有名的新闻社的名字后,她立刻露出了笑容。
“哎呀,大老远跑到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来,真是辛苦你们了。要采访什么呢?”
我做出一副满心愧疚的表情。
“是这样的,我还是个新人,被要求写一些特别关注话题性的报道…… 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
“年轻人嘛,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儿子也是当学徒,没少被师傅骂……”
“谢谢您的体谅。”
我稍作停顿后开口说道:
“听说这个村子自古以来就会发生一些奇怪的现象,比如会出现能看到已故之人身影的圆窗之类的。”
那位女性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也许外人很难相信,但在这附近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那么,您也见过吗?”
“哎呀,别叫我阿姨啦。不好意思,我没见过。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那是神明为了安慰那些因失去亲近之人而悲伤的人,让他们做的一个小小的梦而已。”
我努力装出认真做笔记的样子。
“…… 要是走到那扇窗的另一边,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呢。小时候听到的说法是可以见到已故的人,但我还是有点不敢去呢。”
说完话,她行了个礼,然后一边擦拭着金柑一边回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片岸先生走了过来,慢慢地对秋津说:
“宫木前辈的口才,你该好好学习学习吧。”
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嗔怪道:“别这么没礼貌。”
秋津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但她突然蹲了下来,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土。
“你在做什么,秋津小姐?”
“果然很奇怪……”
秋津站起身来,不顾手指被弄脏,揉着刚才抠下来的泥土。
“这里的泥土很干燥,是单粒结构。这种土不适合种植植物,可这附近的树篱却太多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话,我和片岸先生都感到很困惑。我们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们觉得没有墙的话,窗就不会出现。”
我们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还很年轻,但眼下凹陷,给人一种憔悴不堪的印象。男人朝我们走近,然后没好气地说道:
“真是胡说八道。不管是墙还是树篱,那个东西都会毫无预兆地出现。”
“嗯,您说的那个东西是……”
“就是刚才你们采访时提到的圆窗啊。”
男人露出被烟头熏黄的牙齿。
“那也能叫神?别开玩笑了。正常的人都对它保持警惕。甚至有人把墙拆了,重新竖起树篱。”
我咽了口唾沫,直视着男人。
“能请您详细讲讲吗?”
这个自称兴地的男人,把我们带到零食店前,然后在一张褪色的长椅上坐下。
“以前,我常和爷爷一起来这家零食店。”
兴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站在他斜前方。当我的手碰到长椅的靠背时,感觉像死人的皮肤一样冰冷。
“爷爷是从战争中回来的。那时候的事他几乎从不提起……”
秋津插嘴问道:
“您说的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呢?”
真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兴地一脸惊讶,片岸先生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宫木,最近流行开这种玩笑吗?”
“为什么突然提到我的名字?”
“你有时候也会说些奇怪的话啊。”
我完全没有印象。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秋津露出了像是受伤又像是放弃的表情。
兴地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
“要是不想听,就走吧。”
我连忙打圆场。
“对不起,请继续说吧。”
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随着烟雾吐出,他开始讲述。
“爷爷去世前不久,那扇圆窗出现了。我也看到了。透过窗户能看到日本军装和南方的树林。也许,那是爷爷的战友吧。”
“您爷爷当时……”
“他脸色煞白,拉着我就跑。我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
一直沉默的片岸先生开口了。
“您爷爷是第一次看到那扇圆窗吗?”
“不太清楚。至少在那之前没听他说起过,但在看到之前他就对它有所警惕了。”
“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是不是听其他退伍军人说过什么不好的事?”
“…… 没有。以前好像还有其他退伍军人,但都比爷爷去世得早。我出生的时候,就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
片岸先生摸了摸自己干燥的嘴唇,然后看着兴地。
“兴地先生,您对圆窗保持警惕,不只是因为传闻吧。”
兴地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沉默了下来,然后低下了头。
“…… 我们曾经有个孩子。”
“谁的孩子?”
“我和我妻子的。”
我微微吃了一惊。他身上那种有些颓废的气质,很难和家庭联系起来。
“孩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去上班了,我妻子在睡午觉。浴缸里放满了水,浴盆盖也开着。平时她不会这样的,可能是太累了吧。我下班回家,看到家门前停着一辆救护车…… 没来得及救回来。”
兴地咬着已经很短的香烟过滤嘴。
“我妻子一直自责,不吃不喝,甚至想和孩子一起去死。但是,半个月后,我以为她终于久违地笑了,结果她却告诉我‘看到那扇窗了’。”
“窗的另一边有您的孩子?”
“嗯,她说看到孩子掉进浴缸,快要溺水时的样子。她一直念叨着‘我得去救他’…… 我真的已经累了。”
兴地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临走时,他回头对我们说:
“不管是采访还是别的什么都行。在我和我妻子彻底崩溃之前,请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兴地的背影消失在店前飘动的布帘后面。
片岸先生喃喃地说:
“这神就好像在考验人类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昏沉之神到底想做什么呢?看起来好像是在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秋津盯着被踩灭的烟头说道:
“…… 如果人能忘掉过去,幸福地生活下去,那就足够了。那些故意把过去翻出来,让人回忆起痛苦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我。
“只要能忘掉,还能幸福的话。”
我的胸口深处,又涌起一阵钝痛。
其三
我在兴地体温还微微残留的长椅上坐下。
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背影,我心里一边觉得这么想不太礼貌,一边又有点羡慕。
目睹孩子的死亡和妻子的憔悴,他一定很痛苦吧。但这也从另一面体现了他对家人的爱。
自从为调查未知之神前往补陀落山后,我心中就一直有种像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空洞般的虚无感。我好像忘掉了什么东西。
片岸先生故意把长椅弄得大幅度摇晃,在我旁边坐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挤出一丝笑容。
“…… 思考问题的时候把自己绕进去了。”
“肯定不止如此吧。我懂的。我之前也有过类似的状态。”
片岸先生叼起一根新烟,咬着过滤嘴。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片岸先生去调查未知之神后,感觉像是摆脱了某种困扰呢。”
“真是奇怪。明明什么成果都没有。”
“我却恰恰相反。从那之后,我总感觉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的话被一声尖锐的惨叫打断。
我和片岸先生同时站起身来。声音是从零食店拐角处传来的。
在被雨水打湿而脏兮兮的砖围墙另一边,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的头露了出来。
“让我过去! 我的孩子快死了!”
毫无光泽的头发和憔悴不堪的脸在围墙后时隐时现。按住这个发狂女人的正是兴地。
“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啊!”
那是仿佛肝肠寸断般悲痛的声音。昏沉之神在那堵围墙上出现了。
秋津淡淡地喃喃道:
“情况好像变得很糟糕了。”
我刚迈出一步,兴地和他的妻子就像电池耗尽了一样瘫倒在地。两人趴在没有铺设路面的地上,一动不动,就像两具坏掉的稻草人叠在一起。
片岸先生表情紧绷地说:
“去山上的神社。神体应该在那里。”
去神社的路,是一段段在泥泞的斜坡上嵌入细圆木当作台阶连接起来的小道。
片岸先生喘着粗气走在最前面。穿着高跟鞋的脚跟沾满了泥巴,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我差点滑倒时,秋津扶住了我的后背。
“小心点。”
“谢谢。实地调查果然还是得穿运动鞋才行。”
“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前面的东西。”
秋津凝视着台阶上方。她那色素淡薄的眼睛里,只映照着寂静山路上的枯树。
山顶的神社几乎被树木掩埋。
“真奇怪……”
片岸先生喃喃自语道。
确实很奇怪。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能看到本殿的正面。
然而,在木制鸟居的前方,只有一面勉强能从屋顶样式看出是神社的墙壁。它就像背对着我们一样。
“会不会有其他入口呢?”
“来这里的路只有这一条。就算另一侧有参拜的道路,可这边明明有鸟居……”
秋津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响起。
“这个鸟居很新呢。”
她指着鸟居的根部。
“看这里。捐赠于昭和二十九年。可这座神社应该在那之前很久就存在了。”
我定睛一看,确实有类似烙印的痕迹,上面是这样写的。
“是因为旧了所以重新修缮了吗?”
“或者是把原本在神社正面的鸟居拆掉,建在了这边。”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阵温热的风呼啸而过,就像敏捷的野兽穿过鸟居一般。
落叶飞舞,风猛地吹向本殿。
我转过身,看到神社的墙壁上出现了之前没有的东西。
那是一扇巨大的圆窗。
涂着清漆的坚固窗框嵌在神社的墙壁上。竹栅栏多处折断,像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样排列着。
“昏沉之神……”
栅栏之间能看到一片黑暗。那不是本殿内部。
那里铺展着像教堂一样的彩色琉璃和腐朽的石砖。脑海中奇异的景象逐渐拼凑成画面。那是补陀落山的那座废墟。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我应该从未进入过那里内部才对。
我向前迈出一步。
石砖上流淌着比黑夜还要漆黑的液体,泛着反射的光。那是血痕。
在血泊中,倒着一个身材健壮、身着西装的男人。
他那浅黑色的肌肤和凌乱的额发被鲜血浸湿。他衬衫的侧腹处被染成黑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已命悬一线。
我混乱的脑海中,某个冷静的角落在低语。昏沉之神应该会展示已故亲近之人的模样。
我不认识他。可为什么,我的胸口会愈发疼痛呢。
我像自己也受了同样的伤一样,呼吸变得急促。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一个瘦削的青年朝着浑身是血的男人跑去。我看不到他的脸。
青年背起浑身是血的男人,拖着脚步想要前进。
不要把他带走。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这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宫木!”
片岸先生把我拉倒。我伸出的手,西装袖子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一样,被撕成了碎片。布纤维在空中散开飘落。
从后面跑过来的秋津,一脚踢穿了圆窗的窗框。
她鞋尖沾上的液体滴落下来。
昏沉之神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瘫倒在神社前。片岸先生用颤抖的手按住我的肩膀。
“对不起,片岸先生。还有秋津小姐……”
“宫木,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是个不认识的人。明明不认识……”
片岸先生调整着呼吸,喘着粗气说:
“你突然朝着昏沉之神靠近,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看了看被扯破的西装袖子。布料上有被咬碎般的痕迹。
“这就是昏沉之神的手段吧。”
秋津低声喃喃道。
“死者的幻影是诱饵。是为了引诱人类然后将其咬死。比起窗户,那更像是神的嘴。”
“那么,被引诱跳进去的人……”
“应该死了吧。从能去到与故人相同地方的意义上来说,倒是和传说一样。不过,也许也不完全一样。”
我咽了口唾沫。如果片岸先生没有把我拉回来,我可能就会像西装袖子一样,被撕得粉碎。
片岸先生咬牙说道:
“关于昏沉之神的传说发生变化,是因为之前的方法吸引不到猎物了吗?”
“这个鸟居是在战后几年捐赠的。结合村里除了兴地的祖父之外没有其他退伍军人存活下来这一点来看……”
“从战争归来的人们接连被昏沉之神吸引过去,有人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于是,为了让任何人都不来山上的神社祈祷,故意把鸟居建在了后面。”
“昏沉之神为了对抗,就制造出一种假象,让人以为跳进去就能去到故人还活着的世界。”
“太糟糕了。”
片岸先生像是唾弃般说道。
我们一步步踩着圆木台阶下山。
太阳已经西斜,鸟居的影子重重地压在背上,仿佛要将我们吞噬。
这是一次失误。我竟然如此大意地靠近领怪神犯。他们两人都不是会责怪我的人。但正因如此,我越发感到窒息。
我驱散了心中的阴霾,抬起头。
“必须得想办法应对昏沉之神。”
秋津疑惑地看着我。
“应对? 特别调查课的方针是记录吧。”
“这和什么都不做是不一样的。如果可以的话,必须在兴地他们受到伤害之前采取行动。”
“行动,是指改变神的存在方式吗?”
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走在前面的片岸先生背对着我们回答道:
“神是无法改变的。但可以一点一点地欺骗它,改变它的方向。”
秋津微微动了动眉毛。
“比如抹去对昏沉之神有利的传说,把它篡改得让敏锐的人能察觉到危险。”
“会有效果吗?”
“这就像是每天把公交站挪动一厘米,让它离自己家更近,是个让人崩溃的工作,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找六原先生帮忙的话,应该能有办法。虽然我不想去想这些。”
片岸先生满脸厌恶地摇了摇头。
我们走出山路,来到了之前的零食店前。
兴地和他的妻子相互依偎着坐在那里。褪色的长椅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在片岸先生的计划生效之前,时间难以估量。在此期间肯定会有牺牲者。在为拯救更多人做准备的过程中,难免会遗漏一些人,这是必然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尽量不要遗漏兴地他们。
秋津喃喃道:
“片岸先生和宫木先生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被你这个后辈救了呢。以后也请多多支持我这个不怎么样的前辈。”
片岸先生半开玩笑地说着,她礼节性地嘴角上扬。
“片岸先生平安无事,是因为没有失去亲近的人吧。”
“…… 是啊。没有失去过。”
秋津转移视线,看向我。
“宫木先生也是吧?”
“是的,母亲和祖父都健在,父亲……”
我说不下去了。我故意转移了话题。
“…… 秋津小姐呢?”
“我什么都没看到。尽管我送别过无数人。”
我惊讶地凝视着秋津。她什么也没再说。
初春的风吹来,我似乎闻到了秋津头发上散发出的熟悉的香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