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重点,在于栖身之地。
无论是逗笑自己,或是解决烦恼,还是让自己成为某种角色。人生中大部分的生活智慧都能在栖身之地得到解决。每个人都必须好好珍惜自己的栖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自己亲爱的栖身之地做作地低下头。
「抱歉,我要去打工了。下次一定会补偿你们。」
在宣布这句话的同时,我把一对九压在桌上的方块和黑桃四之上,漂亮地赢了。这下是我的二连胜,赢了就要赶快跑。
「喂——又是成央喔……这个月真的要没钱啦——!」
「所以,打工是指那间面包店吗?你还真辛苦啊。」
阿海和佑真一脸苦涩地接受败北,对我嚷嚷着。
这里是专科学校的空教室。在可容纳五十人的房间一角,只有我们三人的例行大富豪扑克大赛,以我的大获全胜告终。趁着还没忘记,我拿走了阿海和佑真的五百圆硬币——
「等一下!还没结束吧。这次来个加倍下注,要跟吗?」
听到那句话我才想起来。没错,这场比赛还有加倍下注制度。如果赢了加赛局,就能从发薪日前的亲爱朋友们手中捞走双倍的赌金。
这个提议不错——但是我背对着两人充满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
「不管是对自己或别人,对他人抱有期待的家伙都会吃大亏,这可是赌博的定理喔。」
顺带一提,这也几乎可以说是人生的定理了。
「什么嘛——真扫兴。」
我双手合十,送了闹别扭的阿海一个抱歉的姿势。
同时我顺便在自己的托特包里翻找,把「那个」送给佑真当礼物。
「……干嘛突然给我东西啊?」
「生日快乐。反正你也没有会好好帮你庆祝的女朋友吧。」
「砰!」的一声,拉炮声响彻整间教室,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闪亮彩带把佑真妆点成了一个派对咖。
「……我有告诉你哪天生日吗?」
「就算不说,我也会记住朋友的生日啦。」
「我要爱上你了——」
「好羡慕佑真喔~我要是女生,也想跟成央这样的人交往。应该说想当学妹。」
正当沐浴在有如女孩欢呼声的我准备离开时,佑真叫住了我。
「……干嘛啦。」
「拿去,这是回礼。这本是传教用的不用还也没关系。」
那个时候,佑真一定是什么也没想,随手就把那本写真集送给我吧。但是,在看到封面的瞬间,我的胸中无条件地被洒上了一把沙。那是——两个月前发行的境童话首部写真集。
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不像他的爽朗声音说道:
「气质颓废,个性却豁达洒脱。她那发呆的表情甚至宛如天使。恳请支持我们这些单身汉的梦中情人——境童话妹妹。」
「——哎,我听说过她啦。毕竟算是满有名的人。」
*
卖了大约五个小时甜腻腻的面包后,我迅速踏上归途。
当我哼着歌爬上公寓的楼梯,就看到一个眼熟的光头小弟弟埋伏在我家门前。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出他一脸苦恼,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
「唷~小弟弟,有什么事吗?」
独居二二坪大的单人房。我当然没有小孩。
此时转过头来望向我的光头小弟弟,是住在同一楼层的小学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住在这栋基本上是给独居者住的公寓。但我也没办法,只好在心情不错的时候陪他玩。跟小孩子一起玩小孩的游戏,其实也挺有趣的。
我走到房门前,小弟弟抬头看着我,抛出了一个超级离谱的问题。
「大哥哥,你有在养动画里的女孩子吗?」
「……啥?」
我听错了吗?
「唉,大哥哥,你有在养动画里的女孩子吗?」
「……不是,我听得很清楚。不用说两次。」
要是认真思考,感觉脑袋要乱成一团了,于是我蹲下来让视线与小弟弟同高,温和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一直在大哥哥家门口等你喔。她一定是忘记带屋子的钥匙了!」
我瞬间放弃思考。果然实在搞不懂小孩子说的话。
我行了个礼,宣告散会。小弟弟也笑着回礼,然后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总之进屋吧。虽然考虑到小弟弟提供的情报,我稍微提高了警觉,但房间里还是一如往常。环顾室内,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算了,随便啦。
我稍微打了个盹,然后开始整理房间。
一个人单独住的房间如果放着不管一个月,就会变得跟垃圾屋没两样。我把散落一地的便利商店便当塑胶袋、吉他、课本,遗有写满毫无品味词句的活页纸等杂物全都整理干净。不到三十分钟,就夺回了原本的居住空间。
接着,我把回家路上在便利商店买的细长铝罐装鸡尾酒和偏硬的洋芋片扔在桌上,开始了今天的小小宴会。电视上虽然没什么有趣的节目,但没差啦。
「——哈啊。」
刚进专科学校的时候,我为了合群而开始喝酒,那时多少还会有一点罪恶和悖德感,但现在那些感觉都已完全淡去。
身体被舒适的燥热包围,脑袋也放松下来。所以,我不知不觉陷入了怀旧的心情。
「……将五千——三——百——个——早——晨——」
我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总觉得这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假造性格,怎么样都喜欢不起来。但是,尽管如此——
其实,我觉得十九岁的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置身于朋友们之中,脸上多少挂着笑容。
其实,以前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竟然能够活得如此健全。
其实,以前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个这么机灵的人。
正因如此,正因为日子过得还算开心,那么一根刺才会让我感到特别地疼痛。
那根自那天起就一直扎在心中,拔也拔不掉的刺。每当在电视、网路、街头广告、某人的转推,任何场合下接触到她时,它就会制造刺痛,把我拽回十五岁。
……这是咎由自取。事到如今,那个约定说什么也无法兑现了。
『我是童话妹~耶~』
不知不觉间、电视上换了个节目。在颇有主持人风采的大牌艺人介绍之后,房间里响起一个听不出什么干劲的轻飘飘声音。
心中莫名地感到烦躁……但是,今天的我还是转不了台。
当主持人将话题轻松地带到:『童话妹最近好像很红耶!』的时候,她歪了歪头,茫然地回了句:『是吗?』
面对『那家伙是那么说啦,童话妹你怎么看?』这句杀球,她用可爱的慵懒感随意打发道:『还可以吧?』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你也太随便了吧!』吐槽马上接着来,让摄影棚充满了温暖的笑声。
然而,需要认真发表评论的时候——当正在谈远距离恋爱的观众的咨询影片播放完,她则是以呆呆的语气给出超然豁达的犀利评论:『这不正是证明两人的爱够不够真实的好机会吗?要是感情还能持续下去,感觉对方就是个不容易遇到的命中注定好对象呢。』摄影棚的女性都发出了赞叹声。
……难怪节目会找她来,这个艺人实在太好用了。
微卷的俏丽鲍伯头,看起来就是一位温和人物的优雅笑容。
与昔日大不相同的她,感觉像是隔着萤幕对我微笑。
冲着那份完美无瑕。冲着那份耀眼的光彩。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算如此,那根扎在心中的刺之所以至今仍然阵阵作痛。
是因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吧。
眼睛确实在笑。微笑始终自然不做作。她的工作也一帆风顺地逐渐变多。
所以,普通人一定无法体会这种感受。唯有像我这样,曾与她最亲密地共度一年时光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微妙的偏差。异样感——这种感受一定就是那样的东西吧。
我毫无根据。但就是如此,这种想法才对我有着强大的说服力。
所以,不禁擅自感到一股罪恶感。
——因为正是我这个人,笑着把她送往了下一个世界。
当时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到头来,我和她已经四年没有联络了。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根本无能为力。而且也没脸去见她。
更何况,那是在她的要求下得来的地位。既然如此,那份荣耀和痛苦都应该只属于她一个人。旁人没资格莽撞地介入。人类能自己决定的事,向来就只局限在自己身上而已。
看着萤幕上她的脸庞,我用食指描绘着她的轮廓。但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及再也无法触及她的事实。那一天与她的相遇,是我人生的原始冲动。是创造了我的世界的神。
虽然,现在一切都已失去。
『童话妹今年二十岁了,有没有想过要尝尝酒的滋味啊?』『没有耶~』『那么~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饮料?』『水吧~我几乎只喝水。』……
「……才怪,明明就是立顿奶茶。」
主持人的声音在脑中嗡嗡作响。我干脆地关掉了电视。明明没喝多少,今天却感觉怪怪的。早点睡觉对身体比较好。
我将罐底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电灯,接着扑进床铺。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但愿至少能作个好梦。
怀着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我将自己交给了睡魔。
但是,神似乎就连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也不肯让我如愿。
我突然惊醒了。平时的我几乎不会在半夜里醒来。
带着被酒精灌迷糊的脑袋,揉了揉蒙咙的双眼。
……异样感。房间里有种异样感。绝对有哪里和平常不一样。
…………亮光?已经关了灯,理应一片漆黑的房间却隐隐约约散发着亮光。
刹那间,恐惧和紧张让我浑身僵硬。是不是有其他人在,是不是有入侵者?
我强行压下恐惧并转动脖子,朝向自己的前方————
「……………………啊…………咦?」
一团光站在躺着的我脚边。一个由光构成的人影正俯视着我。
……发不出声,无法呼吸。
「真是堕落啊。」
那是一个冷漠、透明,彷佛要抨击一切虚伪的声音。
但同时,又是非常耳熟的声音。
「爸爸妈妈,你们两个都堕落了。」
对方看起来是个少女。像在一杯水中滴入一滴水蓝色颜料般的淡淡水蓝色鲍伯头。身穿以白底金线绘出银河和行星的超大件斗篷外套。让人不由自主被吸引的、感受不到情感的眼眸。腰间不知为何还佩戴着日本刀。
简直有如投影在半空中的3D虚拟角色。
很像是存在于虚拟次元的角色在现实世界举办演唱会时的那种感觉。
问题是,这里不是具备高性能技术的特设演唱会场地,而是专科学校的学生独自居住的简陋三坪房间……再说了,这里根本就没有光源。
光源反而是来自少女身上。她自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房间照得一片苍白。
目的、意义、根据,所有一切我都无法理解。正因为无法理解,所以感到害怕。
「你……是谁?」
我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少女则是以毫无感情的视线,刺穿了我的双眼。
「你是认真的吗?不准你说不认识我。」
「……………………啊……说得也是。」
没错。其实,我非常了解这家伙。只是暂时想要逃避眼前发生的非现实罢了。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虚拟角色」。这是当时的我所珍爱的一切。是那一天,为了熬过没有她的人生而抛下的一切。是那些东西的结晶。
「响来,现在才来找我有什么事?」
「带我去见妈妈。」
……这是梦。是恶梦。为了逃离她那种带着颤动的声音,我做了如此判断。
我用力盖上毯子闭起眼睛。不可思议的是,之后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爸爸,早上了。」
「再让我睡一下嘛……嘛?」
「真是堕落啊。」
四年前,反覆无数次听到的那种声线。但是;当时的她无法发出的尖锐冰冷声音,让我在背脊发冷的同时猛然坐起身。
素色的窗帘。典雅的木纹床。清晨的柔和阳光。
她像是房间主人似的融入了一如往常的风景,
「爸爸,带我去见妈妈。」
响来乖巧地坐在我平时用来吃饭的矮桌上。
……如果不是梦,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疯了吗?
我害怕地差点要立刻逃离自己的房间。
总之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稍微靠近响来所坐的桌子。
不同于半夜,现在虽然已经天亮,她的存在感依旧不变。无论是原理、前因后果还是意义,我完全搞不懂。所以,先从浮现在脑海的最单纯的疑问开始问起。
「喂……你为什么叫我爸爸啊?」
响来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晃着白色与闪亮金色的斗篷。
「因为是爸爸设计了我啊。」
她以带着一丝颤动的声音说道。但是,那个说法太夸张了。
我并没有设计什么。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响来」的初期设定,也就是提案者而已。
想到这里,脑中闪过另一个可能性。如果她口中的「爸爸」指的是构思她原案的我——
「唉,假如我是爸爸,你说的妈妈又是谁?……难道,是扮演你的那家伙?」
在我说出口的瞬间。响来第一次在兜帽的深处露出了微笑。令人不寒而栗。
「太好了,你这么快就能理解。带我去见妈妈。」
「……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跟那家伙……跟明澄,已经四年多没联络了。」
「现在联络不就好了。」
响来听不进去,站起身一步步逼向我。我想逃开,身体却无法动弹。她来到几乎要碰到鼻上的位置……应该说,实际上已经碰到了。但没有真的触碰到。没有触感。没有质量的光团完全穿过了我的一部分身体。
「你……真的不是人类啊。」
「别岔开话题。现在联络不就好了。为什么做不到?」
「……原因很多啦。有些复杂敏感的内情——」
在说完话之前,我倒抽一口气……停止了呼吸。
响来迅速把手搭在腰间,抽出佩戴的日本刀,抵在我的眼前。
「没种。」
这段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那股气势之强,让我真以为自己会被杀掉。
*
响来。
从四年前开始,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超越了小圈子,席卷整个业界的虚拟歌手。
YouTube频道订阅人数一百九十九万人。频道总播放次数超过九亿次。
虽然她并非真正的人类,但凭借动作捕捉等技术,她能够在现实中举办即时的演唱会,或日是以立体影像的形式现身电视节目。活动范围并不局限于网路。主要的粉丝群是十几岁的男女。或许她那听起来彷佛不稳定的颤抖紧绷歌声,以及从企画刚开始所昭示的那种纯粹得听不下去的概念,深深抓住了少男少女们的心。正因为如此,她获得了宗教般的狂热人气。
——不要移开视线,要秉持高尚——
——不要放弃苦恼。不要妥协。要持续追求美丽——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想出以上种种设定的人就是我。
虽然直到最后,我都是只有在一开始做出角色设定的旁观者。
提案者是我,而所谓的「中之人」则是由她来负责。
这个膨胀到极限的企画在两年前突然终止。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爸爸,够了喔。」
「是你够了吧,笨蛋。赶快回你的老家去啦。」
即使过了一周,中之人已经不在却擅自到处晃来晃去的角色亡灵,仍然没有丝毫要离开我身边的意思。不如说,她是不是变得更加缠人了?
刚开始时,我还笑笑地认为这大概是过两天就会消失的幻觉之类的东西。但到了现在,我逐渐没办法再乐观下去了。具体来说,这状况已经开始影响到我的生活。
不管是去购物、喝酒,还是为了转换心情去慢跑,响来在这周内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但要是跟到学校就真的麻烦大了,我只好低头恳求,让她放我一马。)
无论去哪里,响来总是坚持说:「带我去见妈妈。」问她为何想见妈妈,她回答:「我想和妈妈一起吃饭。想和她聊很多很多话。想让堕落的妈妈悔改。」她的语气中没有带刺,反而有着一丝温暖。
我隐约开始意识到一件事。尽管不知道这家伙会做出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在策划什么。
但是看来她在本质上是人畜无害的。当我低头恳求之后,她就同意放我一个人去专科学校上课。这应该是最好的证据。
「喂——不要自己乱跑啊。」
现在,我来到附近的超市采买几天份的咖喱食材,然后就被响来缠上了。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只见她完全不听我的阻止,晃着浅水蓝色的头发往肉品区的货架跑去。
「……喂,给我回来!」
因为我只顾着看响来,结果没注意到旁边一位狐疑地看向她的家庭主妇。我出声招手喊住她,响来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
「看来不是只有小孩能看见你啊。」
经过一周的相处,我明白了几件事。
首先,显然这家伙并非只有我能看见。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到她。应该说,大约八成的人都看不见她。
还有一点。以倾向来说,会对响来这个存在产生反应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学生。例如昨天我们在公寓附近与一对母子擦身而过时,儿子明显被「异质」般存在的响来吸引了目光。而母亲反而是对儿子古怪的反应感到纳闷。
「只有盼望遇到我的人,才看得见我。」
响来直视着我那充满厌烦到了极点情绪的眼睛,以清澈的声音如此主张。
「我可从来没有盼望见到你耶?」
「你在潜意识中盼望着喔。」
「别太嚣张喽,小姑娘。」
你知不知道,被你缠上后我过得有多么辛苦啊。
每次出门时,我都得冒着被当成「利用某种惊人的技术在空中投影出虚拟美少女角色,还带着她到处走的危险可疑人物」的风险生活。
多亏了这点,我也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外出。而且最重要的是——
响来的声音,和十五岁时的那家伙……和明澄的声音一模一样。不是相似的程度而已,而是完全相同。跟我连续四年假装对她视而不见的那家伙的声音,完全相同。
我有种花了四年才终于放下的感情,遭到随便拿起玩弄的感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声音一点一点地刺激着我的脑袋,扰乱我的精神,也放大了我的罪恶感……差不多到极限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说,响来。如果让你见妈妈一次,就可以满足了吗?」
所以,这算是我的一个小小决心。
我转身面对响来,认真地注视着她那双彷佛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眸。
有一瞬间,她露出似乎无法理解我这番话的茫然表情。
不过——隔了一会儿,那道冷漠的嘴角渐渐上扬。
「可以!」
「……原来你也能露出那种表情啊。」
响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双眼眯成弯弯的新月。那是纯真无邪,洋溢着幸福的表情。甚至让人在那个瞬间产生错觉,以为她是个真正的少女。
「先说好,别抱太大期望喔。」
并不是我屈服于她的抗拒。只是我隐约觉得……时候到了。
我一定是……在内心深处一直寻找与她联络的时机。
一直在寻找能够稍微减轻插在心头上的罪恶感,让自己好过一点的机会。我打开LINE,开始在好友列表中搜寻。
马上就让我找到一个显示为「明澄俐乃」的帐号。看来她的帐号本身并没有删掉,但这个帐号是否仍在使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非常顺手的动作。
……原本以为如此。手却在颤抖。胸口深处涌现出令人不快的热度。
我难得地深吸一口气,撰写起文字。
》好久不见。
》其实从上周开始,响来就一直纠缠着我。
I
在保健室仰望天花板的那段时光,感觉时间彷佛如字面上所说的那样是无限的。
我就从那无数的瞬间集合体之中,拣出几个来谈谈吧。
*
明澄俐乃,那位似乎叫这个名字,一头黑发与整齐浏海的女孩,每次都会在保健室啜饮纸盒装的奶茶。每当我受不了教室里的气氛而来到这里时,她都会在,从来没有例外。结果我们每周会别无选择地见上面,每次都别无选择地聊些喜欢的音乐人和作家来打发时间,别无选择地聊那些自己更讨厌的人事物——不知不觉间,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别无选择地来到保健室。
我的全名叫七曲成央。她从我这个名字里取一个字,叫成「阿曲」。对我来说,平常几乎所有人都叫我「成央」,因为这个名字最好念。所以「阿曲」对我而言是很新鲜的叫法。
「你为什么叫我阿曲?」
「因为你周围那些没品味的家伙大多都叫你成央。所以我要叫你阿曲。」
在被草绿色遮光帘围绕的床上,明澄像是在说悄悄话般的说着。这很有她的风格。事实上,她对所有事情表现出的都是这种感觉。
「因为我的鞋柜是个植物园啊。」
比方说,某天的上午。我们结束了保健室的电影欣赏会后,决定在第四节课结束前偷偷早退。走在无人的楼梯口,脚步声显得特别响亮。当我从鞋柜拿出运动鞋时,就看到明澄不知为何从自己的后背包(一个白色猫咪角色造型、毛茸茸的包包)里拿出了自己的鞋子。
「你……为什么把鞋子放在自己的包包里?」
「就说了,因为我的鞋柜是植物园啊。」
「听不懂。」
看了就知道了——明澄把我叫过去,打开自己的鞋柜给我看。
……她的鞋柜里塞了好几个种着多肉植物的小盆栽。
一股泛着恶意的臭味微微扑鼻而来。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真是没品味啊。」
「……你还好吗?」
「什么还好?」
「……不,没事。当我没说。」
我别开了视线。客观来说,明澄恐怕已经在这所学校失去了栖身之地。
然而她表现出一副抬头挺胸、令人感到光彩夺目的态度,完全没有丝毫那样的感觉。
之前我觉得她给人好胜的印象。但就在此时,我意识到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真正的明澄其实是个努力想要表现得很坚强,与我同龄的女孩子。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如此的感受。尽管发生在眼前的,无疑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我却感到自己心中萌生了一股甜蜜的傀疚——我觉得或许只有自已能保护她。
我隐隐约约明白,那不是什么值得赞许的想法。
下一个片段发生在遇见明澄一个月后的放学时分。
当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保健室时,就看到明澄竟然一脸认真地瞪着社会课本。平时那双总是带着忧愁、赋予她独特气质的眼眸,那天看起来只像个死命用功的书呆子眼神。
「啊,每周有四天不在教室的不良少女,现在竟然正在拼命准备考试耶。」
我开玩笑地说道。终于注意到我的明澄露骨地瞪了我一眼,以坚定的语气说:
「因为我不想输嘛。」
「输给谁?」
「所有人。这场考试会公布全校排名。我才不在乎成绩,但我可不想输给那些随便过日子的凡人。」
「……你这人很好胜喔?」
「阿曲你也别说那种没品味的话。这叫作自尊心。」
说完,明澄竖起了食指。
「阿曲,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我只跟阿曲说。」
「什么事?」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些软弱的家伙,奋斗不懈的人才是最了不起、最美的。」
在那之后不久,我得知明澄在前次期中考里获得了全校第三名的成绩。榜上总人数有三百六十人。
那种自尊心或许和明澄的处境有关。我和明澄能变得这么要好,她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处境其实很相似吧。
志愿校落榜的公立国中生。
正因为如此,我们产生了一种自卑与优越感交织而成的某种心理,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真正该待的地方。
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不同,我们不属于这里」的自我意识。
先不提我的状况,我一直很好奇明澄那么聪明,为什么会流落到公立学校。但不敢过问太多,因为害怕如果明澄真的有什么难处,而我却无能为力,她会对我感到失望。
总之,她并不是单纯的不良少女,也不只是个缺乏干劲的年轻人。她心中有着确切的自尊和执着,在会公布名次的考试、打扮及其他一些事情上,明澄俐乃绝不退让。
其实我早就隐约意识到,我们俩并非真的彼此相似。
她活得远比我这种人还要认真。
……但是,还只是个国二学生的我选择视而不见。
我对那个事实视而不见,只顾着热忱地注视我们两人的共通之处。
「唉,阿曲。我受不了那些脑子里什么都没在想,只满足于当个学生的人。该怎么说呢……就是……该怎么形容啊。」
「这样啊。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那样的人有够逊。」
我半开玩笑地附和道,笑了笑。
明澄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开心地点了好几下头。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用手拍了拍脸颊。
我没有什么确切的信念。
然而有一种焦虑。我害怕要是什么都不做,自己就会在白色的床铺上逐渐腐烂。害怕什么都没有留下,成不了任何事,只能静静地腐朽。我被这种模糊的恐惧诅咒了。
单纯地觉得,不管做什么都好,总之要动起来。要是不成就点什么事,自己就会死掉。
我想,明澄一定也有类似的想法吧。
明澄想要有所成就。她想成为那种绝不会被埋没在只凭小确幸就满足的一般人之中的,某种耀眼的存在。
要说我们有什么共通之处,搞不好就只有这点而已。
然而就凭这么一个共通之处,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展开了某项计画。
初次听见那个歌声的当天,我瞬间受到了十四年份的冲击。
「…………所以我不是说我不要唱吗。」
自信缺缺地唱完一小段歌之后,明澄露出明显的泄气模样,之后完全不肯跟我对上眼。但我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个样子。
她的歌声会颤抖。那种声音颤动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
那种唱法跟抖音或颤音完全不同,也不是倒嗓,就只是以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方式颤动声音。如果要比喻,那就像是在寒冬的刺骨冷风中摇曳的一片孤叶。通常来说,一个人若是声音颤抖,会联想到的应该是缺乏自信或恐惧吧。但她的颤动不一样。反而正好相反。真切。沉稳的热情。紧绷感。每一次的颤动都充满了能量。
最重要的是,那个歌声让我有种内心与之共鸣,跟着震动的感觉。
我遇见了它。虽然根本不明白它是什么,但它使我充满了情绪与冲动。
「……从以前就是这样了。我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颤抖——」
「明澄。」
我打断了她的话,让她的肩膀微微一震。
我用笑脸安抚了她,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左手。
「太棒了。」
「…………咦?」
「就是这个。赶快用这个让你变成了不起的人物吧!」
「这个是哪个?」
就是音乐啊。明澄的歌声,和我的曲子。
幸好我虽是外行人,还是会用电子编曲的方式作曲。是在升上国中那段时间随便学的,目前的功力已经到可以做出三、四分钟的曲子,并上传到影音网站。
DeskTop Music。这是用一台电脑把贝斯、吉他、钢琴、合成器等各种音效当成资料组合在一起,单人独力完成一首乐曲的作曲方式。以初音未来为首的vocaloid音乐就是这种作曲方式的好例子。光靠我一个人做出的音乐,顶多只能获得几百的播放次数。但如果有这个声音——热血的妄想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炸开。
「明澄,你可以在国中的时候就称霸天下!」
然后,如此自私的我半推半拉着明澄,我们的生活就此出现了转变。
我要开拓尚未开发的音乐类型。现在回想起来,我怀着那种雄心壮志展开的企画,不过就是在偏向八位元类型的编曲上加了大量的原声吉他而已。尽管如此,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种事实一点也不重要。我们俩几乎每天都会开作战会议进行讨论,以大约每个月两首的高频率发表作品。
在上传第二首曲子的时候,我觉得明澄也澈底投入了这项企画。
除了玩音乐,我还带明澄去了很多地方。
例如乐器行。例如逛街购物。例如去宠物店,或是天文馆。
每次我们出门时,明澄就会像在讲悄悄话似的,露出有些在意周围的样子,将视线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把她细心构思的话语倾诉给我一个人听。脸上挂着开心得不得了的表情。
「唉。那个……和我待在一起这么久,真的没问题吗?你应该也有其他想见的人,或是其他想做的事吧……」
某天,感到有些内疚的我不安地这么问了。
明澄愣了一下,但她随即对上我的视线,认真地说:
「……就是这点啊。我就是觉得跟会说这种话的阿曲在一起很开心,所以不用在意啦。要是不喜欢,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有时候,我们会转乘好几趟电车去都内。一出涩谷站就看到眼前的巨大看板上贴着某个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趣的流行歌星的没品味照片。
……我当时一定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吧。明澄虽然是个死脑筋的人,但只要邀她,她就会不情不愿地跟过来。所以我很开心,情绪高昂地带着她到处跑。只要能让明澄开心,彷佛什么都做得到。对我来说,那是自己唯一能娱乐他人的地方。
而且,明澄一定也把我当成那样的人物吧。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激情。也就是说,她高估了我。
「唉……那种衣服,要去哪里才买得到啊?」
「网路上买的。先别管那些……怎么样?好看吗?」
「嗯。很好看。一百分。」
不管去哪里,明澄的便服都很厉害。以白黑棕三色为主,领口和袖子缀有许多蕾丝的飘逸服装。有种洋娃娃穿的洋装般的华丽感。虽然她跟我解说是什么Ank Rouge啦、Liz Lisa之类听起来宛如咒语的品牌名,但我完全听不懂。只知道她穿起来超完美。
「阿曲,今天第五节也要顶楼见喔。」
顺带提一下我们的据点。其中一个是完全不会有人来,通往学校顶楼的楼梯。美丽的夕阳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楼梯间。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记得那个地方有种温暖的橘色。
平日上课时或放学后,我们大多会在这里集合,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一起写歌词,或是拿带来的零食开派对,感叹最近娱乐电影和音乐排行榜的现况。她会推荐对电影不熟的我去看「黑色追缉令」或「猜火车」之类的片。而我则向不熟文学作品的她推荐坂口安吾、石川啄木、艾力克斯•席勒、菲利普•狄克等各种类型的作家。
我们还有另一个据点,那就是深夜的购物中心。
不过,我们并不是违法擅闯。我们住的这个新市镇里有五、六间购物中心,其中一间的结构有点特别。建筑物中央有处当成通道使用的空间,沿着混凝土通道走进去,可以看到像露天座位的椅子和不铸钢桌子孤零零地摆在里头。不仅可以遮风避雨,也因为地处商场的外面,所以警卫不会巡逻到。简直是个当秘密基地的绝佳地点。
「阿曲,十二点老地方见。」
不知为何,明澄总爱在深夜约我出来。反正我在家也只会无聊到装死而已,所以非常欢迎她的邀约。不过说到底,我们在那里顶多就是开开平常那种作战会议,或是随便闲聊。但在整个城市入睡的深夜,和异性单独在无人空间相处的时间总觉得很不一样,,带点悖德感,让人肚子里轻飘飘的。
当时的我们感觉时间用不完,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能共同消磨那种多余时间的彼此。把团体意识和恋爱感情混搅在一起,咽下了肚。
偶尔会遇到下雨天。我们两人于深夜的商场地下室构思歌词时,等到听见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沥青路面上的声音,才注意到外头已经下起了雨。
「阿曲,好冷,我想回家了。」
「你没带摺叠伞吗?」
「没有。」
「……唉。你也该学乖了吧。都第三次了耶?」
「阿曲你不也没带嘛。」
遇到这样的日子,我们都会用我的厚重外套盖在头上,像跑两人三脚似的冲过雨中的新市镇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土味。我们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结果还是浑身湿透了,逗得两人哈哈大笑。真是一座宛如缩影模型,豪无人情味的城市。
最后再分享某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夜晚所发生的事。
明澄曾邀我到她住的公寓好几次。我以前就听说她家只有单亲爸爸,但不管待到多晚,我从来没在她家感受到父亲的存在。
「爸爸今天又出差去了,不用在意时间喔。」
房间里的家俱全是黑白色调,还亮着几盏古董风格的台灯。完全感觉不到有人住在里头。窗帘也紧紧地拉上。
那天,我们从晚上八点开始花了两个小时录音。不过就在告一段落时,明澄竟然就自顾自地去洗澡。我也不好意思自行回家,只能听着隐隐约约的水声,心神不宁地等着她。
「久等了。」
「那我也差不多…………呃,你……怎么回事?头发还是湿的耶。」
「阿曲……帮我吹干吧?」
换上睡衣的她,头发还湿漉漉的。
一滴发梢的水珠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她的怀里抱着纯白色的浴巾和吹风机。
那双抬起眼珠的眸子湿润地彷佛要哭出来似的。乳白色的脸颊泛着微微的红色。
这是平常的明澄绝对不会露出,彷佛浓缩她所有脆弱的表情。
该怎么说呢……那种模样让我很难为情。
「那你坐那边吧。」
我从她伸出的手里接过浴巾和吹风机。
其实我有一堆话想问。最重要的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所有疑问吞进肚子里,坐到她身后近距离的位置。
先用浴巾抓了抓她的头,擦掉头发上的水分,然后开始用吹风机吹干。
一股洗发精的宜人香气传来。但是,感觉闻到的不只是洗发精的香味。
我一边挥着吹风机,一边战战兢兢地触碰明澄的秀发。湿湿的,冷冷的。跟我完全不一样,保养得宜的头发。我轻轻用手指梳过,吹干头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这种触感痒到不行。每碰一次,指尖就窜上一阵甜美的电流。
过了好几分钟,明澄都不发一语。我也什么都没说。就连呼吸声都被盖过,房间里只剩下吹风机空虚的运转声。
「阿曲。」
从开始这种仪式到现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头发上的水分差不多吹干之后,明澄用有点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怎么了?」
「…………谢谢你喔。」
「………………谢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栖身之地。」
我没有回答。
结果,那天晚上我被失控的明澄缠着不放,只好和她躺在同张床上念书给她听。念到第三本书,灰姑娘留下玻璃鞋离开舞会的段落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只见明澄的胸口微微地上下起伏。
……好想看看明澄露出发自内心的安心表情啊。这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中。
即使她此时就睡在我的身旁,明澄还是有点不安地扭曲嘴角,蜷缩着身体。像是要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伤害,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
现在的我没有能溶化那层壳的魔法。
但是,如果哪天能有那样的日子到来,希望是由我来当那个契机。死也不要让给别人。在夜半朦胧的思绪中,我强烈地这么想着。
*
》嗯,好久不见。
》虽然看不懂你说什么响来怎么样,我还是贴个连结,来我家吧。
隔了一周半,明澄回了我一段简洁的讯息。
在我几乎快放弃的时候,收到了「来我家」这种夸张的讯息。要是跟我说这是玩笑还比较能接受。但很不巧,明澄从来没开过那样的玩笑。
我还能再见到明澄一面吗?
心中有股不踏实的尴尬。我试着点开地图连结,跳出的竟是一栋很像是上流贵族所居住,位于东京顶级地段的超高层公寓。
「……嗯,既然她是艺人,倒也说得通啦。」
还是别去了吧——胆小的念头从心中窜了出来。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见面时该说什么开场白。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与她重逢才不会显得突兀,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她才会笑。
就在我以这样的状态盯着手机喃喃自语时——
「爸爸,你好恶心。看到爸爸摆出那副德性,连我都会心情低落耶。」
此时仍理所当然地不肯消失的虚拟角色亡灵,从背后探过头来。
「我说,响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听到我这么问,响来就一边用手指玩弄浅蓝色的发尾,一边用百无聊赖的眼神望着我。
「想说什么就该全部说出来。先后顺序根本不是重点。你只是在掩饰而已。」
「你这家伙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我试着轻敲她的头,但那只手划过空气,什么也没碰到……果然还是无法习惯这种不经意的瞬间。她不是人类,比较像光凝聚而成的虚像。从客观角度来看,那股奇异感让我背脊发凉。
「是谁把我的性格设定成不可爱的呀?」
她用像清澈水面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受到莫名的罪恶感折磨,什么也回答不了。只能拉回话题。
「总而言之,好消息是你可以去见妈妈了。」
响来的眼睛露骨地亮了起来。
「然后是坏消息。因为那间公寓看起来戒备很森严,所以你暂时不准出现。如果有警卫或住户看得到你,我们大概就会被禁止进入了。」
响来歪着头,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
平日傍晚,在地铁上摇摇晃晃约四十分钟后。
我在邻近电视台和知名演艺公司的某个顶级住宅区附近的车站下车。再走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了明澄指定的大楼。
她就如同字面意义所述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那个异世界却突然和我的生活出现了连接。
「……不是吧。」
高耸入天的公寓表面几乎全被翡翠蓝的玻璃窗覆盖,形成神经质般的整洁外观。此外,附近的地上还种了几棵树,为景色增添一抹翠绿的舒适感。简直可说是无敌了。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门。隐约还闻到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洋甘菊香气。
真是的……我们住的世界差太多了。两者间的差异大到令人发噱。
对讲机设置在通往里头电梯间的自动门前。我对照着和明澄的对话记录,一个键一个键按下「1909」四个数字,然后再按下「call」。
我试着想像会从对讲机另一头传来什么样的回应,每一句想像中的回答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审判我的话语。
四个年头就是这样的时间。是一段足以让一切回归于无的时间。冰冷的态度。彷佛不具任何特殊感情般的开朗反应。脑中浮现她以各种方式回应我的来访时的表情。不知为何,我幻想中的明澄不是媒体上常见的童话妹,而是十五岁时的明澄俐乃。
「喂。」
对讲机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很疏远。
那个声音——和响来极其相似,让我吃了一惊。
「……我是七曲成央。」
「……我来开门。」
就这样,通话结束了。同一时间,眼前的自动门庄严地开启……唉。
搭上电梯后,在一点晃动都没有的情况下,柔和的电子音就响了起来,通知我已经到达十九楼。真不自在。我想赶快离开电梯间,于是匆匆走向自动门——
……不管我靠得多近,门就是不肯打开。我差点一头撞上去。
「那边有对讲机……爸爸,你是笨蛋吗?」
「哇!……呃,我、我不是叫你别出现吗。」
不知何时,应该要躲起来的响来已经站在我的身旁。
「……我当然知道啦。」
我急忙把视线从响来身上移开,望向电梯间的出口——通往客房的门旁边。那里也有一台和入口处类似的对讲机。
看来在这栋大楼里,就连要从电梯间出去都需要住户的许可。
「……我是七曲成央……不是啊,我有什么办法。这边的设计就是每次都得按铃嘛。」
我不由自主地用起过去那种随便的语气。但在听完我的强辩之前,和明澄的通话就突然中断了。我只好默默地走在走廊上。
顺时针绕了半圈走廊后,我终于来到「1909」的门前。
接着,我努力什么都不去想,一鼓作气地按下对讲机。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深呼了一口气。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嗨。」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害我的胸口猛地一紧。对方没有出声回应,门就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一位有着超脱俗世气质的鲍伯头女性从门缝间探出了头。
「……进来吧。」
完全就是童话妹本人。
「……打扰了。」
我不由得自己压低了声量。
一身黑色与白色的运动服。胸前绣着像灰尘精灵的动漫吉祥物图案。即使打扮得这么休闲,她仍然对外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人坐立难安……这就是所谓的明星气场吧。
她请我进门后,就默默地在走廊上快步前进。我只能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明澄的背影看起来少了那股明星气场,不知为何比以前更娇小了。
穿过走廊后,眼前出现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木纹地板上摆着L型的大沙发,其大小足够给两个成年人伸直双腿睡觉。
整洁的吧台式厨房。柔和地照亮整个房间的间接照明。后方的墙面是一整片落地窗,像萤幕般一览无遗地展现出夕阳下的东京摩天楼。
明澄用眼神和手势示意我坐到沙发上,然后端来了茶。
「呃……谢谢。」
「嗯。」
明澄像是在测量距离似的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上。
沉默逐渐支配整个空间。受不了这股气氛的我只能让眼神四处游移。然后,偷偷地瞥了一眼她的表情。
视线对上了。
圆润的美丽眼眸。表面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忧郁薄膜。
这点倒是和以前一样。童话妹在眼神上,和当年的明澄俐乃一模一样。
「那个……最近过得好吗?」
我啜了口茶,用非常随便的语气问道。
「你不看电视的吗?」
明澄喝了口宝特瓶里的矿泉水,用清澈的声音回答。她依然垂着眼睛。
「电视……啊,对……是啊。我有看。你最近很厉害呢。看到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阿曲呢?最近……过得好吗?」
「我吗?我……」
面对意料之中的反问,不知为何我却顿时语塞。
与那个时候相比,我现在过得好得多了。
比方说,能让我敞开内心的人变多了。也学会怎么应付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情。
我正确地明白了自己的程度,找到了能够开心度日的地方,变得擅长逗人发笑。
我强迫这个身体适应了自己不喜欢的性格。
「我嘛,算是过得还不错啦。」
所以我坦率地说出了这种话。
明澄没有回应。只是开始用一种彷佛舔遍我全身的眼神打量起靠在沙发上的我。头、眼睛、嘴巴。肩膀、腰、脚。然后,她再次望着我的眼睛。
「这样啊。」
声音很开朗,眼神却令人毛骨悚然。我反射性地别开了视线。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色彩,一定是某种近似于对我失望的情绪吧。
啊,对啊。没有错。
我所认识的那个明澄俐乃,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我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我今天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我在那个时候又失去了什么呢。
「……是啊,能看到彼此都过得不错,就再好不过了。」
照理来说,这时应该就盖棺论定了。原本关系多好,现在就存在多么遥远的距离。
所以,就算是「时隔四年重逢的损友」,也免不了得保持距离。
虽然不会摆出视而不见或厌恶的态度,但还是要假装敞开心扉,像是隔道墙似的说话。
就在那一刻,十九岁的我和明澄的关系,本该就这样固定下来。
但是——这个房间里还有个异类存在。
还有个不懂得什么叫体贴,一下子就漂亮地将人类的沟通模式砸个粉碎的少女存在。
「阿曲…………那是什、什么?」
明澄露出一副着了魔似的僵硬表情,指着我座位的后方。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去。
——响来就站在那里。
「妈妈,你为什么堕落了?」
响来也朝明澄犀利地一指。宇宙图案的纯白色斗篷随之飘动。
看起来真的就像是把亮度调到极限的立体影像。
我把头重新转向明澄,据实以告。
「……你看,我说过了吧。那是响来。她最近一直缠着我。」
明澄眨了两次眼睛。接着静静地从沙发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说就朝位于响来反方向的玄阙快步逃跑。
「妈妈!话还没说完呢。」
「明澄,我也跟你同样害怕。但是和这家伙生活这几个礼拜后;我发现一件事,只要我们什么也不做,这家伙大概就是人畜无害的。」
「……真的吗?」
「不敢保证就是了。」
我打趣地说道,于是明澄一脸不情愿地回到客厅。
明澄隔着一段距离和响来对峙。
「你……是什么东西?」
响来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明澄。
「你忘了吗?我是妈妈扮演的角色啊!」
响来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微弱的颤动。就像明澄当时的歌声那样。
将近三秒钟的沉默。明澄转向我,轻声说出那个名字。
「……响来。」
那是一种像在进行确认似的阴郁声音。
没错,就是响来。就是你以境童话的身分开始活动之前,从四年前扮演了两年之久的孤高虚拟歌手。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理应结束任务的虚拟角色的亡灵,不知为何化为实体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唉——明澄顿了一下,开口说道。对象不是我,而是响来。
「干嘛?」
「你刚才说,我堕落了……为什么会那么想?」
那句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明澄抛出疑问的对象,并非响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存在本身,而是针对响来说的话。
明明到刚才为止,她还对响来的存在感到恐惧,想逃出屋子。
「因为你们不就是完全堕落了吗?爸爸和妈妈在我看来简直落魄到了极点。放弃了绝对不能丢失的内心苦恼,对于必须正视的问题妥协了。」
「……是吗。在你眼中看起来是那样呀。」
那是一种近似于放弃的语气。
沉默再次支配室内……如果要找个人在此时展开行动,恐怕只能是我了。
今天的目的是让响来见到明澄,满足她的心愿。如果可以,还想稍微减轻一下我对明澄的罪恶感。但是照这样下去,两个目的好像都会无法达成——
「你们两个听我说。」
听到我的声音,两人都转过头来。
「我们来吃顿火锅吧。」
「…………为什么?」「我要吃!」
「我开动了!」
经历一场戏剧性的重逢之后,我们三个人竟然在围炉。搞什么啊。
从我去附近超市采买回来才过了一个小时。窗外已降下夜幕,东京的高楼灯光和川流的车灯像宝石箱般,洒落了一地。
每个人面前的小碗里都倒了柚子醋。不知为何响来面前也放了一个碗。然而不管怎么看,她的身体都不像可以吃进人类的食物。尽管如此,她还是露出了某种满足的表情。
问题在于正前方……明澄投来的抗议视线非常可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她突然就得和这个来历不明、感觉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虚拟角色,还有四年前违反约定的渣男,三个人一起吃火锅。
「那、那么!重新来过一次吧!现在是好好认识响来妹妹的时间喔!拍手拍手~」
我尖着嗓子高声宣布,明澄那种死鱼般的眼神和响来充满疑惑的目光就宛如调色盘的颜料,汇聚在我的脸上。
「什么认识不认识的,爸爸和妈妈明明就知道我全部的事。」
「哎呀~还是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啦。对吧,明澄?」
「我没兴趣知道就是了。」
「好啦好啦。」
我把对话延续下去,努力缓和气氛。
「那么,可以先从我开始发问吗?响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当我问出打从一开始就很在意的问题,响来便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是虚拟角色喔。是爸爸和妈妈创造出来的角色。在我们居住的世界里,非法弃置的梦想和苦恼不断堆积腐败,让环境快要变得不适合居住。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呼吁这个世界的人们不要随意抛弃消化不良的苦恼——」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可以了可以了。」
我愈听愈觉得丢脸,连忙打断响来。
「这不就是爸爸要问的吗!」
跟我想要的答案有点微妙的差异。我想知道的是响来所说的虚拟角色为什么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响来刚刚说的是——
「噗。」
「……明澄?」
「啊,不,没事。」
有一瞬间,明澄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是隔了四年再次见到的笑容。
「唉,我能理解你会想笑啦。」
「对吧,这是不可抗力。」
明澄之所以会笑出来,大概是响来陈述的自我设定实在太中二病了。而且,她也知道当时想出这种设定的人……就是十五岁的我。
「那时候的阿曲还满帅的呢。」
「你是在取笑我吧?」
「嗯。」
气氛在不经意间稍微和缓了些。以结果来说,这都多亏了响来。只凭刚才那一小段对话,就让我体内那些冷冻保存到现在,仍然维持过去样貌的感情和气味瞬间苏醒过来。
响来那紧绷而不稳定的声音,和拥有同样声线却多了几分稳重与优雅的十九岁明澄的声音。
我应该开心才对,然而心中更多的感受却是难过和痛苦。这是为什么呢?
「爸爸,我也可以问妈妈问题吗?」
响来彷佛根本没看到我似的,只是直直盯着明澄的眼睛。
明澄露出有点不自在的表情。
「妈妈,你为什么堕落了?」
「……又在讲那种话。」
「这是事实嘛!」
响来似乎打从心底讨厌现在的明澄。虽然我觉得没必要说得那么难听,但另一方面,实在喜欢不了童话妹的我也只能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两人对话下去。
明澄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摆出一副好强的表情。
「跟以前相比,我确实是变了。但是呢,那只是改变了战斗的地点和方式而已。这种话对你来说可能还太难懂了,不过改变并不等于堕落喔。」
「我听不懂。而且,你叫我『你』是什么意思?我是响来啊。」
「嗯,对『十五岁的孩子』来说太难懂了。抱歉喔……响来。」
「……别把我当小孩!」
双方在我的头顶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互不相让。
形式上,这是她们的初次见面。而且,其中一方还不是人类或机器人,而是某种未知存在。
尽管如此——我感到很奇妙的是,眼前对峙的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关系不睦的母女。明澄是妈妈,响来是女儿。
「那个……明澄,我能说句话吗?」
我忍不住开口,带着有如教训叛逆期孩子的家长眼神的明澄就转过头看向我。
「怎么了?」
「呃,虽然我这么说有点那个……不过你很厉害耶。」
「厉害什么?」
「一般人不可能这么自然地接受这家伙吧。你却能和她吵起来。」
明澄像是要确认似的望向响来。我也跟着转过头去,只见响来柳眉倒竖,一脸彰显自己很不开心的表情。感觉随时都会扑向明澄。
「她就在那里,我也没办法啊。而且……你不是说过她人畜无害吗?」
「是那样吗?……算了,随便啦。这家伙可是从一段时间以前就想见你喔。一直吵着要我带她来见妈妈,有够烦人的。」
「完全看不出来呢。」
两人的视线再次激烈碰撞。明澄的眼中透出从容,响来则是瞪大了眼。
在那之后,她们母女俩一直以这种气氛吵来吵去。双方的对话有如流水般源源不绝。
「阿曲,你变得很成熟了呢。」
「是啊,大概吧。都到被响来说是堕落的程度了呢。」
「哈哈哈,什么意思啊。」
我和她的对话,也逐渐找回了一点当时的那种节奏。
说不定,响来真正想要的,就是这种和妈妈相处的时光。
突然,明澄打开了电视的电源。
「……抱歉。难得你来了,却给你看这种东西。」
「不会,没关系。我也不是讨厌你上的节目。」
她开始播放童话妹上的综艺节目。应该是上周播出的录影吧。尽管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澄的目光十分认真。她以足以在画面上盯出一个洞的热忱,注视着液晶萤幕里的童话妹。
『我是童话妹~耶~』当画面那头的童话妹进行自我介绍时,看着画面的明澄有些不满意地歪了歪头。
真是的,她怎么对自己那么严苛啊……不过,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你每次都会检查自己上的节目吗?」
「每集至少都会看三遍。」
「……好厉害……艺人对自己都这么严格的吗?」
「不知道……但是呢,我会尽一切所能去努力。人只要做出妥协,那就完蛋了。」
那是一种非常平稳温和的说法。尽管如此,我之所以莫名地感到话中带刺,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心中有底吧。
明澄从锅中将鸡肉和青葱之类的食材夹进小碗,然后再放到嘴里,像小动物似的吃了起来。在露出一瞬间的幸福表情后,她拿起桌上的宝特瓶。
那是童话妹最喜欢的饮料——矿泉水。
「……所以,你就连私底下也要装吗?」
我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她看着我的眼睛,像在闹瞥扭似的嗽起嘴唇。
「这是浅意识的问题。私生活的习惯会在关键时刻显露出来。」
「这样啊。」
我呆呆地望着说得如此肯定的她一口气灌下矿泉水的模样。
不知为何,没有原因地,心情突然烦躁起来。
「妈妈。」
就在我重新开始吃火锅时,这次换响来的声音插了进来。
「妈妈,那个恶心的角色是什么?别再演成那样了。」
由于那种说法太过直接与强硬,害我差点笑出来。
响来指向电视画面,笔直地注视着明澄。明澄露出无奈的笑容,温柔地对响来说道:
「听我说,那是妈妈的工作。所谓的艺人,就是要那样回应大家的期待。」
「那个角色不适合妈妈!妈妈应该扮演的是我才对!」
……又开始了。她们打算持续这场亲子吵架到什么时候啊。
我拿两人争论的声音当成背景音乐,默默地吃着火锅。
「感觉喔~你们就像有多年交情的损友呢。」
我说出口后,两颗脑袋便相亲相爱地同时转过来。
「哪里像!」「那是当然的。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妈妈在扮演我呀。」
就连那种不一致的反应看起来也有些温馨。赫然回神,我才想起这里是时隔四年再次见面的明澄家。原本堆积如山的紧张感和担忧,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结果,这一切或许都要归功于响来吧。
「我去拿水。」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当我靠在沙发上时,明澄拿着喝完的宝特瓶走向冰箱。接着,响来也起身跟在她的后面。或许是还没抱怨够吧。浅蓝色的鲍伯头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真是的,这个夜晚有够和平。我本来已经做好觉悟,这下节奏都被打乱了。
「抱歉,这么久都没联络。」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能稍微减轻罪恶感——虽然怀着这样的想法而来,但在今晚的气氛下,我实在没办法开口。因为我觉得利用和缓的气氛说那种话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就让今天这种和平的夜晚,和平地结束吧。我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
无意间回过头,那个瞬间的景象映入眼中。我屏住了呼吸。
响来面无表情地迅速拔出腰间的日本刀——
「……咦。」
然后,就这么刺穿了明澄的心脏。
「…………什…………你在、做、什、么……」
我发不出声音。
吧台式厨房的前方,响来眼中绽放着坚定的意志刺出光之剑,像人偶般僵在原地的明澄。没有滴出血液。身上没有伤口。日本刀贯穿了明澄的胸口,光之剑的前端从她纤细的背后穿出。
事实上,她的身上连一处伤口也没有。
尽管如此,我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响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寄宿着杀意,而愣在原地的明澄瞳孔则是因为遭遇瞬间的恐惧而缩小。
「……我知道喔。角色,是杀不了人类的。」
清澈、冰冷,带着颤动的声音。
响来收刀回鞘,缓缓地转身背对我。
「角色能做到的是————」
消失了。
响来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茫然地站在厨房前面的明澄。
接着,她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隔了一拍后,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