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收看『午间挂保证』的周四现场直播!今天我们请到了在时下年轻人之中,人气急速窜升的境童话妹妹来担任嘉宾!」
「……我、我是童话妹~耶…………饮嘿嘿。」
「咦~?童话妹是不是跟平常有点不一样?……该不会是在紧张吧!真是意外~我还以为童话妹在任何场合都不会紧张呢~」
「……是、是啊。其实我很紧张。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尽管紧张吧!那么,请童话妹用一句话来展现今天的干劲!」
「虽……虽然紧张,但我会不服输地努力加油!」
「那个一直很没干劲的童话妹竟然说要努力?真是超级少见耶!」
「啊!没有啦,那个……不是的……」
「好的,各位刚刚观赏了为了幼鸟而游数百公里去觅食的企鹅VTR。首先让我们来听听看……童话妹!你觉得如何?」
「……这个嘛~呃……感觉企鹅又坚强又可爱呢。」
「……有点像小学生的感想耶。来个你一贯的豁达评论吧!」
「对不起!但是真的很可爱……」
*
无可避免地,所有人都注意到那种异常状况。应该说,所有认识境童话的人应该都感觉到了吧。我是中午时在自己家里边吃泡面边看的,当时还不禁停下手中的筷子。
今天的童话妹,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那不像是要改变形象或想营造反差感,看起来只是她自己慌张地空忙一场而已。我试着在社群网站上搜寻「童话妹」,果不其然看到了好几百条对她的样子感到讶异的推文……那件事发生之后才过了短短三天。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用LINE传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结果不到两个小时,她就回了一句「如果担心,就来陪我练习。」还附上地图连结。这次的地址不是明澄家,而是都内的一座小型儿童公园。
「晚上九点半可以吗?」隔了一会儿,她再补上一条讯息。
真是的,我完全搞不懂。她说的练习,到底是什么练习啊?
说到底……要和我晚上单独见面,那是在想什么?结果她到底怎么看我的?
是恨我吗?是对我失望吗?
还是说,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哇!」「呀!」
九点半,明澄准时依约来到公园。我躲在刻有公园名称的雕塑后面等着,在她走近时跳出来欢迎她。她发出滑稽的尖叫声,倒退了三步。
「嗨,三天不见啦。」
「……别那样,对心脏不好。」
明澄皱着眉头,像是在和我打闹似的瞪了一眼。那副模样让我开心得不得了。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干嘛那么开心啊。要是来的是别人,你该怎么办?」
「跟他道歉。」
她摘下口罩,露出无奈的表情。
海军蓝的喇叭裙搭配白色针织衫。长长的披肩外套。在夜晚的公园里,这副打扮看起来有点冷。长相端正的明澄,从以前开始就很会穿搭。但是——
虽然很适合她,却总觉得有一点点不太对。
一定是因为在那个时候看习惯了她那种浑身都是公主风的打扮吧。
「我们在幽会呢。」
「……那是你的说法吧。」
「哎呀,幽会就是幽会嘛。」
她虽是过去的损友,现在是名气响当当的大明星童话妹。和她单独在夜晚的公园见面。难免让人有些坐立难安。所以我才用很刻意的词汇来掩饰窘态。但那份心痒痒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明澄虽然别开视线,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却藏不住浑身散发出的心神不宁感。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她一定也跟我一样,认为这段时间很特别吧。
「阿曲你想太多了。那个时候不也常常这样吗?」
说完,她怀念地微微一笑。
「哎呀,那个时候是会在晚上见面啦。但现在,该怎么说呢……」
「不需要说出口喔。反正现在的阿曲八成只会说些很逊的话。」
「什么啊?如果你想吵架,我可以奉陪喔?」
「看吧,你只会说些很逊的话。」
我受夜晚的气氛影响,感觉自己多少能像过去那样和明澄聊天了。
仅仅如此,我就开心得想到处乱跑。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我~说,练习啊。不是要我陪你练习吗?练习什么?」
「啊……嗯……我说,阿曲,你看过今天中午的现场直播了吗?」
明澄一脸尴尬地问我。我对着抬起眼睛仰望我的她点了点头。由于我们的身高差距比那个时候还要大,与她并肩而行时总觉得浑身酥酥麻麻的。
「有,看了。就是因为看过,我才会传那种讯息给你,」
「也、也是呢。」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两座陈旧的秋千前。明澄先占了红色的,所以我坐到剩下的蓝色秋千上。随手握住锁炼时,那股冰冷触感让我吓了一跳。
「我好像陷入低潮期了。」
她说得好像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似的,轻描淡写地低喃。
「感觉变成了半生不熟的水煮鱼。」
「…………呃,完全听不懂耶?」
「就像是心因性障碍吧。就是运动员常说的那种状况。」
原本一直能正常做到的动作,某天突然就做不到了的现象。明澄想表达的就是这个吧。
明明到上周为止都还做得很完美,却突然变得演不好「境童话」了。
「我说,从那之后,那个孩子有去找阿曲吗?」
明澄一边两脚荡着験槌,一边悠哉地问道。
「响来吗?这么一说,我后来一次都没看到了。」
「……这样啊。」
响来一开始那么缠人地跟着我不放,但从刺中妈妈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其实我是不愿多想。我想把整件事归结成幻觉终究只是幻觉。
但是,明澄提起了这个话题。按照这个脉络,她之所以提起响来,是因为——
「……唉,你该不会是在那之后才变成那样的?」
砂砾摩擦的声音响起。明澄用脚当煞车停下了秋千,将头转向我——然后,轻轻点头。
「被刺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抽离了身体。全身变得异常轻盈,感觉很不安,好像内脏什么的全都消失不见了,身体变得空荡荡的……然后,就一直维持那样。」
带着气音的声音逐渐微弱变小。那一幕跳回了脑海。
那只不过是光的立体影像穿透了她的身体。从客观角度来看,仅只于此而已。然而,透过肌肤感受到的质感与放射状的气场,让人无法那么想。
……那冰冷彻骨的声音和最后留下的话语,在耳边挥之不去。
角色,是杀不了人类的。角色能做到的是————
「ruby=Character]角色[/ruby]能做到的,只有杀死人的个性(Character)而已。」
「……不,你想太多了。干嘛那么认真啊。」
明澄以透明的声音低喃着,我则是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消遣了一下。
「但是,我的感觉证明了这点喔。照这样下去,我在演艺圈的立足之地……就要消失了。」
从侧面看过去,她的表情极其认真,我的心因此揪了一下。不想让她露出那种表情。
响来是人畜无害的,别担心——我这么说着,把响来带到了明澄面前。
……如果明澄失去了立足之地,那都是我的错。我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风从背后吹来。即使现在正值秋天,晚风还是很冷。
「先别说那些了,来练习吧。练习呢,嗯,是指练习演童话妹啦。」
「……是啊,我大概也猜到了。」
头发被吹乱遮住眼睛的明澄,拨着头发点了点头。
「如果没人帮忙看,我会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演好。」
搞砸了现场直播节目,当天晚上竟然就做出这样的行动。
她还是一点都没变。对自己太严苛了……真是服了她。
「那你看着喔。」
明澄用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双颊,转身面向我。
她死命压抑眼神的晃动,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开口:
「……我……我是童话妹,耶……………………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氛围啊,说话方式之类的。」
「像出错的人工智慧。」
「算了。」
明澄一脸呕气地别过头,退回自己的精神世界。就算我打圆场说:「抱歉啦,开玩笑的。」她仍然不肯消气。从充满光泽的秀发中露出的小小耳垂,染上微微的红色。
……不过,玩笑开过头也不好啦。
对她而言,那可是攸关生死的大问题。下周、下下周,人们会继续要求她扮演境童话。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她的内心应该就快被不安与焦虑压垮了。
都是我的错。既然如此,我有义务尽我所能给予她支持。
而且,现在的明澄给人一种纤弱的感觉,彷佛不好好守护她,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尽管这全是我自以为是,但就是不想让其他人接触现在的明澄。明明真正的我对于明澄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想保护她。想温柔地呵护她……然而,我也知道一件事。
在这种时候温柔地安慰她,百分之百会刺激到她的神经。
正因为如此,我所能伸出的援手只有一种——
「完全不行。重演一次。不及格。要重新来过。」
「……我知道,不用一一说出来。」
被我打回票之后,明澄无奈地抬起头,撅起嘴巴。
然后她继续用那副生气的表情瞪了我一眼,重新开始练习。
「我是童话妹,耶~」
「我觉得可以再放松一点。想像一下,发音可以拉长的地方就全都拉长一点。」
「我~是~童~话~妹,耶~」
「最后的『耶~』不用拉长,『耶』这个字要给人有气无力的感觉。」
「刚刚不是你叫我全部拉长吗?」
「再来一次。」
「……真是的……我~是童话~妹,耶。」
「……哦?感觉刚刚那样有点像平常的感觉耶。」
「真的吗?……这样啊,原来是这种感觉………………话说回来,阿曲,你是不是看我上的节目看太多了?怎么能给出这么中肯的建议啊。」
「……啰嗦啦。」
下一个。
「还可以吧~」
「感觉变成普通的接话了。要再随便一点,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还~可~以~啊~」
「……嗯~好像不能拉长声音呢。在这种时候,你都会用更放空的感觉随便丢出话……句子尾巴不拉长反而比较好。」
「……还可以吧?」
「就是这样。合格。」
下一个。
「然后,我还想练习一下评论。就是看完VTR后要讲几句话的那个。」
「啊~童话妹得说些超然豁达的机智反应吧?」
听到我这么说,明澄就用某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一脸不满的样子。
「…………总而言之,阿曲随便提个话题。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啊……那么——」
我清了两次嗓子,模仿起「午间挂保证」里的知名主持人的声音。
「那么!刚刚大家欣赏了据说是二十年一度的鲇鱼大迁徙VTR。哎呀~真是气势磅礴呢!童话妹觉得怎么样?」
「这……这个嘛~哈哈……就是觉得,鲇鱼这种鱼平常连一条都看不到,现在却一下子出现好几千条,感觉——哇~好厉害!这样……然后……」
「听起来不怎么样耶。该怎么说呢,感觉内容没什么深度。」
「是刚刚那个话题很烂吧。」
「不是你说什么都可以吗……唉,打招呼或招牌句子忘记怎么说还可以理解。但评论方面从以前开始就都是明澄你自己即兴发挥的吧?怎么就突然做不到了,我有点好奇。」
「是那样没错。不过一想到要用境童话的身分下评论时,脑袋就突然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
于是我们的练习就这样磨磨蹭蹭的,最后竟然花掉一个多小时。
整只手连掌心冷到骨子里。除了感到寒冷,还有一种被拖入泥沼深处的疲惫感。
「阿曲……谢谢你。」
「哎呀,我也没做什么。毕竟我也有责任。」
我们俩的话愈来愈少,就这样吹着晚风消磨时间。
当我不经意地转头望向身旁的瞬间,这才回过神,赫然发现自己很蠢。
为什么我要帮她练习演一个自己很讨厌的角色呢?
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我感到自身有责任。但更多的是……一定是因为时隔四年再次见面,让我迷上了她。
迷上她那双想要绽放光芒的真挚眼神。迷上她那绝不容许妥协的态度。
因为不断奋斗努力的人,理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什么东西?表情那么严肃……该不会是女朋友?」
当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明澄突然从背后探头看我的手机。我慌忙停止确认播放次数,关掉了频道管理页面。
「没事啦~」
「……哦~这样啊。没事喔。」
「先别管我了……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没能问出「那你有没有男朋友」这种问题。
「接下来?跟之前一样啊。去录影,拍照,录音。」
「但是——」
「别担心。精神状态啊,身体状况之类的,烟井先生……我的经纪人都会想办法处理的。」
「……那家伙啊。这样啊,那就好。」
「啊,阿曲也记得他嘛。」
「他本来就很有名嘛。」
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经纪人这个词,十五岁时的苦涩回忆便涌上心头。
境童话的招牌能干经纪人。从她还是「响来」的时期就开始担任这个职位,之后两人一起在演艺圈闯荡。顺带一提,童话妹前世是响来中之人这件事,在网路上稍微挖一下就能找到很多相关资料。因为她的声线很有特色,加上童话妹也有音乐活动,只要注意到歌声的相似性,任何人都能轻易联想到。总之,在业界里,只要提到把她包装成灰姑娘的幕后推手,大家都会说是「烟井先生」。
顺带一提,我个人在四年前对他有某些情绪,但那实在太幼稚了,在此就省略不谈吧。
「你很信任他呢。」
当我以带了点讽刺的语气如此说道,明澄没有望向我,只是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副怅然的神情。
「嗯。因为他了解我的一切……那个人,大概一年到头都只想着艺人的事吧。有点过度保护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总比随便应付了事的家伙好多了吧。」
「最近啊,听说他还在考虑让我往女演员发展呢。」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但声音中仍透着温暖的色彩。
那让我尝到了复杂的滋味。就像感到安心,又同时感觉遭到背叛似的。
老实说,我一直在自顾自地担心。担心明澄是否在演艺圈那种陌生之地孤立无援。是否正在独自受冻。
不过至少,她身边有可以让她敞开心扉的人。有那样的栖身之地。
既然如此,那就够了吧。从今往后,就算她的状态不好,就算被逼入更难过的处境,身旁都有人会与她并肩作战。人啊,只要有了栖身之地,差不多都能撑下去。
就只是站在她身旁的人刚好不是我罢了。
真的只是这么一回事。对于那天感召我的神而言,我并不是她的神。
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那么,等到你想通了,就去找他商量看看吧。」
「嗯,我会的。」
说着这句话时,明澄的声音听起来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那么,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也得赶末班电车,如果太晚……」
「也是呢。抱歉要你陪我到这个时候。」
结果,我们从轨槌站起身时,已经是将近十一点的事了。气温冷得我直冒鸡皮疙瘩。夜色愈来愈深,孤零零的一盏街灯显得格外明亮。
我们并肩走向出口。两人间一句话也没有。但不可思议的,这种气氛很舒适。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完全无法想像。像这样和明澄并肩走在一起。像当时那样,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互相斗嘴。
就在不久之前,我完全————
「……」
——好亮。率先闯入眼帘的,是和那天一样的这种认知。
照亮黑夜的,不自然的苍白色光芒。心脏「咚」地猛跳了一下。
在我们行进方向的前面,公园入口处。
一个宛如立体影像的虚拟角色,正站在写着公园名称的雕塑上。
「…………你来做什么,响来。」
身披白布为底,以金线缝成宇宙图案的斗篷,浅蓝色头发的少女不屑地笑了。但她的眼中没有笑意。
「还在练习那种赝品吗?」
有如透明玻璃般的声音。响来站在高处,笔直地指向明澄。
「妈妈扮演的不该是那种东西。我不允许妈妈那么做。」
我转头看向身旁。明澄就像被定在空间里,一动也不动。
她被恐惧钉住了。嘴唇微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记恨什么……明澄她啊,在那个地方尽力奋战到底了。所以,不要做出那种践踏她努力的行为。」
我朝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瞪回去。加重了语气,如此对她说道。
「还有,快把明澄变回原样。」
然而,响来那种如冰块般的存在感,却丝毫没有动摇。
「爸爸你闭嘴……而且,不管练习几次都是白费力气。」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因为境童话,已经由我————」
她像幻影般,忽地消失了。
抬起的脖子没有挪动。视线所及之处,既没有残影,也没有影子和余香。
不久后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
「……那个……我们回去吧。」
如果连我都当真,一定会让明澄更加钻牛角尖。
所以我摇了摇头,挥去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幻想。
我默默迈开脚步——然而有人从身后轻轻拉住我外套的袖子。
「……怎么了?」
转过头去,就看到明澄低着头,握紧拽着衣角的手。
天色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知道,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怎么,害怕了?」
「不是……不是的,但是喔?」
她以尖细的声音说:
「如果我就这样回家……应该呢,会去洗澡吧……」
「你在说什么啊?」
「然后.,洗完澡时头发不就会湿淋淋的吗?但是……说不定,今天状态不好的我,没办法吹干头发。」
「……啥?」
「那样的话,就会感冒喔……如果没人帮我吹干头发,我就没办法工作了。」
明澄的话愈说愈小声。最后几乎变成蚊子那种嗡嗡声。当我终于理解她想说什么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她突然用那种只有我们两个才懂的语言,我也很为难啊。
我想起来了。想起那时候明澄家里的样子,想起那种毫无生活感的景象,想起吹风机在虚空中回荡的运转声。
「……抱歉,还是算——」
「我说啊。」
我打断她的话,明澄大概是吓了一跳,这才终于抬起头。
对着她微微湿润的双眼——我努力挤出一张坏心眼的笑容。
「大明星可以随随便便就带一般人回家吗?」
她去洗澡后,我等了一段时间。直到明澄终于出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双方对上了眼。她的表情好性感,让我不知所措,只能悄悄移开视线。
此时的她神奇地恢复了理智。是因为泡了一段时间的热水澡吗?还是只是故作镇定?
薄薄的贴身衣物,微微泛红的脸颊。胸部的隆起。一丝洗发精的香味。
「……干嘛?」
我想仔细看看她,却又不想被明澄觉得恶心。两种想法在脑中天人交战。
这段时间泛着甜蜜的色彩。在十九岁女孩的房间里,和她两人独处。
「……冷静下来了吗?」
「……嗯,算是吧。」
我自己还没从那难以言喻的心情中平复,便让明澄坐到沙发上。
桌上放着富士山的矿泉水……不对,是纸盒装的立顿奶茶与吸管。明澄为难地盯着它看了一下,然后转过来瞪了我一眼,抛出抗议的眼神。
「阿曲。」
「那盒奶茶本来就在那里的吧。」
「……真是的。」
嗯,调包的犯人就是我。刚才去便利商店偷偷买的,然后放进冰箱冰镇。希望这能稍微安抚她的情绪。
明澄歪着头,足足犹豫了二十秒,最后还是打开纸盒插上吸管。她垂下睫毛遮住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白皙的脖颈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屋中充满柔和的沉默。我想,我们彼此一定是在共享这片气氛。
现在不该提起响来。不该把刚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拿出来当话题。
「我说,阿曲。你交到朋友了吗?」
所以,这大概是她能想出来最安全的话题吧。
「当然交到啦。我都十九岁了耶。」
「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我想想。有个感觉一年到头都在过夏天的家伙,还有个整天钻研现代思想和哲学,满脑子怪力乱神的怪咖。」
我的脑中浮现阿海和佑真的模样,平淡地说道。明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低喃了一句:「这样啊。」我们没有正眼望向彼此。
「阿曲,你念哪所大学?」
「不是大学,是专科学校。」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没有啦,也没什么特别的。就算想考一流大学,能考上的也只有一小撮人。而且考得上也不代表人生就有保障了……反而会因为顶着头衔的压力,不得不过着配得上一流大学生名号的人生。与其变成那样,我觉得现在这样比较适合我。」
我照着刻在大脑皱摺上的文字,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明澄一边抿着嘴啜饮奶茶,一边无趣地看着我。
结果,我那天就跟明澄一问一答地聊到末班电车发车时间,才离开了公寓。
——她一定对我从头到脚都失望了吧。
在安静过头的下楼电梯里,我茫然地如此心想。
*
在那之后的两周里,响来一次都没有出现。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从她至今为止的言行举止来判断,她想做的,恐怕是要对我和明澄复仇之类的。至于她是出于什么动机,打算用什么手段来达成目的,那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只能确定一件事。
响来刺了明澄一刀,明澄便再也无法扮演境童话了。就只有这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忽视的事实。明澄在这两周内参加了几场节目录影,似乎靠临场发挥勉强混过去了。据她所说,她在工作时与其说是「找回童话妹的感觉」,不如说像是「从头开始塑造一个相似的角色」。
「成央,你有在听吗?……喂~喂————!」
「吵死啦!」
学校的空教室里,阿海在旁边猛拍我的肩膀。我瞪了他一眼,只见他两眼发着光,把自己的手机画面滑到我的面前。
「这个超厉害的吧?未来已经到来了啊!」
对他那种夸张反应感到不耐烦的我侧眼瞄了一下萤幕。
我反射性地瞬间绷紧了身体……那是响来。,
「神秘技术,详细不明」——有人把带着这行字的影片上传到了社群网站。影片中,一个顶着浅蓝色鲍伯头的动漫角色走在某座陌生的天桥上。在冷清的黄昏天桥上,她的背影有如亮光凝结而成的清晰影像,散发着异质感。上传时间是昨晚。尽管如此,影片已经被转推两千三百次,获得大量的传播。
……就算我看不到,她还是在到处走动。让人不寒而栗。不过,就目前看来,她似乎没有刺伤其他人。该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说到底,响来可以成为被拍摄的对象,出现在影片中吗?如果可以,对于看不见她的八成人类而言,这段影片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钦,阿海,你在这影片里看到了什么?」
「什么看到什么……不就是个动漫女孩在走路吗?这种东西好像叫3D影像?」
「……这样啊。那佑真呢?」
「我也一样……话说回来,这不就是响来吗?」
因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我差点就听漏了。
但佑真确实说出了那个名字。
「你认识响……这个角色?」
我不自然地问道,佑真则是露出温和的微笑点了点头。
「她很有名,应该有很多人认识吧?像我就是她的粉丝呢。」
「……啊~嗯,她经常出现在电视上没错。不过原来你是她的粉丝啊。」
仔细想想,这也不奇怪。「响来」以虚拟歌手之姿走红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喜欢她的人当然还记得她。
佑真双手抱胸,自豪地挑了挑眉毛。摆出做作的动作。
「而且还是死忠粉喔。说起来,我可是曾经以苦恼者代表的身分上过她的演唱会舞台呢。」
「真的假的,竟然是真的粉丝啊。」
铁粉铁到这种程度,我不禁笑了出来。响来那时候的演唱会有几个很前卫的尝试,其中之一就是「苦恼者制度」。主办会从观众中选出充满烦恼的年轻「苦恼者」,让他们上台与VR投影的响来面对面。苦恼者会向响来诉说自己的烦恼,响来则会回敬毫不留情的回覆。那绝非心灵鸡汤式的温情激励,响来甚至会把观众骂到受伤流泪。而响来对苦恼者所抛出的话,全都是出自中之人,也就是明澄的即兴发挥。
「唉,佑真……我换个话题问你喔。」
其实我是想找个第三者说说这件事,好让自己轻松一点。但转念一想……响来的幽灵出现在眼前,对我和我的老朋友展现敌意……不行,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鬼话。
所以,我改成把脑中那团理不清的乱糟糟问题直接丢给了佑真。
「角色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死?……我应该问,角色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在说什么啊。在响来的存在影响之下,连我自己都变得脑袋有问题了。
我尴尬得要命偷偷瞄了佑真一眼。
他——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我。嘴角慢慢上扬。
「喔喔~没想到成央殿下终于对角色心理学感兴趣了——」
「才没有!我才不是想知道什么怪力乱神的学问。」
「那就是现代文化论喽?算了,就算你阻止我,我也会自顾自地说下去啦——」
佑真轻快地在桌上咚咚敲了两下,露出一脸得到妈妈夸奖的孩子般的笑容。
……糟糕,踩到地雷了。保守估计至少会讲个十五分钟的演说就此揭幕。
不过,这好歹也算是我目前有兴趣的话题。让他多讲一点或许也无妨。
「首先呢,要一言以蔽之地解释Character是什么,那就太粗暴了。毕竟还有人把『角色』和『个性』视为完全相反的概念——」
「别废话了,说重点。」
「你也太急了。好吧,那么……总之先从结论开始说,有人认为角色就等同于同一性,我也大致赞同这个说法。」
「同一性?」
我马上就听得一头雾水。
「对。不是常常有人提到所谓的『身分认同』吗?那指的就是自我同一性,是用来区分自己和他人的特征。」
「简单来说,就是很会打篮球,或是脸很凶那类形容吧?」
「成央同学一百分!话说,刚才提到的同一性,大致上和身分认同差不多。这个概念不仅适用于个人,还泛指让事物成为其样貌的特征。」
「抱歉,我突然又听不懂了。」
「这个嘛——」佑真环顾四周,彷佛灵光一闪似的拿起阿海的手机。然后指着还显示在萤幕上的响来画面,继续说道:
「那么,我们就拿刚才提到的响来当例子吧。我说,成央,你觉得让响来成为响来的特征是什么?」
「特征啊……有很多吧。头发是水蓝色的。总是穿着斗篷。歌声会颤动。」
「还有呢?」
「还有?不接受妥协。追求正确的道理。还有就是,爱着人们的内心苦恼等等。」
「真令人惊讶。成央对响来这么了解啊。」
「……这没什么吧。」
「无所谓啦。总而言之,你刚才列举的那些就是响来的同一性……那么——」
佑真压低声音说道,同时关掉了手机电源。
「如果把那些全部抹除掉,响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暗下来的萤幕上空无一物,只倒映着教室的天花板。
我试着在脑中想像一个头发不是蓝色、没穿斗篷、不爱人们的内心苦恼也不追求正确道理的响来。但是——
「不行,完全想像不出来。」
听到我这么说,佑真马上用力点头,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
「对,就是这样喔,成央。也就是说,因为一个角色是由同一性堆砌而成的,可以说就等同于同一性本身,所以失去了那些特征就无法维持存在。」
「……原来如此。」
我隐约理解了角色本身就是同一性这个说法。但是按照这逻辑——
「那么,人类又是如何呢?」「问得好。」
佑真模仿某个节目主持人的语气,继续说道:
「那我们这次就拿阿海当例子吧。」
「……咦,我吗?」
一直看起来很无聊的阿海肩膀突然抖了一下。
「我说,成央,阿海的特征是什么?」
「金发。开朗。」
「是的。」
「喂喂,我的特征就只有那些喔?」
佑真无视皱起眉头、摆出恰如其特征该有反应的阿海,继续说道:
「那么你试着想像一下,失去那些特征的阿海是什么样子?」
我再次闭上眼睛进行思考。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如字面意义所述,既不开朗也没有金发的阿海……但总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如何?」
「哪有什么如何。虽然的确跟刚才不同,可以顺利地想像出来就是了。」
「没错。为什么即使失去了同一性,阿海仍然能存在呢。那是因为不同于虚拟的角色,人类天生就有唯一性。」
「唯一性?」
我情不自禁地复述了一次这个陌生的词汇。
「没错。人类和世界是连结在一起的。比方说,阿海有个辛苦生下他的妈妈,还有父母取的名字。除了那些可以用言语表述的东西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散布着许多能证明阿海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存在的要素。所以就算不再开朗,阿海还是阿海。但是,虚拟的角色就办不到。」
「因为虚拟角色没有那个叫做唯一性的东西吗?」
「嗯。说虚拟角色无法和世界连结,可能比较好理解。」
说完,佑真再次打开刚才关掉的手机。
萤幕上再次出现了那个浅蓝色头发的少女。
「比方说,假设响来被传送到中世纪的欧洲。」
「什么跟什么啊?」
「先听我说完嘛。就算被传送到中世纪欧洲,响来还是响来。她会向周围的人寻求正确的道理和内心的苦恼,用颤动的声音歌唱。就算欧洲人找她奇异发色的麻烦,她也一定不会染发。」
我试着想像那种奇怪的情境。嗯,有道理。就算掉到古代或是哆啦A梦的世界,响来到头来还是会以响来的那种行为举止活动吧。
「那么,换作是成央呢?如果成央被传送到中世纪欧洲呢?」
「我?我嘛……嗯……完全无法想像耶~」
「我也是。但一定不会变成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成央。」
嗯,也是。身边的朋友不同,一家庭关系不同。就连学校制度都不一样。如果要在那种环境下生活,说不定我会变得比现在更阴沉,也可能刚好相反。
佑真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
「那就是现在的成央与世界连结所构成的证据喔。唯有透过与世界产生联系,成央才得以存在。但是,响来只有同一性,所以不管去了什么样的世界,响来仍然是响来。人类会改变,虚拟角色不会改变。人类能与世界有所连结,虚拟角色办不到。事情就是这样。」
「喂!够了喔!别再说了!……你们真的很闲耶。」
当我一边想着响来的模样一边思考时,阿海泪眼汪汪地打断了我们。
看了看时钟……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听了他整整十五分钟的演说。
「抱歉抱歉。我不小心聊得太起劲了。」
佑真可爱地双手合十向阿海道歉,而我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同一性、唯一性。虚拟角色刺杀人类的理由。虚拟角色向人类复仇的动机。
「我说,佑真。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我对看起来兴致高昂的他抛出了一个假设。,
「假设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能杀死所有角色的怪物。所谓的角色包括响来和哆啦A梦那样的虚拟角色,也涵盖装傻的角色和被欺负的角色等等对人的形容,总之就是泛指所有的『角色』。」
我以认真的眼神问道,他的眼睛像个少年似的闪闪发光。
「有意思。这是什么思考实验?」
「差不多就那种感觉吧……那么,佑真。假设有一天,你突然被那个怪物狠狠刺了一刀,你的角色被杀死了。你觉得在那个时候……你本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回想着明澄被响来刺中时僵住的表情。想像着她也可能某天来刺杀自己。我稍微压低声调靠到佑真的面前。
约十秒钟的静默过去。然后,他用平板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淡然地说道:
「大概什么都不剩了吧。」
「…………什么都不剩,是什么意思?」
「常有人把真正的自己和塑造的角色做出区分。但我觉得事情一定没那么单纯。」
一副毫无感想,彷佛在朗读常识般的表情。
「有个相当知名的说法:在替『真正的自我』做保证的,恰恰就是我们所扮演的角色。每个人都不过是在扮演适合当下状况的角色罢了。正是因为那种想当然耳的观念,让我们相信自身的内在存在着真正的自我,为这个概念提供了保证。」
接着,佑真一脸爽朗地断言:
「所以,我的内在多半不会剩下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
……明明不是聊我的事,胸中却升起一股忐忑不安。感受到一阵从未体会过的恶寒。
怎么会这样。那么,已经被响来刺中的明澄,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如果哪天响来也刺穿我的心脏——
那时候,我到底还会剩下什么呢?
*
「童话妹,请用一句话来展现今天的干劲吧?」
「什么干劲?我一直都是卯足全力在奋斗。」
「…………咦,童话妹?」
「相对之下,你们呢?每天都轻易地妥协让步,逃避现实!」
「……怎、怎么了!不会是突然要改变形象吧!」
*
十月结束,车窗外的红叶也逐渐染上色彩。
放学后,当我回到公寓时,就看到光头小弟弟背对着我站在走廊上。
站在小弟弟的视线上,与他面对面的是————一名浅蓝色头发的少女。
自从公园那天以来,这是我时隔三周首次直接见到她。但不知为何,那天感受到的压迫和恐惧似乎已经消失无踪。
「嗨,小弟弟。你在做什么?」
我出声招呼,小弟弟转过身来,立刻露出了充满精神的笑容。
「大哥哥,好久不见!我跟你说喔,那边有个动画里的女孩子。」
「……是啊,是动画里的女孩子呢。」
我朝小弟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确认了那双彷佛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眸。
眼神里没有杀意、敌意,也没有冰冷彻骨的冷酷。
「是大哥哥养的动画女孩子吗?」
「对,是大哥哥养的动画女孩子。要保密喔?……还有不好意思,我等一下有事要找她,所以今天应该没办法陪你玩了。」
我双手合十向小弟弟道歉,随即打开自己屋子的门。
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得尽快给那家伙一个警告才行。
「响来,跟我过来一下。」
我一边开门,一边对响来使了个眼色。她默默点头,以与我间隔一步的距离跟着进屋。
电灯还没开,玄关一片漆黑。在没有任何光源的黑暗中,只有响来发出的微光像一朵花般绽放。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双方无言地凝视彼此。像在比赛谁先受不了似的。
「…………做什么?」
最后忍不住先开口的是她。我简洁地传达了该说的话。
「你中午的时候,又对明澄做了什么吧?」
「……是又怎样?」
「我只请你听我一句话……如果你单纯是想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并不介意。但是——」
我直视响来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努力不被她的气势压倒。
「别再刺人了。还有……拜托你快点让明澄恢复原状。不然我会很困扰。」
房间里的空气彷佛完全消失了。这股深沉又清澈的沉默就是如此寂静。
响来的嘴角和眼角不甘心地扭曲了。
「……为什么。太不负责任了。」
「是啊。我或许是很不负责任。但你对明澄做的事也一样很不负责任。」
「明明是爸爸和妈妈创造了我……那样子太不负责任了。」
她的声音饱含颤动和晃动,宛如带着哭腔。
「我明明是内心苦恼的结晶。」
「……?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快点让明澄——」
「每个人的角色,明明都是从纯粹真切的苦恼中诞生的。」
「在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前,先让明澄恢复原状啦!」
「我讨厌你。」
哭腔。
「以后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气急败坏之下,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
她带着复杂的情感,绷紧那张一滴眼泪也没流过的脸颊。
「我不会原谅爸爸妈妈的。」
响来真的从我面前消失了。
突然间,视野之中失去了光亮。我举起沉重的手,打开电灯开关。
一股像被水晕开的颜料般的刺痛,逐渐渗进我的身体。
……这股罪恶感是怎么回事。与认知对不上。简直莫名其妙。明明受害的是我们啊。
问题一定在于那家伙顶着可爱少女的外貌举止。
「啊——」我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思考着。但是……再怎么想也没用。
得把那些有的没的想法从脑袋赶出去才行。我一边把罐装鸡尾酒快速地灌进喉咙,一边随意地用手指滑着手机。醉意涌上脑袋。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要不要向明澄报告响来的事呢。
照理来说,别让明澄知道响来的消息对她的精神状态或许会比较好。但是——
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无法控制自己,一定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吧。所以至少该告诉她,我已经警告过响来了。
》响来刚刚来过我家。
》我警告她不准再对明澄动手脚,还有要她赶快让明澄恢复原状。
》所以,应该没事了。
我简短地发了LINE,但讯息没有立刻变成已读。这也是当然的。如今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明澄俐乃,而是日本的大明星童话妹。
尽管脑子里明白这一点,但不知为何,这个事实就是让我莫名感到火大。
不知不觉间,我看起了和明澄的对话纪录。
看着那些没有任何表情符号或贴图的简洁对话,我不禁笑了出来。这么一说——我忽然起了个念头,一口气滑掉最近的对话,几秒之内就找到那时候的对话纪录……什么嘛,根本没变啊。说不定她当时还比现在冷淡呢。
这个发现又让我笑了出来。在那之后,我花了好几分钟回顾那些无聊的对话。
……唉。都十九岁了,我竟然还是对明澄念念不忘。
都已经放手四年了,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想她呢。自己真是自私啊——我这么心想。但事实证明,这四年来我可能根本没有忘掉她。四年来,我一直没能好好努力去追上明澄,只是用「这就是成长」来欺骗自己。
「啊!」
手机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明澄的来电显示出现在我与「明澄俐乃」的对话框上。
「喂~」
『……』
「钦,别突然打电话过来却不吭声啊。」
『我说……阿曲,看过今天中午的直播了吗?』
「你很努力呢。」
『……不用帮我说话。现在更重要的是再陪我练习。』
我拼命将脑海中浮现的中午节目画面赶到角落。
「是没关系啦……但你真的不休息吗?」
『……我再用LINE传地图给你。』
「不理我啊。话说你都已经打电话,直接说不就好了。」
『那待会见。』
挂断了。
今天我七点半回到家。然后,明澄打电话来时是八点半。
原本还很好奇她打算在这么晚的时间要我去哪里,看到她传来的地图,我就瞬间明白了。虽然搞不懂她为何要特地把我叫去位在隔壁县的老家。嗯,她大概是想稍微沉浸在感伤之中吧。
十点半。花一个半小时车程来到老家的车站后,熟悉的新市镇单调景色立刻出现在眼前。睽违一年半。林立的购物中心全都早早打蝉了,只剩下一座设有电影院的商场,在那层楼静静地发着光。
我沉浸在怀念与感伤之中,走在铺设整齐的磁砖路上。
街上的手扶梯。几乎是比邻而设的便利商店。车站前有着喷水池的阶梯广场。彷佛要掩饰城市的冰冷,种满各处的行道树。
然后,目的地那栋低矮的购物中心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充斥着设计师的标志性风格,根本就是在大声宣告「我们的设计概念是木材的温暖质感」的外观。
这里就是我们过去的栖身之地。我们常常在深夜相聚,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走在昏暗的中央通道上。一步、两步,向前走去。
最后,通道尽头出现了不锈钢桌和四张椅子。
明澄坐在靠后面的位子,低着头听音乐。
我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当时还找不到栖身之地的明澄身影。
「动作太快了吧~」
听到我靠近的声音,她终于注意到我,摘下耳机望了过来。
「阿曲……你来啦。」
「从东京大老远过来的喔。话说,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危险吗?」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边想着哪里没什么大不了,一边在明澄对面的位子坐下。银色的椅子冰冷彻骨,毫不留情地从浑身上下夺走体温。
我犹豫着该如何打开话题,随手拿起了她的手机。上面还接着耳机。我碰了一下按钮,解除睡眠状态。
——迈尔士•戴维斯「Blue In Green」。
萤幕锁定画面上显示着现在时间和正在播放的曲名。
「你对爵士乐很熟吗?」
「……不,也没有。」
「就知道是这样。我懂。」
听到我表示理解,明澄不满地眯起眼睛。
「懂什么懂?」
「就是会觉得偶尔应该尝试一下爵士乐或R&B之类的音乐嘛。却成不了行家。」
「……听起来让人有点不爽。」
我们一定是这种人吧。从那个时候就是了。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连忙闭上嘴巴。
……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同类。打从一开始就不是。
「我说,阿曲。」
明澄好像把对我的不满抛到脑后似的,低声说道:
「你还有在听钟摆吗?」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遥望通道另一端的整片新市镇。像是在怀念再也回不去的景色。
「钟摆匠啊。这么一说,我很少在听了~」
「……也是呢。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
如此说道的她像是要掩饰尴尬般的笑了笑。
胸口突然一阵抽痛。她似乎忍受不了这种充满疏远感的沉默,接着说道:「可是啊——」
「感觉有点奇妙呢。明明当时我们最讨厌那种支持的音乐人一走红就不听的家伙。」
她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出那番话,反而让我更加困惑。
感觉就像把我为了生存而舍弃的一切都摆到眼前,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
教职员不在的保健室,蛋型加湿器,还有洁白的床单。
那天,那个因为冷门而让我们产生连结的钟摆匠,如今已在涩谷车站前的巨型看板上摆着充满神秘感的姿势。四年的时间,就是如此地漫长。
这个话题实在不怎么愉快。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聊这种事。
「话说回来,你还好吗?今天的你就像中邪了喔。」
当我切入正题,她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所以必须做更多练习才行。」
……不对。不是靠练习就能够解决的吧。那种谴责他人般的口吻。完全不顾节目的进行与气氛,横蛮不讲理的态度。不对题又充满攻击性的发言。
无论怎么看都很不正常。就像是有什么人占据了境童话的身体,从内部操纵她似的。
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响来。
「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该不会连上节目时的状况都不太记得了?」
「不是。就很正常地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记得,虽然有自觉,但身体和脑袋好像自作主张地那样行动,感觉好奇怪……我大概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明澄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吧。只要跟经纪人商量一下,他应该会同意让你暂停活动吧。」
要是以目前这种状况继续活动下去,她迟早会在某个时候崩溃。我只不过比其他人离明澄近了一点点而已,就算如此,我还是知晓包裹在她体内的扭曲。现在的境童话之所以能成立,完全是靠着近乎于走钢索的极限平衡感。这不是她的性格或心理强度如何的问题。这次她所牵扯上的是相当棘手的外在因素。
响来正在侵蚀着她。
「冷静想想就知道了吧。你现在的状况不行。」
听到我这番断言,明澄抬起眼睛,咄咄逼人似的望着我。
「我从来不会考虑为了个人因素导致行程开天窗。」
「再这样下去,你说不定以后会给别人添更多麻烦喔。」
「……我会想办法的。」
「具体来说呢?」
「努力。」
「给我认真点想——」
「我是童话妹~耶!」
为这场愈来愈剑拔弩张的争执画下休止符的,是以非常敷衍的语气所做的自我介绍。
我不禁睁大了眼睛。只见明澄涨红着脸,眼眶泛泪地如此喊道。
宛如叫喊的声音被购物中心的墙壁反弹回来。怒视的目光撞上了我的视线。
「快啊。阿曲,快点打分数啊。」
「…………我说啊。」
「我是童话妹耶~」
「…………唉。零分……不对,负四十分。」
我第一次对她那种刚直不曲的自我要求感到烦躁。
甚至觉得她那种不顾自身伤痛的傲慢很可怜。
「还可以吧?」
强行接续下去的练习,从头到尾都弥漫着一股烟硝味。
练习打招呼、自我介绍和招牌台词。练习摆出兴味索然的眼神、睡眼惺松的表情等态度。还有练习人们希望在她身上看到,即兴发挥出的超然评论。我感觉内心和身体逐渐冰冷。
粗略估计持续了将近一小时的童话妹练习,感觉比前一次多花了两到三倍的时间。而且,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喜欢上这个角色。
「差不多可以了吧。」
听到我敷衍地这么说,明澄思考了大约二十秒,然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感觉疲惫一口气涌上来,我趴到不锈钢桌上。
「……我说,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啊?」
我窝在桌上,头也不抬。
没过多久,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从头顶上落下。
「因为这是一个不持续奔跑,就无法发光发热的世界。」
「……那么,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发光发热。为什么要一直跑下去?」
这次,她回答的间隔变得格外长。但就在我打算直起身的前一刻,声音落下了。
「因为啊,如果不继续奔跑…………算了,抱歉。没事。」
不干不脆。听到这种不说清楚的答案,我抬起了头,只见她摆出主张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的态度,托着腮帮子玩起自己的手机。
宛如精致人偶般的侧脸。如今再仔细端详,看得出与普通人截然不同。
「这个,引起骚动了呢。」
见我呆呆地望着她,明澄便将自己的手机摆到桌上给我看。
「这是……哦,当然会引起骚动嘛。」
萤幕上显示的是贴在社群网站上的影片。
地点是平日的横滨中华街。响来就站在写着「横滨中华街」的大门底下,和这部影片的拍摄者进行简短的对话。她完全不把我的警告放在眼里。
『为什么你就算改变了,还能摆出无所谓的样子?』
『……喔喔好强!这是什么,用的是什么技术啊?唉唉,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响来。麻烦请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
『咦…………不会吧,真的能对话耶…………咦,这什么东西啊?』
『我说,为什么你们就算改变了,还能摆出无所谓的样子?』
双方的对话从头到尾都是这种毫无交集的样子。
留言区下面充斥着各种猜测:「好强,VR技术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这是什么活动吗?」「大概是某种宣传吧。」「咦,这不是响来吗?」
「……得想想办法才行啊……可是,该怎么做呢?」
听到我如此嘀咕,明澄便用空洞的目光凝视着画面。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目的啊……」
我脑中瞬间闪过「这是某种复仇」的想法,但实在没办法对已经身心耗弱的她说出口。
「看着响来时,就好像被以前的自己瞪着。好可怕。」
她说的话非常贴切,我也有过那样的切身感受。一看到那家伙,就彷佛自己十五岁时所相信的一切直接摊开在眼前。被迫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那些东西,导致傀疚感油然而起,心生恐惧。
一时之间,沉默降临在此地。接着,明澄用清澈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我。
「但是……我有点羡慕呢。」
她用带着忧愁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在想,这孩子一定从来没有思考过吧……思考自己是谁,自己是什么人之类的问题。她完全没有那种人类特质,只要当响来这个角色就够了。只要口出正论、对别人说教、自命清高就够了。」
她的声音没有传递出去,只是白白地消逝在夜色中。
那双眼中闪烁着寂寥的光芒。彷佛那些话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明澄害怕响来,却又羡慕她。认为自己和那个始终如一、毫不动摇的虚拟角色是不同的。她的脸上带着一副不甘心的表情。
「嗯,那家伙只是个虚拟角色啊。跟有血有肉的人类不一样吧。」
「……我羡慕深海鱼和植物,也羡慕响来。」
「你在说什么啊?」
我只能勉强插些与现场气氛不合的玩笑话来应付。
毕竟她话里的意思,我可是理解地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正因为我能理解,所以才会对她接下来说的话,做出过度的反应。
「……阿曲你呢?」
「我?」
话题的矛头突然指向我,让我吃了一惊。
「阿曲也已经从那些烦恼中解脱了吗?」
明澄面无表情,用冰冷彻骨的声音说着。
「你已经把那时候的烦恼全都抛掉,全都放弃,变得处世很圆滑了呢……阿曲,你也变得跟响来一样了吗?」
「……什么意思?」
彼此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界线,她突然就跨越了。感觉彷佛从视线死角被刺了一刀。疼痛的伤口泄出呻吟般的声音。
变得跟响来一样?变成不会思考,脑袋空空的白痴?无论如何在脑中反覆演绎,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是赤裸裸的轻蔑。是朝着曾经怀抱相同志向的人吐出的口水。
不知不觉间,腹部深处涌起令人不快的热度。这股热度迅速蔓延到全身,传到大脑。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才十五岁就平步青云,实现目标,过着高高在上生活的人。你又知道我这四年来,为了生活下去而努力改变自己的四年来什么了?
我在桌子底下紧紧握着拳头。
「我在问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明澄用毫不动摇的眼神看着我,神情中充满了不屑。
「现在的阿曲很逊喔。比我那时候讨厌的任何人都还要逊。」
「…………少在那边大言不惭的。大明星连别人的生活方式都要管吗?看到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方式就要给意见吗……我看你才是思想一直停留在国中生阶段吧。」
在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就看到她的眼神变了。大概是我的话哪里惹到她吧。
明澄一反原先的冷酷表情,咬着嘴唇瞪我。
虽然我也已经被愤怒冲昏头,无暇注意那种细微的变化了。
「什么都不肯做,在挑战之前就完全放弃——身边只有愿意接受这样的自己的人……心中毫无目标,连考试和就职都在尝试前就放弃了。」
在那个瞬间,我好想逃离她那双已经看不到忧愁的锐利目光。
「那种活法哪里值得认同了?」
「……我说啊。」
一定就是这个时候吧。
表面张力几乎绷到极限的水面,瞬间破裂溃堤了。
不是因为她的话语。而是成名的明澄,与仍然像那天一样原地踏步的我。这种客观构图,无可动摇的明确身分差距,激起我更多的内心波澜,导致了溃堤。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啊。」
「…………你说什么?」
「你生活的世界一定有很多痛苦的事,我能理解你会因此受伤,也许还会难过得想哭吧。」
这是绝对不该说出口的话。当理智做出这种判断时,已经太迟了。
「但是,做出选择的人也是你吧。是你决定要进入那样的世界吧……那么,所有的问题,不是都该由你自己去面对吗?」
————不对,那种说法是错的。说出口之后,我就明白了。
这不就是在迁怒吗?因为被戳到痛处而恼羞成怒,我自己的怨气。
那天,以笑容将充满不安的明澄送往下一个世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颤抖着嘴唇,试图想出接下来要说的话,却一句自己该说的话也找不到。
说也奇怪,窜上脑门的热度和浑身的紧绷僵硬,都在瞬间冷却下来了。
突然降临的沉默。她谴责我的话语所残留的余音,仍在震荡着我的鼓膜。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随即伸手拿起手机。装作查看资料,等待虚无的时间流逝。在那之后,明澄也不再说什么了。
渐渐地,肌肤重新想起外界的寒意。与此同时,某种沉闷的敲打声逐渐震动鼓膜……啊,这种感觉——声音和微弱的气味,唤起了再也无法重来的记忆。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雨。
当时就坐在这个地方,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子上。像要说悄悄话似的,明澄的调皮笑容。
坐在对面的明澄低着头,垂下的浏海盖住了脸,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无可救药的状况呢?
总之,先收回那番话吧。至少该订正一下那种绝对是错误的迁怒行为。
「一直不敢迈出脚步。」
就在我这么心想,正要开口道歉的瞬间。低着头的明澄打破了沉默。
啊,还要继续下去吗?还要继续对长成无可救药之人的我进行谴责吗?
「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也不敢深入干涉他人。」
外头的雨势愈来愈强,雨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连一点点责任都不想负。」
说得太对了。
明澄对我的观察,一定比我认为的还要透彻。表面上装成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毫无担当的家伙。即便是现在,我甚至还不愿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所以,她所说的其实全都没错————
「……可是啊。」
此时,那冰冷的声色中混入了迷惘般的摇曳。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查看明澄的表情。她的嘴角——浮现出彷佛有些不甘心的笑意。
「我最喜欢那种卑鄙的阿曲了。」
明澄用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说道。
「我一直都很喜欢那种无药可救的阿曲。」
话语的轮廓在脑中不停打转。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领会其中的意义。
那时,我还只是国二生。过着如同待在垃圾场的学校生活。而她,就像我在垃圾堆底下首次认识的可爱学妹。那场邂逅本身,对我而言有如神明般崇高。
她投在我身上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热情,混杂着期待和憧憬的情绪。无论我提出多么离谱的提议,她都会露出像是秘密共犯的笑容,陪伴在我的身旁。
所以,我想成为不辜负她那种眼神的娱乐家,想成为风趣的学长,得意忘形地装腔作势了好一阵子。
……然而,实际上的情况是如何呢?
——我一直都很喜欢那种无药可救的阿曲。
说不定。
明澄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早已看穿我这个人有多么渺小了。
如果她明知如此,还是愿意陪伴在我身边呢?
「抱歉,阿曲说得没错。全都是我在乱发脾气……所以,忘掉刚刚的事吧。」
「……你干嘛道歉啊。不管怎么想都是我不对吧。」
明澄突然垂头丧气地道歉,打乱了我的节奏。
我可是还沉浸在自卑地想死的凄凉感中耶。
「那么,既然我跟阿曲都有错,我们就扯平了。」
「…………好啊,就这样吧。」
带着仍未冷却的脑袋,我嘴上这么回应。然而,心中还有股强烈的异样感。
既然我跟阿曲都有错,我们就扯平了……怎么可能。
我的心中还残留着非说不可的道歉啊。
「明澄,对不起。」
我一说完,她就露出了傻眼的笑容。
「……算了啦,不是说扯平了吗。」
「不,不对。不是的。不是那样。」
现在一定不是最佳的时机。一定有更适合的场合。尽管如此,如果要等待适合的时机,我绝对会不断拖延下去。
她疑惑地歪着头。我直视她的双眸,紧紧盯着她。阻止她躲开,让她躲不开。
「我没有遵守约定,让你等了四年,对不起。」
没想到在脑中反覆练习无数次的话语,这么轻易地就离开我的口中。
雨声和寂静。时间的流逝彷佛减缓了五倍十倍。
明澄的表情,慢慢皱了起来。
「…………说得好。」
带着笑意的喃喃自语。
她对我展现出充满嘲讽的笑容。
那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竭尽全力的掩饰,我无法判断。
「……说得好。我可是一直在等耶。」
「等我吗?」
「别自作多情了。」
明澄轻松一笑,像在打闹似的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我在等的,是比阿曲更帅气的王子殿下喔。」
「还王子殿下咧。」
「他会穿一身纯白的燕尾服,嘴里叼着玫瑰前来带走我。」
「……那样就叫王子殿下吗?」
即使这段对话乍听之下不着边际,我还是在里头感受到了几分真实。
那是四年前,是她从响来变成境童话的时候,又或者是现在呢?虽然我无法确定,但明澄一定有过那么想的时期吧。
感到脆弱无助,渴望有人来拯救自己的时期。
……明明就算隔着萤幕,我也看得出明澄一点都不幸福。
明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对劲。
到头来,胆小的我终究没能成为王子殿下。
「愈来愈冷了,我们换个地方吧。附近不是有很多KTV吗?」
聊完兜圈子似的对话后,明澄如此提议。看一下手机确认时间,早就换日了。指尖和脚都冰冷不已。
「反正回家的电车也没了,去KTV等首班车是最恰当的……但是——」
看到明澄和那时候一样坐在老位子上,我终于想起外面的天气状况。
「你有带伞吗?」
听到我这么问,她就半张着嘴与我对上眼,尴尬地移开视线。
她一定和我想起了相同的回忆吧。
「我、我去便利商店买。附近就有。」
「哎,不用啦。」
「没关系的。」
明澄挺起胸膛,打断了我的话。
「我已经是大人了。」
她要我等一下,自己缓缓站起身,应该是打算先去便利商店买伞吧。只见那娇小的背影慢悔离开桌子。
胸口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彷佛紧紧地纠在一起。
我有种感觉,如果现在让她离开,我将再也无法拉近与她的距离。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拉住了明澄的手。
被我留住的她转过头,诧异地望了回来。
「太浪费钱了……而且,我也没带伞。」
我脱下身上的外套。
然后,二话不说地靠近她——把外套盖在我和她的头上。
「这跟年龄没什么关系啦,大概吧。」
「……」
「用跑的吧。」
她就在身旁,能听见呼吸声。从相触的肩膀,传来她的体温。
明澄近在眼前,愣愣地望着我。
「好蠢喔。」
她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噗哧一笑。
趁她用手握着脸的时候,我拉起她的小手跑了起来。
世界在流动。置于雨水之中,彷佛微缩模型的城市。湿漉漉的路面倒映着街灯的白光,闪耀着麦芽糖雕似的光泽。刺鼻的雨后泥土气味勾起令人想哭的怀念情绪。
「明澄,体力还撑得住吗?」
「别小看艺人了。这句话该问阿曲才对,看你都在喘了。」
罩在外套下,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之中,回荡着两个人的呼吸声。
脚下溅起水花。碰触到那冰冷的感觉,让我知道鞋子已经湿透了。
脚步虽然踉跄,心情却不由自主地高昂起来。
……我单纯地享受这个开心时刻。这种蠢蠢的情景让人爱得不得了。
「唉,阿曲。」
明澄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低声说道:
「……我还是去商量一下好了。看能不能请个假。」
II
我原本以为,如果要放手,那一定是由我主动放手。
为了某些事物而放弃,然后变成大人。在电影和电视剧中不断重演增加的「成长」。我在内心深处做好了觉悟,认定自己总有一天会迎来那样的时刻。
但现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我放手。
*
最后,在「那一天」之前,我和明澄在十四个月里发表了二十三首曲子。
随着季节的变迁,我们活动的结晶逐渐在YouTube、soundcloud等网路平台上累积。明澄是「planter girl」,我是「magari」,团体名称是「Glitter syndrome」。作曲和编曲全都由我负责,演唱者是我们两人,并以明澄为主唱。宣传公关几乎都交给平常就很擅用社群网站的明澄。
因为我们俩都不需要认真地当国中生,生活中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与音乐活动有关的事情。具体来说,就是上课时在顶楼楼梯写歌词,会被大人抓去辅导的深夜时刻则是在购物中心开宣传活动的作战会议,闲来无事时就一边吃零食一边研究当红的MV。之所以会那样,或许也是因为这种生活吧。
国三的冬天,同学们开始为升学考试拼命用功时,「Glitter syndrome」的歌曲点阅率逐渐提升。当然了,以那样的数字,说是热门音乐人还差得远了。最高能拿到五万播放,平常顶多就五千到一万左右。即便如此,这让我们有了踏实的感受也是事实。在这世界的某处,有人会主动关注我们这些平凡无奇的国中生所创作的作品。
这是我第一次开始相信,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有某种力量。
这是我第一次,对认定早已是垃圾时间的自己的未来,稍微抱持了一点期待。
看着为了掌握自身前途,拼命在书桌前用功的同学们,我和明澄偷偷地窃笑着,想像我们两个人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阿曲。这个,是星探吧。」
一月底的屋顶楼梯。对三年级生而言,那是改为自由到校的最后一天。
明澄一脸不自在地把电脑萤幕转向我。画面上,那逃离无聊世界的邀请函,只寄来了一张。
『VR歌手企画「Character」(暂名)的提案』
Glitter syndrome的官方社群帐号收到一封私人讯息。
看了五秒、十秒————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毫无疑问是星探的邀约。对方希望我们担任即将启动的VR歌手企画的「中之人」。讯息内容用一种难以想像是写给国中生的恭敬语气,竭尽所能地称赞Glitter syndrome平日的活动,显然是在讨好我们。
称赞Glitter syndrome?…………不对。完全不对。
对方真正穷尽词藻以赞美的对象——
不是Glitter syndrome,而是Gliffer syndrome的planter girl。
是在称赞明澄俐乃。
独一无二的嗓音。蕴含颤动的声线令人起鸡皮疙瘩。那种不稳定感与这次企画的概念再契合不过了。
邀请合作的对象,被星探相中的,理所当然只有明澄一个人。在那长得令人眼花撩乱的讯息内容中,没有任何一处提到我的名字。
「是啊,是星探没错。真是太好了,时代终于追上你的脚步了。」
我比想像的还要自然地,说出了这番话。
我们组成双人团体,向世界发声已经超过一年了。
最后,只有其中一人被业界相中,被闪耀的世界看见。
……这所代表的意思.,就算再笨的人也懂吧。
我挤出微笑看向明澄。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表情比我还要凝重。
「怎么了?再高兴点嘛……你不是一直说吗。想成为某种耀眼的存在,不想被埋没在普通人之中。这种机会可不常有喔。」
「……」
「有什么不满吗?」
「阿曲,你来决定。」
明澄低着头,彷佛用尽全力才挤出这句话。
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握成小小的拳头。
「……如果阿曲要我别去,我就不去。如果阿曲说想要两个人继续做下去,那我打算拒绝对方。」
……………………开什么玩笑。
我差点如此脱口而出。只能赶紧把涌上喉头的灼热吞回去。
如果不是两个人一起,你就要拒绝?
我们彼此应该都很清楚,哪有那种天真的选项。
你拥有耀眼的才能,所以被看中了。而我没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想成为大人物。想去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
我们原本就只凭着这个共通点才会走在一起。对垂落于眼前的光芒视而不见,那是不被允许的。绝不能那样。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明澄那么做。
正因为一直在旁观,所以我才如此痛切地明白。
明澄为人真挚无比,她怀抱着展翅高飞的渴望,比我这种家伙还要认真。
「梦话到梦里再说。好啦,你就别管那么多,去成为大明星吧。」
所以,我用一如往常的轻浮语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双肩膀,像是受到惊吓般的抖了一下。
明澄就这么站在那里,给人一种轻得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脆弱感。
「……怎么啦~有那么不安吗?」
真不像你啊——听到我这么问,她这才终于用泛着泪光的眼眸望向我。
「可是啊?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人一起的。」带着鼻音的颤抖嗓音,听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来。
「所以…………总觉得,好奇怪。」
……嗯,也是啦。这也难怪。独自投身于全新的世界,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吧。
照理来说,我应该好好陪伴她,直到她满意为止。直到她的不安消失为止。又或者是,直到我帮她把连同不安在内的一切都赶走为止。
但很可惜,我办不到。我只想尽快离开明澄的面前。
——你是不必要的。
世界将这个事实狠狠砸在我的脸上,让我自己都觉得眼眶发热,只能拼命忍住。每看到你的脸,我就想为自己的不中用痛哭失声。
「明澄,我们做个约定吧。」
我尽可能装出温柔的口吻,握住她的左手。
她那双湿润的眼眸猛然睁大。我眨了眨眼。
「反正,再过个半年我也会成为大明星吧。所以——」
这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那体温。
「下次见面时,就是我们两个人都有了不起成就的时候啦。」
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去接你的!!我笑着这么说,松开了她的手。
明澄哭了。
那是我为了逃离她身边而编出的借口。根本没打算遵守的差劲约定。
我没有自信能够笑着直视,独自远赴他方的她所绽放的光芒。
夜色完全笼罩了新市镇。
我踩着铺设整齐的柏油路,感受着不甘,体会着难堪,哭掉一生分量的泪水。然后愈哭愈鲁得莫名其妙,开始思索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成这副德兴。
不用两秒就想通了,连打发时间都算不上。
在这一年里,我不自量力地抱持着期待。在不知不觉间,期待过头了。
我陶醉于在旁人眼中不过就是个瑕疵品的自己,看着甜蜜的幻觉。
然后,透过加倍的痛苦得到了醒悟。
一月三十一日。那一天,七曲成央不再对自己有所期许了。
做出如此决定的瞬间,我彷佛除去了心魔,身心感到无比轻盈。
后来,明澄传了LINE来咨询我。内容是关于那个星探的事。
看来该项企画有很多前卫的尝试,首先呢,对方打算把VR歌手角色的设计,交给正值多秋善感年纪的扮演者本人构思。照理说,一般都是先决定好企画角色,再寻找合适的人选来扮演。不过这次的案子连角色设计都还没做,甚至连名字都没取好。
阿曲你来想嘛。
她要咨询的内容归纳起来就是这样。虽然我反驳说应该要由扮演者本人来设计才有意义,但不知为何,明澄的意志非常坚决,最后我还是让步了。
她应该是对于「两个人共同创造」这点,有自己的想法吧。
而我也因为对先前所做的那个约定有些罪恶感,于是认真地对着纸笔绞尽脑汁。
……骗人的。老实说,在内心深处,我觉得这件事根本无所谓。
我就像是着了魔似的,连夜赶工构思出那个角色。
在我心目中的理想。我认为美丽的型态。我盼望是正确的理念。
因为年轻幼稚,而误以为触手可及的一切。
为了从今以后能以人的身分生存下去,不得不舍弃的所有信念。我捧着双手,把那些东西全都塞进去之后,一位少女就此诞生于笔记本之上。
那是尴尬地无比刺眼,彷佛一碰就会让人受伤的——
十五岁的结晶。
把一切都塞进这家伙里面,画出界限,我就能向前迈进了。
响来。
我为站在笔记上的少女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