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野叔叔虽然号称每月回家一次,但实际上每个季度才回来一趟。他把咖啡馆交给女儿打理,自己因为工作四处奔波。
也就是说,虽然在法律上是叔叔收留了我,但实际照顾我的是负责管理堇野家的澄花同学。
我对叔叔心怀莫大的感激,而对澄花同学的感激之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虽然我对这个把适龄女儿独自留在家中,还把青春期男生安排和她在同一屋檐下的叔叔有些抱怨,但堇野家其实有叔叔认可的安全保障。
另一个寄宿者。
「嗯~好香!宿醉后果然要喝味增汤呢!」
早上在堇野家厨房煮味增汤的这位,是伊吹透乃小姐。
在我和店长澄花同学去学校期间守护堇野家的关键人物。堇野家唯一一个成年人。
「早上好,透乃小姐」
「早啊~诚一郎~」
穿着全黑运动服的透乃小姐一边尝着味噌汤的味道一边露出脸来。
现在住宅这边的厨房虽然有些老旧,但摆放的厨具餐具都是堇咖啡馆用过的旧物,反倒营造出一种像是出现在时髦日本电影里的时尚氛围。
在如此高品位的装潢中,穿着运动服的透乃小姐和同样穿着运动服的我聚在一起的画面显得有点滑稽。
透乃小姐似乎完成了味噌汤的制作,把汤勺放回锅里。
「咦,今天是不是早了?」
「和平时一样的时间啊。……我来帮忙做早餐,你在做什么?」
早餐是轮班制,但我还是想帮忙做家务。我卷起运动服的袖子询问菜单,透乃小姐「啊,对哦」地看了一眼圆形的壁挂钟。
「因为澄花没起床所以才觉得违和感吧」
「会不会是提早去学校了?你看,和朋友一起的学习会之类的」
「不是啦。刚才我去倒垃圾的时候鞋子还在」
透乃小姐从冰箱取出盐渍鲑鱼切片。
「静一郎,不用帮忙了,去把店长叫起来吧。反正肯定是熬夜做账或学习什么的」
「这种事不是透乃小姐去做更合适吗?」
「为什么?」
「让我这样的男高中生去叫醒澄花同学,她会不高兴吧?」
「怎么怎么,你还打算进到女孩子房间里去?真下流~」
「才不是那样呢!」
「那不就得了。我们有盟约,我不能帮太多忙,所以这里就拜托你了。就敲敲门而已」
「盟约?……好吧,如果只是敲门的话」
我沿着来时的路转身,爬上楼梯,来到自己房间正对面的门前。
稍微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虽然没听到鼾声,但总觉得自己像在做坏事,赶紧移开耳朵。
带着疑惑敲了敲门。
「澄花同学,早上了,你在房间吗?」
没有回应。再敲一次。
「澄花同学!起床啦!」
『呜……嗯……啊!』
隔着门听到一声慌乱的叫声。
「真在啊……澄花,醒了吗?」
『嗯、嗯!谢、咳咳──,谢谢你!……呜、哇啊!手机,被被子卷进去了啦!怎么会这样啊?』
她到底是怎么睡的?这种想象恐怕会破坏美好幻想。从门后传来的声响判断,她似乎相当慌乱。
「饭做好了哦」
「静一郎君你先去!我马上下来!你先去!一定、一定要先走啊!」
「哦、好…」
我老实听从,又回到了厨房。
「店长的睡脸可爱吗?拍照了吗?」
「你明知道我没进澄花同学房间」
透乃小姐轻声笑着,开始把味增汤摆到厨房旁边的餐桌上,我自然地想要帮忙。
「啊,如果要帮忙的话,静一郎你帮我泡咖啡吧」
堇野家的厨房常备着咖啡用具,都是为了透乃小姐。不过因为绒布滤网太难打理,所以用的一次性纸滤网。
「…味增汤配咖啡不会很奇怪吗?」
「我可是心胸宽广的咖啡爱好者,连咖啡味噌的和谐都能爱上呢」
「好恶心!」
「别说这种话快给我泡啦~我做饭虽然是一流,但泡咖啡不太行可是公认的评价哦」
「谁这么说的啊?透乃小姐明明泡得挺……」
「前店长说的」
「是澄花同学的奶奶啊…好严格」
「手艺连静一郎都不如,刚起床没干劲,准备工作又麻烦…」
「这根本只是你自己嫌泡咖啡麻烦吧」
正说着话时传来啪嗒啪嗒下楼梯的声音,但澄花同学没来厨房,似乎往洗手间去了。接着传来全开的淋浴声。
「睡过头了还洗什么澡啊」
「这可是少女重要的仪容打扮呢」
就这样,澄花没有出现在摆着咖啡和味噌汤的餐桌旁,我和透乃姐先吃完了早餐。
◇
换上学生制服,正在玄关穿鞋时,透乃姐走了过来。
「静一郎,回来的时候能帮我买瓶姜汁汽水吗?要小瓶装的。」
「姜汁汽水?堇不需要这个吧?」
「是我的份啦。偶尔也想用甜饮料兑着喝嘛。」
「原来是用来调酒啊……」
「呐,这事不能拜托澄花对吧?那孩子总想管着我喝酒!」
「我觉得被管着挺好的啊。」
「用果汁调酒喝啊?这样酒精摄入量肯定会减少,很理性对吧?求你了啦静一郎,我们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伙伴吗!」
虽然她发出惹人怜爱的声音,我还是皱起了眉头。
「哦,这反抗的眼神!静一郎你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对某个女孩子有意思,所以帮其他女生做事就会有罪恶感的类型吧?」
「谁对女孩子有意思了」
「喂静一郎。想打架吗?」
「不、不打了……」
压迫感好强。
「话说回来,「对某个女孩子有意思」这部分你居然不否认啊?」
「哈啊?要吐槽的地方太多了好吗,真是的!到底要买几瓶才行啊?步行去买所以箱子装不了哦!」
「三瓶就够了。不愧是静一郎,真是个好孩子!来,五百日元硬币。不用找零了!」
接过递来的五百日元硬币时,她像托付什么重要任务似的,用双手握住了我接钱的手。
「至少先把纸币给我再摆出这种大方的架势吧」
「那样的话就没钱去喝酒了所以不行!」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人。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一个穿着运动服、染着偏红棕发的约三十岁左右的寄宿酒鬼女人。如果人生真有所谓正轨的话,这人肯定是个脱轨者,但不管怎么说,她总是来送我出门。
这情况已经持续半年了。
当我回头准备关上玄关大门时,楼梯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快就看到拿着包的澄花从楼上下来。她现在穿着制服外套。
「哟,睡懒觉的丫头终于现身了」透乃小姐说道。
「呜……太糟糕了……」
澄花说得好像睡过头犯了天大的错似的。她粗暴地拿起鞋拔,塞进鞋和脚之间的缝隙。
"在意着的女孩子"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让人心烦意乱。
澄花穿好鞋说了句"我出门了",我们俩一起离开了家。
「不用那么着急也没关系的。就算现在出门也完全赶得上电车」
「嗯……」
天空依旧是冬季的阴霾。澄花同学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让寒意更甚。
「不过是睡过头而已,何必这么沮丧」
「我在想如果和朋友坐的不是同一班电车就没法聊天了」
「聊天在学校也可以啊。没必要非挤在上学路上这十几二十分钟吧」
「但对我来说这段时间很重要」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我想起澄花同学无论是在堇还是学校都忙得不可开交。
「在学校也很忙吧。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最近都没时间和朋友玩,有时候都跟不上话题。只能陪着笑脸蒙混过去。这种时候真的很不擅长应付…」
「嗯,这种情况确实会寂寞吧」
和普通的咖啡馆员工我不同,澄花同学的工作涉及方方面面。
虽然进货由透乃小姐负责,但管理却落在澄花同学肩上,包括会计行政等必要手续、构思不让客人腻烦的菜单创意等等──。
她抬起脸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呐,静一郎,难得的机会今天一起走也没关系吧?」
虽然没感受到透乃小姐的视线,但既然被这么说了,可能我的态度确实有问题。
「在车站就分开」
「诶?」
「要是被同校的人看到传出奇怪传闻就麻烦了吧」
「我倒是不太在意啦……」
被她这样请求时心都快软了,但这也是为了澄花同学好。我坚决地没有点头,迈步向前走去。
她难过地垂下眼帘。真是罕见的表情。在学校里肯定不会露出这种神态吧。
◇
在车站和澄花同学分开后,问题就出现了。
刚上电车就听到有人搭话「喂」 。
回头一看,是班上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金发孤单少女。
「早上好,白须贺」
随便打个招呼对方也没反应。
「原来你也是从这个站坐电车啊。是从北口还是南口进站的?」
我稍作思考。
「北口」
「……这样啊」
其实是南口。
因为堇在南侧,我故意说北口想尽量减少与澄花的交集。
人言可畏,谁知道会被谁煽动。眼前这个孤单少女因为在班上没朋友而被传是独来独往,但说不定在其他班级有朋友。而且要是这个独处少女发现我和澄花的交集,用"这件事就我们俩知道"这种老套开场白,把这事传给她那些不了解的朋友也说不定。
果然和澄花在车站分开是对的,我暗自松了口气。
之后随便应付了一下,到校后基本过着和平时一样的学生生活。
澄花的朋友也没来我们教室,我的朋友们也都没闹什么动静。
毕竟考试临近,班上超过一半的学生课间也在座位上自习。从第一学期就发现了,可能因为校内偏差值还算可以,学生们的学习意识都很高。
我能转学进来,也是多亏了刚好有空缺名额,再加上勉强通过编入考试这个奇迹。
说竞争压力也行,我也姑且在认真学习。
但现在每当我停下笔时,澄花那带着忧伤的表情就会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让我的注意力中断。
虽然要是能一起上学她可能会很开心,但今早那样的事还是会发生。
放学后。在堇野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在站前超市买了三瓶姜汁汽水。因为忘了带环保袋,所以也买了塑料袋。
然后把脸埋进围巾里走回家。
「我回来了」
用至今仍不确定该用多大音量的回家问候声说着走进家门。一楼所有地方都关着灯,只有透过窗帘的光线让室内显得昏暗。暖气也没开。
「我回来了」
又说了一遍,走向住宅区的厨房。因为营业时间所以没人在。
把装着姜汁汽水的塑料袋一起放在餐桌上。
听到微弱的说话声。不是在二楼。是在一楼。我像被引导般走向某扇门前。
『────』
前面是连接着堇野的走廊。
大概是透乃小姐在和谁说话。对透乃小姐来说,姜汁汽水应该是想瞒着澄花同学吧。虽然没义务这么做,但我还是竖起耳朵想探听对方是谁。
『所以对静一郎君啊…──我是这么想的──』
心脏发出令人不悦的跳动声。
对话的另一方似乎是澄花同学。而且是在谈论我的事?
为了听得更清楚,我悄悄把脸贴近门边。
『是吗?我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啊~』
这次是透乃小姐的声音。
『但是…』
澄花同学欲言又止。让人在意。
『……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透乃小姐仿佛与我同步般询问道。
短暂的沉默。
『嗯…──前几天和朋友说话的时候,可能被静一郎君听到了』
「唔!」
我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用双手捂住嘴。
『在学校吗?』
『在电车上。可能是回家坐同一班电车的时候』
被看到了吗。那时候,我逃跑的背影……
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在体内奔涌。在冰冷的房间里,额头上瞬间渗出汗水。
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澄花同学发现,她喜欢我已经被我察觉,会产生什么影响?
──首先我的脑子会变得一团糟。
就像我至今都感到尴尬那样,澄花同学也一直同样尴尬着吗?
生怕呼吸会暴露自己,手无法从嘴边移开。
理性敲响警钟,告诫我要悄悄离开。轻轻抬起脚,后退一步。
再次传来透乃小姐的声音。
『所以是因为那件事,静一郎才──?』
『是的。因为谈论了静一郎的事情──』
是这样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能被讨厌了……』
「诶?」
差点滑倒。
你这是什么脑回路?明明是我偷听的,结果你觉得我会讨厌你?
『我倒不这么觉得』
『因为静一郎君,不是一直在和我保持距离吗?我担心是不是让他感到不快了……』
与她有关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中闪过。
包括拒绝和她一起上学的事。
也包括我现在拼命保持距离的行为。
没想到澄花同学会觉得我讨厌她。
不对。我只是想维持原来的距离,绝不是讨厌她。
但我什么都没说,澄花同学当然不可能明白。
今早和她并肩而行时,她那悲伤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发觉呼吸困难后,悄悄吸了口气。空气与罪恶感一起填满了我的胸腔。
我悄悄从门边退开以免被发现。透乃小姐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具体内容了。我再也无法继续听下去,转身离开了那里。
◇
之后的日子简直像活在地狱里。
澄花同学虽然仍像往常一样展露着太阳般灿烂的笑容,但偶尔会显出几分拘谨。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说话时也吞吞吐吐。
一切都仿佛带着某种伤痕。
随着十二月临近天气渐寒,我也莫名其妙地快要冻结成冰。
下班后的咖啡时光也变得难以忍受。
从「今天也谢谢你的咖啡,我开动了」开始,接着是「好、好苦…」,然后发展到「今天在学校啊──」这样的闲聊,最后以沉默收场。
而且这种情况已经连续两天让我坐立难安。
我的行为伤害了她。
哈啊——我不由得长叹一声。
在这种状态下能撑完周末的地狱营业堪称奇迹。
但代价就是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支离破碎。每次看到她努力工作的样子,我的内心就被罪恶感不断侵蚀。
这算是我在拖她后腿吧?
平时总是受澄花同学照顾,结果反而伤害了她。
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喂,怎么啦静一郎?都说叹气会让幸福溜走哦?要是再这么一副倒霉相,会被变态盯上的」
「您这是什么性癖啊」
我轻轻拍开透乃小姐搭在我肩上的手。
在自家厨房这种公共区域,不该露出脆弱的表情。
「和澄花闹别扭了?」
她一脸坏笑。明明全都知道。
「没什么」
「是吗?我家两个可爱的孩子心情低落的话会很无趣呢」
「你多虑了。想象力真丰富呢」
「话说静一郎你不喜欢喝咖啡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店长说或许该让静一郎别再泡咖啡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生本就苦涩,何必再喝苦咖啡。虽然是半开玩笑说的,但澄花同学也太当真了……」
「人生苦涩?装什么深沉啊!」
「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说起来这件事是前几天和我们店长在走廊聊天时提到的。关于静一郎好感度的话题呢」
「呃……是、这样吗……」
见我沉默不语,透乃小姐像是要确认我脊背的紧绷般,轻轻把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然后聊完之后我就去厨房了。家里的那个,发现点的姜汁汽水已经放在桌上了啊」
「啊……」
「那时候静一郎已经回去了吧?」
「不,那个……」
「你都听到了吧?我和澄花的对话?」
嗯?透乃小姐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压迫感逐渐增强。
「透乃小姐」
「怎么啦?」
我闭上眼睛。
「……救救我……」
发出近乎求饶般的恳求。
虽然不能喜欢上她,也不能被她喜欢上,但闹僵更是不行。
「好啦好啦,就当坐上大船尽管交给我吧!」
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放心交给她,但凭我自己也无计可施,只能登上这艘不知是救生艇还是泥船的,名为伊吹透乃的大船。
透乃小姐挺起胸膛。
「话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放学回家的电车上不小心偷听到了澄花同学和朋友的对话。虽然并非故意,但觉得很尴尬就离开了现场…」
「哦哦」
咦,刚才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奇怪?
「顺便问下具体是什么内容呢?」
啊,原来如此。澄花同学也没说具体内容啊。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难道是说喜欢静一郎之类的话?」
没错。
「不是的」
我成功地把大脑思考和条件反射完全分离开了。
「诶~好无聊」
「这可是很重要的事请不要觉得有趣啊」
「那到底是什么内容嘛」
「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就是澄花同学向朋友介绍说有这样的员工而已」
「哈……真没劲……」
「所以说了别觉得有趣啊!」
「所以就变得在意起来刻意保持距离了?」
「是的。」
◇
之后的日子简直像活在地狱里。
澄花同学虽然仍像往常一样展露着太阳般灿烂的笑容,但偶尔会显出几分拘谨。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说话时也吞吞吐吐。
一切都仿佛带着某种伤痕。
随着十二月临近天气渐寒,我也莫名其妙地快要冻结成冰。
下班后的咖啡时光也变得难以忍受。
从「今天也谢谢你的咖啡,我开动了」开始,接着是「好、好苦…」,然后发展到「今天在学校啊──」这样的闲聊,最后以沉默收场。
而且这种情况已经连续两天让我坐立难安。
我的行为伤害了她。
哈啊——我不由得长叹一声。
在这种状态下能撑完周末的地狱营业堪称奇迹。
但代价就是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支离破碎。每次看到她努力工作的样子,我的内心就被罪恶感不断侵蚀。
这算是我在拖她后腿吧?
平时总是受澄花同学照顾,结果反而伤害了她。
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喂,怎么啦静一郎?都说叹气会让幸福溜走哦?要是再这么一副倒霉相,会被变态盯上的」
「您这是什么性癖啊」
我轻轻拍开透乃小姐搭在我肩上的手。
在自家厨房这种公共区域,不该露出脆弱的表情。
「和澄花闹别扭了?」
她一脸坏笑。明明全都知道。
「没什么」
「是吗?我家两个可爱的孩子心情低落的话会很无趣呢」
「你多虑了。想象力真丰富呢」
「话说静一郎你不喜欢喝咖啡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店长说或许该让静一郎别再泡咖啡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生本就苦涩,何必再喝苦咖啡。虽然是半开玩笑说的,但澄花同学也太当真了……」
「人生苦涩?装什么深沉啊!」
「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说起来这件事是前几天和我们店长在走廊聊天时提到的。关于静一郎好感度的话题呢」
「呃……是、这样吗……」
见我沉默不语,透乃小姐像是要确认我脊背的紧绷般,轻轻把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然后聊完之后我就去厨房了。家里的那个。结果发现点的姜汁汽水已经放在桌上了啊」
「啊……」
「那时候静一郎已经回去了吧?」
「不,那个……」
「你都听到了吧?我和澄花的对话?」
嗯?透乃小姐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压迫感逐渐增强。
「透乃小姐」
「怎么啦?」
我闭上眼睛。
「……救救我……」
发出近乎求饶般的恳求。
虽然不能喜欢上她,也不能被她喜欢上,但闹僵更是不行。
「好啦好啦,就当坐上大船尽管交给我吧!」
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放心交给她,但凭我自己也无计可施,只能登上这艘不知是救生艇还是泥船的,名为伊吹透乃的大船。
透乃小姐挺起胸膛。
「话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放学回家的电车上不小心偷听到了澄花同学和朋友的对话。虽然并非故意,但觉得很尴尬就离开了现场…」
「哦哦」
咦,刚才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奇怪?
「顺便问下具体是什么内容呢?」
啊,原来如此。澄花同学也没说具体内容啊。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难道是说喜欢静一郎之类的话?」
没错。
「不是的」
现在我成功地把大脑思考和条件反射完全分离开了。
「诶~好无聊」
「这可是很重要的事请不要觉得有趣啊」
「那到底是什么内容嘛」
「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澄花同学向朋友介绍,说有我这样的员工之类而已」
「哈……真没劲……」
「所以说了别觉得有趣啊!」
「所以就变得在意起来刻意保持距离了?」
「是的。明明只是这种程度的事却变得不太好说话了…」
「青春期吗」
「正值青春呢」
对于我不屑一顾的话语,透乃小姐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头露出严肃的神情。
「不过这样会影响工作,还是得消除隔阂才行」
「有什么办法吗?」
我怀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询问。
「小小的沟通不畅就用小小的善意沟通来抵消。今天是周一。固定休息日。那不就是做那件事的日子吗?」
「那件事是指?」
「回想一下我们家的日常生活,静一郎。是六四啊」(NINTENDO 64,1996年任天堂发售的家庭游戏机 )
确实,透乃小姐的话让我觉得这是个改善现状的机会。
◇
周一回家后。下午五点。根据主办者的通知,我们聚集在客厅。
澄花同学穿着厚实的连衣裙。裙摆下露出穿着裤袜的双腿。虽然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可爱,但表情却有些闷闷不乐。
另一方面,主办者透乃小姐依然穿着那件黑色运动服干劲十足。
「休息日例行游戏大赛开始啦~惩罚游戏是负责做饭和给我做下酒菜!」
「下酒菜就免了吧」
在我和澄花同学啪啪鼓掌助兴时,我向透乃泼了盆冷水。
「喂,既然是惩罚游戏就该听赢家的话!」
「比赛还没开始就以赢家自居了」
澄花同学笑了,但看起来有些拘谨。
「就算不用比赛决定,我来做也可以哦?」
「你不懂啊澄花,推卸麻烦事的刺激感才让人欲罢不能吧?」
「做三个人的饭,考虑到堇的工作量根本不算麻烦吧?她每天要做五十人份以上呢」
「笨蛋澄花!虽然没钱,但偶尔也想体验下赌博的快感啊!」
「是吗?嗯…也许是这样…」
「澄花同学,你可别上当啊!说什么赌博,这个家里玩游戏最多的明明是透乃小姐,她就是想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称王称霸罢了!」
「静一郎! 给我闭嘴!」
糟了。又变成平时的状态了,但原本的目的并不是决定做饭值班的人选。我重新调整状态。
「澄花同学,我们联手把透乃小姐打得落花流水吧」
「说、说得对!嗯,我会加油的!」
我想起了游戏大赛开始前和透乃姐的战略会议。
「听好了静一郎。澄花打游戏很菜。关键是要温柔地配合她,同时多和她说话。澄花以为静一郎讨厌她。谁会和讨厌的人一起玩还聊天啊?所以反过来要多说话让她安心!」
我相信你,透乃姐。
透乃小姐做了个递麦克风的手势向我们搭话。
「你们俩想玩什么游戏?我可是怀旧游戏女王哦,让我来帮你们决定吧」
「我玩什么都行。澄花同学来决定吧」
「我、我不怎么玩游戏,不太懂这些…」
看到澄花同学不知所措的样子,透乃小姐插嘴道。
「堇野家就一个独生女还这样,游戏机都十几年没更新过了」
这是家里玩游戏最多的透乃小姐的牢骚。
「剩下的这些该不会都是叔叔以前玩的吧?」
「是从前的员工带来的啦。总之静一郎,你先挑几张游戏卡带出来」
我打开柜子取出几张游戏卡带。
「澄花同学,要不要玩之前玩过的?」
「之前玩的全是格斗类的我不擅长,想玩新的…!」
「那赛车游戏怎么样?这个你没玩过吧」
「嗯、嗯。那就玩这个吧!」
我开始设置那台前员工留下的复古游戏机。
澄花同学整理着连衣裙的裙摆无声地静静坐下。举止优雅又漂亮。握着手柄时紧张得把背绷得笔直的样子也惹人怜爱。
和身为主办方却盘腿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透乃小姐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打开游戏电源后我也坐下。没有靠近澄花同学,而是坐在透乃小姐旁边。虽然透乃小姐小声嘀咕着「位置选得真差」 瞪了我一眼,但这也没办法。
「澄花同学,知道油门按钮是哪个吗?」
「呃…是蓝色按钮!」
「答对啦!」
澄花同学说着「好」点点头,再次确认按钮位置。
「两个灯同时亮时按下油门就能火箭起步哦」
「原来是这样!我来试试看!」
高清电视上显示着被四等分的古老多边形赛车游戏画面,每个分区都映出各自选择的角色。
起跑信号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我因为盯着澄花的操作而反应慢了半拍。当第三盏灯亮起时,附加惩罚条件的比赛正式开始。
澄花操控的角色展现出有利起跑的技巧,瞬间完成了加速。
「咦?这个算成功了吧!」
「玩得不错嘛」
「哼哼!」
澄花摇晃着绽满笑容的脸蛋,连连说着"成功了成功了"。
「好~我要加油啦~!」
虽然她如此干劲十足,但最初的顺利起跑不过是新手运气使然。游戏水平果然还是彻头彻尾的新手级别,很快就冲出赛道。
虽然救援角色将她送回赛道,但总是在关键处偏离跑道导致比赛进展缓慢,最终结果──
第一名透乃小姐、第二名我、然后……。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像是认输般举起了双手。
「果然你们两个都很厉害呢,我输了!好——惩罚游戏对吧,我来做晚饭!会做得超级好吃的哦!下酒菜也包括在内对吧!」
澄花同学虽然面带笑容,但总觉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在强颜欢笑。
「澄、澄花同学……」
「对了就做肉酱意面吧!因为在店里吃意面的话,总是那不勒斯风味的嘛!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我去超市买绞肉回来!」
说完澄花同学就从固定电话的橱柜里取出家用钱包,快步冲出客厅。在自己房间准备好后,玄关的门哐当一声关上,寂静笼罩了整个房子。
我放下手柄,陷入了绝望。
◇
「不妙啊!本来应该放水的却赢了要怎么办啊静一郎!」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即使放水但澄花同学也会一直冲出赛道,想输都输不了……」
「对,就是啊!首先就不该让澄花选游戏!堇野家就该求稳选炸弹人!那样的话我和静一郎互相厮杀,澄花就有很大概率能赢啊!」
「实在惭愧……」
在没有澄花的客厅里开反省会。或者说因为原因实在太明显,尖锐的批评越来越多。
尽情骂我吧。我就像被裁员后坐在公园长椅上的上班族一样低着头,这时透乃小姐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还真是病得不轻呢」
随后透乃小姐在我旁边坐下。
「我说,真的只是在地铁上碰巧听到而已吗?是不是澄花对你说了什么?」
「那个……」
「比如告白了什么的!」
是的。
「不是的」
透乃小姐皱着眉头,一副完全无法接受的样子,说着"这样啊",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接着她轻轻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沉默片刻。望着已经关闭的电视屏幕,突然低声说道。
「我啊,高中时代就是现在澄花这样的定位呢」
简直像突然被人用外语搭话般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超级可爱超级优等生」
「骗人」
「是真的啦」
透乃小姐看向我,摆出认真的架势。眼神是认真的。
「然后呢,被众星捧月,每天都被告白,全都拒绝了。后来连青涩的我也飘飘然起来,在周围人'你们很配啊'的起哄下,和比我大一届的学生会长交往了」
「诶,学生会长很优秀吗?」
「家世和成绩都是超级精英。而且又帅又诚实,还特别温柔」
「那样的人会和透乃小姐…?」
「对对。……干嘛啦,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
「我倒不觉得你在说谎。只是觉得有些添油加醋罢了……」
「嘛,总之在大二的时候把他甩了」
「为什么又分手了?」
透乃小姐露出厌恶的表情,避开了我的视线。
「该怎么说呢,那个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从不睡懒觉。从不翘课。从不沮丧。就算被侮辱也绝对不会动手。从不发牢骚。从不酗酒。还很会泡火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我这是在和社会规范交往吗?这种烦躁感让我提出了分手」
透乃小姐看向我这边。
「你脸上写着'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呢」
「没有……」
透乃小姐笑了。在我看来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些许自嘲。
「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是想看到那家伙的软弱之处吧」
我没能理解透乃小姐这番话的意图。
虽然听着她说话,我却比透乃小姐更能代入她前男友的感情。暴露弱点很可怕。被别人抓住把柄这种事,我实在无法接受。
不过这个故事──
「我并不是想和澄花同学发展成那种关系」
「啊,这样吗?不是听说她向你表白了吗?」
是的,确实说了。
「不是那样的」
「什么嘛,明明清醒着聊恋爱话题好亏啊」
「你果然想往恋爱话题上带」
开什么玩笑。
「我受堇野家很多恩惠。特别是澄花同学。她作为女高中生,为了梦想日夜奋斗,却还收留我这种麻烦的家伙……明明应该很讨厌却毫不表现出来地接纳了我。所以我应该对澄花同学怀有的感情只能是感激……」
透乃歪了歪头。扎起的红发垂落在丰满的胸前。
「对堇野家有恩就不能喜欢澄花吗?」
「嗯,我觉得是这样」
「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
「这和多元化没关系吧」
「真搞不懂啊,现在的年轻人~」
透乃小姐似乎因为期待的趣事落空而感到失望,缓缓站起身来。
「算了,反正澄花也快回来了,剩下的事晚点再说吧。这样吧,晚饭后我去静一郎的房间开作战会议」
「还要继续吗?虽然有人帮忙是很感激啦…」
「那当然。晚饭后,一定要在房间等我!」
◇
之后澄花很快就回来了,我们提早吃了晚饭。
澄花同学仿佛游戏的事没发生过一般,若无其事地端出了肉酱意面、沙拉,还有给透乃当下酒菜的明太子芝士厚蛋烧。
透乃小姐明明知道我很着急,却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喝着酒,真让人火大。但我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这个酒鬼了。
吃饭时透乃小姐和澄花同学还是像往常一样相处,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虽然很没出息,但确实感到有些寂寞。
晚饭后我赶紧回到房间,按照约定等着透乃小姐。
但左等右等都不见透乃小姐来。我怀疑她是不是喝到烂醉如泥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去一楼看看情况或是打个电话。
终于,「咚咚」,有人敲响了房门。
「来了来了,真是的」
我从床上起身去开门。
然后差点吓得停止了呼吸。
「晚、晚上好」
不知为何站在那里的竟是澄花同学。
她带着羞涩的仰视眼神。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几乎要迷失在她那双大眼睛里。
「澄、澄花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那个…我听透乃小姐说,静一郎君有事想找我商量……」
脑海中浮现出透乃小姐那副得意的笑脸。要让我慌乱的话,这个惊喜可真是大成功。
「是…有事情要商量对吧?」
澄花同学显得有些不安。
这种时候赶人走实在说不过去。我不禁觉得,这像是将冒着大雪专程来访的朋友拒之门外,独自站冷清走廊一般。
「要不…先进来?」
「嗯,打扰了」
我招呼她进来,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房间。
我稍微留了条门缝。这样能让人更安心些。
「请随便坐」
「谢谢」
「咦?」
「怎么了?」
「没、没什么」
澄花同学坐到了床上,让我有些慌乱。虽说让她随便坐,但我本意是指椅子。她这毫无防备的样子也让我有些在意。
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澄花同学第一次进我的房间,而且坐在床上。
「总觉得有点奇怪呢。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进静一郎的房间吧」
「是、是啊。有什么在意的吗?」
我只是个寄宿的。房间里也没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还是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啊,嗯,原来男孩子的房间是这样的啊」
「哪里像男生的房间了?」
「那个…空气之类的!」
「我这就去买除臭剂!」
「不、不是啦!不是气味的问题!是氛围!氛围啦!」
她的脸瞬间红得像开水壶一样。
不行,这让人怎么相信。因为澄花同学她──
「一个能闻出咖啡豆种类的人这么说,肯定会让人觉得是味道太重了吧」
「不对,不是的!静一郎的气味很好闻!」
「你、你在闻我吗……?」
「啊——我在说什么啊,我……」
虽然她害羞得不行,但我也超级尴尬。
和澄花的对话中,我经常因为拿捏不好距离感而觉得自己搞砸了。她是不是也这样呢。
这里就由我来想办法吧。
「那个啊,现在能时光倒流三十秒吗?」
「能倒流吗?」
「能倒流」
「那就倒流吧」
「好的,倒流完毕!」
我也想当作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好厉害!静一郎是魔法师呢」
她笑着说完,再次环顾四周后说道:
「那重新来一次。……嗯——像是极简主义者的房间呢!」
「是吗?」
「嗯,一点都不杂乱」
我的房间里只有床、书桌、椅子和空调。从来到这个家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我记得爸爸说过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可以添置,你真的没问题吗?」
「啊,衣食住都很充足,所以必需品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
「不用客气的?静一郎君也是家人呀」
「我才没客气呢。原本这些家具就很酷吧。像西方电影里的杀手藏身处的感觉,我很喜欢所以不想破坏这种风格」
「诶、诶?像、像杀手一样很酷吗?该说是独特…呢…」
「超级嫌弃的样子…」
好羞耻。我也想回到三十秒前。
「嘛,我本来就不怎么买实物」
「书是买电子版的?」
「电子版。漫画也是」
「这样啊。总觉得很符合静一郎君的风格呢」
「电子版很符合我的风格?」
「唔…电子书的话,别人就不知道你买了什么呢」
「确实,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对吧!」
被说中心事的感觉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开心。真是不可思议。
是因为时隔许久——虽然也就三天,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吗?
「澄花同学是纸质派吧?经常在客厅看书呢」
「只是看书的话哪种都无所谓啦。不过封面漂亮的话就会想摸摸看,所以是纸质派」
听到我"嘿"地笑出声,澄花同学也静静地微笑起来。
但那个笑容如同薄雾般悄然消散。
「那个啊,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啊」
「我呢,一直觉得如果静一郎君有什么烦恼的话,作为店长应该帮你解决。但这样不对呢。我应该只是作为堇野澄花本人,好好听你说话才对」
她右手撑在床上,向我这边探出身来。眼神纯粹真挚。柔顺的长发轻轻摇曳。
「我一直以为你都是以澄花同学的身份在听我说话呢?」
「你太高看我了。我和静一郎君一样,也在担心着你在店里冲泡的咖啡。对不起啊,我这个店长真是不称职。」
「你是说也有私心吗?这种事谁都会有吧」
我觉得她会在意这种事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但静一郎君在关店后,都会陪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是吗」
「那个只是…」
我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心。我想维持好和收留我的人的关系,如果澄花同学只是跟我说话就能轻松些的话,那也不错。
「澄花同学你才是太高看我了」
「即便如此,对我来说能和静一郎君说话的时间也很珍贵,所以静一郎君如果愿意的话也请和我说说话吧」
都是透乃小姐的错。
透乃小姐搞错了。
本该是她为被我讨厌而烦恼才对,不知为何却变成了我向她倾诉烦恼。如果告诉那个很爱操心的她我在烦恼的话,她肯定会认真地想帮我解决的吧。
「烦恼这种东西啊…」
「大家不都带着烦恼活着吗?」
弱点啊…我不由想起透乃说过的话。
会产生这种期待究竟是因为信任澄花同学,还是源于我脆弱的内心?
不过如果是说一点点的话…
「我能和澄花同学上同一所学校,是因为初三时没事可做,就一直学习来着」
「确实呢,不拼命学习的话很难考上我们高中吧」
「但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进什么好学校。临近考试的时候,我经常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明明才刚上高中不到一年,大家就都在考虑升学的事了不是吗?我的目标是自立,没什么所谓的将来梦想。所以看到那些为了未来连课间休息时间都在拼命学习的人,就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将我所说的话消化了一下,稍作停顿后摇了摇头。
「我觉得没有梦想的人很多啊。单纯为了能进稍微好点的公司而努力的人也不少吧。自立也是很重要的目标,没必要这么耿耿于怀……」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感觉手脚发冷。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果然这个话题还是不该提的。
「是啊。就是这样吧。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对不起…」
我露出还不错的好青年笑容。
于是她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我才该道歉…果然还是不行,我」
「什么不行?」
「净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怎么办啊,好讨厌这样的自己。简直就像在老师面前做模范回答一样…」
「你自己说出来了?」
「因为静一郎君也很失望吧」
「诶,看起来是这样吗?」
「嗯,最后都用上敬语了」
面对这意外的指摘我哑然失语,只见她从床上站起身。
「既然静一郎君鼓起勇气来商量,那我也要抛开羞耻说出真心话!」
「嗯,请说…」
听完我的话,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我没看错。她笑起来时竟能让整个氛围如此绚烂,我不禁为之震撼。
「我的梦想啊,可多着呢!」
「比、比如呢?」
「第一是要把堇好好继承下去!虽然现在还在强人所难地依靠大家勉强维持,但等长大了我一定要像前店长的奶奶那样,独自守护好店铺!」
「嗯」
「干脆还想开连锁店!」
「哇噢」
「要在日本47个都道府县都竖起堇的招牌!」
「厉害」
「还想去看遍咖啡的产地!」
「咖啡带」
──指的是靠近赤道,适合种植咖啡豆的地区。
「没错!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埃塞俄比亚、巴西、夏威夷,还有很多很多!」
都是堇正在使用的咖啡豆产地。
「还想顺便环球旅行!」
要是绕着咖啡带走的话不就等于环游世界了吗?不过有些国家看起来很危险,让人担心。
「还有就是虽然现在已经不打了,网球。好想再痛快地挥一次球拍呢。然后……」
原本兴致勃勃讲述着的她,突然降低了语调。
她发出"啊哈哈"的干笑。
「不过爸爸的……,得想办法解决堇野家的债务才行呢」
我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在脑海中反复咀嚼这句话。
她说了件让人无法置若罔闻的事。
「诶,叔叔有债务?……这哪是收养我的时候啊!」
「钱的事不用担心啦。堇经营得很好,爸爸也说新事业进展顺利。倒不如说有了静一郎这个得力帮手帮了大忙呢!」
「该不会是事业失败了吧?叔叔说过创业就是他的工作来着」
「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以前啊,和别人合伙经营的公司失败了,合伙人留下债务跑路了,他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还真有不负责任的家伙啊」
对我的大恩人过河拆桥,虽然连面都没见过,但想到这种人就让我愈发不快。
「是啊。不过那个人的事已经无所谓了」
澄花同学从床上站起身,向坐在椅子上的我靠近了一步。
近到能感受到她呼吸的距离。
几乎所有的感官都在鲜明地感知着她的存在,我不由得慌乱起来。
像被灯光吸引的虫般仰望着她,只见她伸出手,抓住了我毫无防备的手。虽然感到些许不安,却还是毫无抵抗地任由她握住。
「在静一郎你找到梦想之前就好。我想请你帮我实现我的梦想。光靠我自己绝对无法到达。但只要有静一郎你在,我一定能够走到那一步。我需要静一郎你啊!」
她的指尖有些冰凉,却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她其实很紧张。
对着怀疑可能被讨厌的我,她主动毫无防备地闯了进来。肯定会害怕吧。肯定会害羞吧。
多么白皙美丽的手啊。这双手总是专注地工作,朝着目标努力奋斗。
真是的,我太没出息了……
「我是为了帮助澄花才来到这里的。为了澄花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一点不会改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为了传达这份心意,我认真地用语言表达了出来。
是否成功只要看她的表情便一目了然。
「那就拜托你啦,静一郎君」
啊,熟悉的她又回来了。
比平时更加灿烂的笑容填满整个视野,或许是因为距离更近的缘故吧。
让人想一直看下去,是因为她笑起来总能让人感到安心。
但在旁人眼中我们此刻又是怎样的姿态呢。
端庄站立的她。席地而坐的我。相互交握的双手。
活像贵妇人在接见管家或杂役——虽然主动握手的明明是她。
「那个…」
「怎么了?」
「手…」
要是被透乃小姐看到这副场景,绝对会被狠狠取笑的。那可不行。
澄花突然惊醒。看来是情绪激动时无意识的举动,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所处状况,慌忙松开了手。
「对、对不起……怎么办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啊。……啊——,好羞耻啊……」
「开始用敬语了」
「啊,抱歉。……越来越羞耻了。别告诉大家哦」
当然不会。
刚才听到的澄花说的话,我想好好珍藏。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呢。
「我看上去像是会乱说话的人吗?」
「看起来是,但其实嘴巴很严。所以才能安心地一直和你聊天啊」
这个评价既好也不好。
「我一直担心自己来到堇后给澄花添麻烦了。不过能听到真心话真是太好了。谢谢」
澄花微微歪着头。
「包括欠债的事?」
欠债就不好说了啊。
◇
之后和澄花闲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聊学校的事,聊堇的事。聊透乃小姐的事。
就像是要弥补这两天来的生疏一般,一直聊着。
多亏如此,早已过了平时写作业的时间,澄花为久留道歉后,匆忙离开了我的房间。
澄花看起来是要去写作业的样子,而我则打算要么向佐二借来抄,要么老实道歉说忘了写。
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期待明天的营业。
怀着对堇的工作迫不及待的心情躺上床。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期待什么而睡不着了。上次这样还是妈妈在世时,全家三人去游乐园前的那晚吧。
家人啊……
像是要驱散这个念头般,我开始想堇的事。
堇有我的容身之处。从明天开始要重新打起精神好好干。
也许是因为这么想着,再次醒来时从窗帘缝隙看到的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用手机确认时间,离六点还有十分钟左右。我决定起床,离开了被窝。
走到走廊上,刺骨的寒意让我条件反射般地搓了搓手臂。
今天的早餐轮值是透乃小姐啊。为了感谢昨天她陪我,去帮个忙吧。
正前方的门。为了不吵醒还在房间里睡觉的澄花同学,我轻手轻脚地下楼。
不过这份顾虑显然是多余的。
一楼的厨房传来对话声。
「所以你和静一郎和好了吗?」
「我们本来也没吵架啊」
还传来厨具碰撞的声音。看来早起的澄花同学正在帮透乃小姐的忙。
「但气氛不是很奇怪嘛」
「那个已经顺利解决了」
「那就好」
「嗯!昨天说了好多话,把这几天的份都补回来了,真开心!」
「所以你想和静一郎说又不敢说的是什么?跟姐姐说说看嘛」
我在楼梯上停住脚步,等待澄花同学的回答。
『朋友之间互相坦白喜欢的人的名字,结果就变成轮流公开的环节了』
『啊,所以轮到你了是吗?』
『一着急就把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静一郎君的名字说出来了。这么纠结的话还不如当时别随大流…』
我长舒一口气。这栋老房子没有暖气,呼出的气息在寒冷中凝结成淡淡白雾。
虽说误会的猜测基本算对,了该高兴得举手庆祝才对,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是堵得慌。
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为什么要特意从认识的人里想到我的名字?但让我心烦意乱的原因大概不是这个。
这个想法沉重得让人不敢细想。
我恨不得质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我──
难道说…我其实是因为被澄花同学当成喜欢对象而感到开心?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被允许。
多亏了大叔我才能过上普通的生活。
我知道普通生活并不是理所当然就能拥有的。正因如此我才对堇野家心怀感激,至少不想以怨报德。就连对澄花同学的态度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再次传来透乃小姐的声音。
『所以,实际情况如何?喜欢吗?』
『你觉得呢?』
『诶~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的啊?』
『不明白也没关系。我们之间很复杂。我觉得不能用喜欢或讨厌这种词来简单概括』
澄花同学的话让我心头一热。
真是败给她了啊。
没错,澄花同学从不会轻视我。她一直都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认真对待。
既然如此,我也应该更坦诚些,试着向前迈出一步──
从楼梯的窗户望去,能看到雨夹雪般的雪花被风吹得轻轻飘舞。这种感觉就像我的双腿也获得了某种动力。
我用力地踏下一级台阶,脚步声让谈话声戛然而止。
接着就这样咚咚地走下楼梯,探头望向厨房。
「早上好~」
果然看到围着围裙的澄花正在炉灶前做着什么,她闻声转过头来。
「啊……静一郎君!」
她屈膝蹲着,瞪大眼睛露出惊慌的表情。在学校里作为优等生闻名的她,想必很少有人见过这副模样吧。
「今天不是你值日做早餐吧,来得真早呢,静~一~郎~」
旁边的透乃小姐正坏笑着。
「因为起得早就想来帮忙」
「这、这样的话…要不要试着做个煎蛋卷?」
「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又不是下酒菜,我哪种都可以。澄花呢?」
澄花发出"呼——呼——"的呼吸声。
「啊,我要甜的……」
「OK」
我从冰箱取出鸡蛋,打入碗中后从橱柜里拖出做玉子烧的平底锅。准备好蛋液,把平底锅放在炉灶上加热。
和正在做蔬菜汤的澄花并排站着。
「静、静一郎君,今天好早啊……?」
她像小动物般战战兢兢地抬头看我。
这人真的动不动就脸红。虽然觉得可怜,但这也正是她可爱的地方。
「抱歉。那时候说和朋友聊天,是这个意思吗?」
「诶?」
「因为我们关系变了,所以会搞错、会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吧」
听到我哈哈的笑声,澄花同学呆呆地把汤勺掉进了锅里。虽说她表示不明白,但电车上的对话被人偷听到肯定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呜啊……!」
她整张脸涨红得令人担心血液是否还能正常流通。为了散热,她的眼角蓄着泪珠,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出于愧疚,我多次想要坦白自己偷听的事实。我觉得这至少能减轻些罪过。
但没想到直到出门前,她都一直像只煮熟的章鱼般通红。早餐时她也无视我的存在,"嗯——"地瞪着半空发呆。
◇
无所事事的我提早出了门。
虽然没有事先约定,却几乎和澄花同学同时出门,于是不由分说地和她一起走向车站。
和之前不同,她在去车站的路上一直说个不停。
「我跟你说啊!那时候大家都把我当优等生看待,还嘲笑我说『澄花肯定没这种经历吧』,所以我才会较真起来的!」
「然后情急之下想到的名字就是你」
「对,就是这样!所以别想歪了哦!」
「真遗憾啊」
澄花有些动摇地颤抖了一下。
「静一郎你是这么想的吗?」
「难得被优等生澄花点名,我还觉得挺光荣的呢」
「就是这种感觉最讨厌了!静一郎你知道的吧,我不是天生的优等生,只是在扮演优等生而已!所以别用那种态度对我!」
「好啦好啦」
「好好听我说!要是你不明白的话我就从头再解释一遍!」
「我倒是不觉得讨厌就是了」
「为什么你总要说些让我在意的话啊?」
「你在意了吗?」
「呜!都说了不是啦!我这就好好解释!」
不明白也挺好的。
我和澄花的关系有些特别,就算问别人也没有规范可循。没有教材。没有攻略方法。
所以我觉得只要一边摸索,一边度过短暂的高中生活就好。今早虽然飘着小雪,但感觉像是在关心我似的,虽然很冷却不觉得讨厌。
「还是要感谢透乃小姐呢。至少她好像有在为我们考虑」
我明显转移话题后,澄花"哼"地喷了下鼻息还是接话了。
「其实这样不太好的。因为我们有约定」
「约定?透乃小姐也提到过什么盟约之类的」
「你知道吗,这家店'堇'的名义所有人是透乃小姐」
「透乃小姐?什么意思?」
澄花深深地点了点头。
「原本父亲坚持要把店关掉,根本不听我的意见,我们一直僵持不下。后来透乃小姐提议可以附加条件」
「就是不能亏损、学业成绩不能下滑那些条件吧?原来那是透乃小姐提出的啊」
「是的。只要我能坚持到踏入社会,堇就会成为我的店。在那之前都作为见证人挂在透乃小姐名下」
「也就是说堇其实是透乃小姐的店啊……」
「现在是呢」澄花同学点头道。
「透乃小姐持有开店必需的、未成年人无法取得的执照,又是奶奶的关门弟子,厨艺非常了得。她本可以不管我的任性直接离开,却选择留在了店里。这份恩情怎么感谢都不够……但她约定好只做店员分内的事」
「这就是约定……但透乃小姐对澄花同学来说」
「嗯,对我来说透乃小姐是比姐姐还要重要的存在」
说完这句话,澄花同学的脸变得通红,开始微微颤抖。
「但这样更不能原谅! 说到底电车那件事刨根问底追问的也是透乃小姐! 我会这么害羞也都是透乃小姐的错!」
「又绕回那里了……」
澄花同学一副愤懑难平的样子。
而我却感到豁然开朗。
感觉那些不明白的事情都化作了未来画卷的留白。
所以就算澄花同学那句话是勉强编造的谎言,也没必要感到遗憾。
不要想太多。我现在很释怀。很安心。
就这样我和她在车站分别。
今天她还要和朋友碰面,应该不需要我了。当我走向不同的进站口时,她朝我挥了挥手。
很快她就消失在人群中,我没能挥手道别。
◇
「静一郎,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连在学校里总是温吞的佐二也这么对我说。
「是吗?」我回答道。
既然连善于察言观色的佐二都这么说,那应该没错吧。
现在是第三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距离回咖啡馆还有四个小时左右。
想快点去工作。想冲咖啡。想见澄花同学。——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
总觉得没能挥手道别这件事让我很在意。
去图书馆还了写作业用的书,在回教室的路上。咦?我忽然注意到。
看到了几张陌生的学生面孔。
大概是一号教学楼的学生吧。
我的教室在二号教学楼,现在正走在二楼的走廊上。
第一校舍的学生们正从走廊深处由左向右快速穿行。左侧是通往第一校舍的连廊,右侧则是楼梯。
虽然换教室上课并不稀奇,但我还是停下脚步目送着他们。
没找到想找的人,第四节课又即将开始,本应就此离开,却莫名确信般地留在原地。
看吧。澄花同学来了。
虽然可能是巧合,但她似乎也在找我。她左右张望后,发现了我,定定地面朝这边。
澄花同学双手抱着一叠像是班级分发的讲义。应该是老师拜托她的吧。
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与早晨不同,她似乎完全恢复了优等生应有的镇定。
我确认四周无人后,重新将视线移回澄花同学身上,在胸前轻轻挥了挥手。
看到后她挺直了腰背。
她调整了一下碍事的试卷,用一只手向我挥了挥。
我感到很开心。
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相望了一会儿,不知道该由谁先离开。
不久后,一群女生从她身后走来,就是之前来过教室的A班那几个女孩。
其中一个女孩从澄花手中抢过部分试卷,另一个则推着她的背催促她前进。被朋友围住的澄花看起来很开心。
澄花最后又看了我一眼,就和朋友们一起走上楼梯。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
又后悔起来,想着在电车上也该向她挥手才对。
「刚才那是谁?」
突然有人搭话,是个听起来有点冷淡的女声。
我惊讶地回头,发现那个金发的孤单少女站在那里。
「最近白须贺经常向我搭话呢。明明平时从不跟班上任何人说话」
白须贺咲良。
同班女同学。
扎着麻花辫的天然金发(据传如此),拥有接近琥珀色的茶色瞳孔。总是板着张端正的脸蛋,像个不露丝毫内心波澜的雕像般的少女。
连她对我有没有恶意都搞不清楚。
这样的女生又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和堇野澄花是朋友吗?」
被看到了。
对在学校里一直极力隐瞒与澄花关系的我来说,这是最糟糕的失误。
今早仿佛在祝福我般的雪已经停了,走廊里只剩下寂静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