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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须贺咲良的任性

    我自认为站在人生岔路口的次数,比同龄人的平均值要多些。

    自从当咖啡师的父亲失踪后,辗转寄宿在各个亲戚家的我,被迫要不断做出各种抉择。

    当被问及家庭情况时,是该赔笑还是发火的判断。

    向监护人讨要东西时,哪些可以开口哪些不该开口的判断。

    寄宿家庭做的咖喱里放了鱼糕时,吃还是不吃的判断。

    最关键的还是半年前,要不要跟着叔叔走的那个选择。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哪些可以刨根问底,哪些应该适可而止。

    虽然现在我总算在堇野家安定下来了,但之所以能避免过度自卑,正是源于这种自我认同感。正是自认为在过去的分岔路口都做出了还算正确的选择,这份自负支撑着我成为「还算不错的青年」。

    虽然平时充满自信的我,唯独这次却迟迟无法决断。

    「你和堇野澄花是朋友吗?」

    我被白须贺纱拉看到向澄花挥手的情景。

    如果这件事导致我和澄花的关系暴露该怎么办?虽说只是挥了挥手,但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认识她。嫉妒优等生的人多多少少总是有的。要是被胡乱猜测甚至传出不好的谣言…

    本来就已经很忙的澄花,我不想给她增添更多负担。

    「到底怎么回事啊渡?」被白须贺逼问的我全力开动脑筋。

    「咦,那是A班的堇野同学吗?」

    「啊?」

    我用右手挠着头转过身去。

    白须贺怀疑地皱起眉头。这家伙长得好看,瞪人的时候表情特别可怕。

    「我还以为是图书委员的女生呢。刚才去还书时和她说过话。……原来是看错了吗。半夜打游戏太多把眼睛搞坏了吧」

    我和澄花所在的位置相距甚远。大约隔了五个教室的距离。

    如果是视力不好,确实看不清人脸。这个借口应该说得通。

    「那人是堇野澄花对吧?」

    白须贺不依不饶。

    「我居然会把别人错认成堇野同学。太丢人了。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哈?你想说什么?别模模糊糊的」

    声音冷冰冰的。她完全不相信我的解释。

    「你说什么啊?」

    「你不就是想隐瞒认识堇野澄花这件事吗?」

    被一针见血地戳穿。但为了我和澄花的日常生活,绝不能退让。

    「为什么这么说?」

    「还问为什么……」

    「认识年级第一的优等生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吗?为什么要隐瞒?」

    「……那、那是因为」

    毕竟白须贺不知道我是寄住在堇野家的食客,这个答案她永远都猜不到吧。

    我确信自己已经获胜。

    「比起这个,第四节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可是——」

    「你看吧?」

    话音刚落,附近的广播就响起了上课铃。虽然知道时间快到了,但这恰到好处的时机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白须贺大概也明白没时间继续追问了。即使我朝着与澄花消失方向相反的楼梯走去,她也没再说什么。

    取而代之的是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我。

    回教室的路上,我感受着脊背发凉的视线快步走着。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已就座等着老师来上课。迟到的我被朋友嘲笑说去厕所太久之类的,但没人跟白须贺搭话。

    白须贺咲良。

    总是把金色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百无聊赖的女生。

    身高和澄花差不多。比我矮一个头还多。

    在班上没有朋友,课余时间总是看手机或课本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就算有人搭话也不好好回应,被老师点名也只是摇头。有一次被老师硬逼着读课文时,只说了一句「忘记带课本了」。

    尽管她当时明明摊开着课本。

    她那种傲慢的态度,在以成绩较好、优等生居多的我们学校,甚至传出她是不是不良少女的流言,比我在入学典礼后匆忙转学过来还要显得格格不入。

    如果说散播谣言需要网红般的才能和人脉,那么白须贺可说是与此完全相反的类型。

    既然那次已经蒙混过关了,威胁程度应该降低了才对。

    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上课。

    我的座位在教室正中央倒数第二排,白须贺则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

    上课时我转向白须贺那边会显得不自然,所以不能回头,但总觉得一直能感受到来自白须贺方向的视线。

    她还没释怀吗?

    那天我被那如同裹挟着寒气的视线所震慑,根本无法专心听课。

    ◇

    那天,像逃跑般回到堇的工作,顺利地进行着。

    之前那件事──和澄花之间产生的奇怪氛围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我能和她正常相处。

    澄花说过她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就是说,这种朋友以上、家人未满的距离感,就是如此难以把握。

    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我也不太担心因此和叔叔产生矛盾。

    多亏如此,营业结束后我怀着平静的心情为她泡了杯咖啡。

    澄花轻轻摇晃着杯中的液体嗅了嗅。

    「乞力马扎罗!」

    「答对了」

    「虽然果香浓郁但带着强烈的粗犷酸味! 让人不禁想起被万年积雪和热带草原包围的严酷环境! 能感受到这种咖啡豆蕴含的生命力呢! 唔~真想登山露营时喝一杯!」

    「但澄花同学不是不能喝吗」

    「呜! ……所、所以我正在练习啦!」

    澄花同学盯着我放在柜台上的咖啡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喝了一口。

    「好苦啊……」

    还是老样子的反应让人安心。

    「给,牛奶和糖」

    「今天就是不想乖乖低头……」

    「其实不挑战黑咖啡也没关系吧? 从世界范围来看喝无糖咖啡的才是少数派哦」

    「但是静一郎君就能喝黑咖啡吧?」

    「人生已经够苦了,咖啡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

    「哼!你说我像没心没肺似的!我练习喝咖啡本来就是为了品尝豆子的味道,只是想享受食材本真的风味而已!」

    「正因要享受咖啡,才更该加牛奶和砂糖。咖啡是能通过豆种、萃取方式、奶糖比例展现无限可能性的饮品。若只执着于黑咖啡,就错过了维也纳咖啡上奶油坍塌的乐趣,也无法体验浓郁拿铁那令人沉溺的圆润苦味,实在太可惜了」

    「果然还是很喜欢咖啡的吧?」

    「和澄花同学不同,我只是能尝得出味道而已啦——」

    我往澄花同学的咖啡里倒入牛奶和砂糖,还试着淋上了焦糖酱。

    「禁止咖啡骚扰!噗噗!」

    澄花虽然撅着嘴这样抗议道,但对黑咖啡的深色逐渐泛白的过程却没有抵抗。

    不仅如此,她的眼神变得朦胧,下一秒就开始打哈欠。虽然用手遮着,但确实是个大哈欠。

    「今天累了吧」

    「被一个话痨常客缠住了嘛」

    「不要这么说人家啦」

    她一边笑着,一边用胳膊肘轻轻戳我。就像对待不成器的弟弟那样的提醒方式。

    「总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变随便了啊」

    「有吗?」

    见我点头,澄花稍微思考了一下。

    「因为静一郎君。不管我怎么想,你都无所谓吧?那我也不用刻意装客气啦」

    「倒也不是无所谓…」

    「不是无所谓?」

    「没什么」

    「就是这种地方」

    我想起之前和澄花同学的对话。她说过喜欢我,但并不是那种意思,只是看到我遗憾时她会感到动摇……

    不,还是别想这些奇怪的事了。

    澄花同学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轻轻抚摸着杯子。

    「奶奶啊,每天关店后都会喝一杯咖啡呢」

    「黑咖啡吗?」

    「嗯。那样很帅气。我也想要成为那样的店长」

    说着这些话的澄花同学正小口啜饮着焦糖拿铁。

    不知为何,我仿佛能想象出坐在吧台的澄花奶奶,以及旁边喝着果汁的小澄花的身影。

    我也不由得想起母亲,感到一阵怀念。

    「静一郎君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知道呢」

    「……和同学有点小摩擦。只是因为搞不清该保持什么距离感,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嗯哼」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干嘛露出那种不信任的表情?」

    「因为我觉得静一郎君和我很像呢」

    「像什么?都是Homo sapiens(智人)这一点吗?」

    「在别人面前总是努力扮演别人期待的样子这点」

    内心突然一阵发凉。

    这简直就是在直指我「还不错的好青年」这副做派。

    本以为掩饰得很好,但看来每天见面的澄花同学似乎察觉到了。

    我求助般地喝了一口面前的冰红茶。

    「看起来是这样吗?」

    「我啊,从小就被常客和老师们说『你真是个乖孩子』,就这样长大了,结果都忘了该怎么向别人展示自己不堪的一面。其实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个任性的人而已」

    我觉得她错了。

    会对我这样说的她,明明就好好地展现出了任性的一面不是吗。

    只是和心胸狭隘的我不同。

    「没问题的,我们都能做好。我也是,澄花同学也是」

    「是啊」

    沉默。然后澄花同学偷偷瞥了我一眼。

    「顺便问下,惹上麻烦的对象是女孩子吗?」

    「……谁知道呢?」

    「什么叫谁知道啊!」

    「诶?你在意这个?」

    「才没有」

    「啊!难道是吃醋了?」

    「才不是。别自作多情」

    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学校要对白须贺提心吊胆,在家又要对澄花同学忐忑不安。简直活得提心吊胆。

    ◇

    那天。我到了学校想快点暖和起来,正忙着爬楼梯时,却在某个地方停下了脚步。

    这是前几天向澄花挥手的那条走廊。

    真安静啊。今天一个人都没有。

    挥手什么的,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澄花对我很亲切,把我当作家人一样接纳。

    而且我也多少算是帮着澄花实现梦想。

    我很喜欢现在的关系。不想失去这个容身之处。

    明明只要像往常一样就好了,但总觉得这样不行。

    虽然对叔叔心怀感激,但我觉得我和澄花之间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改变了。不知道是我在电车上偷听的时候,还是我不再用姓氏称呼澄花的时候,总之要像以前那样继续相处的话,有些事情已经无法忽视了。

    她轻抚咖啡杯时,放松的侧脸深深烙印在我眼中。

    修长挺立的睫毛。染上朱红的柔软脸颊。反射着光芒闪闪发亮的大眼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胸部。

    偶尔她的视线会朝我这边移动。

    目光相遇时我们会相视而笑。

    还是别再回忆了。

    差不多该去教室了,我正这么想着,突然吃了一惊。

    走廊尽头。昨天澄花出现过的那个位置,此刻站着一名女生。

    我以为是澄花,但根本不需要仔细辨认。

    即使在远处也格外醒目的金色双马尾。

    「白须贺……」

    白须贺是学校里唯一察觉到我和澄花有联系的,最危险的人物。虽然一瞬间感到胆怯,但她无精打采孤独行走的身影却让我困惑不已。

    结果我就这样傻傻地等,直到白须贺来到面前,两人打了个照面。

    「早、早上好,白须贺」

    为了不被怀疑,我主动打了招呼。

    她只回了个「嗯」。「嗯」也能算是问候吗?

    「怎么了?你是来第一教学楼有事吗?」

    「有个必须要见的人」

    「见着了吗?」

    白须贺摇了摇头。

    「被其他老师和学生围着看起来很忙,没找到搭话的时机」

    是教师办公室吧。第一教学楼确实有教师办公室。就算是白须贺,被老师叫住应该也不能无视。

    「可能是期末考前老师们都很忙吧」

    「老师忙不忙不是重点吧?」

    「虽然我也明白学生应该放在第一位……」

    我知道的,大人们总是教导孩子要遵守的典范,自己却从不践行。

    「我知道很麻烦,但至少笑得可爱点的话,就不会被无端说坏话了。说不定还能交到朋友」

    「反正只是高中阶段的关系,有必要强颜欢笑地交朋友吗?」

    「确实,这种做法也未尝不可。刚才的说教味太重了,抱歉。就当是我一时糊涂忘了吧」

    说了多余的话。这不符合「还不错的好青年」的立场。指出问题但不加以批判,这本是渡静一郎的处世之道。他很清楚这并非值得称赞的做法。

    「诶?」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家伙听到同意会这么惊讶呢。

    果然还是不太想和她有牵扯。赶紧去教室吧。

    「啊,那个…渡!」

    不知为何被叫住了。

    那个独来独往的少女表情微微变化。眯起眼睛,皱起眉头,分不清是在生气还是不安。

    「你知道堇咖啡馆吗?」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这家伙难道在调查我和澄花同学的关系?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死缠烂打了。

    「虽然离学校有点远,但听说是在这条街上很有历史的老牌咖啡馆」

    「嗯知道」

    「去过吗?就在渡你平时用的车站附近吧?」

    「……谁知道呢,可能路过过附近吧」

    「这样啊」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微弱,像是期待落空了。该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

    我决定发出警告。

    「建议你别去」

    「为、为什么?」

    白须贺明显慌乱起来。

    「啊,那个,因为总是人满为患,进店要等三四个小时是常态,老顾客还特别霸道优先接待他们,而且到处都是为了发动态拍照的人根本没法好好享受…」

    虽然基本都是瞎编的,但必须斩断后患。要是被澄花同学知道这事就不好解释了…

    多亏如此,白须贺难得明显地垂下了肩膀。

    「……那还是算了吧」

    我也非常不愿意这样做。

    往喜爱的店铺泼脏水编造无端谣言,强烈的自我厌恶。这是罪恶感。但为了堇,为了我和澄花同学,必须狠下心来。

    这也都怪白须贺。这个女高中生,真让人棘手。

    ◇

    「诶?」我发出愚蠢的声音,此刻脸上一定挂着本世纪最窝囊的表情。

    正值堇的营业时间。因客流中断而开门打扫时,撞见了一位娇小的客人。

    虽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亲眼目睹现实时只剩下绝望。

    来到堇的,是白须贺咲良。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渡你才是,在这里做什么……?」

    敞开的门外,夹杂着细雪的冷风卷了进来。

    白须贺皱起眉头,瞪着我。

    「打工?」

    「啊,嗯,差不多是这样……」

    白须贺后退一步,确认店铺的招牌。

    「你不是说没去过堇吗」

    「那个嘛……」

    「骗子」

    白须贺锐利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怒意。

    赶走她?请她进来?不行不能赶走,澄花同学绝对会生气的。但不赶走又很不妙。那么该怎么委婉地请她回去──

    「欢迎光临!」

    最糟糕的是,刚听到此刻最不想让白须贺见到之人的声音,下一秒──穿着堇制服的澄花一看见白须贺就飞奔过来。

    「这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吧?该不会是静一郎的朋友?」

    白须贺被澄花同学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方才对我的那股怒气不知跑哪儿去了,明显被澄花的架势弄得手足无措。

    穿着堇的制服的澄花此刻正处于待客模式。比在学校时亢奋好几个等级。不认识她的人准会吓一跳。

    「……不是朋友,只是同班同学」

    白须贺虽然眼珠乱转,好歹挤出了这句话。

    「那个,堇野同学,我是咲良。白须贺咲良……」

    白须贺对待我和堇野同学的态度截然不同。莫名带着几分恭敬。总觉得有点受伤。

    「咲良酱知道我吗?该不会是从静一郎君那里听说的吧?」

    「……啊,那个,因为经常能看到。像是年级代表之类的场合」

    声音都变调了啊这家伙。原来意外地怕生吗?

    「这样啊这样啊,啊,不过外面冷还是先进来吧。既然是静一郎同学的同班同学,我会给你特别优待哦。不过静一郎居然会带朋友来,真让人开心呢」

    澄花拽着白须贺的手臂强行将她拉进店内。

    「等、等一下…!」

    白须贺微弱的抗议声被轻描淡写地无视了。

    我默默目送着用怨恨眼神看我的白须贺。一旦变成这样,澄花同学可不是我能应付的。

    「喜欢甜点吗?我们店有很多推荐,不过先从布丁开始如何?用的是奶奶传下来的配方,口感偏硬很有老式布丁的感觉,客人们都说这种昭和复古风味很棒哦」

    「……嗯、嗯……」

    「我们家从奶奶那辈开始就在这里经营咖啡馆了。这边的红豆吐司也很推荐哦。红豆馅是早上从商业街的老字号的和点心店现做的」

    「………………这样啊……」

    「啊,不好意思,你想慢慢看菜单对吧。那等决定好要点什么就叫我,我马上过来取单」

    澄花匆匆离开了白须贺身边。

    完蛋了──。

    和澄花认识的事也暴露了。

    当我靠在收银台附近的墙上时,澄花走了过来。

    「真是的!要带朋友来的话提前说一声啊,静一郎!吓我一跳!」

    「……不是的,不是这样。白须贺只是同班同学。来这里真的只是巧合」

    「是吗?静一郎总是很温柔呢~让人忍不住怀疑呢~」

    「其实她就是昨天说的那个和我有争执的家伙!所以让她知道我寄住在这里会很麻烦!说不定会传出奇怪的谣言!」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发出「唔」的声音。

    「什么?」

    「嗯…静一郎君隐瞒住在我家的事,是怕传出奇怪的谣言?还是说讨厌和我扯上关系呢?」

    「怎、怎么可能!是前者啦,前者!我怎么会讨厌澄花同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的吗~?」

    澄花抱起双臂。这莫名的压迫感让我招架不住。白须贺的意外加上在这里栽跟头…

    「话说澄花同学才该担心吧?和我传出奇怪谣言的话会很困扰吧?」

    「不管传出什么谣言都只是谣言而已。我又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啊,太耀眼了眼睛要瞎了!」

    在学校里的澄花同学很显眼。想必在受人称赞的同时,背地里也会遭到各种嫉妒吧。她和我经历的修罗场肯定不一样。

    让我充分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渺小的存在。

    「你该不会为了不让那孩子来堇,就在背后说堇的坏话吧?」

    「没、没有说过……」

    「真~的吗?静一郎君用敬语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对我设防呢~」

    在她皱眉施加的压力下,我几乎要败下阵来。

    但正好救星来了。

    「渡、渡,能过来一下吗?」

    白须贺在桌边举着手。虽然声音很小,但勉强能听清。

    不能无视客人的召唤,我凑到白须贺身边。

    「……怎么了?」

    「点单」

    「好~的,现在就去~」

    澄花同学立刻跑了过去。

    切,是在监视我吗?

    「您要点些什么呢,白须贺同学? 如果想的话可以让静一郎君来做吗? 静一郎君做甜点和饮品都很用心的」

    「这种说法让人很难为情啊…!」

    「但这是我的真心话。静一郎君一直都很努力呢」

    被澄花用手肘捅了一下。感觉像是吐槽却带着沉甸甸的一击。

    白须贺像是要给我们泼冷水般清了清嗓子。

    「别打情骂俏了快点单。令人不快」

    「才没有打情骂俏,别这样说啊,气氛会变得很奇怪的」

    澄花发出「嗯嗯」的声音望向远方。

    ……看吧,气氛变得奇怪了。

    「一杯摩卡」

    「好、好的!静一郎君马上就会做好的请稍等!」

    虽然被安排了麻烦的客人,但由我来应付正好。

    我回到厨房冲好咖啡,和另外准备的东西一起放在托盘上端过去。

    白须贺趁这段时间脱下外套,简单折叠后放在自己身旁。

    「给,您点的摩卡」

    我把放在杯托上的咖啡杯摆好。砂糖和奶精也一并放上。

    「还有布丁」

    我又在白须贺面前摆了一份。这是浇满焦糖、点缀着樱桃和奶油花的布丁。充满手工制作的气息,侧面那些不平整的凹痕反而显得可爱。

    「我没点这个」

    「相反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意思?」

    白须贺歪着头问。

    「你可能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我是孤儿。所以不想失去这个未成年人也能做的工作机会。能拜托你别在学校里提起堇的事吗?」

    「……所以你才不让朋友来店里」

    「差不多吧」

    「渡也挺不容易的呢」

    从白须贺那张如冰雕般精致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视线却牢牢固定在布丁上。

    「所以这是收买?是这个意思吗?」

    我并没有说谎。只是没说我寄宿的家就是堇家而已。

    「啊,是的」

    我觉得自己编了个还算像样的借口。

    事实上,白须贺点了点头。

    「可以」

    只是我自己太过紧张了,说不定她意外地坦率?

    被澄花同学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常客来了她就去招呼那边,我总算才解放了。

    白须贺喝了一口黑咖啡。

    「嗯?」

    「怎么了?」

    「好喝。豆子的风味很鲜活」

    「这样啊,那就好」

    之后他一边小口啜饮咖啡一边享用布丁,在晚餐时间前离开了。这段时间里我有多提心吊胆自然不用多说。

    不过可以说白须贺引起的骚动就此平安收场了。

    ◇

    第二天营业日。

    「一杯混合咖啡」

    白须贺再次光临,坐在和上次相同的位置,向我点单。

    「怎么了,白须贺。莫非你喜欢上堇了?」

    「谁知道呢?总之先来杯混合咖啡」

    「啧……」

    今天的学校里她既没有告诉我评价,也没有任何对话。

    或许他还是在寻找我的弱点吧……

    冷静点,静一郎。只能像昨天一样应对。

    「好的,混合咖啡……还有加满奶油的瑞士卷」

    我端上他点的东西,以及从本地蛋糕店进货的每日限定蛋糕。里面塞满草莓的高级货。

    「我没点这个」

    「在学校绝对不要说出去」

    「嗯,我知道。不会说的」

    白须贺点点头,仿佛在宣称蛋糕才是正当报酬般,堂而皇之地开始享用。用叉子分解圆柱状的蛋糕,送入微微张开的嘴里,就着黑咖啡享受苦甜交织的滋味。

    咽下之后,白须贺抬眼看向我。

    因为试图揣测对方的意图,我错失了逃跑的时机。

    「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所以现在寄住在奶奶家」

    「是这样啊」

    「嗯。从小因为爸爸妈妈工作的关系在世界各地辗转。前段时间因为抱怨生活,就被丢在日本了」

    「咦?原来你有父母啊?」

    「在日本没有。刚才说漏了」

    「啊,这样啊……」

    话说突然开始自说自话是怎么回事?这家伙,难道只是个边缘人?

    「那你这段时间是打算在日本安定下来吗?」

    「不知道。还没决定。日本也很麻烦」

    看着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话的白须贺,我产生了一丝罪恶感。难不成这家伙……

    「你在学校不与人来往,是因为分开时会难受吗?」

    「不是」

    白须贺摇了摇头。

    「因为没必要。我很优秀,一个人就够了」

    「这倒像是自信的人会说的话」

    「渡既然也在很多地方辗转生活过应该明白吧?朋友这种东西只要换个居住地就会疏远。与其依赖这种东西不如好好磨练自我。优秀的人不该害怕孤立。我就是被这样养大的,也认为这是正确的」

    「……嘛,你想说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没错,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与我的立场完全相反。我想要一个归宿。失去归宿的痛苦,比冬天的严寒更难忍受。所以我才会扮演"还不错的好青年"这种角色吧。托这个的福也交到了三个要好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和堇野同学变得要好了呢?」

    白须贺瞥了一眼厨房里的澄花同学。

    澄花同学正利落地做着料理。她抖动着平底锅,那不勒斯意面在空中飞舞。

    「她可是店铺的大小姐啊」

    「就算在店里也没必要搞好关系」

    「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

    「我就是这么想的」

    「……只能说顺其自然吧」

    「什么叫顺其自然?」

    「真拿你没办法……」

    这家伙是没看出人家不想回答吗。把我设下的防线全都突破了。

    「我没白须贺那么优秀,不依靠别人就活不下去。要依靠别人就得态度友善。态度友善朋友自然就多。仅此而已」

    「不优秀还真是辛苦呢」

    「哈,是啊。毕竟我器量小嘛」

    白须贺的视线垂落在餐桌上。

    如果这只是单纯的讽刺或同情,我可能也会生气吧。但白须贺看起来只是单纯地产生了共鸣,反而让我想笑。

    「白须贺你该不会是寂寞了吧?」

    「……」

    虽然只是我的经验之谈,但似乎猜中了。

    在我心里,突然觉得白须贺亲近了许多。

    这家伙和我在来堇之前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时的样子很像。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拼命想保住自己的容身之所。虽然现在靠伪装过活的我也不怎么样,也不觉得这样是对的,但至少能和人正常交往的我比过去的我要强多了。

    白须贺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不难想象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关你屁事。滚一边去。烦死了。」

    白须贺说完就再没理我,吃完蛋糕就立刻离开了。

    我收拾着白须贺那桌的餐具,把原封未动的砂糖和奶精放回托盘。和某个小孩舌头真是天壤之别。

    ◇

    又过了一个营业日。

    第三次,白须贺出现在堇。

    「高中生能连续三天泡咖啡馆真是好命啊」

    「蛋糕。免费的。」

    「咕……喂、喂,好歹是我在付钱。可别忘了这点」

    这么提醒着看过去,白须贺正僵在原地,菜单还摊开着。

    「怎么了?」

    「这个?」

    白须贺指向其中一款蛋糕菜单。

    「抹茶慕斯蛋糕怎么了?」

    「对,抹茶!我就知道是抹茶!」

    「白须贺……」

    「干嘛?」

    白须贺一脸困惑地抬头看我。

    看着那张透着知性与冷艳的美丽脸庞,我心中浮现一个疑问。

    「你该不会是…看不懂汉字吧?」

    「呃!」

    白须贺猛地挺直腰板,随即又像泄了气般弓起背,用菜单遮住脸。耳尖都红了。

    这就是所谓的暴击吧。

    「你小时候就在世界各地到处跑对吧?不认识汉字也不奇怪」

    白须贺移开菜单,涨红着脸大声吼道。

    「才不是!我明明读得懂!」

    「那你为什么要问啊」

    「是内容!我看不懂的不是汉字是内容啦!」

    「抹茶蛋糕有什么问题?」

    「就是抹茶蛋糕!」

    「日语又是平假名又是片假名还带汉字有够麻烦的。只能在日本用,学习性价比太低了」

    「所以我没说过自己看不懂汉字啊……」

    「这种水平都能考上我们高中挺厉害嘛」

    「那、那当然。学习用的汉字我都有好好记……」

    「啊,承认了」

    「啊……」

    白须贺又缩成一团。

    「你期中考试总分多少来着?」

    白须贺警觉地左右张望,我像说悄悄话般凑近她耳边。

    白须贺小声嘟囔了个数字。

    「────」

    比我高出一大截啊……。

    「难怪敢自夸,确实挺优秀的……」

    「抹茶的汉字考试不会考所以我才不认识。我是优等生。别把我跟渡相提并论」

    「别若无其事地贬低人啊」

    「这是事实」

    「真是好性格啊……跟老师商量过了吗?」

    「没必要,学习又没问题,成绩单妈妈也会看,不想被写些奇怪的东西」

    白须贺的语气仿佛被母亲失望是最痛苦的事。

    这么不想让母亲失望,是因为特别喜欢母亲吗?还是因为自尊心太高?又或者两者都是?

    「你无视班上同学,也是因为不想被嘲笑不认识汉字吧?」

    「明明我这么优秀却要被当成搞笑外国人角色,我受不了。自尊心不允许」

    「倒是知道些奇怪的词嘛……」

    虽然在我心里已经把她归类为搞笑JK了,但我没说出口。我觉得白须贺大概是个好坏都很直率的女孩。和我不同。

    之后接到点单我便先退下,

    「好的,混合咖啡和抹茶慕斯蛋糕」

    开始上餐。

    白须贺在咖啡和蛋糕碟之间来回看了看,然后把视线转向我。

    「那个……请问!」

    「白须贺你总是点咖啡,是因为喜欢吗?」

    「啊,嗯。就普通地喝」

    「堇的混合咖啡很好喝吧?」

    「嗯…确实好喝到想再来一杯。口感清爽但又不寡淡」

    「哦,你很懂嘛」

    「没有杂味,和料理或甜点都很配。不过要冲泡这种咖啡,对水温、咖啡豆和水质的管理都很费功夫吧」

    「你能明白我和透乃小姐在堇混合咖啡上花了多少心思吗……」

    澄花同学的祖母。也就是说先代留下的这款混合咖啡,是作为料理套餐搭配呈现的,按照"不会干扰料理风味,但懂行的人自然能懂"的条件来调配的。

    正如白须贺所说,这是用高品质的咖啡豆和水源,严格遵守萃取时间才能孕育出的辛劳结晶。

    白须贺,真是个能体谅他人辛苦的好家伙。在我心里白须贺的评价已经涨停板了。

    「尽情享受吧白须贺,咖啡续杯可以半价哦」

    「等等,不对。我没点抹茶蛋糕」

    我不由分说地附上了餐具和账单。账单上只记了咖啡。

    白须贺摇晃着小脑袋表示拒绝。

    「已经不需要封口费了」

    「这是给连汉字都认不全却一直很努力的白须贺的奖励」

    白须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琥珀色的瞳孔像切割复杂的宝石般闪闪发亮。

    「谢谢……姑且道个谢。……在日本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么多话」

    白须贺像看着珍贵宝物一般,凝视着抹茶瑞士卷继续说道。

    「你问我寂不寂寞对吧?」

    「嗯,我是这么问过」

    白须贺抬起头。

    「那个…我有在意的人了」

    「在意?是想亲近的那种吗?」

    「不知道。但就是会在意……」

    「是谁啊?」

    她耳尖泛红,用瞪视般的眼神盯着我。

    「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正困惑着,她却别过脸去。

    「对、对不起,还是算了吧!你快走开!不是还有工作要忙吗!」

    白须贺用手势驱赶着我。

    我?该不会……

    她向我倾诉身世,难道是在寻找处境相似的同伴吗?

    确认我离开后,白须贺慢慢品尝着瑞士卷和咖啡,在晚餐时段开始前就离开了。

    ◇

    当天打烊后,我正在用拖把打扫地板。

    经过白须贺坐过的餐桌旁。

    总是在固定时间来的白须贺,虽然只是偶然,却每次都坐在同一张桌子。

    要说对白须贺没有特别感情那是骗人的。听完他的身世后难免会心生共鸣。

    如果白须贺想和我做朋友的话,我……

    正这样想着,「喂」正在收银的澄花同学突然叫住我。

    澄花同学一边忙着手上的活,时不时朝我这边瞥一眼。

    「你和白须贺同学关系好像特别好啊」

    「诶?有这么明显吗?」

    「嗯。每次看到你们都在笑眯眯地聊个不停」

    「只是因为来了堇才客气招待而已」

    「你不是说过和他不是朋友关系吗?」

    「话是这么说,但聊过之后发现他是个有趣的人」

    「明明其他朋友都不叫,为什么偏偏叫白须贺同学来了这么多次?」

    「又不是我特意叫来的。是他自己擅自过来的」

    「真的吗?」

    「你咬得可真狠啊,很少见呢。怎么了?」

    「没、没什么」

    澄花同学把头一扭,继续干活。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又不是小孩子吃醋」

    「……!」

    澄花同学的手停了下来。

    我本是无心之言,却被澄花同学异常的气氛堵得说不出话来。

    「才、才不是吃醋呢!只是作为咖啡馆堇的店长关心蛋糕而已!」

    「蛋糕?」

    「虽然看起来你经常请白须贺小姐吃蛋糕,但这样不好!就算只是一次,哪怕是朋友之间,餐饮业也得有底线!我、我并不想深究静一郎君是什么想法,但这里是咖啡馆!是靠提供饮品和简餐来赚钱的生意!如果免费提供蛋糕,我们的存在意义就会动摇!」

    她那架势简直像个要跺脚撒泼的小孩子。

    为什么对白须贺和蛋糕这么在意?平时她不是这样性格的人。该不会真的是在吃醋吧?

    「不过最近考试将近,澄花同学的朋友也没来店里吧。这种时候我却和白须贺闲聊,是我不对」

    澄花同学的朋友偶尔会来堇。

    当然,每当澄花同学的朋友来时我都会躲进厨房,但我很清楚朋友来访时她那欣喜若狂的样子。

    本就觉得没多少时间与朋友相处的澄花同学。却在她面前和白须贺东拉西扯地闲聊,可能确实让人恼火。

    「才不是因为那种事!我才不会为那么幼稚的理由生气!」

    「那是什么问题?」

    「…………」

    要沉默吗。

    今天的澄花同学显得扭扭捏捏。与那个作为学生代表昂首挺胸站在讲台上的她判若两人。

    虽然希望她有话直说,但又害怕她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那就试着揣摩一下吧。静一郎。无论如何都要揣摩出来啊静一郎。

    当我直直地盯着她看时,澄花同学先是移开视线,而后又用余光瞥向我。

    「说是给平时努力的奖励啦。那个蛋糕…」

    这句话听着耳熟。自己听到简直羞耻得要命。

    「你听到了啊」

    「看你聊得挺开心的样子」

    「嘛,白须贺好像挺喜欢咖啡的」

    「诶,原来是在聊咖啡啊……你和白须贺同学关系这么好吗?」

    「都说不是关系好不好的问题了……」

    「那是为了搞好关系?」

    胡扯。我根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错——了。我是因为遇到困难时被大叔伸手相助才得救的。所以看到处境相似的白须贺,就想哪怕只是微不足道也好,也想伸出援手而已」

    我对白须贺抱有的是共鸣。不是友情也不是好感,只是把她当作同志罢了。

    澄花眨了眨眼睛,低下头。

    「对不起。我…可能说了奇怪的话……」

    「不,不要随便请客这个说法很正确吧?我也太轻率了」

    「不是的。如果是用自己的钱请蛋糕的话,就算静一郎君白打工,也和我没关系」

    当然白须贺的蛋糕钱是我自掏腰包付的,三个蛋糕的钱相当于我自己来咖啡馆消费三次。也就是说花了不少零用钱。

    澄花同学小声地自言自语。

    「从之前开始就不对劲,我。静一郎君明明和透乃小姐一样,应该是家人来的…」

    「之前是指?」

    看澄花同学沉默就明白了。

    是听说电车那件事的时候,就是我坦白的时候。

    「是我不好。关于蛋糕的事。你是因为不好意思提醒我才烦恼的吧?」

    「是、是这样吗…?」

    「还有其他原因吗?」

    被问到后又反问回去。澄花在腹部附近扭扭捏捏地绞着手,低下头。

    「嗯、嗯……」

    她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

    啊,好讨厌。这种氛围总觉得特别讨厌。

    「那澄花,为了转换心情下次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吃蛋糕吧!怎么样?」

    我尽量提高兴致提议道,澄花「嗖」地一下抬起头看我。

    「就是这点」

    「就是这点?」

    「静一郎君这种想要蒙混过关的地方,最讨厌了!」

    「呜!」

    我的处世之道被看穿了。感觉像被击中胸口般难受时,澄花似乎已经完成工作,大步流星地从大厅走了出去。

    被讨厌了。

    被澄花这样对待真是冲击。

    既不能喜欢上她,也不能让她喜欢上我。

    明明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才想糊弄过去的,但实际被说讨厌时,我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种状态恐怕还要持续一年左右吧。

    ◇

    「早上好,澄花同学」

    「早啊~静一郎君!」

    早上。在厨房打招呼时还很正常,然而紧接着。

    「啊!」

    澄花同学突然叫了一声,随即「哼」地别过脸去。

    真希望她能别想起来。我也不愿再次咀嚼这份不快。

    难道要以这种状态和店长一起迎接今天的营业吗?

    今天可是地狱般的周六营业日啊。

    我原本还安心地想着白须贺应该不至于连学校放假的日子都来吧。

    或者说要是他在这般忙碌的日子出现,我的精神真的会崩溃。

    白须贺啊,求你做个周末不爱出门的人吧。

    但白须贺根本不会考虑我的处境。

    午餐时间过后不久。就在往常那个时间点。随着叮铃铃的门铃声响起,金发女高中生白须贺纱罗进店了。

    「啊──」

    「请随意入座!」

    我刚要出声招呼,澄花同学就笑容满面地抢先上前接待。

    白须贺发现常坐的位置被人占了,显得有些慌乱地东张西望后,最终坐到了最角落的餐桌。

    「渡,点单」

    正在厨房忙活的我冒着冷汗准备回应白须贺的点单,这时在店堂的澄花同学却应了声「好~的」。

    等我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晚了,澄花同学正拿着点菜单站在白须贺桌前。

    我差点要发出惨叫。

    主动找我搭话的白须贺,和对白须贺有所在意的澄花同学。

    澄花同学挂着职业微笑,白须贺则显得局促不安。

    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白须贺同学每天都来呢,谢谢你!今天要点什么呢?」

    白须贺与澄花同学对视一眼后僵在原地。

    「呃,那个……渡在吗?」

    「抱歉,他现在在忙其他工作」

    我急忙为其他客人冲泡咖啡。但即便再匆忙,这副身体也不允许我马虎地制作咖啡。

    「堇野同学和渡关系很好吗?」

    澄花同学那标志性的营业式笑容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眉毛。

    「嗯…希望关系能变好呢。白须贺同学和静一郎君关系很好吗?」

    今天的澄花同学绝对不对劲。因为她居然主动聊起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在班上…应该算是关系最好的」

    开什么玩笑。和我关系最好的明明是后排那个温柔的化身——佐二。〝对我而言是〟给我加上定语啊。啊,不仅汉字,连遣词造句都不擅长吗,白须贺啊。

    「这样啊……」

    澄花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听说堇野同学成绩很好呢」

    「我觉得自己还算努力」

    一瞬间,澄花看向我。

    那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还没等我读懂她眼中的含义,白须贺突然哗啦一声站起身,澄花移开了视线。

    接着白须贺宣言道。

    「我是你的竞争对手!」

    我一开始以为听错了。

    但澄花的表情消失了。

    由于白须贺突然提高音量,店内瞬间陷入寂静。

    但因为澄花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客人们的闲聊声又渐渐响起。

    澄花快步离开白须贺身边,回到了厨房。

    「抱歉。白须贺同学那边还是让静一郎君去接单比较合适」

    澄花露出困扰的笑容。

    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就开始在厨房处理其他订单。

    我没拿点菜单,直接走向白须贺的桌子。

    白须贺看到我的身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搞砸了呢我.」

    看来白须贺也有自己的想法。

    虽然心情忧郁,但我还是打算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我说,白须贺。如果是来见我的话在学校跟我搭话就好。没必要特地来堇吧?刚才那种事就别再做了」

    我并不是想说她给人添麻烦。

    澄花同学只是为我考虑不周的行为感到焦虑。

    白须贺只是太寂寞了。

    是我太轻率了。

    白须贺低着头左右摇头。

    「不是的,我不是想和渡搞好关系」

    「啊。是想和澄花同学拉近距离吧?」

    「……诶?」

    白须贺吃了一惊般抬起头。他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不知为何,这感觉像是第一次真正与白须贺四目相对。

    「我还以为你对我有兴趣,要真是那样在学校就会跟我说话了吧?」

    「……嗯」

    「对吧?所以很简单,你的目标就是澄花同学。我原以为你是喜欢那杯咖啡,但那样就不会对澄花同学说那种话了」

    「……」

    过去的我和白须贺很相似。所以我明白。即便逞强说着一个人就好,这家伙内心一定很寂寞。

    「但我不明白你选择澄花同学的理由。为什么是澄花同学?想交朋友的话,班上不是大有人在吗」

    「……」

    白须贺眼神游移片刻后,像是认命般垂下眼帘,颤动的双唇微微开合。

    「堇野同学。成绩优秀还帮忙打理家业,也有自己的朋友。没有放弃私人生活。当我看到她在保留着各种东西而我却在不断舍弃时,就觉得"开什么玩笑",然后对她产生了兴趣」

    「原来如此,这很符合白须贺的风格…是吧?」

    白须贺并没有看清澄花同学的全貌。如果只了解她在学校的样子,会有这种感觉也情有可原。

    实际上,澄花同学必须为了堇保持优异成绩。当然也不能荒废堇的工作。说什么没有舍弃私人生活,根本就是公私两面都被束缚着…不过这件事,现在不说也罢。

    「之前在学校想跟堇野同学搭话,但周围人太多了只能来堇野家…」

    「啊,是那时候啊」

    我想起了白须贺那时从第一校舍慢吞吞走来的身影。

    原来是一直在等周围没人的时机,专门冲着澄花去的啊……

    「话说,为什么要说是竞争对手啊?」

    「我想告诉你我其实很优秀……其实我有能和你比拼成绩的头脑」

    「完全没传达出来啊……」

    「嗯…好像是呢。又搞砸了」

    白须贺沮丧地缩成一团,随后没说要点什么就抱起了小包和外套

    「我不会再来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等等」

    「诶?」

    虽然对白须贺很抱歉,但现在绝不能让她回去

    「喂白须贺,你就这样放弃回家吗?不是说自己很优秀吗?」

    「……你想说什么?」

    「实际上,你不是能和我好好说话嘛。和澄花也应该能这样交流吧」

    「……别说得我很阴暗似得。我要回去了让开」

    「你不是想和澄花同学搞好关系吗?那就去和她说话啊。如果传达不到就说到能传达为止。……怎么,难道说你做不到吗?」

    「……哈?我要是想做当然能做到。区区一个渡少在那瞧不起人」

    「哦,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这就去叫澄花同学过来。可别逃跑啊?」

    「所以说我才不会逃啊!」

    「你别回去!现在别走!你不能走!」

    「……为什么渡你要这么拼命阻拦?」

    「啊~这个嘛,因为不能让堇咖啡馆失去新常客啊」

    「……是吗?咖啡馆员工还真是辛苦呢」

    不知道我寄居在堇野家的白须贺,恐怕想破头也想不到吧。

    更想不到之后我要和受打击的澄花同学同住一个屋檐下,那种如坐针毡的心情。

    「总之你给我等着。我去收拾一下就来」

    我伸手制止她后,转身回到了厨房。

    ◇

    咚咚咚,菜刀敲击砧板的声音响起。

    在狭小的厨房里,澄花同学手中的菜刀正在将洋葱切片。

    虽然动作娴熟,澄花同学的表情也很平静,但总觉得莫名地粗暴。

    想象自己变成砧板上的洋葱,不禁打了个寒战。

    透乃小姐似乎也察觉到了澄花同学的异常气氛,朝这边使眼色。本以为是在叫我行动,却见她笑得意味深长。

    难道这个人──

    「怎么了澄花?静一郎被抢走所以吃醋了?」

    唰的一声,菜刀顺势将洋葱劈成两半。

    「吃醋?这种词怎么能表达我的心情!」

    「哦呵~?那在澄澄看来是什么心情呢?」

    「静一郎可是我们店里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员工啊! 他放着工作不管去和女孩子聊天,我觉得不高兴不是很正常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店长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吃醋啊」

    「才不是吃醋呢! 这怎么想都是正当的愤怒好不好! 我也很清楚能冲好混合咖啡的人对堇来说有多重要啊! 想聊咖啡的话明明可以找我聊的! 他明明都知道的!」

    澄花把切好的洋葱倒进漏盆,在水槽里哗啦哗啦地洗起来。

    「可是…他却做出那种,像是故意气人一样的事…」

    原本气势汹汹的澄花说到最后却蔫了下来。洗洋葱的手也停下了。

    「喂…我这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在吃醋啊…」

    「噗、咯咯咯──」

    澄花困扰地说着「为什么会这样呢」,透乃小姐终于忍不住笑喷出来。接着她抱着肚子大笑,最后越过澄花的肩膀用下巴向我示意「快去」。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虽然心里有些怨恨,但现在优先解决澄花和白须贺之间的芥蒂更重要。

    「澄花同学。那个…」

    因为实在太尴尬,不自觉就用上了敬语。

    澄花转过身来盯着我。怀疑的眼神和泛红脸颊的不协调感。

    「有什么事吗?」

    「我就直说了,白须贺似乎是因为想和澄花同学搞好关系,才接近我的」

    我觉得越是慌张情况就会越复杂,所以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澄花的眼神开始游离不定。

    「嗯?」

    「您听不懂很正常。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但这是真的。白须贺那家伙确实是从发现我认识澄花同学之后,才开始接近我的……」

    澄花同学向我逼近一步。

    「那所谓的竞争对手是怎么回事?」

    「他大概是想说自己也像您一样优秀吧」

    唔唔唔,澄花同学的脸越凑越近。

    我已经做好被她骂「别开玩笑了」的心理准备,但澄花同学却停住了脚步。

    「这也太笨拙了吧?」

    「他就是这种人啊……」

    虽然事不关己,我却感到一阵悲哀。恨不得抱头苦恼。

    但前几天想要帮助白须贺的心情确实是真实的。

    今天就是实现的时候。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澄花同学基于刚才的谈话,去接下订单?白须贺应该也想道歉……」

    听我说完,澄花同学开始思考起来。

    澄花的脑子一定正在思考着该如何与白须贺相处的方案。应该不是在想怎么拒绝白须贺才对。

    大概。

    说实话,我没有自信。

    会吃醋的澄花,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虽然我无法揣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现在还是别想这些了。

    不久后澄花离开我身边,拿起点餐单走向了大厅。

    澄花走向白须贺那边。

    白须贺注意到澄花走过来时最初还有些慌乱,但当澄花靠近时,立刻垂下了眼帘。

    「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白须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

    「刚才真是对不起」

    低头致歉后,白须贺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向澄花。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搞好关系,所以刚才说了些奇怪的话」

    「啊、是啊。这个确实没法否定呢……」

    澄花同学也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发出「啊哈哈」的干笑声。这是在学校不会露出的笑容。

    「我在国外的学校时很优秀。但那是舍弃了很多东西才得到的位置。所以听说堇野同学的传闻时,我很不甘心。成绩比我好还在帮家里干活,太让人嫉妒了」

    「所以你才对我产生兴趣来堇的?」

    「嗯。堇是家特别漂亮的店。蛋糕很好吃,客人们也都带着笑容。我觉得真是家好店。所以虽然不甘心但也认输了。你学习和店里都没偷懒。不如说看起来反而更重视店里的事情……」

    澄花同学缓缓摇了摇头。

    「这家店啊,是和爸爸的约定,成绩下滑就会被收走」

    「这样啊?」

    「嗯,所以店铺和学习我都在全力以赴。……不过,也只是靠大家的帮助才能勉强维持下去啦」

    「真的很努力呢,好厉害」

    「……嘛,虽然自认为很努力,但你不请我吃蛋糕这点,我觉得有点狡猾呢……」

    「什么意思啊?」

    「谢谢你让我注意到自己没察觉到的事。……可能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澄花轻咳一声,脸上浮现出微笑。

    「还有,谢谢你夸奖我们店」

    澄花蹲下身,仰望着白须贺。

    「虽然我们还不太熟悉,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啊,嗯。……请多指教……」

    白须贺笨拙地鞠了一躬。

    虽然是个不苟言笑的女高中生,但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能看出来——白须贺很高兴。

    「白须贺同学,你总是喝黑咖啡呢」

    「嗯,怎么了?」

    「嗯——那个,因为很多人都喝不了黑咖啡,所以我觉得你很厉害。人生本来就是苦涩的,连苦咖啡都能喝的人真的很了不起呢」

    「人生和能不能喝咖啡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人这么说过嘛」

    「哼哼,不能喝黑咖啡的只有小孩子啦」

    「这、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之后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又闲聊了一会儿。

    这段时间我依然在应付其他客人的点单。虽然处在午餐和晚餐之间的空闲时段,但一个人应付起来还是相当棘手。不过我不想打扰他们两个。

    没过多久澄花同学回来,把点单贴在了厨房。

    「一杯摩卡」

    澄花同学把我泡的咖啡放在托盘上,又多加了一杯。

    今天的蛋糕是芝士挞。外表粗糙不平,内馅纯粹柔软,某些地方令人想起白须贺。

    我最终也在想自己是否也想为朋友提供些优惠,但身为还不错的好青年,我选择了沉默。说出那种话就太不解风情了。

    窗外稀稀落落地飘着白色的东西,风声呼啸。

    然而店内却感觉比平时更加温暖。

    ◇

    总之关于白须贺的事,从各种意义上都已经解决了。

    我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在堇和白须贺见面了。

    因为那家伙是个比传言还要糟糕的社交障碍女高中生。那种人就算能和人做朋友也仅此而已。即使明白关系是需要培养的,但不懂得方法就无法长久维持。

    正因为如此我反而觉得她有点可怜,想着在学校里至少该跟她打个招呼吧,要是看她情绪低落就说句"别在意"安慰一下吧,结果却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局面。

    因为白须贺根本不在乎我的处境。

    她开始以两天一次的频率往堇跑。

    简直和澄花同学形影不离。虽说仅限于客人少的时候,但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简直像失散多年的姐妹重逢。

    更离谱的是。我还在纳闷澄花同学哪来这么多话可聊,结果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渡和他那三个朋友最近在学校讨论哪种罐装咖啡最好喝来着。渡坚持说喝咖啡就该喝现煮的,比罐装的好多了」

    「哇~连这种无聊事都这么较真啊,静一郎君。然后呢然后呢?」

    两人正拿我当下酒菜聊得热火朝天。

    「渡这么固执的吗?」

    「嗯。前几天我想用剩下的洋葱、香肠和火腿随便做个员工餐的意面,结果他说没有青椒意面的味道平衡就会崩溃,明明很忙却开始切起了青椒。明明只是员工餐而已啊」

    「真是不懂看气氛呢,渡」

    这话可不想被白须贺说啊。绝对不想。

    「不过平时多亏了这份固执,我和堇都经常受益,只是偶尔啦」

    虽然算是帮我圆场了,但最后明显结巴了呀,澄花同学。

    「所以渡他们在班上算是比较好搭话的类型,连罐装咖啡的话题都能带动全班同学和老师一起讨论」

    「诶……顺便问下静一郎在班上受女生欢迎吗?」

    话题跑偏了。想去阻止,但我正在冲咖啡不能动。这种时候还严格遵守萃取时间的自己,真让人讨厌。

    「他经常和女孩子说话哦。比我还多」

    「哼……」

    不是这样的。是你们比较的对象不对。因为白须贺在班上几乎不说话,相比之下显得我话多而已。

    可恶,好想去解释。

    正被这种冲动驱使时,咖啡做好了,澄花同学回来取咖啡。

    「啊,那个,澄花同学,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

    澄花同学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反而让我感到压力。

    「关于白须贺的事。该说是比较的对象不对…而且在我工作的店里谈论我的八卦算什么啊?」

    「没什么啊,这只是普通的员工品行检查。话说被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议论才更讨厌吧?」

    「不,两种都很讨厌好吧!」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聊点别的,比如读过的小说啊,看过的电影之类的。为什么两人之间最热门的话题偏偏是渡静一郎啊。

    「话说敬语」

    「嗯?」澄花同学微微倾头。

    「你之前说过和我很像对吧,如果说我用敬语是种隔阂的话,那澄花同学的敬语就是遮掩真心的窗帘吧」

    面对我的指摘,澄花同学收起笑容,赌气似的别过脸去。

    「哎呀~谁知道呢~」

    吃醋了。她正在吃醋。

    虽然不是什么交往关系,但我和澄花同学本该是共享着秘密,同一家咖啡馆的伙伴。她此刻感受到的,大概就像自以为关系很好的朋友,却在和别人聊得更热络时,那种微妙的滋味吧。

    没错,这肯定只是朋友之间、伙伴之间的那种程度的嫉妒。可是,为什么我会感到有点开心呢。

    笨蛋。混蛋。

    「顺便说一句,我从咲良那里听说静一郎君说了店的坏话哦」

    「诶?」

    怎么会,那家伙,居然说出去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静一郎君?打烊后我们可得好好谈谈」

    「啊,好的……」

    祸从口出。虽然没必要全盘托出,但说谎也不是最佳选择。

    窗户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外面飘着雪。

    今天的咖啡时间,看样子要一直持续到积雪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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