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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因为梅雨非常短暂,降雨量也很少,人们担忧起可能会缺水。七月的暑假开始后,连续好几天都是气温高达摄氏三十五度以上的猛暑之日,彷佛无法承受这种炎热一般,全国频繁出现局部大雨,在各地造成不少灾情。

    虽然牺牲很大,但没有发生缺水的情况。话虽如此,但气温高达摄氏三十五度以上的猛暑之日持续不断,即使迈入九月的新学期,猛烈的热浪仍未衰退。

    教室里没有装设冷气的虹女认为情况紧急,购买了几台大型电风扇,设置在各间教室里面。尽管如此,还是热到有学生因中暑而倒下。

    所幸宿舍有完善的空调设备,在宿舍度过暑假的窦子并未受到热带夜的折磨。

    至于每个星期日在小岛教会进行的演奏会,因为没有空调所以十分炎热,但小岛的最高气温顶多是三十度多一点,所以能称为猛暑日的日子屈指可数。最重要的是有海风吹过的教会相当舒适。

    在暑假期间,窦子又创作了一首新的歌曲,路易也终于完成了曲子,但他似乎不擅长作词,没能替曲子填上歌词。

    三人还没有决定好乐团名称,演奏的水准也还不到能在大众面前表演的程度。

    不过三人都觉得非常充实。响彻在教会里的和声,那一瞬间的光辉让三人为之着迷。

    九月过了一半,即使迈入下旬,也几乎没有几天最高气温会低于三十度。有时甚至还会飙到三十五度以上。

    教室的电风扇一直不停运转着。

    澄香说既然都到了九月下旬,晚上只要打开窗户,就算不开空调应该也很凉爽吧?但佐久顽强地表示反对。

    「九月已经不能算是秋天了,你看看气温吧。」

    的确,明明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外面的气温却高达二十四度,差一点就算是热带夜了。今晚应该会闷热得难以入眠吧。

    「说得也是,用不着忍耐吧。」澄香这么表示,并未关掉空调。

    窦子等四人并肩坐在窗边,以咖啡厅似的氛围吃着点心。大家暑假返乡时买回来的伴手礼点心还有剩余。

    隔着窗户可以听见庭院传来的虫鸣声。虽说天气炎热,但秋天的脚步也正在逼近。

    今天的话题都集中在校外教学的旅游手册上。这也是秋天的一大活动,因为十月初就会出发,很难想像气温会降低多少。只不过校外教学的地点是日光※,所以班导预测应该多少会凉快一点吧。以前可是会让人觉得冷呢——三十年前曾在相同时期到日光体验了校外教学的老师看似开心地笑了。

    注3:日光市,位于日本关东地方北部、栃木县西北部。

    窦子房里的四人都没有造访过日光。

    佐久眺望着旅游手册,突然发出颤抖的声音,说着「咦,不妙……」

    大家都探头看向佐久手上拿的旅游手册。

    上面画着观光名胜伊吕波山道的插图,那张手绘插图画出了伊吕波山道的看点,虽然说明得非常详细,但也画出了伊吕波山道可怕的地方。

    连接中禅寺湖畔与山脚市区的这个山道,是上行和下行加起来共有四十八个急转弯的陡峭坡道,因此仿照「伊吕波四十八音」被称为伊吕波山道。

    要在这边搭巴士往上然后往下。就算是巴士,只要没有塞车,应该就会以相当快的速度行驶,所以旅游手册上大大地标明会晕车的人一定要记得携带晕车药。

    「伊吕波山道好可怕。」佐久用手指沿着插图上画的坡道勾勒路线。

    看到那陡峭的弯道,窦子感到战栗。

    「九弯十八拐耶。」澄香展开追击。

    「这边会一直搭巴士移动?」诗帆也发出有些颤抖的声音。

    会朝上下左右摇来晃去,对会晕车的人来说是最糟糕的状况。倘若在某处被打开开关,症状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每当车子摇晃,就会彷佛从坡道上跌落一般逐渐恶化。而且还是多达四十八个的急转弯,一旦搭上巴士就无法逃离,没有代替的交通工具,也没办法徒步上下山。

    我会晕车,所以我在山脚下等大家——这种话窦子绝对说不出口。就算她能说出口,要是被劝说「有晕车药可以吃,总之你先试着搭上去看看吧?」……不,老师一定会这么主张。然后窦子肯定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地搭上巴士。然后不管怎么做都一定会晕车。

    简直是地狱——窦子已经感受到晕车的痛苦,双眼变得空洞无神。

    小君的祖母紫乃在距离自家徒步约五分钟的老字号荞麦面店兼职。以前就算不能说是常客,她也会带志郎与小君每个月上门光顾一次。因为这间的天妇罗荞麦面与什锦饭的套餐非常好吃,所以紫乃会定期光顾。

    紫乃长年在市立医院担任行政人员,在即将届龄退休的两个月前,荞麦面店的老板娘问紫乃能不能到店里帮忙。

    紫乃不记得自己有跟老板娘提过快届龄退休的事情,但只靠储蓄与年金度过老后的生活实在让人相当不安,因此紫乃也正好想要找份兼职,所以就决定到荞麦面店工作了。

    因为只是帮忙端菜和简单的厨房准备工作,对紫乃来说并非苦差事。虽然是很受欢迎的店家,但也不至于总是客满。

    下午一点过后,店里的客人剩下两组。是在附近的工厂工作的常客,还有三个女高中生。

    「久等了,为您送上天妇罗荞麦面。」

    紫乃将放了两只大炸虾的荞麦面送到常客桌上时,背后传来女高中生们的声音,说着「那个校外教学啊~」。

    她们穿着跟孙女的小君一样的制服,所以紫乃知道她们是虹女的学生,不过看来似乎还是同年级的同学。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跟小君一样是虹女的学生会光顾这间店。因为从学校必须搭路面电车才能来到这里。

    紫乃侧耳倾听女高中生们的对话。

    「我们是同一组的对吧?」

    「嗯,一组的、一组的。」

    「到日光要看什么啊?猴子吗?」

    「猴子可爱~」

    她们不着边际的对话,漫无目标地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紫乃现在才发现小君完全没提过关于校外教学的话题。学费和校外教学的费用都是由小君的母亲管理与支付,但既然是校外教学,照理说也需要准备一些个人物品。

    紫乃一边擦拭餐桌,一边心想校外教学应该是十月。以前也都是造访日光。会穿夏季制服去,还是会换成秋季制服呢……她这么思索起来。

    紫乃原本想试着询问小君那些正在闲聊的同学们,但看到她们三人一起探头看着手机,热络地说着「好好笑」的模样,紫乃放弃搭话,前往厨房。

    小君笼罩在郁闷之中。并非愤怒,也不是悲伤。只是一味感到郁闷,无法专心做任何事。

    她早上带着紫乃做的便当,穿着制服前往白猫堂。除了星期日以外的所有时间都是在白猫堂度过。

    小君告诉祖母紫乃因为要准备比赛,圣歌队每天都有练习,所以会比较晚回家。紫乃从未怀疑过。

    但紫乃突然从洗衣店拿了制服回来,是秋季制服。虽然是长袖连身裙,但只要搭上背心和外套,就会变成「冬季制服」。

    「外套要怎么办?我记得日光还满冷的,还是带一下外套比较好吧?」

    「不用了,有秋季制服就够了。真的会冷的话,我也会带连帽上衣去。」

    紫乃疑惑地歪头。

    「校外教学中算是『上课的一环』,不是禁止穿便服吗?」

    小君动摇了一下,但并没有显露在表情上。

    「嗯,那我还是带外套去吧。」

    「这样比较好,我明天会去拿外套回来。」

    「谢谢奶奶,对不起喔。」

    「其他还有缺什么吗?像是内衣裤或袜子之类的……睡衣应该有新的对吧?先洗过一次比较好,所以先放到洗衣篮里……」

    小君于心不安,无法正视紫乃的脸。

    然后她思考着校外教学期间应该在哪里、如何度过。小君一直逃避去面对这个问题。

    小君依旧找不到答案,只有郁闷笼罩着小君的内心。

    即使在白猫堂,她也没有将藏书摆到书架上。小君没有练习吉他,也提不起劲作词作曲。即使路易跟窦子传了讯息过来,小君也只能简短地回覆。

    待在微暗的白猫堂店里,感觉那种郁闷的情绪会膨胀起来,因此小君到店铺前的庭院打发时间。她茫然地眺望着开始结果变色的橄榄,替花盆里的花浇水……

    没有半个客人上门。

    店铺入口旁摆着告知特价情报的黑板,将情报写到上面的人就是小君。是不是该换写其他情报比较好呢?该怎么宣传比较好呢?小君在黑板前面蹲了下来。

    小君就这么注视着黑板,甚至没发现太阳已经开始下山。

    星期日到小岛的教会进行演奏会已经成了惯例,窦子一早就向小君确认要出发的时间,但没有收到回应。这几天小君在LINE上面的反应一直不太对劲。虽然小君的讯息原本就比较简洁,但用词十分温柔。明明如此,这几天的回覆却都很冷淡。然后关于演奏会的事情,小君在下午只回了一句「我不能去」,没有写出任何原因。「约改天也可以,你哪天比较方便?」虽然窦子这么询问,但小君没有回覆。

    不过傍晚时小君回了一句「抱歉」。

    因为显示出「已读2」,表示路易也看到了窦子与小君的对话,但个性客气的路易似乎刻意选择不发表意见。

    窦子没有再传送其他讯息。

    放学后,窦子前往白猫堂。

    她走进狭窄的小巷,爬上陡峭的水泥阶梯后,便看见白猫堂的庭院。

    小君在庭院里蹲了下来,她在黑板前一动也不动,夕阳将她的背影照耀成红色。

    窦子暂时入迷地看着那有些悲伤的背影,然后战战兢兢地开口搭话:

    「小君……」

    依旧蹲着的小君用非常缓慢的动作转过头来。

    「窦子……」

    小君的脸像平常一样漂亮,她的「颜色」也十分美丽。但小君的双眼没有光彩。看起来彷佛缺少了感情一般。

    窦子战战兢兢地靠近小君。

    「发生什么事了?」

    窦子的提问让小君的表情动摇起来。

    但小君依旧沉默不语。

    小君发现周围变得昏暗,点亮了店里的灯光。于是庭院的灯光亮起。因为有从店铺二楼拉了条延长线,绑在位于庭院墙边的大树上。那里按照等间隔配置了十几个电灯,淡淡的橘色光芒照亮着庭院,这是老板委托业者装设的电灯。

    因为旧书店在夏天尾声时将营业时间延长到晚上八点,老板似乎是预估天色变暗后天气会凉爽一点,出门逛街的人也会变多吧。

    因为庭院的空间空着很浪费,所以决定把旧桌子摆到庭院,将特价的唱片和书籍并排在桌上。

    的确在入夜之后,开始会有看起来像是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客人上门光顾。尽管如此,客人也没有变多到可以提升营业额。

    小君与窦子并肩坐在庭院里替客人准备的木制长椅上,眺望着美丽的庭院。小君还是一样闭口不语。她抱着膝盖不动的模样,看起来也像是在拒绝窦子。

    感觉十分尴尬,但这时出现了救世主。

    是带领窦子来到白猫堂的那只大白猫。它轻快地跳到窦子与小君之间空出来的长椅空位,然后用身体磨蹭着窦子。

    窦子忘了紧张,露出喜孜孜的笑容抚摸白猫。

    「它很亲近窦子呢。」

    小君总算开口说话,笑容也回到她的脸上。

    「是这样吗?」窦子回答道,于是白猫简直像在回应一般,发出「喵~」的叫声。

    「是这样喵~」窦子与白猫对话起来。

    窦子从白猫的头抚摸到它的背部,它感觉很舒服似地眯细双眼。

    一脸惬意地闭上眼睛,任凭窦子抚摸。

    各种虫类的鸣叫声充斥在庭院里。窦子跟小君原本都默默地注视着白猫,但窦子忽然将脸面向小君。

    「小君,抱歉问你这么多次。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看着白猫露出微笑的小君表情僵硬起来。虽然她将视线转向窦子,但又很快地移开视线。

    「没什么。」小君这么说,同时低下头。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小君不想说,最好是不要再追问下去。但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感觉小君好像会渐行渐远,这让窦子不安起来。

    窦子将视线移回庭院,她想换个话题让气氛缓和下来。

    「啊,对了,我下星期……」

    话说到这边时,小君接了下去。

    「有校外教学对吧。」

    小君的表情阴暗起来。

    「嗯。」窦子开朗地回答,但考虑到小君的心情,她发现这样回答不合时宜,于是闭上了嘴。她原本是想说感觉自己会晕车很可怕。

    彷佛在鼓励窦子一般,白猫坐到了窦子的大腿上。白猫注视着窦子的脸。

    「窦子……」

    窦子有一瞬间陷入好像被白猫呼唤的错觉。

    但那个声音是坐在隔壁的小君发出来的。窦子转头看向小君,只见小君看着被电灯照亮的庭院,接着说道:

    「不管我接下来说的话有多荒谬,你都愿意听我说吗?」

    「嗯。」窦子望向小君的侧脸,她感觉很悲伤。

    「我还不敢告诉奶奶我已经退学的事情。」

    尽管窦子心想不能做出反应,还是不禁微微倒抽了一口气。

    窦子曾听小君说过她是跟奶奶两人一起生活,没有跟身为艺术家的母亲住在一起。小君也说过奶奶就像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小君能够瞒着这样的奶奶自己退学的事情吗?为什么小君没有告诉奶奶呢?不,是不敢说吗?窦子感到惊讶,同时有一堆谜团在脑海中打转。

    小君抬头仰望开始落下夜晚帷幕的天空,窦子也看向相同方向。

    天空还没有变成一片漆黑,看起来像是微微带着蓝色。好像小君的钴蓝色啊——窦子这么心想。

    「校外教学的期间我要不要暂时找个地方离家出走呢?」

    小君抬头仰望着天空,用轻松的语调这么说道,但她的侧脸看来十分悲伤。

    窦子找不到可以对小君说的话。

    「我总觉得很害怕告诉奶奶实话。」

    窦子果然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她无言以对。「怎么办?」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不停打转。

    「会伤害到她……」

    小君松开一直抱着的双脚,放到地面上。

    窦子大受震惊。她不曾询问小君是因为什么理由才退学的,即使臆测了各种可能性,结果还是不晓得原因。但至少窦子可以确信小君并不是像在校内听说的那样,是因为被抓到违反校规才退学的。

    但小君应该是有某些理由才退学的。无论那理由是什么,一旦知道孙女背负着想要退学的压力,自己却一直没能察觉孙女那样的心情,小君的祖母一定会感到受伤。小君是害怕发生这样的情况,而且小君已经陷入无法回头的状态。

    能不能替她想个办法呢?假如有什么能替她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帮她想个可以安全地度过校外教学期间的方法……

    窦子一边抚摸白猫一边思考起来,这时小君在隔壁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啊……」

    窦子追逐着这么发出声音的小君的视线,发现有人影正在爬上阶梯,是一对初老的夫妇。应该是客人吧,他们走进了店里。

    小君站起身来。

    「我去看一下店里。」

    小君这么对窦子说道,并露出笑容。

    「欢迎光临。」小君在店里向客人打招呼。

    小君的笑容和招呼客人的声音语气都很平静,从中感受不到丝毫直到刚才为止的阴霾。但这样反倒令人感到痛心。

    能不能替她想个办法呢……

    去校外教学的期间,宿舍的房间会空下来。可以事先打开窗户的锁,让小君从窗户爬入,在宿舍度过。所幸虹女的校外教学只有短短的三天两夜,在县内也算是特例。虽然没办法在宿舍房间烧开水或用火,但只要先准备好大量不用加热的点心类当食物,总会有办法撑过这几天。虽然厕所也是共用,但只要小心不被值宿的修女发现,还是能够上厕所的。

    不……值宿的修女一定会确认窗户有没有上锁,小君要独自从窗户爬入是不可能的。说到底,学校周围布满了高墙,还有上锁的大门挡住去路……

    就在这时,日光那个九弯十八拐的伊吕波山道的影像浮现在窦子的脑海中。

    「啊!」

    窦子不禁大声地叫了出来。

    有大量点心集中在窦子的床上。那是佐久、澄香与诗帆储存在桌子里的各种点心。

    窦子躺在床上,她的额头贴着退热贴。这是诗帆持有的东西,不过窦子并没有发烧。

    窦子浮现出虚弱的笑容。森林三姊妹一脸担心地在床铺周围窥探窦子的情况,并接连向她搭话。

    「你还好吗?豚子。」诗帆皱起眉头这么问。

    「我会买伴手礼回来的。」佐久也十分担心。

    「嗯。」窦子露出为难的表情微笑。

    「那我们出发啰。」澄香挥了挥手。

    佐久甚至表示「桌子里的点心你也可以吃掉喔」。

    三人都扛着背包,今天是校外教学第一天。因为只会在外面住两晚,所以行李也很少。

    窦子从昨晚开始就表示「肚子有点痛」,埋下伏笔。等到了早上她告诉澄香自己肚子痛得很厉害,感觉吃不下早餐,于是澄香帮忙向值宿的修女报告,窦子这次就暂且不参加校外教学了。

    三人一脸担心地看着窦子,叮咛她「多保重身体喔~」,然后离开了房间。

    看不见三人的身影,且听不见走廊的脚步声后,窦子钻进被窝里,划了个十字然后十指交扣。

    「主啊!请原谅我!」

    窦子不想面对伊吕波山道,还有小君想离家出走,这两点利益一致。窦子表示肚子痛,当然只是装病。森林三姊妹一脸担心的表情刺激着窦子的良心,信仰心也产生动摇。

    但别无他法了——窦子在内心某处这么心想,同时察觉到自己十分雀跃期待,罪恶感变得更强烈了。

    当天晚上,窦子按照约定前往位于学校后面的通用门,那是虹女的大门当中唯一没有锁的门。那扇门没有锁,只有在校内这边设置了门闩。但门本身相当牢固,且跟围住学校周围的墙一样高度将近四公尺。也完全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要从外面爬上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只要学校里有人帮忙「引路」,拿掉门闩的棒子,就能轻易潜入校内。

    「水金地火木。」

    睡衣打扮的窦子朝着门外小声低喃。

    「土天阿们。」于是小君从门的另一头说出暗号。

    窦子移开当门闩用的粗棒子,将沉重的大门朝内侧打开。

    小君从门后露面了。她穿着平常那件连帽上衣,露出感觉有些紧张的表情。手上还拎着黑色包包。

    窦子扬起嘴唇,心怀不轨似地露出恶棍般的笑容。

    「欢迎来到秘密花园。」

    窦子邀请小君进入校内后将门关上,两人蹑手蹑脚地前往宿舍。

    窦子与小君彷佛忍者一般弯下身后,在一片漆黑的操场中笔直地小跑步前进,抵达了宿舍前面。

    「要保持安静喔。」

    从宿舍走廊的窗户透出的灯光照亮前院。窦子与小君在窗户下方屏住呼吸,依旧是弯腰前进。

    走廊的灯光会点亮到晚上十一点为止,这是为了让值宿的修女方便巡视。十一点后便会熄灯,值宿的修女会提着油灯进行深夜巡视。

    以前曾发生过刚进宿舍没多久的一年级生,在天快亮时因为想上厕所而醒来,看到提着油灯在走廊上前进的修女身影,以为看到幽灵而陷入恐慌发出哀号,引起了骚动。

    今晚除了窦子以外的三年级住宿生都去参加校外教学了,但一、二年级的住宿生还在房间。修女应该会像平常一样进行巡视。

    只要能顺利通过走廊前面,就能抵达窦子房间的窗户。

    窦子在前,小君在后。两人将腰弯得更低,一声不响地往前进。

    但这时窦子背后传出了声响,是小君踩到枯树枝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窦子停止呼吸,侧耳倾听。

    「嗯?」从窗户里头传来声音,然后可以看见有人将手伸向打开一半的窗户。是修女打算打开窗户窥探发出声响的操场。

    窦子用气音指示小君「学猫叫」。

    「喵呜~」

    小君绝妙的猫叫声在操场里微弱地响起,窦子在情急之下利用了白猫堂的主人擅长模仿猫叫声这件事。

    窦子注视着修女按住窗户的手。

    修女的手停止动作,没多久后便收回去。成功了。要是修女打开窗户,探头看向这边,窦子与小君的计画就会一下子化为乌有。

    两人更加谨慎地前进,然后窦子飞奔起来,跳向唯一一扇有打开的宿舍窗户,一番努力后她成功地让上半身进入室内,但下半身迟迟无法进入室内,让她手忙脚乱。不过就在窦子像游泳踢水那样摆动双脚后,她的下半身终于也消失到室内了。

    窦子立刻从窗户探出头,她环视周围后,向小君招了招手。

    小君迅速地动了起来,她一口气跳向宿舍窗户后,就那样顺势钻入房间。

    窦子与小君进来的窗户下方是窦子与森林三姊妹平常用来吃点心,靠窗的咖啡厅风格长桌。

    小君脱掉运动鞋,塞进连帽上衣的口袋后,从桌上降落到地板。

    「打扰了。」

    小君仔细观察着房间的模样。

    「好可爱的房间。」

    小君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宿舍的房间。

    从小君来到宿舍前,窦子就一直有件事很伤脑筋。

    「小君,你会不会饿?」

    只见小君轻轻摇了摇头。

    「啊、嗯。不要紧。」

    这并非窦子预料的答案。小君表面上是要去校外教学才离开家里,但实际上是去打工。换言之她今天应该没有吃到祖母亲手做的便当吧——窦子原本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假装肚子痛,所以午晚餐只有吃燕麦片。」

    窦子指着学生餐厅送来给窦子当晚餐的燕麦片空盘。

    虽然吃得一干二净,但窦子并不喜欢用牛奶将燕麦煮成粥状的燕麦片。不过窦子肚子饿到把燕麦片也吃光光了。

    她不敢碰森林三姊妹给她的点心,因为罪恶感胜过了空腹。

    虽然午餐和晚餐吃了燕麦片,但其实很健康的肠胃一直向窦子诉说着饥饿。

    看来小君应该有先找个地方吃了午晚餐吧。仔细一想,小君有在打工。她理所当然地有钱可以外食。

    这时小君打开了她带来的那个应该是过夜用的黑色尼龙大包包的拉炼。

    「结果是窦子你肚子比较饿嘛。」

    窦子感觉到自己的脸涨红,小君说中了。

    小君从包包里拿出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可以看出里面塞了很多东西。

    「我买了很多东西过来。」

    可以看到透明塑胶袋里头的东西,那很明显地是点心类。

    「咦~」窦子雀跃地注视着塑胶袋。

    「这是给你添麻烦的赔礼……」

    「哪里,不用在意的啊~」窦子慌忙地摇头并摆动双手。

    小君低下头。她怎么了吗?正当窦子这么心想时,「窦子,对不起。」小君用严肃的声音道歉。

    「不不,别这么说,毕竟我也可以不用搭巴士嘛~要是去校外教学,说不定就真的觉得不舒服了……」

    为了邀请小君到宿舍,窦子决定「装病」不去校外教学。但这也是她为了回避搭乘「地狱的伊吕波山道巴士」,最重要的是能够跟小君两人一起过夜,这对窦子而言是非常吸引人的主意。窦子告诉小君这个计画后,小君一开始有些犹豫,但在窦子的说服下,小君展露笑容。因为每星期都会搭船去小岛,所以小君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窦子很容易晕车晕船这件事。

    窦子光是想像要搭乘巴士这件事,就感到作呕。果然选择不去校外教学是正确的。

    窦子甩开内疚感,用活泼的声音这么宣言:

    「佐久她们也留了很多点心给我,来开派对吧!」

    小君有一瞬间浮现出感到畏缩的表情,让窦子担心起来。「嗯。」但小君随后露出笑容,同意了窦子的提议。

    小君的个性十分谨慎。这样的小君为何会选择退学……窦子不禁这么心想,但她立刻甩开那样的念头。

    「来做坏事吧。」窦子对小君咧嘴笑,小君也很开心似地回以笑容。

    两人将小君买来的鸡汁口味洋芋片与海苔盐味洋芋片同时打开。这是平常绝对不会做的「坏事」。把鸡汁口味与海苔盐味的洋芋片同时塞满嘴里大快朵颐,这种「罪恶感」实在是棒呆了。还有用大量可乐把洋芋片灌进胃里的「坏事」也让人十分爽快。

    窦子从佐久的书桌搬出一套全八集的漫画《或许天使也不错》,一股脑儿地放到餐桌上。这套漫画在窦子的房间里独占最受欢迎的地位长达两年。每隔一段期间就会有人表示「我突然好想看天使」,然后大家就会轮流温习这套漫画,这种情况在这两年来已经发生了十次以上,这套漫画彷佛会让人上瘾一般,深受大家的喜爱。窦子偷偷心想,真希望能让小君也对这套漫画上瘾。

    其实也很想放点BGM,但要是用喇叭播放音乐,声音可能会传到修女们的居室或值宿室,所以窦子与小君两人共用一副耳机,用大音量播放音乐。而且播放的歌曲是窦子未完成的〈水金地火木土天阿们〉,与小君曲名未定的歌曲。想起在教会演奏的那种高昂感,让两人都嗨了起来。

    窦子从书桌里面挖出小时候母亲给自己的万花尺。只要将原子笔笔尖插入圆形图板上的笔洞里画圆,就能在万花尺底下的纸上描绘出复杂的图形。那简直就像行星自转的光轨一般——窦子想起了这件事。虽然是令人怀念的昭和时代玩具,但小君似乎觉得很新鲜,两人入迷地描绘图形。

    而且窦子还用校规禁止的指甲油把小君右手的指甲都漂亮地涂上了钴蓝色。于是小君也把窦子的食指涂上祖母绿,还灵巧地在里面画了个小小的白色爱心图案。

    两人还互扔玉米酥零嘴,然后用嘴接住……

    原本应该是要哈哈大笑并嬉闹的场面,但两人都极力压抑住声音保持安静。尽管如此,有时还是无法克制住笑声。

    窦子第一次看到小君像这样毫无保留地发出笑声的模样,这令她十分开心。

    嬉闹一阵子后,窦子与小君并肩坐在咖啡厅风格的长桌前,安静地阅读起漫画。窦子先看完后,再传给身旁的小君。小君似乎相当中意这套漫画,后来还会用手催促窦子「快点把下一集给我」。

    两人像着了魔似地沉迷在《或许天使也不错》的世界中。

    这时响起了有人敲房门的声响。

    窦子与小君互相对望。

    还没到熄灯时间。

    这时又响起一次敲门声。

    小君也不输给窦子地慌张起来。

    如果不应声,修女大概会担心起应该要肚子痛的窦子的情况,走进房间吧。

    『日暮同学?』

    门外传来修女的声音。窦子的身体僵硬起来,她压低声音对小君耳语。

    「是日吉子老师。」

    小君也惊讶得瞠大了眼。

    窦子毫不犹豫地将窗边餐桌上的零食与饮料残骸通通塞到塑胶袋里,藏了起来。

    而且窦子还比手划脚地命令小君躲到自己的床上。

    小君蹑手蹑脚地移动,钻进被窝里。窦子盖上棉被,但很明显地鼓起一个人形。于是窦子在小君身上放了一只大型的绵羊娃娃遮掩。

    窦子挺直了背,走向门口。只要摆出光明正大的态度,就不会穿帮。只要自己不多嘴就不会露馅——窦子这么鼓励着自己。

    窦子拿起放在桌上、原本装了燕麦片的餐具与托盘,打开房门。

    只见日吉子修女与树里修女一脸担心地并肩站在房门前。

    「老师好。」窦子浮现出虚弱的笑容。

    「刚才好像传出了什么声音……」树里瞄了一下房间内部。

    「那个……是我自言自语。」

    日吉子与树里看起来不像是能信服的样子。

    「你不用躺着休息吗?」日吉子用压低的声音这么询问。

    「啊,我刚才正打算把这个送到厨房……」

    窦子举起手上拿的燕麦片盘与托盘给两人看。

    「只要放到走廊上就好啦。」窦子的作战漂亮地骗过了树里。

    但日吉子还是一脸怀疑地看着窦子的床……看起来像是这样。

    因为日吉子实在凝视了很长一段时间,让窦子感到不安起来。

    「先别提这些了,你身体觉得如何?」对于树里这样的提问,窦子也依旧看着日吉子,心不在焉地回答「还是有点不舒服……」。

    正当窦子感到后悔,觉得应该说「好很多了」的时候,树里这么告知:

    「明天一早就去医院看病吧。」

    窦子一直担心要是去医院进行检查,就会被发现是装病。今天早上因为其他人忙着出发去校外教学,所以免于被带去医院,但明天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很有可能被强制送医。这段期间小君该怎么办才好呢?说到底,应该会被医师指出自己其实是「装病」吧……

    觉得有必要埋下伏笔的窦子想主张「啊,可是比早上好很多了……」,但树里修女先发制人地表示「必须好好地请医生看过才行。」

    日吉子的视线依旧笔直地看向窦子的床。窦子因为不安,视线游移不定。举止非常可疑。

    日吉子在怀疑「什么」,但窦子应该用娃娃遮住了棉被的鼓起。窦子悄悄地偷看床铺。果然还是娃娃比较引人注目,现在看不见小君的身影,小君看来也没有乱动。明明如此,日吉子却凝视着窦子的床。简直就像被施加了视线无法从那里移开的魔法。

    「请问……有哪里不对吗……」

    窦子不禁这么询问日吉子。

    于是日吉子彷佛魔法被解开般,身体抖动一下。

    「没什么。」她用暧昧的声音回以否认。

    这表示她虽然察觉有异但会保密吗?还是说……

    窦子就这样不明所以地对日吉子与树里挤出笑容。

    不知为何,日吉子看起来像是产生动摇的样子。平常总是很冷静稳重的日吉子……

    窦子反倒担心起日吉子了。

    「那请你好好休息吧。」树里应该不是有意帮忙,但她这番话替窦子解围了。

    「是的!」窦子用不像是「病人」的活泼声音回应。

    「晚安。」日吉子似乎恢复了冷静,她用平时那种平静的声音打招呼后,与树里并肩沿着走廊离开。

    「祝平安健康。」窦子又用活泼过头的声音目送两人离开。

    撑过去了!

    窦子静静地关上房门。

    达成任务的高昂感在瞬间转变成罪恶感。

    「怎么办?为了圆谎我又撒了更多谎。」

    小君似乎听见了这样的低喃,她从棉被里探出头来。

    「窦子……」

    她露出担心窦子的表情,但窦子立刻挤出笑容,比V字手势给小君看。

    「没事,我之后会去告解。」

    尽管看到窦子这么说,小君的表情还是一脸忧愁。她看来十分过意不去似的。

    来到熄灯时间,关掉房间的灯光后,窦子与小君钻进被窝。

    因为不能让小君睡在其他人的床上,两人并肩躺在窦子的床上。虽然有点挤,但床差不多是加大单人床的尺寸,所以要用来睡觉并没有问题。

    「啊,好痛。」

    窦子想把从棉被里露出来的脚收进被窝,结果撞到床的边角,发出小小的呻吟。

    「抱歉。」小君道歉道。

    「不会啦,呵呵呵。但有点挤呢,小君你有好好盖到棉被吗?」

    「嗯。」

    小君盖的是窦子的妈妈寄来的备用新棉被。明明几个月前窦子甚至不敢跟小君搭话,现在小君却在窦子房里过夜,两人还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两人还面对着面。

    因为距离实在太近,窦子不禁小鹿乱撞,但她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她曾经担心要是在近距离看到小君的「颜色」,自己可能会变得不对劲,但真的能够在眼前看到美丽的「颜色」时,窦子只觉得非常幸福。

    这时小君的视线移到窦子的背后。

    「上面写了什么?」

    窦子转头看向背后,是雕刻在床铺扶手上的「GOD almighty」。窦子用手指抚摸雕刻在上面的文字与十字架。

    「你说这个吗?好像是以前用过这张床的人刻的,我每天都心怀感激地膜拜着。」

    窦子说道,同时对着雕刻在上面的十字架双手合十。

    「我的老天啊。」小君悄声地低喃。

    「GOD almighty」不只有「全能之神」这个意思,有时也会跟「Oh my God!」一样作为俚语,用来表示「我的老天啊」或「哎呀呀」这种惊讶的意思。

    「嗯?」

    窦子好像很好奇小君这句「我的老天啊」,但她并没有深入追问。

    小君也只是面露微笑而已。

    但小君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她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窦子决定默默地等小君开口。

    小君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思考。虽然窦子差点要忍受不了这股沉默,但她还是勉强克制住自己。

    「唉,窦子。」小君总算开口说话了。

    「嗯?」

    「我让你说谎了。」

    小君的语调简直就像在忏悔一般,窦子深刻感受到小君的心情。小君因为对祖母紫乃撒谎,一直身陷痛苦之中。明明如此,却又让窦子撒谎,她是对此感到懊悔吧。但窦子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她只能在棉被里面扭扭捏捏。

    小君也一脸尴尬地将脸埋到棉被里面。

    「我……」小君原本打算继续用忏悔的语调接着说下去,但她支支吾吾起来。

    窦子爬起身,将脸面向了小君。她露出至今不曾出现过的认真表情。

    「小君,我现在非常快乐,非常开心喔。」

    小君惊讶地瞠大眼,跟着爬了起来。

    从床上爬起来的两人在被银白色月光照耀的房间里互相对视。

    窦子想要鼓励小君,但该说些什么呢……

    「还有啊,小君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问的。」

    窦子一直很后悔之前在白猫堂好几次问小君「发生什么事了?」她无论如何都想告诉小君这件事。

    小君掀开棉被,抱着自己的膝盖低下头来。她的表情十分僵硬。

    小君向窦子述说了她内心的痛苦。从那之后窦子就一直在思考,但窦子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觉得你还是跟奶奶说实话比较好。」

    小君依旧抱着膝盖动也不动。没多久后,小君瞄向窦子。在窦子看来,小君像是热泪盈眶,但在朦胧的月光下无法确定。

    「如果你会怕,我可以陪在你身旁。」

    小君小声地回了声「嗯。」

    「回家后我会跟奶奶坦白。谢谢你,窦子。」

    窦子感觉小君的声音像是微微带着笑意。

    满月的温柔光芒充斥房间。不知不觉间,窦子跟小君都睡着了。

    但小君忽然睁大了眼睛。

    「窦子……」

    小君小声地呼唤。

    「嗯嘎——」窦子从鼻子发出哼声,醒了过来。

    「怎么了吗?小君。」

    「抱歉,我有点……」

    看到小君一脸苦闷的表情,窦子立刻明白了。是喝了太多可乐。

    窦子与小君结伴赶往厕所。

    虽然窦子等人的房间离厕所很近,但离开房间后必须沿着走廊走大约二十公尺才行。

    有个人影注视着两人沿着走廊走向厕所的身影,是值宿的修女出来进行深夜最后一次巡视。她手上提着油灯,但因为灯光朦胧,窦子跟小君都没有发现。

    窦子跟小君上完厕所来到走廊上时,被值宿的修女搭话了。而修女认得小君。

    修女并没有当场斥责两人,她允许小君在房间休息到隔天早上。但小君与窦子根本睡不着,就这样在被窝里迎接黎明。

    隔天早上,校方一早就召开了教职员会议。主要的议题是关于窦子装病不参加校外教学一事,以及有住宿生以外的人进入宿舍留宿一事。无论哪件事都违反校规,因此很快就决定了对窦子的处分。至于小君因为已经退学,所以不列入处分对象——这就是会议最后的总结。

    虽然修女命令两人到学生餐厅吃完早餐后再前往校长室,但窦子跟小君都完全提不起食欲,所以只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便前往校长室。

    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时,小君低头向窦子说「对不起」。这句道歉是因为小君偷偷在宿舍过夜,或是她让窦子装病,还是她在半夜爬起来上厕所的事情呢……

    恐怕是为了所有事情在道歉吧。

    小君看起来十分沮丧,憔悴不已。

    校长室里摆放着一张背对着窗户,校长专用的厚重木制办公桌。有些肥胖的校长坐在那里。校长总是让人看不透她的表情。

    窦子与小君并肩坐在位于办公桌前的沙发上。

    窦子是制服打扮,小君则穿着平常那件连帽上衣。小君将手藏在连帽上衣的袖子里,窦子则是用左手盖住右手的食指。因为校规禁止涂指甲油。

    日吉子也在校长室里见证,因为日吉子同时也是舍监。

    窦子将身体探向前方,呼唤校长。

    「那个……」

    校长点了点头,允许窦子发言。

    「是我向她提议在校外教学期间来宿舍过夜的。小君她……作永同学她没有错。」

    校长听完窦子的主张后,开口说道:

    「日暮同学,无论理由是什么,校规都禁止让无关人士在宿舍过夜。」

    窦子惶恐地正襟危坐。

    「要请你每天交一篇反省文与进行劳动服务,为期一个月。」

    「是。」窦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小君在一旁的座位上露出看来很难受的表情。

    看到小君的模样,日吉子呼唤了一声「校长。」

    「请让作永同学也进行劳动服务。」

    校长静静地左右摇了摇头。

    「作永同学已经不是本校的学生了。」

    日吉子不死心地继续恳求。

    「即便如此,也请您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校长露出稍微思考起来的表情。

    窦子与小君可说是「共犯关系」。只有小君没有受到惩罚,对小君而言就是一种痛苦。倘若只按照学校里的规则处分犯规的学生,那就等于是把小君「排除在外」。

    校长重新下令,让小君也受到跟窦子一样的「处分」。

    小君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了圣歌队的歌声,是叫做〈路德圣母颂〉(Ave Maria De Lourdes)的圣歌。这首圣歌是在赞扬圣母玛利亚的奇迹。

    小君一边聆听这首歌,同时感到精疲力尽似地让身体陷入沙发里。

    路易正在上学的路途中,前往自己就读的高中。他最近察觉到一件事,就是他「发现」一边活动身体一边念书可以有效率地记住内容。

    虽说要活动身体,但要在房间里实行相当困难,所以路易改在上学途中边走边看参考书。

    但这么做也是相当危险的方法,所以路易选择走车子比较少的住宅区内的狭窄小巷来上下学。

    今天也很顺利地将英文单字塞到脑袋里。

    但路易突然停下脚步。

    放在路边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张沙发。那张沙发有施加了古典装饰的木制扶手与沙发脚,美丽的天鹅绒覆盖着座面。以双人沙发来说感觉坐起来或许会有点拥挤吧。而且在沙发座面上还放着乐兰(Roland)制的电子琴与麦克风还有电源线等物品。

    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放在这里的东西 请自由拿取」。

    也就是说这并非别人丢弃的东西,是不是还能使用呢?

    「太棒了!」路易不禁出声这么说道。

    到目前为止,路易买到的中古电子琴中并没有知名厂商生产的东西。路易拿起被放在沙发上的电子琴。虽然有明显的使用痕迹,但无庸置疑地是高级货。如果它没有故障,就能给窦子弹——路易不禁露出笑容。窦子一直是用路易一开始借给她的小型电子琴在演奏,音量一变大就会破音。

    路易试着稍微抬起沙发,重量应该不到二十公斤吧。说不定可以靠他自己一个人搬运,但路易现在必须去学校才行。

    如果放弃沙发,只收下电子琴与麦克风的话,直接带到学校去也没有问题吧。但在教会的演奏会进入休息时间时,得请小君跟窦子坐在地板上这点让路易一直很在意。更何况今后还会变冷。假如有这张沙发,应该就能让两人过得舒适一点。

    为了拜托原物主帮忙保留到放学后,路易走向眼前这栋应该是放置了这些物品的原物主所居住的大房子。

    原物主是年约六十几岁的男性,听到路易要把沙发搬运到小岛上,他不仅愿意帮忙保留,甚至还把沙发等东西塞到旅行车里,送路易到港口。岂止如此,他甚至还帮忙路易把东西堆到船上。

    而且船抵达小岛后,跟路易搭同一艘船的邻居大叔们还帮忙把沙发搬到教会。路易原本担心如果有人问「你搬来这种东西是要用在哪?」的话该怎么回答,但没有任何人问起。

    接触到人们的温柔,让路易心怀感激,同时也痛感到自己有多么无力。

    光是把大叔们帮忙搬到教会前面的沙发搬进教会里,就让路易的全身发出哀号。双脚踉踉跄跄,双手也在颤抖。

    但把沙发摆设到墙边后,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开始就放在那里一样,跟教会十分契合。

    路易立刻准备确认麦克风是否还能用。

    他将麦克风连接到电脑上,看向萤幕后,只见画面上显示着麦克风确实有收集到声音。高性能的电子琴加上麦克风,这是足以用于现场直播的性能。

    路易兴奋不已,这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路易也试着弹奏电子琴,果然电子琴也能以完好的状态演奏出音乐。路易原本担心可能至少会有一个琴键毫无反应吧,但完全没有问题。想必窦子也会很开心。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路易至今还是在用翻盖机。他不太需要智慧型手机,因为只是要跟母亲、学校或补习班联络的话,翻盖机就很够用了。他也不会跟高中同学用LINE交流。

    话虽如此,但他有在笔电里安装LINE,所以姑且能够跟窦子她们联系。

    路易打开手机,低喃了一声「是窦子。」

    窦子传来了简讯。

    「小君跟我暂时没办法去练习了,对不起」简讯这么写着。

    路易的脑海中充满了问号。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自己做了什么惹两人生气的事情吗……

    路易立刻拿起手机打算询问理由,但他思考着内容该怎么打,想了好一阵子,还是写不出讯息。

    路易感到害怕。要是现在被窦子与小君切断关系……路易就这样拿着手机,动弹不得。

    在车窗外拓展开来的稻田十分美丽。总算感受到秋天的气息,稻穗也变颜色了。再过不久就会开始收割了吧。

    为了前往老家,窦子搭上新干线。虽然转乘在来线与特急的车资会比较便宜,但乘车时间会变成大约两倍。听到母亲表示「你搭新干线回来吧」,窦子便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久违的返乡。因为校方联络母亲,告诉她「窦子装病缺席了校外教学」这件事。窦子打电话向母亲道歉时,母亲并没有生气。

    她只表示「很久没看到你了,你回家一趟吧」。

    窦子没有理由拒绝。

    搭乘新干线的话,只要大约一个半小时就会抵达离家最近的车站。从那里徒步大约十分钟就会看到窦子的老家。

    日暮家位于市内被称为高级住宅区的区域中。

    钢筋混凝土制的地上二层楼住宅相当宏伟,即使在众多豪宅当中,也是格外引人注目的时髦房屋。

    而且地下楼层的部分还有芭蕾舞练习室,是附近的孩童们会来上课的气派设施。

    窦子的祖父继承了父母的事业后,让事业大幅成长,发财致富。他在窦子的母亲结婚时买下这个地方的土地,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窦子的母亲有个妹妹。母亲的妹妹是个舞蹈天才,在芭蕾舞比赛中获奖过好几次,因此祖父在地下室打造了芭蕾舞练习室,给窦子母亲的妹妹当作芭蕾舞教室使用。

    窦子之所以会从小就着迷于芭蕾舞,从她出生家里地下室就是芭蕾舞练习室这点影响非常大。芭蕾舞教室的规定是从两岁半开始就能够报名参加,虽然窦子从两岁时起就一直盼望能上教室学习,但芭蕾舞教室的主办人,也就是窦子的阿姨直到窦子满四岁为止,都不允许她进入教室。曾是优秀芭蕾舞者的阿姨同时也是个严格的指导者,她绝对不会给是自家人的窦子特别待遇。

    窦子从未觉得阿姨很严格。跳芭蕾舞很快乐,但随着年纪成长,开始感受到自己的舞蹈不如周围的人后,窦子便感到痛苦不已。

    窦子会在小学四年级退出芭蕾舞教室,并不是因为听到身为「老师」的阿姨这么宣告,而是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的舞蹈跟别人不一样。察觉到这件事后,窦子就再也没办法跳舞了。因为羞耻心与痛苦总是缠着她不放,干扰着她。

    久违返乡的窦子站在家门前的道路上。从那里俯瞰的话,可以看见位于地下室的芭蕾舞练习室。走下楼梯后,那里有个小型广场,并排着长椅。练习室前方覆盖玻璃,让外人得以参观芭蕾舞课程。

    窦子没有下楼,她稍微躲藏起来,窥探芭蕾舞教室的情况。看似小学低年级的女孩们将手放在把杆上摆出姿势。

    因为阿姨在大约三年前跟法国男性结婚并搬到海外居住,所以现在教室的主办人是相当于阿姨学妹的女性,窦子并不认识。

    因为玻璃很厚,所以听不见内部的指导声和音乐,但窦子看着看着便觉得痛苦了起来。

    自己以前在这间练习室里跳舞时的痛苦苏醒过来。

    曾有某个瞬间,窦子察觉到自己跟其他小孩不同。

    在抓着把杆练习的课程中,窦子因为失去平衡差点跌倒。

    练习室里有一些大姊姊会为了替接下来的课程做准备,坐在地板上进行柔软体操,说是大姊姊,其实年纪也只有小学高年级左右。她们看着差点跌倒的窦子。

    然后她们笑了。当时还年幼的窦子不晓得她们为何而笑,但就算继续练习课程,窦子还是感到在意,好几次看向大姊姊们。每次都会发现大姊姊们也在看着窦子,双方会对上视线。

    然后大姊姊们又露出同样的表情笑了。

    窦子现在知道那是在嘲笑跳不好的窦子,但当时还小的她并不明白那个笑容的意义。

    明明如此,窦子却感到痛苦。她开始害怕被人笑。

    她感觉内心彷佛变小变硬,整个缩小起来。

    照射在内心的阴影面积逐渐变大。尽管如此,窦子还是继续跳舞。

    但她无法像以前那样跳舞了。她不得不意识到周围,结果能看见的只有自己不擅长跳舞这种残酷的认知。

    让窦子不得不自觉到这点的,就是那个「笑容」。

    虽然窦子没有意识到,但她不太会回家探亲的理由之一,或许就是因为这间练习室的存在。

    只不过看着那些跳舞的少女们,窦子察觉到一件事。有的人看起来兴趣缺缺却跳得很棒,也有人看来很快乐似地蹦蹦跳跳,彷佛是在玩游戏一般。窦子小时候属于后者。

    原本躲藏起来的窦子走下楼梯,来到教室的玻璃前。

    「窦子。」

    有人从后面向她搭话。

    窦子转头一看,只见母亲正走下楼梯。

    窦子跟母亲很像,圆脸加上圆眼睛,而且母亲最近看起来稍微变胖了。

    「欢迎回来。」

    窦子觉得尴尬,暂时不敢直视母亲的脸。尽管如此,她还是勉强抬起头,用微弱到快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我回来了」。

    小君人在白猫堂。平日上午本来就不会有客人上门,小君把吉他放在收银柜台里,松开僵硬绷紧的吉他弦,然后用扁嘴的斜口钳将弦剪断。

    从哥哥那里接手这把吉他后,小君不曾换过吉他弦。但最近弦上可以看到明显的生锈痕迹,音色好像有些变调这点也让小君感到在意。上网搜寻后,看到有一个说法是应该每两、三个星期就换一次吉他弦。

    小君应该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换过吉他弦了。

    不过小君有些担心换弦后是否还能好好地发出声响。要替新弦调音很花时间,这么一来,就暂时无法参加演奏会,所以小君才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时期来换吉他弦。

    因为要提交反省文还有进行捡垃圾的劳动服务,星期日无法到小岛开演奏会了。虽然不觉得反省文会花很多时间,但要在虹女周遭一带这种广范围里捡垃圾会耗费不少时间。小君与窦子被要求平日清晨在虹女前集合,捡大约一小时的垃圾,然后星期日要从早上就扩大范围,花费两小时以上的时间清扫更大的范围。

    小君原本很害怕会碰到以前的同学或圣歌队的成员,但一方面也因为时间在清晨,她一次也没遇过认识的人。

    只不过在岛上进行演奏会的时间被剥夺了,这给小君带来出乎意料的失落感。因为小君常常在捡垃圾时跟窦子聊关于演奏会和路易还有作曲的事情,所以小君认为窦子恐怕也体验到了同样的失落感吧。但小君觉得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口,窦子大概会耿耿于怀,所以并未说出口。

    从虹女回家后,小君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祖母紫乃。紫乃虽然大吃一惊,但并没有责备小君。紫乃低喃了一声「是这样吗?」然后掺杂着叹息露出微笑。只不过紫乃展现出来的笑容看来十分悲伤。「为什么小君不肯找我商量呢?」小君可以感受到紫乃肯定是这么想的吧。还有紫乃会不会责怪自己「让小君受挫了」呢……

    尽管感受到这些,小君还是丝毫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只能不断重复说着「对不起」。紫乃左右摇了摇头说「不会」,并对小君露出微笑。那微笑让小君十分难受。

    「你好。」

    因为专注地在换吉他弦,小君没有发现到店里有客人。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君原本想说「欢迎光临」,但她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胸前抱着大约五本旧书,站在书架前的人是日吉子修女。

    她跟在校内一样用头巾包覆头部,身上穿着修女服。

    小君感到不知所措,她不安地心想是否会受到斥责。

    「作永同学。」但日吉子露出笑容,开口呼唤她。

    小君还是第一次见到日吉子露出那种柔和的笑容。

    窦子与母亲并肩坐在芭蕾舞教室前的长椅上。

    「那个……对不起喔。」

    窦子如此道歉,她不像平常那样活力充沛。

    即使窦子放假不会回家探亲,窦子的爸妈也不会干涉,也几乎没有直接联络过窦子。这是窦子的希望,她主张作为进入修道生活的一环,这是必要的事情,拜托父母不要过问。

    窦子也曾听说有的父母会觉得这样是「抛弃家人」而感到受伤。但窦子的爸妈信任窦子,接受了她的请求。然而窦子却背叛了他们的信任。

    「是关于校外教学的事情?」

    「嗯。」

    「才想说好久没接到联络,结果却是出事了。」母亲叹了口气。

    「对不起。」

    母亲注视着窦子的侧脸,但窦子无法直视母亲的脸,她觉得很羞愧。

    「窦子。」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呼唤着。

    窦子总算能看向母亲的脸,只见母亲露出微笑。

    「我一直在想你容易晕车,不知道要不要紧呢。」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没有联络窦子。她遵守了跟女儿的约定。明明如此,窦子却严重违反了校规。就算被斥责拿晕车当借口跷掉校外教学也是无可奈何的。

    母亲在一旁又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蕴含着笑意。

    「你交到了会想要包庇对方的朋友呢。」

    窦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内心大受震撼。

    「我本来觉得其实应该要狠狠斥责你一顿才行。」

    窦子看着浮现在母亲脸上的温柔笑容,觉得自己彷佛快哭出来。但窦子没有哭。因为窦子觉得要是哭了,自己内心的某样东西好像会满溢出来。

    母亲将视线从窦子湿润的眼睛移到芭蕾舞练习室上,发出雀跃的声音。

    「你看,她们很可爱吧。窦子你以前也是那样喔。」

    窦子也看向练习室。

    看起来风格各异。是刚加入教室没多久吗?有个孩子只是注视着周遭其他小孩跳舞,完全没有要一起跳的意思。还有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那孩子面前漂亮地转圈,看起来有些自豪。

    「你还记得吗?」

    「嗯。」窦子点头回应母亲的提问,那是就算想忘记也忘不了的记忆。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发出听起来非常高兴似的声音。

    「你常常转圈转个不停,看起来很快乐呢。」

    母亲说的是窦子毫不在乎周遭的目光,一个人跳舞时的事情。当时很快乐。只是单纯地觉得跳舞很快乐……

    缠绕着蓝色「颜色」的美丽大姊姊深深吸引了年幼的窦子,看到那位大姊姊跳的芭蕾舞时,窦子在脑海中想像着要像大姊姊那样跳起了舞蹈。她纯粹地感到快乐。

    过一阵子后,那位大姊姊就没有出现在芭蕾舞教室了。因为她前往海外著名的芭蕾舞学校就读。但之后大姊姊好像没有从那所学校进入芭蕾舞团,站到舞台上表演。

    是从学校中辍,或是加入其他芭蕾舞团,还是因为受伤……

    窦子并不晓得来龙去脉,也无从得知。大姊姊的舞蹈非常吸引人,但即使是那样的人也会受挫——窦子不禁感到悲伤。即使是年幼的窦子也能看出大姊姊很享受跳舞。因为她的表情闪闪发亮。那也是让窦子着迷的理由之一。

    不过,假如大姊姊在一流的芭蕾舞学校中感到自卑,变得无法「享受」跳舞乐趣的话……

    那是令人非常难过的事,尽管如此,窦子还是希望大姊姊可以在某处继续跳舞。希望大姊姊能像以前那样率领那个美丽的蓝色「颜色」,露出灿烂闪耀的笑容跳着舞……

    为了想要坐下来细细品味书本的客人,白猫堂在柜台旁边准备了小巧的桌椅。虽然从小君开始在这里工作后,没有任何客人利用过这些桌椅,但今天出现了第一号客人,就是日吉子修女。

    日吉子似乎无法从抱在手上的五本旧书——无论哪本都是古典名著的翻译作品——里面选出一本,正感到伤脑筋的样子,因此小君带领她到桌子前。日吉子在桌前坐下后,立刻翻开书本看了起来。小君也能看出日吉子非常珍惜书本,她应该很喜欢阅读吧。

    二楼设有流理台,似乎是民家时期留下来的设备,以前应该设有标准型瓦斯炉的区块现在放着餐具柜,只有在流理台旁边摆了一台小型的单口瓦斯炉。小君在那里用小型热水壶烧了开水,将热水倒入马克杯里。店里的餐具柜有罐装的即溶柠檬茶粉。因为很好喝,小君有时也会泡来喝。

    小君将马克杯端到楼下。

    日吉子面对着桌子,专注地翻阅着书本。

    小君将杯子放到桌上后,日吉子才抬起头来。

    「真不好意思。」日吉子看向马克杯,低头表示歉意。

    「因为有很多令人感兴趣的书。」

    要在手上拿着五本书的状况下站着翻阅、比较挑选书籍,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小君推荐阅读桌给日吉子后,日吉子又追加了两本书。

    「不会,请尽管多多试阅。」

    日吉子浮现笑容点头致意后,继续看起书。

    小君走进收银柜台里面。她已经换好吉他弦了,不过在客人面前还是不方便发出太大的声响,因此小君没有进行调音,而是把吉他顺势靠在柜台的墙壁上。

    相对地她在柜台上放了一张空白的A4纸。

    那是预计在明天早上交给校长的「今天的反省文」。反省的内容未必要是跟校外教学相关的事情,而是写出日常生活中觉得要反省的事情,但小君迟迟写不出来。例如在工作中换了吉他弦,是值得反省的事情吗?但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工作。将藏书排列到书架上的作业早就完工了,打扫店门口和清理店内灰尘的工作也在上午就做完了。说到底,小君是在十二点三十分吃完便当,然后用午休时间剩余的三十分钟换了吉他弦,所以这也不是什么要「反省」的事情。

    既然如此,小君必须反省这间店的营业额近乎零,自己却照常领取打工薪水这件事吗?不对……

    结果小君还是写起了关于自己未经许可就进入宿舍的事情,然后这篇文章逐渐变成在「反省」自己让窦子撒谎了的事情。

    小君收到的指示是说反省文的内容大致上要写满一张A4纸,但就在小君写了大约半张的份量时,日吉子拿了一本书到柜台来结帐。其他六本则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作永同学,我决定买这本。」

    日吉子将一本书递到收银柜台上。那是虽然被归类为儿童文学,但深受大人小孩喜爱的经典名作。

    「这些书也请先放到柜台上吧。」小君指着桌上那些「没有被选上的书」说道。

    「这可不行,我会负责放回原位。」

    日吉子毅然的态度让小君只能默默地点头同意。

    「谢谢购买,一共是五百日圆。」

    小君结完帐后将被选中的那本书放进纸袋,用胶带贴住封口。

    「你在写反省文吗?」

    日吉子看着小君摆在收银柜台上,写到一半的反省文。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这是迟早要交给学校的东西。

    「是的。」

    日吉子将视线从反省文上移开,看向小君。

    「反省文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一点死板呢。」

    日吉子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让小君无法回答。因为向校长进言「请也给小君赎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日吉子。但对小君而言,那番话让她得到了救赎。假如只有窦子受到「惩罚」,小君一定会于心不安,一直身陷苦恼之中吧。

    日吉子是觉得反省文没有太大的意义吗?小君这么心想,再次注视着日吉子的脸。

    日吉子微微歪头,露出在思考的表情。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快乐的样子。

    「有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的词汇,能让内心稍微觉得轻松一点的……」

    日吉子依旧歪头思考着,小君也只能默默地在旁观望。

    日吉子的表情闪闪发亮,她看来非常开心。小君从未看过日吉子这样的表情。

    「试着把内心的想法写成歌如何呢?」

    日吉子这番话让小君吓破了胆。小君一直无法喜欢拘谨又墨守成规,散发出超然氛围的日吉子。难道日吉子其实并非「墨守成规」,而是那种认为「规则什么的去吃屎吧!」的狂野人物吗……不,这怎么可能……小君注视着日吉子若无其事似的表情。

    「写成歌……」小君只能勉强重复这句话,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只见日吉子微微点头,又说出让小君更加震惊的发言。

    「你跟日暮同学组成了乐团对吧?」

    「……是的……」

    于是日吉子突然有些慌张地说着「啊,我真是的,差点忘了。」然后从挂在肩上的包包里拿出一叠纸张,放到柜台上。

    是一叠色彩缤纷的传单。看到大大写在上面的文字,小君不禁畏缩起身体。

    「我今天会造访这里,是想要请这一带的店家让我摆放这些传单。」

    日吉子稍微泛红了脸,露出微笑。看来似乎是尴尬的笑容。

    「我真是的,竟然被精彩的书本吸引了目光……」

    小君拿起一张传单。

    「圣瓦伦丁节祭……」如此喃喃自语。

    对虹女而言,「圣瓦伦丁节祭」是类似「文化祭」的一大活动。各班会设置「摊位」,在操场上可以看到帐篷林立,贩售着寒冷季节才有的热饮热食。还有各个社团也会提供「演出节目」。

    圣歌队会在圣堂咏唱圣歌,之后也会到体育馆表演圣歌。

    小君也是在圣瓦伦丁节祭的体育馆音乐会结束后没多久,被指名担任下任队长的。小君被当时的队长称赞是「让音乐会成功落幕的最大功臣」后,队长接着宣言「我大力推荐作永同学担任下任队长」。

    不只是队员,就连包括校长在内的顾问们都用热烈的掌声接受了这个提案。

    有一股「压力」让小君绝对无法当场辞退。

    从这个瞬间开始,小君就背负了更加沉重的「重担」。

    就在小君看着传单回想起往事时,日吉子开口说道:

    「这是每年都会举办的祭典,作永同学你也……」

    「是的。」

    日吉子的视线动了起来。小君没有追逐她的视线,但小君知道日吉子看着什么。她看的是竖立在后面的吉他。

    日吉子的视线立刻拉回到小君身上,脸上再次浮现微笑。但这次她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企图恶作剧的少女一般。

    「作永同学……」

    小君有些害怕,她无法预测日吉子会说出什么。

    「你要不要跟日暮同学一起出场看看呢?」

    小君一时间听不懂日吉子这番话的意思。「出场看看」?「跟窦子」?

    然后小君总算想到了圣瓦伦丁节祭时在体育馆举行的音乐会,每年都会成为组成乐团的在校生和毕业生表演的场合。会参加的在校生一年比一年少,主角逐渐变成老面孔的毕业生乐团。

    但小君不曾看过有除了现任学生和毕业生以外的「外部乐团」参加音乐会。

    「毕业生也可以参加喔。」日吉子像是察觉到小君的想法似地这么告知。

    「我并不是毕业生……」小君不禁用喃喃自语的语气这么说道。

    日吉子面不改色,轻轻地左右摇了摇头。

    「你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日吉子笔直地注视小君的双眼,接着说道:

    「按照你自己决定的时间点。」

    小君动摇起来。到目前为止,她作梦也没想到日吉子会说出这种打破常规的话语。果然用摇滚来比喻的话,日吉子可说是「庞克」……

    日吉子诚恳地一直注视着小君的视线让小君承受不住,她不禁低下了头。

    「而且作永同学,我想仰慕你的那些学生,应该也很想看到你过得很有精神的样子喔。」

    小君不敢抬起头。自己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就抛下一切逃走了。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小君绝对没办法一脸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背叛的代价……憎恨、厌恶、愤怒……

    「你撒了谎。」

    日吉子这句话让小君惊吓地身体为之一颤。撒谎……小君的双眼惊讶得瞠大。

    「你欺骗令祖母,偷偷潜入宿舍。但这一切既是罪过,也并非罪过。你只是体谅到他人的心情。」

    小君抬起了头。日吉子依然注视着小君,那强烈且温柔的眼神彷佛要包覆住小君一般。但小君没有从容到能接受日吉子这番温柔的话语。

    小君试图用沉默来拒绝那番温柔的话语。

    于是日吉子彷佛要抚慰小君一般,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后,接着说道:

    「作永同学,那个谎言伤害了你自己呢。」

    窦子为「森林三姊妹」购买大量伴手礼后,搭上了新干线。她原本也想买伴手礼给小君与路易,但倘若小君知道窦子返乡的事情,感觉又会给小君造成心理负担,因此窦子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要等劳动服务结束后才能见到路易,可以放到一个月后的那些点心感觉都不怎么好吃,因此窦子决定也不买给路易的伴手礼。

    窦子告诉母亲自己当天就会回宿舍的事情后,母亲出乎意料地露出失望的表情,在一旁听到的父亲也看似悲伤地深深叹了口气。

    这时窦子连忙解释这是因为自己从明天开始必须进行劳动服务,作为装病不参加校外教学的惩罚。

    时间一到傍晚,不擅长开车的父亲开口说要送窦子到车站。即使窦子好几次主张自己能用走的过去,他也坚持要开车送行。

    在车站道别时,不擅言词的父亲还是什么都没说,但离别时他露出满面笑容不断朝窦子挥手,气势猛烈到手彷佛会断掉一般。然后母亲叮咛窦子「要是碰到什么问题,记得立刻传讯息给我们喔」。

    窦子在电车里一个人独处后,感觉快哭了出来。父亲穿着画了奇怪狗狗的大图T恤,像要跳起来似地朝自己挥手;然后母亲告诉自己「有事就传讯息回来」。母亲一定很想说「你回来家里吧」,但她忍耐下来了。

    明明才刚分别,但窦子已经想见爸妈了。

    「无论几次,我们都能重新来过。」

    日吉子真诚地注视着小君,她这番话充满力量。

    「《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第四节有这么一段话:『我看你为宝为尊,所以我爱你』。」

    这番话里蕴含的温柔让小君深受感动。用开阔的胸襟尊重他人之心,那一定是表示不只要敬重他人,也要尊重自己——小君心想日吉子老师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还要重新来过,自己是否能办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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