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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餐厅发生集体当机事件以后,一个晚上过去了。
〈睡眠时间未达建议数值,请注意过度累积的压力。〉
埃缇卡靠着单轨列车的椅背,对穿透车窗的阳光眯起眼睛。虽然有小睡几个小时,头却有点痛──迎接正午的车厢内没什么人。据说这座人工岛的居民只有五千人左右,如果大众交通工具挤满人反倒很稀奇。
「辅助官,佛金搜查官要跟穆贾娜开发部长一起调查人格追踪器吗?」
埃缇卡询问身旁的哈罗德。阿米客思已经换掉昨晚那套花俏的晚礼服,恢复轻便的夹克装扮。疏远的态度依然不变,但现在已经不是介意这种事的时候了。
「是的,他已经先出发了。他说调查一结束,就会跟我们会合。」
「他昨天花了很多时间说服事务局长吧?有好好睡觉吗?」
「虽然只有一个小时,但他有在床上休息。」那称不上是有休息吧。「也因为担心比加,今天早上显得很急躁。」
哈罗德与佛金住在同一间小屋。埃缇卡原本也要跟比加同房,但因为她遇上了那种事,所以只好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屋──埃缇卡想起比加在加护病房沉睡的脸。真想快点跟苏醒的她说说话。
埃缇卡深切感受到,自己已经比想像中还要重视这个朋友。
「你昨晚说穆贾娜开发部长他们有所隐瞒,这件事有进展吗?」
「调查配对阿米客思的话,应该能查到什么线索。」哈罗德的脸颊受到日光的照射,白皙之中带着透明感。「不论如何,我们到塔内见安格斯室长吧。」
安格斯室长率领的特别开发室技术团队从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抵达这里,大约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既然从伦敦到杜拜的航班大约要花七个小时,就不难想像他们赶上了一大早的飞机。
以搜查局的立场而言,实在很感谢他们如此配合。
「你打了一通电话,他就真的飞过来了。就算有案件发生也未免太快了吧。」
「因为安格斯室长跟我已经认识很久了。只要是我的请求,他大多都会答应。」
单轨列车一抵达中央技术开发塔,埃缇卡与哈罗德便搭上电梯,前往位于五十五楼的第一技术开发部。这个部门负责配对阿米客思的调整──大厅的柜台有配对阿米客思,埃缇卡出示搜查局的ID卡,阿米客思便说了一句「您请回吧」。明明已经取得事务局长的许可,情况却是如此。
「你可能还没有听说,但是我们──」
「啊啊,我一直在等你们,冰枝电索官,还有哈罗德。」
一个长相温厚的红发壮年男性从走廊现身。正尝试说服阿米客思的埃缇卡松了一口气──〈彼得•安格斯。三十七岁。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开发研究部,特别开发室室长……〉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发生以后,莱克希博士遭到诺华耶公司开除,于是安格斯便成为新的室长。
「好久不见。」埃缇卡跟安格斯握手。「谢谢你特地来一趟。」
「请别客气。」安格斯有些不自在地环顾四周。「我还没有见到塔尔伯特委员长,他该不会等一下就会过来吧……」
「请放心。」哈罗德插嘴说道。「他应该正守在事务局,绷紧神经面对媒体的联络,以免案件的事情曝光。」
「呃……哈罗德,委员长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说他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诺华耶公司交出了有缺陷的阿米客思』,而且如果不马上赶过来,他就会动用委员会的权力,把我赶出诺华耶公司──」
「根据愤怒管理的普遍认知,人类的怒气高峰大概只会维持六秒喔。」
哈罗德马上推着安格斯的背部往前走──埃缇卡不禁从鼻子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所谓的「因为认识很久了,所以大多数请求都会答应」吧。
于是三人来到第一维修室。室内相当宽敞,光是并排的维修舱就有十多座。被害人的配对阿米客思已经开始接受分析,不只是诺华耶公司的技术团队,第一技术开发部的成员也忙着协助他们作业。
安格斯好像想打起精神,轻轻搔着后颈。
「我们正把被害人的配对阿米客思放进维修舱,进行个别扫描。」
「个别扫描?」哈罗德发问。「光靠自我诊断没办法找出问题吗?」
「是啊,不过如果是改造的话,一定会被隐藏起来。一具一具检查比较好。」这时他坐立难安地移动视线。「其实因为修正后的史帝夫的系统码好像能当作参考,所以我就带过来了。我们以此为基础,建构了扫描程式,目前正在运作……那个,我想应该要先跟电索官说一声。」
「是。」埃缇卡虽然点头,却什么都没听懂。「请问你在说什么?」
「请跟我来。」
安格斯迈出步伐,埃缇卡与哈罗德虽然疑惑,却也跟了上去。他走向一张从墙壁延伸出来的办公桌。看似从诺华耶公司带来的笔记型电脑插着缆线,往下连接到一旁的黑色分析舱。不对。
正确来说──是连接到坐在舱内的「他」身上。
埃缇卡不禁当场停止动作。
「室长──」哈罗德也明显眯起一只眼睛。「你带来的不是『系统码』吗?」
「这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催我。想要赶上一大早的飞机,也只能这么做了。」安格斯尴尬地说道。「我也已经向伦理委员会申请到破案前的借出许可。手续上面没有任何问题。」
明明有听见这段对话,舱内的「他」却没有反应──作工精巧的五官与哈罗德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淡淡的痣并非长在右脸,而是左脸。或许是因为才刚启动不久,未经梳理的金发垂挂到眼睛附近,套在身上的维修用长袍也有些不整。
──史帝夫•豪威尔•惠斯登。
他过去在利格西堤任职,对哈罗德来说是同属RF型的「哥哥」。
知觉犯罪破案后,听说诺华耶公司已经对他执行强制停止运作的处分。
「非常抱歉,电索官。」安格斯用担心的语气低语。「因为发生过那种事,你可能会感到不安,但现在的史帝夫很安全。造成问题的失控程式码已经删除,手脚的传导率也经过调节,所以他最多只能慢慢走路,或是拿起一支笔。」
「不,我……」
埃缇卡想起自己侦办知觉犯罪的时候,被史帝夫射击全像模组的事──对她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好回忆。但是埃缇卡当时就很同情被主人泰勒背叛的史帝夫,也不打算事到如今再责怪他。
埃缇卡甚至觉得,他应该更不想看到自己的脸吧。
「啊啊,等一下,我马上过去。」被团队的工程师呼叫,安格斯这么回应。「电索官,请在这里等我一下。再过五分钟,扫描就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被留下的埃缇卡感到尴尬,正打算望向哈罗德。
「──哈罗德,听说泰勒先生过世了,真的吗?」
忽然间,史帝夫发出声音──终于转向这里的眼瞳彷佛积满灰烬的干涸泉源。看起来就像是哈罗德过去的冰冷眼神。
「是真的。」哈罗德静静地回答。「第一次开庭之前就过世了。」
「……这样啊。」史帝夫微微扭曲眼角,然后将目光转向埃缇卡。「冰枝电索官,虽说是由于不可抗力因素,我还是要为自己出现在你面前的行为道歉。请你千万别原谅我。」
「不会──」埃缇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无所谓……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气。」
或许该说些更感性的安慰才对,自己却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史帝夫刚才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已经没有力气放入任何感情。如果随口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总觉得他有可能会因此而崩溃。
「哥哥,你沉睡的期间,莱克希博士被捕,马文死了。」
「我已经从安格斯室长那里听说了。」史帝夫垂下眼睛。「我曾经拜托博士今后再也不要启动我,但她好像没有告诉室长。时间的流逝真残酷。」
两人的语调丝毫不带重逢的喜悦。他们的「兄弟之情」似乎本来就跟人类不同,或许是因为如此──相较于这一点,埃缇卡更对史帝夫有意寻死的想法感到震惊。即便他搭载了接近人类的神经模仿系统,这也是自己第一次见到渴望死亡的阿米客思。
泰勒的背叛肯定深深伤害了他。
就算泰勒在社会大众的眼里是个罪犯,对史帝夫来说也是唯一的恩人吧。
正如哈罗德之于已逝的索颂。
「──电索官,能请你来一下吗!」
安格斯带着严肃的表情从远处招手。几名工程师聚集在他身边。他们似乎有什么发现──埃缇卡就像要逃离沉重的气氛,跟哈罗德一起快步走过去。
「果然有改造的痕迹。」安格斯秀出排列在平板电脑上的文字。这好像是从各个维修舱传来的分析结果,但埃缇卡完全看不懂。「所有配对阿米客思的秩序协定似乎都被调换了。」
「秩序协定?」
「就是与阿米客思的通讯有关的协定层级的总称。」哈罗德这么解释。「基本上应该是专门用于与YOUR FORMA进行IoT连线。」
「一般而言是这样没错……但这些配对阿米客思所搭载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具体来说是什么东西?」
埃缇卡这么一问,安格斯的眉头便产生不像他会有的深深皱纹。
「虽然只是猜想,但我认为目的应该是『在阿米客思之间建立互连网路』。」
──什么?
埃缇卡与哈罗德忘了尴尬,彼此互望一眼。
阿米客思直接透过网路互连的行为,本来是遭到国际AI运用法禁止的。理由在于让阿米客思进入网路环境的话,容易引起效用函数系统的失常,或是遭到骇客入侵,且人类方的心理嫌恶感也是一大原因。熟知使用者隐私的阿米客思在主人不知情的状况下,与他人或其他阿米客思进行通讯,光想像就知道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不过──在这座岛上,人们不需要遵守国际AI运用法的规定。
而且所有的配对阿米客思都被视为自己的「分身」。
「所以──」埃缇卡的视线自然落在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上。「配对阿米客思不必像你一样使用装置,也能连上网路吗?」
「是的。他们能跟YOUR FORMA使用者一样,在脑中互动。」
现在回想起来,尤努斯待在资料库的时候,悄悄呼叫了穆贾娜的配对阿米客思到现场。当时自己并没有特别留意,但他们应该是透过互连网路联络的。
不论如何,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昨晚排除了骇客的可能性,现在又复苏了。」
既然配对阿米客思能连上网路,骇客就有可能透过人格追踪器,对特定使用者的YOUR FORMA发动攻击。而且就算这么做,人格追踪器与YOUR FORMA本身也不会留下非法连线的痕迹。
会留下足迹的范围仅限于互连网路内。
「马上叫佛金搜查官他们过来吧。」
联络后不到几分钟,佛金与穆贾娜便来到维修室。他们两个人原本在相隔几楼的第二技术开发部调查人格追踪器,但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听说事情经过的穆贾娜认命似的闭上眼睛。
「是的……我们确实调换了配对阿米客思的秩序协定。」
埃缇卡差点仰望哈罗德的侧脸,但又克制自己。
──他嗅到的「隐瞒」就是指这件事吗?
「穆贾娜开发部长,你一开始对我们说『原因可能是阿米客思的程式错误』。」佛金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明明心里有底,却对我们说谎了吗?」
「当时还不能确定原因在于互连网路。」穆贾娜的态度很强硬。「如果是那样的话,『Project EGO』的所有参加者应该早就昏倒了才对……」
「诺华耶公司根本没有接到任何报告。」安格斯没什么魄力地质问。「光是互连网路的安装就有问题了,为什么要特地隐瞒改造的事实?」
「我们并不是刻意要隐瞒。只是因为这个功能不符合规定,所以才会自动排除在自我诊断的扫描范围之外。」她说话的速度愈来愈快。「况且塔尔伯特委员长也已经许可了。毕竟阿米客思能够连上网路的时代总有一天会来临。」
「这方面的看法触及我们工程师的道德观。难道只要不受运用法规范,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吗?」
「总而言之!我们不希望这项计画出任何差错。如果计画的进行被这种毫无道理的事件打断,我们将会蒙受莫大的损失。最重要的是──」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受害了。有些东西比成就更重要吧。」
如此严厉批判的佛金藏不住脸上的疲劳。浮现在眼下的黑眼圈很清晰,甚至令人心痛──自从比加变成那个样子,他也受到不小的打击。他从前就是个特别关照同事的人,恐怕也更容易劳心伤神吧。
虽然都市方面如此不配合办案的态度令人气愤,但在这里争论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来调查互连网路是否有被骇客入侵的痕迹吧。」埃缇卡安抚快要吵起来的三个人。「辅助官,我们该怎么做?」
「既然不知道犯人是从哪里入侵,我想也只能把案发当时有连上网路的配对阿米客思一具一具放进舱里分析了。」
一具一具分析啊──不必细想,埃缇卡就开始感到虚脱了。毕竟「Project EGO」是遍及整座人工岛的计画,几乎所有居民都参与其中。换句话说,他们必须耐着性子调查将近五千具的配对阿米客思,想必得花上漫长的时间。
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搞不好还会发生下一次的当机──埃缇卡瞄了穆贾娜的脖子一眼。然而不只是她,似乎没有任何一位居民想要退出计画。他们对这项计画抱着强烈的执着。
既然难以说服他们卸下人格追踪器,最好能尽快破案。
「安格斯室长,没有其他更有效率的方法吗?」
「哈罗德的提议是最好的方法。」安格斯看似还没有息怒。「不过如果犯人有意掩盖非法连线的证据,也有可能已经找不到足迹了……」
「──我能提供另一种确实且有效率的方法。」
埃缇卡等人各自转头,静静地愣住了。
史帝夫正缓缓地从舱内下来。他似乎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一边将长袍的衣领阖起,一边朝这里走过来。因为传导率降低的关系,他的步调很不稳,几乎是拖着脚走路。四周的工程师们都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
「史帝夫──」安格斯赶紧制止他。「不行,快回舱里去。」
「把我调整得『安全』的人就是你,安格斯室长。」史帝夫的手好像光是要绑好长袍的腰带都很吃力。「如果将阿米客思一具一具放进舱里分析会很费事,『潜入互连网路』就行了吧。」
埃缇卡难掩困惑。他突然间说些什么啊?
「怎么做?」佛金凝视着史帝夫。话说回来,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该不会要提议使用电索吧?」
「不可能的。」埃缇卡摇头。「电索只能潜入YOUR FORMA的机忆,无法应付阿米客思的互连网路……」
「没错。不过,我们可以『直接』潜入。」
史帝夫瞥了哈罗德一眼。弟弟只是静静地承受哥哥的目光──当然了,包含埃缇卡在内的人类都面面相觑。所有人的脑袋都还跟不上状况。
「的确。」哈罗德这么开口。「我们也同样是阿米客思,所以能进入互连网路。虽然有必要调整秩序协定。」
「我会帮忙。」史帝夫一边说,一边望向穆贾娜。「如果你也愿意帮忙,应该能节省更多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史帝夫在程式设计等领域具有非常丰富的知识。他在利格西堤甚至有「万事通」的称号,可说是无所不能。
穆贾娜似乎被他震慑住了,用细碎的动作点头。
「这……好的。事到如今,我会帮忙的……」
「不行。」安格斯插嘴说道。「就算程式码相同,你们也不是配对阿米客思。这样可能会让效用函数系统产生异常,最糟糕的是感染病毒的风险……」
「我跟哈罗德一起潜入就能应付,我们会一开始就攻击病毒的漏洞。而且就算效用函数系统出问题,修复问题就是你们的工作吧?」
被史帝夫用若无其事的眼神注视,安格斯顿时无话可说──埃缇卡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史帝夫究竟为何会突然积极地提供协助呢?明明直到不久之前,他都还抱着坚决的死意。
埃缇卡觉得他的心意实在转变得太突然了。
「如何,搜查官?」
「不,那个……」佛金也不禁结巴。这也难怪,毕竟他从来没听过这种办案手段。「如果能找到什么线索,搜查局(我们)当然很欢迎……只不过,一定要保障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安全。」
「我当然可以保证。哈罗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史帝夫望向保持沉默的弟弟。
哈罗德的判断很快。他罕见地不带任何笑意,点头回应。
「各位愿意交给我的话,我很乐意帮忙。为了比加,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线索。」
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看着他人「潜入」的一方。
为了让哈罗德与史帝夫潜入互连网路,维修室再次进入忙碌的状态。诺华耶公司第一技术开发部的工程师们分别重启被害人的配对阿米客思,让他们连上互连网路──另一方面,穆贾娜开发部长在史帝夫的协助之下,更改秩序协定。
「老实说我很难想像……潜入网路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应该跟电索不太一样就是了。」
身旁的佛金伤脑筋似的搔乱自己的头发。埃缇卡也为了压抑难以言喻的不安,用背部靠着墙壁。如果这里不禁菸,真想抽个几口──身为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说自己不担心是骗人的。
「不管怎么样,如果能顺利就谢天谢地了。」
「……祈祷他们能平安回来吧。」
埃缇卡深呼吸,用手按压颈部。
不久后,哈罗德与史帝夫各自躺进开启的舱内。安格斯用USB传输线连接两人耳朵的连接埠。他们任人摆布,看起来不像有自我意志的人类,比较接近人偶。
这种时候,自己就会强烈认知到哈罗德是机械而非人类。
──总而言之,拜托你们找出线索了。
*
将意识投注在没有实体的互连网路,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感觉就像成为在黑暗的管线中流动的水──哈罗德试图眨眼,才想起现在的自己并没有眼睑与眼球。
莱克希博士以前曾说过,AI的成长与机体的有无息息相关。这里确实没有触感、气味或声音,刺激非常少。前方只浮现几个被四角形框起的小小光点。那些全都是一具具配对阿米客思的通讯协定。
『哥哥,你听得见吗?』
哈罗德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某种讯号──思绪的碎片。由于事先使用传输线与史帝夫的机体相连,所以他们能在网路中互相对话。
『我正在确认四周是否安全。』史帝夫的思绪如此回应。『没有问题,前进吧。』
『我们要找出犯人的足迹。』
哈罗德正想迈出步伐,却因为没有脚,于是以游泳的方式前进。感觉很类似在水里潜行──埃缇卡以前曾说过,跃进机忆的行为就像褪去肉体,这个形容一点也没错。阿米客思原本就不受机体束缚,所以沉浸感或许比她更强。
『那是现在该思考的事吗?』史帝夫用不耐的语气──因为声调不存在,所以终究只是能感觉到他的情感引擎如此运作──这么问道。『哈罗德,现在我们处理思绪的界线很模糊,大约有一半都会泄漏给对方。』
『抱歉。』自己没有发觉。『哥哥,为什么我完全接收不到你的思绪?』
『我关闭了思考程序。因为我不想被你偷窥。』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以前也做得到这一点。不知从何时起,这部分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哈罗德确认几项协定,却没有发现遭到入侵的痕迹。他继续前进。
话说回来──
『哥哥,你为什么要协助搜查局?』哈罗德在潜入之前就感到疑惑。『这起案件跟你完全无关。况且你明明说自己并不想重新启动。』
『看到冰枝电索官的脸,我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史帝夫的这番话似乎有所隐瞒。『即使我说自己想向她赎罪,你大概也不相信吧。』
『我相信,但我认为那不过是理由之一。』
『看到技术开发部的人们,某些事让我有点在意。』
哈罗德能够明白。哥哥怀抱的异样感,自己也已经察觉到。
穆贾娜等人工岛的居民对「Project EGO」抱有强烈的执着与敬意。以科学家的热诚而言显得有些过火,哥哥应该就是对这一点有疑虑。从哈罗德的角度来看,「所有人的非语言行动都异常相似」的地方实在非常吊诡。
『哥哥,你对那个情况的原因有什么看法?』
『我有我的推测,但还不能告诉你。必须等到足以确定的时候。』
哈罗德能微微感觉到他的固执意念,因此静静地陷入困惑。虽然很犹豫是否应该追问,但史帝夫是阿米客思而非人类。他不像棋子,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到自己想要的地方。
不论如何,今后似乎有必要注意哥哥的动向。
『哈罗德,你好像正在怀疑我,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多心了。即使你的行动使人们的疑心指向同型的我,我也能化解。』
『那还真是……』像是质疑的气息。『非常可靠,不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继续潜行,但果然没有任何痕迹残留。不过,有针穿过的地方就会留下针孔。证据一定存在于某处──另一方面,面对如此奇异的状况,机体搭载的情感引擎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吐出担忧。哈罗德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所有感官处理与肉体有多么密切的关联。既然被打造为阿米客思,自己果然凡事都是以「人性」为基准。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自己能轻易理解人类,这一点实在恼人。
──『我们应该谈谈。』
哈罗德差点重播昨晚的记忆,又立刻取消。
『──哈罗德,你还在想关于冰枝电索官的事吗?』
看来太迟了。
『思考程序的控制效率降低了。』哈罗德坦白承认。『其实我打算与她保持距离。莱克希博士对埃缇卡透露了神经模仿系统的事。』
史帝夫原本不太表露情绪,对这件事却难掩惊讶。
『博士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觉得告诉她真相「很有趣」吧。』
况且在那之后,埃缇卡甚至保守秘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在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中,对观察她的能力失去自信的哈罗德丝毫没有看穿这一点。不管回想几次都令他难堪。
『事到如今才保持距离,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史帝夫的意见正中要害。『冰枝电索官的YOUR FORMA已经留下默许神经模仿系统的机忆。有效的对策并不多,顶多只有删除机忆而已。』
『那不是好主意。』哈罗德反驳。『删除会留下痕迹,反而难以消弭疑虑。我希望至少能远离她,以免让她遭受怀疑。』
『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要继续担任冰枝电索官的搭档?』经他这么一问,索颂的面容闪过哈罗德的脑海。史帝夫似乎察觉了这一点。『你应该另寻其他电索官。即使能力不及冰枝电索官,彼此的安全也无可取代。』
这个意见也很中肯。如果单纯是要寻找杀害索颂的犯人,根本不必执着于埃缇卡。应该找理由说服十时,替换成别的电索官──不过,哈罗德想起夏天发生的事。虽然自己跟莱莎•罗宾电索官暂时搭档了一阵子,思考程序却总是在处理关于埃缇卡的事。即使再做一次同样的事,也难保一切顺利。
感情的处理让哈罗德承受极大的负荷。
『看来你变了不少,哈罗德。』
『只是情感引擎有异常,但没有跳出错误就是了。』
『那就不算是异常。只不过是莱克希博士事先写进系统的感情超越了你的理解范围而已。』哈罗德也明白,想必是这么一回事。『你嘴巴说要保持距离,但不愿意离开冰枝电索官的其实是你吧?』
这句话或许正中红心。
哈罗德瞬间感受到些微的后悔。虽说是为了办案,但自己或许不该跟史帝夫一起潜入互连网路。
为了埃缇卡,自己明明应该无视于这种不合理的感情。
『看来你对电索官有很深的信赖。』史帝夫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应该很害怕她总有一天会揭穿秘密,或许还会考虑将她灭口。』
『哥哥,这跟你说不会给我添麻烦的发言互相矛盾。』
『我只是打个比方。现在的我已经不坚持保守秘密,但另有目的的你就不同了。』他虽然不至于自暴自弃,但对于维持自身存在的欲望果然变得很淡薄。『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也不该那么做。不过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哥哥的思考程序原本封闭得澈底,这时却微微泄漏了──彷佛能压垮全身的冰冷绝望散播开来,让哈罗德一瞬间差点停止潜行。
『我们只是能表现得类似人类,实际上与他们完全不同。』
『我当然知道。』
『你不懂。』史帝夫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们抱持的关爱之情跟人类并不一样。我们绝对不会背叛,但他们的心却非常善变。只要你不了解这一点,终究会受伤的。』
我不希望你变得跟我一样。
史帝夫的思绪中包含着某种深切的愿望。
不过,哈罗德并没有共鸣──哥哥恐怕是因为遭到泰勒利用才会有这种感受,但自己与埃缇卡的关系跟他们截然不同。即使同为共犯这一点很相似,她也跟泰勒不一样,并不会将哈罗德视为单纯的「道具」。虽说这反而是最大的问题。
总而言之,哈罗德得出哥哥只是杞人忧天的结论。
不过──即便如此,远离埃缇卡是最佳手段的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不会改变。
彷佛重新面对现实,系统的负荷于是静静上升。
『──回到工作上吧。』哈罗德传送思绪,试图结束对话。『我们聊太久了。』
『确实。』史帝夫似乎也切换过来了。『这里可不是温莎堡的庭园。』
接着彼此都减少交谈。哈罗德的思绪还是一样不断泄漏,史帝夫却什么都没说──当哈罗德靠近第几百个协定的时候,他察觉了异状。如果要形容,就像是四角形的光芒带着一点奇妙的扭曲。
哈罗德以伸手触摸的方式,阅览连线纪录。乍看之下什么问题也没有,相当正常。但是现在的自己可以清楚看见被涂改过的「针孔」。
『有掩盖非法连线的痕迹。』
『锁定攻击来源。』
史帝夫立刻从连线纪录中叫出资料的漩涡──资料彷佛拼图的细小碎片,分散到空间中。不过一转眼,它们就像装有磁铁一般互相吸引,形成一副完整的拼图。整个过程还不到几秒。
史帝夫念起导出的答案。
『──同样位在法拉夏岛内。透过区域网路,从南部的一个区进行存取。』
这个线索已经很充分了。
2
法拉夏岛南区被用于开发农业技术。
从共享汽车的车窗向后飞逝的是一望无际的玻璃制人工气候室。它们密集排列在好几公顷的广大土地上,景色一成不变。要不是有地图,真的会失去方向感──埃缇卡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她望着在气候室内巡回的无人机,下意识地把手放到胸前。
「佛金搜查官,你联络这里的中央管理设施了吗?」驾驶座的哈罗德问道。
「联络过了。」副驾驶座的佛金回答。「如果你跟史帝夫找出的痕迹没有错,用于攻击的装置应该就在这里。希望不是『跳板』。」
「透过复数装置骇入的手法吗?确实有可能呢。」
听着两人的对话,埃缇卡瞄了一眼哈罗德──潜入互连网路以后,他的效用函数系统也没有受到影响。据史帝夫的描述,他们没有遇到危险的病毒就成功找出了线索。
不必多说,哈罗德能够平安回来,真的让埃缇卡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当然没有表现在表情和语言上。
「就算真的是『跳板』。」埃缇卡插嘴说道。「经由人工岛内的装置骇入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是啊。」佛金点头。「再说,法拉夏岛的区域网路戒备非常森严。犯人很有可能就在人工岛内。」
搜索范围正在确实缩小。
三人抵达的中央管理设施是使用了许多彩色玻璃,造型有棱有角的建筑物。自从来到这个区域以来,他们第一次见到人工气候室以外的建筑物──突出至圆环的遮雨棚下,有两个人影正在等待。一个是看似管理员的黝黑壮年男性,另一个是尤努斯的配对阿米客思。案发之后,尤努斯主动表示愿意协助办案。
埃缇卡等人一走下共享汽车,少年阿米客思便心急似的开口:
「我听我妈说过了,她好像用很失礼的态度对待搜查局的各位……」只见他垂下眉尾,露出深感抱歉的表情。「真的很对不起。希望我至少能帮上一点忙。」
佛金答道:「很抱歉妨碍了你们重要的计画,但这也是我们的工作。」
「我当然明白。那个……请问比加小姐还好吗?」
「她的情况很稳定。」埃缇卡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谢谢你关心她。」
尤努斯一脸难过地摇摇头。他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埃缇卡心想。
「你们好,我是戈梅斯,在农业研究部门担任主任。」
一旁的壮年男性上前打招呼。埃缇卡与那双稍微凸出的眼球对上眼,却没有个人资料跳出──因此默默地吃了一惊。没想到在这座岛上还能遇见没有植入YOUR FORMA的人类。
「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这里应该不是共生地区吧。」
「没错,不过我们也有机械否定派的员工。虽然只有少少的几十人。」戈梅斯一笑,便露出略歪的牙齿。「不论有没有YOUR FORMA,依能力决定是否录取就是这座都市的宗旨……装置全都保管在事务室。请跟我来。」
在戈梅斯与尤努斯的带领之下,埃缇卡等人走进建筑物──入口大厅的地上画着巨大的蝴蝶,色彩鲜艳的翅膀深深烙印在眼底。嵌进墙面的玻璃层架中展示着披肩与丝线,以及在那场人偶剧中出现过的手工人偶。
「我们除了研究基因改造技术,也会栽种棉花。这些是我们员工的作品。」戈梅斯注意到埃缇卡的视线,于是这么说明。「那个……我没有参加这次的前蛹典礼,但是发生那种事,我真的觉得很震惊。」
「幸好戈梅斯先生你们没有去。我尤其不希望大家看见那幅景象。」
尤努斯皱着眉头低语。「大家」?
「那是监视器吗?」佛金指着天花板。这里似乎也有好几个茧挂在天花板,捕捉四面八方的影像。「如果犯人曾经为了使用装置而出入这里,或许有被监视器拍到。晚点请让我们看看影像纪录。」
「我明白了。」
「这里有几扇后门?」
「北侧是宿舍,只有那里有一扇后门。请问需要平面图吗?」
「请务必提供。」
「──顺便请问一下,这里有什么防火设备吗?」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哈罗德没头没尾地这么问道,所以埃缇卡与佛金都不禁盯着他看。阿米客思的端正面容摆出极为认真的表情。
「全室都备有洒水器。」戈梅斯也有些困惑。「逃生阶梯前有手动启动装置,防火铁卷门也很完善……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有点在意。请问我可以去确认一下装置吗?」
「啊,那我替你带路吧。尤努斯,你先带搜查官他们去事务室。」
哈罗德跟戈梅斯一起快步走向逃生阶梯。完全搞不懂他在做什么──埃缇卡与佛金满脸困惑地看了彼此一眼。
「冰枝,辅助官为什么那么在意防火设备?」
「不知道……按照他的个性,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佛金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膀,跟上代替戈梅斯带路的尤努斯。埃缇卡也跟上他们的脚步,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哈罗德离去的方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对他的行为举止感到讶异了。最近他明明连一些琐碎的情报都会跟自己分享。
胸口差点开始躁动,埃缇卡压抑了下来。
──专心在工作上。
「尤努斯。」佛金开口搭话。「你好像对这里的设施也很熟悉呢。」
「以前跟我住在同一个社区的孩子在这里工作,所以我经常来玩。」尤努斯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埃缇卡与佛金露出疑惑的表情。「啊啊,那个,我说的『社区』是专门给所谓的难民居住的地区,我也是那里出身的──」
过去全世界都受疫情所困的时候,中东有以独立建国为目标的武装势力发起行动,趁着混乱占领了位于要冲的城镇与村落。许多居民为了自身安全,不得不离开故乡,邻近各国也纷纷建立收容这些难民的体制──其中,流浪到UAE首都阿布达比近郊的一批难民里,似乎就包含了尤努斯的父母辈。他们多半都陷于难以养活自己的处境,大部分的人到现在都必须仰赖政府的支援过日子。
「因为我妈原本就有学识,所以在我小时候就脱离社区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我妈以前跟休斯事务局长提起这件事,所以这里才会雇用社区的年轻人。」
看来他以前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埃缇卡默默地同情他,却也想起穆贾娜的态度──很难想像不顾被卷入当机事件的被害人,一心执着于计画的她,竟然会关怀无处可去的年轻人。
对于身为她儿子的尤努斯,这种话当然死也不能说出口。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穆贾娜呢?
设施内的通道是回廊的形式,尤努斯边说话边走进中庭。看来这里是通往事务室的捷径──庭院被穹顶覆盖,比想像中更加宽敞。组装在草地上的杆子晾着彷佛彩虹窗帘的染色丝线,染料的气味随着人工制造的风飘了过来。埃缇卡等人经过的小径两旁有成排的工作桌,几十名年轻员工正在工作。他们似乎在为采收而来的棉花去除种子,并将纤维梳开。注意到我方的几个人露出亲切的表情挥了挥手。
放眼望去,这里并没有无人机或量产型阿米客思的踪影。其他地方还有许多人工气候室,大概是把人手分配到那里了吧。
「尤努斯,你为什么又来了?」
一名少女离开工作桌,走了过来──她把长发绑成一束,身上穿着宽松的工作服。根据跳出的个人资料,她今年十七岁,似乎来自于刚才提到的「社区」。换句话说,她有可能是尤努斯的老朋友。
「乌尔法。」尤努斯呼唤她的名字。「快回去工作,不然会被戈梅斯先生骂的。」
「没关系,其实是主任叫我来的。」乌尔法看着埃缇卡与佛金,把手放到胸前。「你们好,主任要我带两位去看一样东西。」
埃缇卡与佛金互望一眼。戈梅斯现在应该跟哈罗德一起行动──意思可能是他借由装置,向乌尔法的YOUR FORMA传送了讯息。
佛金问:「是跟案情有关的东西吗?」
「应该是。他说搞不好是犯人留下的线索……请跟我来。」
乌尔法快步走向晾着的丝线对面。埃缇卡跟佛金一起追上她的脚步。尤努斯晚了好几步才跟上来──乌尔法拨开五颜六色的丝线,消失在深处。埃缇卡等人也毫不犹豫地穿过窗帘般的丝线。
一瞬间,双脚僵住了。
架在眼前的杆子挂着的并不是丝线,而是塔罗牌般的东西。多达几百张的卡片随风飘扬,正在轻轻晃动──印在每一张卡片上的「二维码」毫不留情地填满视野。
电子毒品──非扩散型电脑病毒。
岂止是完全没有料想到,埃缇卡甚至对这幅似曾相识的景象屏息。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乌尔法回过头来,嘴唇描绘着弧度──埃缇卡当下立刻别开眼,却已经太迟了。YOUR FORMA在沉默之间读取了电子毒品。脑袋因为感染病毒而开始发热,麻痹感慢慢从体内扩散,使埃缇卡摇摇晃晃。
身旁的佛金扶起埃缇卡的肩膀,但他也按着自己的额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犯人是用这里的装置引起当机的。」佛金挤出声音说道。「你们……难道『全都是一伙的』吗?」
埃缇卡的脸色静静发白。
岂有此理。我方确实假设犯人就身在人工岛内,可是──
「不会吧,乌尔法!」追上来的尤努斯发出哀号般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你不要吵。」
乌尔法刚说完,一个个男员工便接连现身,抓住埃缇卡的手臂。全身都使不上力,无法抵抗。佛金的手被轻而易举地从自己的肩膀上扒开。埃缇卡就这么被拉倒,用脸颊磨蹭草地──好奇怪。他们明明也看到二维码了,难道没有感染吗?又或者是即使感染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放开、我。」因为连舌头都麻痹了,讲话口齿不清。「可恶……!」
埃缇卡下意识地往腿部伸手,这才想起枪套是空的。枪枝都交给保全检查站保管了──埃缇卡勉强望向佛金。他也被员工中特别高大的男人压制住,趴在地上。电子毒品生效的期间,即使是受过训练的人也无能为力。
完全失算了。
埃缇卡为了发送讯息给哈罗德,拼命操作YOUR FORMA──却因为被狠狠抓住头发,输入的动作停止了。某种冰冷的物品插进后颈。网路连线突然中断。
(插图011)
〈侦测到新的装置。辨识成功……现在是离线状态。〉
──绝缘单元。
埃缇卡不寒而栗,随后脑袋内侧变得更加灼热。〈CPU负荷率正在上升。请改善处理速度。〉只有一瞬间。埃缇卡什么也没做,跳出的警告视窗就消失了。
「乌尔法快住手,马上住手!」
「吵死了!谁来把尤努斯赶出去!」
尤努斯是配对阿米客思,无法对人类出手──埃缇卡咬紧牙关,试图抬起手臂,拔出绝缘单元。
员工的鞋子狠狠踩住她的手肘。
虽然因为麻痹而感觉不到疼痛,埃缇卡依然发出呻吟。背部被踢了一脚,让她反射性地咳了起来。嘴巴尝到一股酸味,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
「你会渴望羽化。」「跟我们一样渴望。」「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乌尔法与其他员工复诵的语句变成单纯的音阶,膨胀并远去。听起来很模糊,几乎没有余力消化。
难不成──自己会被杀掉吗?
这个茫然的想像掠过脑海。
爆裂般的声音响起,大量的水从天花板猛然洒落。
乌尔法等人的呢喃化为混乱的哀号。空气瞬间变得混浊,染料的气味闷热地膨胀起来。埃缇卡隔着麻痹的皮肤,感受如豪雨般打在身上的水滴──勉强呼吸并抬起头。周围弥漫着浓浓的水蒸气,不集中精神就看不清楚。乌尔法等人早就逃走了,消失到丝线窗帘的另一头。
「电索官!」赶过来的尤努斯好像用手触碰了自己的背部。「振作一点……」
「我没、事。别管我了,快呼叫救援……」
埃缇卡这么恳求,少年便慌慌张张再次跑了出去──水势渐渐趋缓,埃缇卡看见佛金的身影。他已经起身,但似乎还站不起来,用手掌捂住眼睛。他的后颈跟埃缇卡一样连接着绝缘单元。
虽然好像暂时得救了──但毫无疑问是最糟糕的状态。
埃缇卡将颤抖的手伸到脖子后方,虚脱的手指却无法拔除绝缘单元──最后只好放弃,躺在草地上。虽然能听见员工们不知所措的喧闹声,但乌尔法等人并没有回到这里的迹象。
埃缇卡仰望天花板。
彷佛看准时机启动的「洒水器」已经渐渐减弱到毛毛雨的程度。
──为什么呢?
别说是松一口气了,自己反而有种一切都遭到践踏的感觉。
3
法拉夏岛统筹事务局盖在中央技术开发塔斜对面,是一栋造型单调的办公大楼。
「──为了掩盖自己是骇客的犯罪事实,你就企图杀死电索官一行人吗?」
会议室已经化为临时侦讯室。窗户的调光玻璃切换成雾面模式,中央的办公桌有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派来的搜查官正与戈梅斯面对面坐着。低着头的戈梅斯被手铐紧紧铐住手腕。
「我说过好几次了,叫律师来之前我都不会开口。」
「我们已经联络了。」总部的搜查官冷淡地答道。「可能是还卡在办手续的阶段吧。因为这里的签到中心好像很讨厌执法者。」
据说十时昨晚从总部派遣的搜查支援课团队,今天早上就抵达人工岛了。但是事务局方面在签到中心对他们的随身行李挑三拣四,一再阻挡他们进入。如果没有埃缇卡等人遇袭的消息传出,现在应该还处于胶着状态。
埃缇卡坐在出入口旁的折叠椅,看着侦讯的过程。虽然被淋成了落汤鸡,却没有衣物可以替换,所以她只好套上搜查局指定的工作外套,以免在冷气房里着凉──接收到搜查局内的医疗团队提供的清除程式,加速电子毒品的自毁以后,全身的麻痹总算消退了。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虚脱感。
真不懂那些毒品成瘾者怎么会迷上这种东西。
埃缇卡绷紧神经,努力继续工作,但其实就快要从椅子跌落到地上了。
「戈梅斯,你引起当机事件的动机是什么?」
「我不会说的。」
「你一开始就打算混进这座都市,从内部发动攻击吗?」搜查官提出的问题让戈梅斯的眉毛微微抽动。「我们课里多的是资料,你好像是『〈E〉的信徒』嘛。可见你抱有消极思想,对科技没有好感。」
──『其实由于夏天发生的〈E〉事件,总部的搜查支援课为了追查某个信徒,一直在调查这个法拉夏岛──』
埃缇卡想起在出发前的会议上,十时说过的这番话。埃缇卡刚刚才知道,搜查支援课正在追查的信徒就是身在这里的戈梅斯。
塔尔索•费雷拉•戈梅斯──出身于巴西东南部圣保罗州的技术限制区域。他原本是生物科学家,因为背负大笔债务,于是为了高薪应征了法拉夏岛的职缺。然后幸运受到录取,一年前成为农业研究部门的主任。
「你用毒品操控年轻员工,唆使他们协助自己犯罪吗?」搜查官把平板电脑放到戈梅斯面前。「看看这些照片,地点是你的宿舍房间。我们从收纳箱里找到大量的电子毒品,你是从哪里购买,又是怎么带进来的?」
戈梅斯依旧保持沉默。
突然有人敲响入口的门,将门推开──现身的人是跟埃缇卡同样穿着工作外套的佛金搜查官。他也多亏有清除程式才能脱离麻痹状态,已经回到工作岗位上。看到他正常走路的模样,埃缇卡就深刻体会到彼此在基础体力上的差异。
「找到毒品的来源了,就跟冰枝预料的一样。」
佛金边说边走过来,把他带来的另一台平板电脑扔到桌上。他很少做出这么粗鲁的举动──看到显示在画面上的男人大头照,戈梅斯的表情马上僵硬起来。埃缇卡也勉强半蹲着起身,窥视那张照片。
这个面带胡渣的俄罗斯男人,看起来眼熟得不得了。
「毒贩是『马卡尔•乌里茨基』。特征跟他贩卖的毒品一致。」
──果然没错。
在那个中庭见到的电子毒品,乍看之下就像塔罗牌一样。这种伪装成室内装潢的毒品,埃缇卡记忆犹新──她就是不禁想起自己侦办知觉犯罪时造访的,乌里茨基的房间。
马卡尔•马可维奇•乌里茨基。
他是潜入跨国科技公司「利格西堤」的电子毒品制造者,却被身为顾问的伊莱亚斯•泰勒看穿真面目,于是成了知觉犯罪的其中一个代罪羔羊。电子犯罪搜查局当初误以为他是犯人,因此逮捕了他。
现在的乌里茨基由于多项罪状,正在俄罗斯国内的监狱服刑。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再次想起他的名字。
「戈梅斯,身为机械否定派的你大概觉得保持缄默不会有坏处,但你可别忘了员工们还有机忆。」佛金不同于以往,口气十分尖锐。「冰枝,十时课长差不多要发电索票下来了。你准备潜入乌尔法等人吧。」
「我知道了。」
埃缇卡慢吞吞地站起来,留下正在质问戈梅斯的佛金与总部搜查官,走出会议室──她在走廊上朝会客厅走着,手却自然而然地扶着墙壁。身体很沉重,让她只能拖着鞋底前进。不听使唤的身体令人烦躁。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一直在心底发酵的某种东西,就快要到达极限了。
宽敞的会客厅已经被赶来的总部搜查支援课占领。矮桌上杂乱地摆满各种装置,华丽的墙面全像也被软性萤幕遮住。埃缇卡穿越忙进忙出的搜查官之间,走向窗边的沙发──一具英俊的RF型坐在沙发上,离她愈来愈近。
那个时候,要不是有哈罗德启动洒水器,自己现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所以埃缇卡很感谢他,不过──
自己更有许多想说的话。
「辛苦了。戈梅斯招供了吗?」
埃缇卡一靠近,哈罗德便立刻从沙发上起立。
「他说你『误触了』洒水器的启动装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埃缇卡用鼻子吸气。「十时课长的电索票一下来,我们就要潜入乌尔法等人,你要有心理准备。尤努斯人呢?」
「穆贾娜开发部长来接他,所以他前往开发塔了。他们好像正在分析中央管理设施的事务室里的电脑,也已经找到攻击用的程式,目的是干涉配对阿米客思的互连网路。据说程式早已设定成会在指定时间骇入的状态。」
「那就表示犯人是直接从这个设施发动攻击的。」
既然如此,戈梅斯果然有可能是当机事件的嫌疑人。当然有必要搜集足够的证据──埃缇卡这么思考,却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而坐在附近的沙发上。
「电索官,你的身体还──」
「我没事,不说这个了……我有事想问你。」埃缇卡打断他,勉强抬起头。「既然你早就发现戈梅斯很可疑,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们?」
哈罗德维持站着的姿势,静静地俯视埃缇卡──湖水色的眼瞳丝毫没有动摇。埃缇卡的愤怒差点再次膨胀,于是她深呼吸。
「你早就察觉佛金搜查官和我会遭遇危险。所以才会事先问出洒水器的位置,然后从我们面前消失。如果你一开始直接警告我们,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你好像误会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乌尔法等人会袭击你们。」哈罗德的态度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反而对戈梅斯本身的举止有疑虑。至于防火设备的事,我只是因为对犯人的行动有些想法才会那么问。」
「骗人。如果真的是那样,洒水的时机不可能那么精准。」
「只是碰巧奏效而已。」
──这算什么借口?
「你以为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吗?没有人比你跟『碰巧』更无缘了,一切都是算计。」埃缇卡顺着自己也不了解的心痛情绪,如连珠炮般说道。「昨天晚上,我明明说想跟你谈谈,你却装傻拒绝沟通。然后这次又做出这种事。你到底在想什么?」
原本明明想冷静地质问他,但怎么就是难以忍受──他确实有独自拟定策略并执行的倾向。不过那应该是过去的事了。彼此虽然有过好几次冲突,后来却也慢慢培养出互相合作的默契。
两人过去在里昂的对话浮上心头,就像一根根尖锐的针。
──『我再也不会做出利用你的行为。绝不。』
自从踏出那座中庭,全身都彷佛快要四分五裂。
「那真的是碰巧。」哈罗德的语气微微加强。埃缇卡没有余力察觉这是很罕见的反应。「而且,如果我把戈梅斯很可疑的事情告诉你,你可能又会表现在态度上,因此被对方察觉。」
「我摆扑克脸的技术或许真的很差,但是……」
「没错,从旁人的角度看来,你这个人太好懂了。所以我决定优先采取更加确实的方法。」
「就算是这样,你难道没考虑过我会怎么想──」
〈来自忧•十时的新讯息,含一个附件档案。〉
YOUR FORMA跳出通知,让埃缇卡闭上嘴巴。电索票来了──一回过神,埃缇卡便想起潮湿头发的恶心感。莫名的寒意渐渐复苏。
──不行。
从那天起就压抑至今的不安与恐惧,已经濒临爆发边缘了。
「……电索票来了。回去工作吧。」
埃缇卡小声说道,逃避似的转身离去。虽然步调踉跄得连自己都感觉得到,哈罗德还是默默地跟了上来。
别说是沟通了,彼此之间的鸿沟甚至变得愈来愈深。
但是──不论如何,哈罗德应该不会从自己面前消失。杀害索颂的犯人还没有落网。埃缇卡身为电索官,哈罗德今后仍然需要她。
所以没问题。
──到底是什么「没问题」?
埃缇卡带着哈罗德,前往位于二楼的休息室。门口有警卫阿米客思,埃缇卡出示ID卡后进入──铺满休息室的床垫上已经躺着乌尔法等所有员工。在两名总部搜查官的监督之下,护理师阿米客思正要完成镇定剂的注射。
乌尔法等人被捕后,果然被验出电子毒品的反应。他们同样安装了清除程式,在休息室接受观察,多亏如此才能省掉准备电索的麻烦。
「辛苦了。」埃缇卡对搜查官们说道。「电索票已经下来了。」
「我们这边也有接到十时课长的联络。都准备好了。」
搜查官这么回答以后,护理师阿米客思将统整所有〈探索线〉的集线器拿了过来。埃缇卡虽然伸手去接,却因为手指无力而不小心弄掉──在摔到地上之前,哈罗德从旁接住了集线器。
「抱歉。」
「不会。」脸颊能感觉到阿米客思的目光。「电索官──」
「为了比加,我们要快点掌握戈梅斯是犯人的证据。」
埃缇卡打断哈罗德,这次终于将〈探索线〉插进后颈。哈罗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有继续发言──现在的埃缇卡不想接受他的关切。哈罗德应该也察觉了。与其因为无心之语而火上加油,不如彼此都保持沉默。
不论如何,潜入就好。
资讯之海是最适合遗忘一切的地方。
快点──好想快点用别人的感情掩盖这些诡异的念头。
「辅助官,准备好了吗?」
「随时都可以开始。」
哈罗德已经将〈安全绳(Umbilical Cord)〉插进左耳的连接埠。埃缇卡从他手中接过连接头。失败了几次才插进连接埠,然后迅速习惯这股触感,快要沸腾的某种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埃缇卡吐出一口气,用脚跟蹬了地板一次。
把多余的东西全部抛下。
只要阖上眼睑,眼前就是早已见过无数次的黑暗。
「──开始吧。」
沉重的身体接收到熟悉的信号,立刻脱离现实──一瞬间的无重力。埃缇卡顿时被吸入资讯之海。就像风所卷起的花瓣,机忆的碎片立刻填满思绪。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并行处理这么多人了。不过,该找的东西很清楚。不需要迷惘──调查戈梅斯是否有发动骇客攻击。
转眼间,原本让胸口发出阵阵哀号的疼痛也剥离了。
埃缇卡在〈表层机忆〉垂直坠落,跟他们的感情擦身而过。擦过身体的这些感情让她感觉到异状。明明有这么多人,传递过来的感情却都是对「Project EGO」的深深敬畏。除此之外只有不安,以及对搜查局的厌恶感。所有人的感情都完美重叠,彷佛是来自于同一个人──『我们没有错。』『如果这样还羽化失败,那该怎么办?』『拜托不要偷窥。』『没事的,他们一定能明白。』强烈的渴望灼烧着肌肤。
不要迷失目的。
洒水器启动时的中庭景象闪过眼前。埃缇卡同时追溯从多种角度撷取的机忆──『发生什么事了?』『好可怕。』『救救我。』在恐惧与困惑之间,燃烧般的使命感开始浮现。『必须让他们看到。』『让那些搜查局的人看到。』『必须让他们看到这些二维码。』这是乌尔法吗?不对,是所有人。埃缇卡静静地起了鸡皮疙瘩。自从埃缇卡等人踏入中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无法压抑想要展示二维码的「冲动」。
『你们把这些吊起来,知道了吗?』
戈梅斯这么说,把装在箱子里的大量二维码交给员工。乌尔法等人卖力地把二维码吊到杆子上,一心等待埃缇卡等人的到来。这段期间,他们也接二连三地遭到感染,却没有感觉到任何身体上的不适。既然有抵抗力,就表示他们也是毒品成瘾者吗?
至于他们为何要协助戈梅斯,完全找不到逻辑上的理由。
埃缇卡继续追溯发生当机事件以前的机忆──但在眼前流逝的,全都是平凡无奇的日常。他们一天又一天采收棉花、去除种子、梳开纤维,纺成丝线并染色。奇妙的是乌尔法等人完全没有接触电子毒品的机会。然而,如果他们是今天才第一次使用毒品,应该不可能那么若无其事──那么他们平时就会持续接收融入日常生活的毒品,也就是所谓的环境拟态型毒品吗?
就算如此,也完全无法分辨哪些东西是毒品。
再者,他们跟戈梅斯一起行动的频率不如预期那么高。工作时只有事务性的交流,其他的机忆则全是棉花──而且动机依然很模糊。他们随时都受到冲动或感情的驱使,看不出思考上的逻辑。埃缇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机忆,因此感到困惑。这也是毒品造成的影响吗?
其他机忆突然闪过。「前蛹典礼」的景象出现在眼前。那是发生当机事件以前举办的场次。同样的派对似乎会定期举办,每次在台上操纵人偶的面孔都不同。参加典礼的员工都抱着兴奋的心情。『我也想快点羽化。』『这次又落选了。』『我想变得更完美,为什么不行?』──自从开始电索,埃缇卡就被这种近乎渴望的热度烧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对配对阿米客思的自动实验异常执着,总是想要一个完美的分身。不只如此,他们甚至认为阿米客思更接近理想的自己──为什么?他们为何这么想?
不对,不要从戈梅斯身上转移焦点。
埃缇卡试图修正自己的轨道却来不及,就这么跃进目的以外的机忆──突然间,尤努斯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不,正确来说不是他。嵌在脸上的大眼睛并不是琥珀色,而是焦糖色。
难道──这不是配对阿米客思,而是正在放长假的尤努斯本人吗?
『明天就是重要的蛹期了吧?我还以为你今晚不会来玩呢。』
是乌尔法的声音。这是她的机忆──四周都是人工气候室的玻璃,夜空的点点星光洒落在上面。她跟尤努斯并肩走在没有人烟的路上。乌尔法的语调有些别扭,内心却对此处所没有的「羽化」憧憬不已。真要形容的话,比较接近心不在焉的状态。
『我一直在处理最后的工作。』尤努斯用疲惫的语气说道。『其实我也想跟其他人聊聊,却抽不出时间……幸好你还醒着。』
『不用那么急吧,反正只要你愿意,明天或后天也能聊啊。』
『那就不是我了。明天来到这里的,只是一具配对阿米客思。』
『我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那是「完美的尤努斯」才对吧。』
『我妈也这么说。』尤努斯低声说道,微微眯起眼睛。『但是我不这么想。』
穆贾娜说过的话在埃缇卡脑中复苏。
──『这孩子很完美,真的是理想的儿子。』
眼前的机忆忽然混入沙尘暴一般的杂讯。
坠落的速度缓缓变慢。
怎么回事?
『尤努斯──』乌尔法的语气变得不耐烦。突然间,声音开始严重扭曲。『我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你很看不起羽化吧。你自己获选进入蛹期就这么嚣张。』『我没有那么想!』『你跟穆贾娜小姐处不好,一定也是因为这样。』两人的对话忽远忽近。声音重叠了好几层,渐渐变得难以分辨。无法控制了。为什么?不行。
一瞬间,埃缇卡迷失了方向。
这里……是哪里来着?
机忆变得如颗粒般细小,反而有沉重的黑暗渐渐爬升──后颈感觉到连接头被拔除的触感。好像有人扶着自己这副烂泥般的身体。摸索颈部的手掌很冰凉,感觉很舒服。
埃缇卡记得的部分只到这里。
4
日落后,波斯湾依然明亮。
从灯火通明的杜拜街道溢出的霓虹残渣飘洋过海,流进了这座人工岛──埃缇卡在水上小屋的露台,呆呆地从咖啡桌边眺望着夜景。一旁的小型游泳池也反射灯光,水面闪闪发亮。这里本来就是宾客专用的住宿设施,所以建造得相当奢华。
『冰枝,是我没有好好掌握你的状态,才会让你这么勉强自己,很抱歉。』
十时的全像模组坐在对面,身上穿着一如往常的灰色西装。这身打扮不太适合出现在充满度假气息的小屋。
「是我对自己太有信心,没有向课长报告才会这样……」
埃缇卡用依然虚弱的手,将装着矿泉水的玻璃杯拉过来。她用嘴巴含住吸管,舒缓尚未消退的恶心感。
──没想到自己会在电索途中昏过去。
虽然只过几分钟便恢复意识,但一醒来就被护理师阿米客思团团包围并接受了简易诊断。结论是在电子毒品的影响完全消退之前一定要静养。最后埃缇卡中断电索,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佛金与哈罗德,独自回到这栋小屋──说真的,窝囊也该有个限度。
『我也很想让你慢慢休息……但是我问佛金搜查官,他说他还没有听你报告电索的结果。』
「很抱歉。」埃缇卡尽量打直背脊,用昏沉的脑袋回想乌尔法等人的机忆。「我并没有找到……戈梅斯就是骇客的决定性证据。只不过他确实有把电子毒品交给员工。」
『他有命令员工让你们感染,然后趁机攻击你们吗?』
「只有暗示。戈梅斯交代员工把二维码吊挂起来……」埃缇卡忍不住搓揉太阳穴。「那些员工本身并没有协助戈梅斯犯罪的认知,心里只有想要攻击我们的冲动。我找不到具体的理由,感觉很奇怪。」
『可是他们还特地准备了绝缘单元,以免别人发现你们的遭遇呢。』
「是的。虽然看似有计画的犯罪,却到处都找不到动机……」
『如果他们因为电子毒品而神智恍惚,确实有可能听命于戈梅斯。』
乌尔法等员工明明有读取到毒品,身体却没有异状。毒品跟止痛药一样,只要使用得愈频繁,效果就愈差。埃缇卡一开始是这么怀疑的──但他们却没有接触过毒品的明显痕迹。
「也许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了拟态型的毒品。考虑到那种类似塔罗牌的造型,乌里茨基好像偏好融入环境的设计。」埃缇卡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只不过,不管怎么样……毒品会让感情同化这种事,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即使到了现在,员工们的机忆所记录的感情仍然显得很怪异──其他人会留下深刻印象的喜怒哀乐对他们来说,就像蜻蜓点水一般淡薄,而且所有人的感情都极其相似,彷佛来自同一个人。
在崇拜特定思想的团体中,感情的相似确实是可能发生的现象。
不过──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一致到那种程度。
『就算是机忆的变造,我也没听过只操弄感情的例子呢。』
「假设真的能办到那种事好了,我想也没有必要那么做。果然还是电子毒品本身藏有什么机关吧……」
到目前为止,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不论如何,我们最好问问乌里茨基。』十时心烦地拨起头发。『既然戈梅斯保持缄默,我们就只能从其他管道下手了。』
「是……课长说得对。」
埃缇卡感到心烦意乱,于是轻轻用指甲抓了一下大腿。
真是的──当初明明是为了追查拉塞尔斯才来到这里,却又被当机事件耍得团团转,这次甚至冒出乌里茨基的名字。办案的方向岂不是愈来愈混乱了吗?
但既然事态已经发生,总不能袖手旁观。
『我会安排跟乌里茨基的会面。明天我会请佛金搜查官和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暂时飞回俄罗斯。』十时露出疲惫的神情,从椅子上站起来。『冰枝,你要再静养一天。』
埃缇卡静静地感到错愕。「我已经好多了,明天就可以正常行动。」
『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如果你又勉强自己而有什么万一,那我们才伤脑筋呢。』
「我真的没有问题。而且,如果有必要电索乌里茨基的话──」
『你要知道,调养身体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十时断然说道。『如果有那个必要,我会重新找你谈谈。总之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
可能是因为埃缇卡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十时再次叮咛一句:「知道了吗?」接着她的全像模组不由分说地消失。
当现场剩下自己一个人,原本很遥远的海浪声便逼近到耳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埃缇卡慢吞吞地离开桌子,回到室内。双脚的感觉还很迟钝,于是她跌跌撞撞地倒向床上。这张双人床虽然比自家的单人床还要大上许多,但这种软绵绵的温柔触感,现在反而让人感到空虚。
白天始终压抑的羞愧感终于涌上心头。
而且即使不愿意,脑袋也会不断想起哈罗德那疏远的态度。
埃缇卡跟他爆发争论,到现在还没有和解。岂止如此,因为在电索中昏倒给他添了更多麻烦。原本想至少靠工作扳回一城,最后却是这种结果。为什么就不能表现得更机灵一点呢──不行,自己变得太情绪化了。
埃缇卡试图转移注意力,于是从床上起身。这个时候她拉起差点从肩膀滑落的睡袍──因为尽量缩减行李,埃缇卡没有替换的衣物,所以向柜台要来一件睡袍,却搞错了尺寸。她懒得重要,便决定继续穿着,但这样也很失态。埃缇卡烦躁地伸手去拿口袋里的电子菸,却没办法好好抓住。
忽然间,门铃响了。
YOUR FORMA的显示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自己应该没有特别呼叫客房服务──埃缇卡放弃抽菸,慢吞吞地下床。她光着脚套上拖鞋,用单手阖起衣领,走向玄关。
当她总算拉开门的时候……
「──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电索官。」
埃缇卡开门不到一秒,立刻愣在原地。
好巧不巧,站在门外的人正是哈罗德──他穿着与白天道别时相同的服装,明显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工作。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纸袋。彼此一对上眼,那双秀气的眉毛便微微抽动。
为什么要特地过来?
「戈梅斯的侦讯……」
「今天已经暂时结束。明天,他们应该就会被移送到杜拜市区的警局了。」说到这里,他轻轻举起纸袋。「我想你可能什么都还没有吃。话说回来……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哈罗德的语气虽然礼貌却有些疏远,仍然看得出争吵所造成的影响──埃缇卡抓住睡袍衣领的手握得更紧。让这个阿米客思看见自己这副邋遢的模样,真是糟透了。
特别是现在。
「……没什么,我只是搞错睡袍的尺寸而已。」
「我没有想到你会连自己的替换衣物都没有。」
「我想减少行李,而且晚上裸睡也比较舒适。」啊啊,这种说法不就像是在责怪他启动了洒水器吗?「总之谢谢你。」
埃缇卡想尽快赶走哈罗德,于是伸手去拿纸袋──但他当然知道埃缇卡正苦于虚脱的症状。于是无奈地摇摇头,轻轻推开埃缇卡。
「你还使不上力吧?请恕我打扰了。」
他理所当然似的踏进室内。
──啥?
因为他的举动太自然了,埃缇卡的理解慢了一拍。等到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哈罗德已经脱下鞋子闯进房间。他打开附设冰箱的冷冻库,将纸袋放进里面。
「你──」埃缇卡差点破音。「等一下,你干嘛擅自……!」
「等你恢复食欲后再吃吧。」他边说边关上冷冻库,然后走到窗边。「一直开着窗户可不好喔。即使这里的保全系统很完善,还是可能有危险……哎呀。露台的桌子上有个杯子,我来帮你洗吧。」
「你是怎样?」到底是怎样!「你不用做些多余的事,我可以自己来。」
「你连一个杯子都收拾不了,还能做什么呢?」哈罗德歪着头。埃缇卡无话可说。「睡袍的事也一样。既然你精神恍惚到会不小心订了尺寸不合的东西,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吧。」
──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一瞬间,内心涌现羞愧和来路不明的烦躁,让脸颊开始发热。
「我跟你吵了一架,又在电索的时候给你添麻烦,有什么脸依赖正在工作的你?」埃缇卡自认脸皮并没有那么厚。「你才是,这么不客气地踏进别人的房间──」
「不,非常抱歉。刚才……是我用词不够适当。」
涌上喉头的责难静静地溶解。
……他说什么?
哈罗德一改先前的态度,懊悔似的用手按住额头。他的表情依然很僵硬,却没有方才的尖锐,反而显得很犹豫。
「那个时候……我明明知道你在勉强自己进行电索,却没有阻止你。因为我担心又会造成争吵。」阿米客思用比平常更缓慢的口吻,这么说道。「不过,我现在很后悔没有阻止你。是我害你暴露在危险之中。」
埃缇卡无法马上发声──哈罗德的态度看似忽然软化,让她不知所措。原本紧张的气氛彷佛一口气消散,使埃缇卡有种关系回到从前的错觉。
他突然间是怎么了?
「那件事──」埃缇卡总算开口,却难掩困惑。「不是你的错。应该说我知道你大概很想阻止我。只是我执意要潜入。」
「让你打消念头就是我的职责,是我怠慢了。」
「我又不是要你讨好我。啊啊,不对……」
走钢索般的字句在这里中断。
寂静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缓缓扩散。
「抱歉,我刚才只是…………」
埃缇卡再也找不到下一句话。
耳朵听见哈罗德发出自嘲般的叹息。他用放在额头上的手搔乱头发,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双眼──这个举动几乎就是活生生的人类青年。最近的他不时会表现出比以前更加「有人味」的举动。
「你说得对,我的态度确实变了。我原先打算跟你保持距离。」
这句话本身是迟来的坦白。从哈罗德的态度就能明显看出这一点。只不过──埃缇卡的心里涌现某种淡淡的期待。
他跟昨晚不同,看似有沟通的意愿。
这次终于愿意面对自己了吗?
「我昨晚也说过了……」埃缇卡如履薄冰,谨慎地挤出一字一句。「我当初坦白自己也知道『秘密』的事,并不是想造成你的负担。」
「我当然明白。可是你总是执意要保护我。」哈罗德的视线落在轻抚地板的模糊灯光上。「按照你的个性,应该是认为身为朋友,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过,为了我而不顾自己的一切,不管怎么想都是错的。」
埃缇卡吞下少少的口水──所以哈罗德不只是为罪恶感所苦,也是担心有什么万一才会保持距离,以免将自己拖下水吧。
自己好像终于能稍微窥见他的心思了。
他想说的话,埃缇卡当然思考过无数次。而且是早在向哈罗德坦白「秘密」一事之前──自从听莱克希博士阐述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断烦恼至今。但埃缇卡已经非常充分地了解一件事,甚至到了厌烦的地步。
那就是自己不能失去他。
「我并不是不顾自己。」埃缇卡尽量温和地答道。「再说,你本来就不必烦恼这一切。我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决定要替你保守秘密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欣然接受。」
「世界上没有人会为机械的友情赌上自身的清白,埃缇卡。」
「我就会啊。」
埃缇卡坚定地答道,哈罗德却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缓缓摇着头──突然间,内心萌生不安。感觉就像是一度以为抓住了什么,但一张开手掌却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
这应该是一场沟通才对。
不过──如果只有自己这么想呢?
「那并不是友情,是执着。你可能并没有自觉就是了。」
「不对。」埃缇卡立刻反驳。这是自己唯一不想被如此认定的事。「我不是说过吗?『我没有把你当成姊姊的替代品』。」
「请你承认吧。」他缓缓朝埃缇卡踏出步伐。「你本来就是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人。我希望你对自己更有信心。否则我说服你放下缠就没有意义了。」
「我就说了,不是那样。你跟姊姊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喉咙顿时堵住。「这……」
「你看,你也没办法说明吧。」
哈罗德愈靠愈近,于是埃缇卡的双腿反射性地往后退──因为她原本就背对墙壁站着,所以只退了几步便无处可逃。哈罗德没有停下脚步。小屋的空间虽然大,彼此的距离却一步步缩短。
「我不是不能说明。」埃缇卡努力寻找适当的表达方式。「你好像有什么误会,其实人类多多少少都会对亲近的对象有执着。换句话说,我想保护你的想法只是非常普通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你本身的执着太过火了。」
「才没有过火。等一下,你不要再靠近了。」
抗拒也没有用,哈罗德终于站到眼前──距离近得只要再稍微前进,彼此的脚尖就会互相碰触。埃缇卡马上试图从旁边钻出去,却被他抓住手臂。使不上力的自己当然没有办法抵抗。
所以,至少也要紧紧抓住阖起的衣领。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遮遮掩掩的,到底在隐藏什么?难道是受伤了吗?」
啊啊──果然被他发现了。
「我……才没有隐藏什么。」
「可以让我看看吗?」
阿米客思的手轻轻从衣领上拉开埃缇卡的手指。因为无力抵抗,她别开了脸──睡袍的衣领松开,露出戴在脖子上的「药盒炼坠」。清澈的银色微弱反射灯光,彷佛正在发出抗议。
一瞬间,哈罗德的模拟呼吸似乎停止了。
自从打开玄关的门,埃缇卡就知道自己一定瞒不住,不过──
拜托别抢走它。
「埃缇卡。」他的声音明显带着严厉的语调。「你为什么又戴起这条项炼了?」
「没什么……上次休假的时候,我在整理房间时找到它,就随手拿来戴了。」
「药盒里面装着什么?」
「不是缠。」
「这我知道,但你这次装了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吧。」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那体温偏低的手不客气地触摸埃缇卡的脸颊──埃缇卡不得不面对哈罗德,在极近的距离下与湖水色的眼瞳四目相交。开什么玩笑。埃缇卡马上推开他的胸口。力道当然没有多大,但这个动作似乎让他回过神来。他的手立刻放开。
埃缇卡这次总算逃离哈罗德身边,勉强往后退。
脖子能感觉到阵阵脉搏。
脸颊还有阿米客思的指尖留下的清晰触感。
「非常抱歉。」他交互看着自己的手与埃缇卡的脸。「我太无礼了。」
「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为了隐藏项炼,埃缇卡再次阖起衣领,却失败了几次。「我……很高兴你这么担心我。可是我有我的想法。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不管是药盒炼坠的事,还是你的秘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选择要这么做的。」
「埃缇卡,我──」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跟你像以前一样相处。算我拜托你,不要再疏远我了。」
埃缇卡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不知为何,哈罗德一脸茫然。他握紧刚才触碰埃缇卡的手,一度想要开口,几经犹豫之后又闭上嘴巴。以处理思绪的速度极快的阿米客思而言,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以称之为沉思。
最后,他就像是压抑着什么,缓缓眨起眼睛。
「……我知道了。」
他的低语既冷静又平淡,一点也不像是被说服的样子。
所以埃缇卡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有海浪的柔和声音从依然敞开的窗户流入室内。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哈罗德快步走向玄关。「毕竟我明天还要跟佛金搜查官一起会见乌里茨基。」
「嗯。」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那个……抱歉。我说各方面。」
「不会,我才要抱歉。请保重身体。」
哈罗德穿起鞋子,马上推开玄关门──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看着埃缇卡。他的眼神与先前完全不同,蕴含着强烈的困惑。
「埃缇卡,你的『执着』……」带着人工气息的清澈眼瞳彷佛在寻找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扫过小屋之内。「就像大多数人类的感情那么复杂,实际上……跟我的理解有着天壤之别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发问,几乎是自言自语。
哈罗德没有等待回应,这次真的走出了小屋。玄关门沉闷地关闭,飘进室内的夜晚气味掠过鼻尖。
──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埃缇卡感到困惑,同时双腿一软,慢慢瘫坐到地上。自己还以为他会就那样硬是拆穿项炼的内容物,幸好没有──心里明明松了一口气,背脊却非常冰冷。胸口甚至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彼此确实沟通了。
对于自己不想被疏远的请求,哈罗德表现出接纳的意思。
不过──为什么一点安心的感觉都没有呢?
自己恐怕犯下了某种天大的错误。
最致命的是,除了犯错的事实以外,自己一无所知。
埃缇卡抓住赤裸裸垂挂在胸前的药盒炼坠。
然后没来由地萌生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