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坠落了呢。
铃芽眺望着已经看惯了的地面心想着。
铃芽对于自己的人生抱有一种特殊的见解。几乎不曾体会被爱滋味的她,经常有人格解离──彷佛在用第三人称视角俯视着自己的感觉。因此人生之于她就像是一出舞台剧,是舞台,是演出,是有剧本的。而告诉她这点的,就是静香。
天百合静香,是她的双胞胎妹妹。
「……」
从铃芽最初站上这个屋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二个小时。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屋顶铁丝栅栏的外侧。她想不起来自己在这之前怎么了,只是像被什么吸引似地──跟随着冲动不停地主动跳向离自己四层楼高的地面。
有几次周遭会变成舞台的样子。照这逻辑来说的话,自己大概是被分配到差劲没品的剧本家喝醉时写出来的烂剧本吧。
怎么想都一定是这样。所以,她报仇的方式就是在途中不按剧本演出。
可是──跳下去之后一回神人又会回到屋顶,每一次都如此。简直像是被困在三途之川的河岸叠石头一样哪儿都去不了。
跳楼这么多次──大概在破百次之后她就差不多习惯了,但痛还是会痛,实在不是什么会让人想一直经历的感受。
可是要问她想不想停下来的话,她又没这想法。
她没办法停下来。
这一次说不定终于能结束。尽管连自己到底是想要结束什么都想不起来,内心还是紧抓着这根稻草,不停地一次次纵身往下跳。
随着次数一多,她也愈来愈不在意那个当自己要往下跳时就冒出来的那个红发少女。
铃芽开始只把她当作「过程中会发生的一种现象」。每次挂在嘴边的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漂亮话,根本没有认真听的价值。
【铃芽小姐──你手上拿着的,是谁?】
不过,那是第几次时的事呢──应该是她们第三次交谈的时候。
只有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铃芽才稍微对少女有点感兴趣。
【是很重要的人吗?重要到让你连这种时候都想带在身上。】
「……这跟你无关吧。」
【不,你之所以像这样被囚禁在这里,就是因为那包骨灰。】
又说得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一样。
【那到底是谁?是你认识的人吗?】
「这是──」
铃芽被质问地一股气上来,转头想要回应,却突然语塞。
骨灰?
为什么我会随身带着骨灰?
「……呃。」
【想不起来吗?】
少女静静地又问道。铃芽觉得有点不甘心,凝神努力要想起来。
既然自己会特地随身携带骨灰,表示一定是跟自己很亲近的人。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忘记,不过既然这么重要,那应该能想得起来才对。
「铃芽。」一道声音传入她耳里。
「铃芽,不要被她骗了。」
是静香的声音。
周遭的景色开始扭曲变形,屋顶和戏剧舞台混合在一起,变得十分诡异。背后有红发少女盯着自己,眼前则是一堆观众。身前身后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境。
「到这里来吧。」
站在她身前的静香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前。
快来呀,呼唤她的那声音里充满甜美的诱惑。铃芽随着声音又往前踏出了一步。
这时铃芽有种异样感。刚才的那一步,好像跟至今不太相同。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接近解放的感觉。本能地理解了这一次终于能够将一切划下句点,铃芽充满喜悦地一步一步靠近前方。
【铃芽小姐,那里有谁在对不对!?】
身后似乎传来少女的呼喊,可是她听不进去。
「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呢。」静香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喜色。铃芽不懂她的意思,转过头正想问时,不禁愕然。
「那张脸──是怎么回事?」
那是已经无法称之为笑容的表情。静香的脸上竟然像是黏贴着一张充满疯狂、非人之物勉强模仿人类装出微笑的丑恶表情。
这让铃芽顿生犹豫──两人现在正要赴死,她却顶着这样的笑容?
「我──」
【不行!!】
在铁丝栅栏的内侧,站在她背后的少女好像在呼喊着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很模糊听不清楚。
反之铃芽则能清楚听见站在她身旁的少女的声音。用甜美音色低语着「我们一起走吧。」
然后开始重复已经不知道做过第几次的动作,又再往前踏出了一步。
这时,铃芽注意到自己的喉头附近似乎有个暖暖的东西。
她禁不住雀跃。肯定只要再一次──只要再跳一次,这次或许就能真的结束。她这么想着,准备迈开脚步。
这时,背后传来哐啷一声。
她转头一看,后面没有人,连红发少女也不见了。
什么嘛,铃芽有点失望。没想到她会放弃得这么干脆。
不过也没什么好意外的。看来是终于明白不管说再多都没有用了吧。
(嗯……随便啦。碍事的人总算消失了──)
铃芽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继续往前走。
来到最后一步的地方──怀着这一次终于能够真正地划下句点的确信──
【──抓到你了!!】
却没能迈开那最后一步。
「……!?」
铃芽从背后被人紧紧抱住。这瞬间,温暖的梦想景色全部消散,又变回闷热而朴实的屋顶。自己的身后明明只有铁丝栅栏、明明没有人能靠近,更重要的是,明明不可能会有人为了自己来到铁丝栅栏外。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在这个只为了一个少女不停体验死亡而存在的空间。
「……咦?」
可是,她出现了。
在那里的是被铃芽拒绝了无数次却总是不肯放弃一直纠缠,不管怎么解释都不理解她,可是第一次站出来阻止了自己的──
那个红发少女。
十一-二
她的掌心、手臂和腿上都充满了伤痕。
「你、你翻过铁丝栅栏了……!?」
铃芽也知道这道铁丝栅栏非常滚烫,是为了隔绝自己和其他事物而存在的东西,照理说她本人无法进去内侧,内侧的人类也没办法来到外侧才对。
「放、放开我!」
【我不放。】
「唉──住手啦!!」
【不要。】
铃芽忍不住诅咒这个顽固的少女。
如果她只是个爱讲大道理的顽固家伙,铃芽大可无视她。
但她不是。她确实很顽固,却不曾伤害、敷衍自己。
【我终于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但是我要否定你的理想。】
「理想──」
【你想要的是轮回,是就算死亡也不承认终结。我不认同你的理想。如果你这么期待死亡──那么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停留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这个生与死的夹缝之间不停地重复死亡?这是因为你其实──】
「别说了。」不要说我其实是不想结束什么的。
不要把真相说出来。
【……那,我来告诉你一些现实。】
不知为何,这时她的声音回荡在耳间,轻易地进入了铃芽心中。
【你现在正变成怪物在大肆破坏。】
「怪物……?」
【这个能无数次重复死亡的世界──你其实心里有数吧,这样的世界不可能是现实。】
这点铃芽当然很清楚。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她一直对这个无论跳楼多少次都会回到原处的世界感到怪异,何况眼前的景色还会像是被迫看一部品质很差的老电影一样变来变去的。
【因为你的失控造成二十人──最少可能有二十人死伤。现实中的你变成一个骷髅外型的女性,现在挥舞着斧头追杀我的同伴。但是,你说不定还有机会恢复。】
「恢复是指恢复成什么……」
尽管知道答案会是什么,她还是问了。
【恢复成人类。】
而少女给了铃芽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真的愿意就这样下去吗──愿意作为怪物死去吗!?】
那又怎么,她心想。
人的死状千差万别,就跟生活方式一样各有不同。死亡是不分贵贱的。更何况……
「这跟你没关──」
【关系可大了!】
少女突然大吼起来害铃芽吓得闭起嘴。跟她至今给人的印象差了非常多。
【请不要擅自下定论!当然我可能确实很傲慢没错──既没办法体会你的内情和心情,也没办法不负责任地敷衍说我懂。从头到尾都是我单方面在强人所难!】
铃芽被她的气势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一口气倾吐出一长串的话语慢了一拍才进入脑中,听归听,却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我已经决定再也不会用无法理解当借口而停止思考。】
两人明明是陌生人,明明心灵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却能从声色中听出她的坚定决心。
【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你至今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铃芽从她浅紫色的眼眸中看见那股令人讶异的强大光芒。
【但你的人生一定会改变的……因为你现在在这里跟我相遇了。】
「啊?」这结论让铃芽禁不住愕然。
因为两人根本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从一开始见到到现在还没经过一小时吧。铃芽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连跟隔壁邻居都还更熟稔一点咧。
「不是,就你一个人能有什么价值可言?而且我们明明才刚遇见──」
【这跟见过几次面无关。】少女执拗地解释。
【人生就是由无数的相遇组成的。有时只因为与某个人邂逅,就可能彻底改变你的世界,也可能因为错过了某个人,就让未来截然不同。】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能成为转捩点的那个人吗?」
多么傲慢的人啊,铃芽心想。她到底把别人的人生当成什么了?
怎么会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改变别人的人生、就能改变命中注定的剧本?
「你这人真是傲慢得不得了呢。」
她听得实在很无奈。
「说够了就放开我吧。就凭你怎么可能改变得了我至今的人生(剧本)──你感觉好像那种只靠精神决定论活着的热血训导主任喔。」
满嘴提倡精神论的人是信任不得的。因为这类人要不是陶醉于自己的言辞,就是想借此方便地操控他人。
【……请把那包骨灰交给我,或是丢掉。】
看吧,我就知道,铃芽心想。果然是想操控她做些什么才在那边花言巧语。
可是……铃芽看着她伸出那只伤痕累累、不忍直视的掌心。
如果只是个精神论者的话,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这时铃芽第一次好好地看着少女浅紫色的眼睛。
【这个世界是你内心的展现。】
「……」
【可是你还在这里。不管跳楼几次都无法离开这个屋顶──如果你真心寻死,那么第一次跳楼时愿望就该实现了。】
「……那是……」
「你不可以被她骗喔,铃芽。」
静香这么说道。
「你要拿第一次见到的人跟我比吗?你应该明白谁的话更值得信任吧?」
「唔、嗯……」
静香当然比较重要,是她最重要的妹妹,可是──
其实她老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静香的个性有这么强硬吗?
【请告诉我你真正的愿望。】
「告诉她吧,铃芽。告诉她你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真正想做的事,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重新望着冷硬的地面。这时还在被人从背后牢牢地架着。
所以铃芽再怎么不愿意都会看见少女烫伤的手掌。纤细的手指被烫得火红,皮肤还处处剥落,任谁看都会觉得疼痛难耐。
稍微转个头就会看见她那双饱含坚强意志的眼眸。铃芽看见自己的脸映照在她眼睛里的样子。
当铃芽从那对眼眸中看出她的真挚,看见自己映照其中的脸庞,这才终于理解了。
静香已经死了。在像这样炎热夏季的日子,从学校的屋顶跳楼自杀了。
铃芽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其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啊啊,我真正的愿望是、真正想做的事是……
「……你说我的人生会因为跟你相遇有所改变,对吧。」
【……对。】
「你没说谎,是吧。」
【是真的。】
因为这辈子看尽了许多不诚实的人,所以铃芽很明白。
这个少女是个不说谎的人。
与此同时,她也看出来了。
「铃芽!没问题的!快过来!」
静香在说谎。
因为静香她已经、不在了啊。自己明明知道她已经消失了啊。
要沉浸在明知是虚假的香甜美梦里,还是挑战明知只有残酷的现实。
面对这个她曾一度无法抉择、无论哪边都没有尽头的二选题。
「那──我觉得也许……确认一下是不是真能有什么变化也不错吧。」
【咦……】
静香睁大了眼睛。铃芽看见她的表情,轻轻收回被她引导着差点踏出去的脚步,相对地。
「对不起,你不是静香。」
咚地,她用轻抚般的力道推了静香的背部。双胞胎妹妹愕然的脸顿时变成其他东西,出现一张像是虫子一样、充满恶意的野兽的脸──
「我没办法接纳虚假的你。」
因为静香是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
「所以──再见了。虽然只有很短暂的时间、虽然你是假的,但是谢谢你让我见到我妹妹──」
周遭咻地吹起一阵风。
那是吹得猛烈却又很温柔的、不可思议的阵风。阵风轻巧地环绕住她的周遭,让她有种初次体会的感受……没错,就像是被拥抱似的感觉。
──不,这不是第一次吧。
因为如果从来没有体会过,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拥抱的感觉呢?
啊啊,这么说起来,虽然现在才想起来实在太晚了,可是她一直到这一刻为止都没去想过,过去自己肯定也被谁拥抱过。虽然自己面对的现实非常残酷,可是过去一定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温柔的时光,不然她怎么能活到现在呢?
「过去和现在总是侵蚀、逼迫着我。」
如果说从过去到现在的处境是往坏的方向走。
那么,也许也会有相反的状况啊。
她原本觉得一切只会愈变愈糟糕,其实这一刻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高,但至少,她明白这并不是绝对的。
「先确认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死等确认完了再死也不迟吧。」
当她这么说出口的瞬间,风势顿时变强,她慢慢看不清周遭的景色,拎在手边的骨灰袋的绳子松了开来,灰烬全随着风散去。
「在最后至少回答我这个问题吧。」
她看都没看飞散的骨灰一眼,对着红发少女说道。
有件事她一直没问。
原本觉得没有必要,但她现在变得想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
【筱原•辉夜。】
意志坚定的浅紫眼眸笔直地看向铃芽。
【是个有点圣女情结──随处可见、跟你一样的普通人类。】
她凝视着眼前这对温柔而强大的眼眸,第一次──这时才第一次感到有点想哭。从相遇起从未被少女说动的冷硬的心,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有点开始融化了。
她的身体轻柔地飘起。跟已经经验无数次的坠落不同,开始往上飘。
铃芽没有天真地觉得前方等待着她的是希望,现实是不会一夕改变的。
回到现实后,说不定又会跟之前一样冒出想死的念头。
不过这一次,尽管不是希望这么伟大的东西,尽管只是在漆黑中看见一丝光芒的程度──如果能依靠这个念头不去跨越那条界线,说不定就能够有所改变。
她稍微有了一点这样的想法。
「原来我真正的愿望,是接纳这样的自己,向前迈进。」
往前踏出一步──其实她是想要往前踏出那一步的。这才是,她理想世界真正的面貌。
握在手里的骨灰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踪。
•••
「──可恶!!」
辉夜在不知第几次的静止后,理所当然地下坠。东在勉强撑着上半身接住她往后倒猛地撞到后脑勺。但他还是紧紧抱着辉夜没放手,拼命用左手臂撑地要爬离《勇者》──
左手臂。最先消失的左手臂恢复了。变化还不只如此。
腿部的知觉也突然恢复了。在察觉身体复原的瞬间,东不经思考便为了远离原地跑了起来。肩上扛着还没有恢复意识的辉夜──
「快起来!!」
东大喊着。可是辉夜瘫在东的肩头上依旧昏厥。
「辉夜!!」
雾气的效果开始消失。辉夜的左手此时恢复了原状,雾气也肉眼可见地慢慢散去,虽然还很模糊,但已经能够看见周遭的景色。
随着视野愈来愈清晰,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处的地点──是公园的入口。原来东和卡戎成员们一直都在相同的地方。
「东!」不远处传来龙胆的声音,其他队友也在附近,应该是紧急应对小组成员的身影也出现了。但是东无视周遭的一切,不停地呼唤着辉夜。
「辉夜!快起来──辉夜!」
辉夜迟迟不醒。太慢了,她之前都是几秒钟之内清醒,现在却已经过了十二秒。
「雾消失了──!」
爬起身来的小雪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雾气逐渐消散,扫视周遭便能看见大家的脸,一时遭到勇者消灭的紧急应对小组的人们也在。有一些人的手脚和肋骨似乎骨折了,痛得在地上唉唉叫,不过看来没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险。
可是只有辉夜依旧昏迷着。
──她该不会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了吧。
这恐惧涌上他的心头。没人知道辉夜介入精神世界的能力是怎么运作的,根本没有研究或实例可以参考。说不定至今能在几秒钟内醒来只是幸运,其实在干涉他人精神之后她很可能回不来。
不、不如说也许──回不来才是最合理的状况?
十五秒过了。东焦急地大喊辉夜的名字。
她还是没有清醒,睁着眼睛静止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不知不觉间,一股冰冷沉重的情感爬上他的胸口。
「辉夜!」小雪赶到他们身边。
「等──不会吧,她还没醒来吗!?」
二十秒。她──还是没醒。
龙胆也跟着叫她的名字。东也跟着拼命地呼喊。
「辉──!」
「吵死了……」
她发出像从沉睡中醒来、又像午睡被人吵醒的声音。
「不用叫成这样我也听得见啦。」
在温暖初夏的万里晴空下,筱原•辉夜撑起上身环视四周。
对着最初进入她视线的──东的脸挤出微笑。
「你这脸怎么回事,血沾得红通通的,挺帅气的嘛。」
「……哎、哈……哈哈,我又不是自愿搞成这样的。」
他这才打从心底松了口气,跟着说笑了起来。
「这回还真晚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嗯,这个嘛。干涉太多次,有点冲过头了。」
然后辉夜看了看附近,对在不远处愣愣地倒在地上的少女说道。
「铃芽小姐。」
听见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金发少女缓缓地朝着这边──朝着辉夜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又像在哭又像在笑的神情。
这个人就是变成雾之《勇者》的少女。东从她的颈部感受到『卵』的气息。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东他们身边倒了好几个人,是一时遭到白骨化的紧急应对小组的队员。里头应该有最初跟卡戎联系的人。
波瑠也在。她似乎还没办法撑起身,不过没有受什么伤的样子。在场目前看来没有受重伤的人……不如说伤势最严重的就是东吧。
当气氛开始变得缓和,像是终于从恶梦苏醒过来、害怕慢慢转变为安心的时候。
──又突然瞬间紧绷了起来。
因为空气中突然飘荡起一股香甜的──金木犀的香味。
「还没结束喔。」东鼓舞着周遭的队员。
战斗还没结束,《女神》应该还藏在附近。对他们来说《女神》才是真正的敌人。
周遭一带泛起金木犀的香气,而且非常浓重──浓得不必特地深呼吸都会觉得作呕的程度。必须找这香气的源头,到底在哪?
东的视线不经意地看向地面。正当他想着说不定潜伏在地底的时候──
──发现一道影子。
「还动得了的人!」
他大喊道。音量比他预计得要小得多,呐喊的瞬间还感觉到血好像从伤口渗出了,但现在顾不着那么多。
「在上面!!」
除了波瑠以外的所有卡戎队员、铃芽、甚至是人还清醒的紧急应对小组成员都随着这一声呼喊同时仰头看向天空。大家寻找目标果然就在天上。
一只体型比普通成年人还大上好几倍的巨大蜜蜂──
「那就是《女神》……!?」「什么鬼东西……!」
除了东和辉夜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女神》真正的模样。
它的真实身分是虫子──而且非常巨大。众人被它的威容震慑不过一刹那。
「打下来!」
率先行动的是小雪。她没稳定身体就握紧原本背在身上的长距离狙击枪对着上空进行射击。并非来自克洛诺斯的反噬、而是射击本身的反作用力震得她身体发疼。
不过第一记攻击马上奏效,打掉了三对翅膀的其中一对。
《女神》本身的战斗力非常微弱,完全联想不到前身是凶猛的《勇者》。
(那个──原本也是人类吗?)
如果《勇者》最终会变成《女神》,那么这个《女神》也有过曾经是人类的时候吧。当然它现在应该早就没有一开始的自我了。
很不可思议地,他竟然没有一丝厌恶。只是涌起了怜悯──感觉在看着很悲哀的生物。
除了昏倒的波瑠以外,所有人同时对摇摇晃晃地飞在离地面很近的高度拼命窜逃的《女神》蜜蜂展开攻击。
最先冲出去的龙胆试图抓住蜜蜂,可是被瞬间加速逃过他的捕捉。毕竟有三对翅膀,其中一对毁了似乎也没有大影响。
接着袭击穿梭在人群间的蜜蜂的,是枪击。
这一阵枪击并非使用克洛诺斯发出的,普通子弹根本连点擦伤都没办法留下,然而紧急应对小组(一般部队)的同时攻击成功吸引住《女神》的注意力。
趁这个好机会──东飞扑了过去。
虽然武器(手枪)还在辉夜手上,但他还是抓准时机以超乎人类体能的跳跃冲着《女神》的身体猛力飞踢,把它狠狠地踹到地上。
轰隆一声──撞出了地鸣声。敌人的体型不是一般地巨大,翅膀自然也大得异常。
(翅膀还剩两对。)
如果能削掉其中一对──可是自己的上一场战斗留下的重伤还没治好,现在还是空手,真的能办到吗?
──不,这不是能不能办到的问题。
是非做不可。
这是他身为卡戎队长的职责,也是他的骄傲。被血液浑身染得鲜红的东伸出右手抓住翅膀的部分用力扭转,可惜怎么使力都没办法扯断。
(果然单靠人类的力气是没办法的吗──)
而且他还带着伤。
(──但我、已经不是普通人类了。)
他再次使尽全力,翅膀从根部开始逐渐撕裂。与此同时,他伤口的出血也变得更加严重,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
东一发现《女神》猛力振翅便立刻拉开距离。不能让它飞走,换作平常他可能还能应付,但他现在肚子上可还有个洞呢。
「……什么。」
就在《女神》要起飞的时候。
东看见一个少女从身后飞奔上前,她飘扬着及肩蓝发,一转眼就超过东,用完全看不出来直到刚才还趴在地上的速度奔跑着。
「高梨!?」
•••
波瑠好像听见了东叫着自己的声音,不过她完全不放在心上,而是继续奔跑,边跑边回忆过去。
──为什么自己会希望世上不再出现《勇者》。
一切的起因都在来自她的过去。她亲眼目睹保护了自己的同伴在面前变成了《勇者》。那个人跟现在的辉夜一样总想着要帮助所有人,最后却变成到处伤人的怪物。不停勉强消耗自己去帮助别人的结果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甘愿白白死去,甚至拒绝了作为人类的最后的救赎。
这乍听之下好像是什么很少见的经历,其实一点也不稀奇、是很常见的事情。
她只是不会主动到处跟人说。
也从不把彷佛能灼伤心头的激情表现出来。
波瑠变得面无表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习惯。只是她不认为有必要刻意解释。
(普通武器伤不了《女神》,但那只代表不是绝对有效!)
一般武器的攻击对《勇者》和《女神》来说像是小孩子玩的玩具一样不痛不痒。就跟小孩子再怎么拼命对成年人射BB弹也只会痛不会受伤──是同一个意思。
然而反过来说只要敌人处于濒死状态,就能针对伤口造成有效的伤害……应该。
波瑠拿在手上的只是把普通的小刀。这是一把理所当然拿《勇者》没辙、连对《女神》都伤不了丝毫,然而对她来说很顺手的金属小刀。
(翅膀还剩两对。)
《女神》嗡嗡嗡地挥动翅膀试着逃走。
「别想──」
「别想跑!」
这时龙胆跳出来给予准备起飞的《女神》迎头痛击。
他强而有力的臂力加上指虎形状的克洛诺斯,扎实地对准被东撕扯而扭曲的那只翅膀敲下一击,立刻把翅膀震个破碎。
这下只剩最后一对了。可是靠波瑠虚弱的力气就算挥刀也很可能伤不了完好的翅膀。
就在她侧头想往背后瞄的时候,感觉有人从身后追了上来──
听这生疏而拼命追赶的脚步声,波瑠确信这不是惯于战斗的龙胆的脚步,也不是重伤快不能动弹的东或因反作用力而受了伤的小雪。
追上来的人是筱原•辉夜。
「翅膀还剩一对。」
这时辉夜追上波瑠跟她并肩。
已经不能再调侃是小公主的辉夜没多看一眼便对波瑠说道。
「好消息跟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我手上这把枪应该可以打穿《女神》的翅膀。」
这句话有点出乎波瑠的预料。
她记得辉夜应该没办法用这把枪射击──正确来说,是射不出实体的子弹。
「你不是没办法用这把枪吗……?」
「不……几个月前只有对《女神》时有成功过。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我在那时候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是武器允许我对《女神》开枪──」
「允许……?」
「对。」
道具允许使用者使用自己这种不自然的形容,让波瑠挑了挑单边眉毛露出怀疑的神色。然而当她看见辉夜认真的表情,便重新换回严肃表情。她知道辉夜不是会挑这种时候开玩笑的人。
不如说从得知《勇者》有心的时候开始,就害她很多事情都不想再去计较了。
「……坏消息是?」
「子弹只有一发,绝对不能射偏。」
万一射偏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波瑠听出辉夜是拐着圈子在请求自己的协助。
「这消息不算糟糕嘛──因为。」
波瑠迅速反向短握小刀,用将自身体重完全加乘上去的姿势──
「喝啊!!」猛地对《女神》挥下叠加所有威力的一击。
刀刃本身虽然伤不了敌人,但波瑠等于还是揍了它一拳。
就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使得《女神》失去平衡。
「你一定能打中。」
辉夜不需要等波瑠打暗号早已摆好架式,枪口笔直地对准《女神》的头部。
命中头部的话能杀死它吗?波瑠也不清楚。因为这是史上第一次把《女神》逼入绝境。
平常连要捕捉到它的身影都很困难的《女神》,现在就在触手可得的地方。
众人深知《女神》不会只有一只,尽管如此,包含波瑠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是牢牢地将它这一刻的狼狈模样印在眼底。它,就是所有悲剧的元凶。
同伴被变成《勇者》、很多人被《勇者》杀害、自己被夺走家人,全都是这家伙害的。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女神》的受害者。所以每个人都注视着它将迎来的下场。
彷佛要将尾声点缀得多采多姿似地,这一刻举着枪的人正是辉夜。她露出令人不敢相信她是个研究人员的冷酷视线,但眼底仍透露出一丝怜悯,显示出她过于温柔的天性──但这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她抓准《女神》踉跄前倾的这一刻瞄准其头部,扣下扳机。
辉夜用的那把手枪──
火药会在本体中爆炸,让装填在弹匣中的普通子弹以秒速高达250公尺的速度穿过枪管。手枪必须忍耐每次扣下扳机时都会席卷而来的、人体绝不可能承受的热度与冲击,将子弹发射出去。
尽管枪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去习惯承受这些摩擦热和冲击等等的折磨,但痛苦还是痛苦,灼热和疼痛并不会因为习惯了就减轻。
所以它们才会──想要自己选择击毙的对象。
它不愿意攻击跟自己一样的《勇者》,会以反噬的方式来拒绝意图用自己伤害《勇者》的人。可惜反噬对有些人甚至没有作用。
然而当攻击的目标是它的仇敌,它便认可使用者(辉夜),允许她开枪。
彷佛在嘶吼着快点用我杀了《女神》一样──
子弹贯穿枪身。对使用的一方来说只是个轻松的动作,对被使用的一方来说却是奋不顾身、浑身被业火燃烧似的折磨。经历宛如呕心沥血般的痛苦后──射了出去。
下个瞬间,《女神》随着头颅破裂发出刺耳的尖叫,当场倒地。
•••
随着有着巨大身体的《女神》倒地死亡,寂静降临了周遭。
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并且怅然若失。
波瑠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女神》。不──恐怕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吧。敌人的外型看起来像是蜜蜂,这个算是生物吗?它只是乍看长得像蜜蜂,其实有很多地方跟真正的蜜蜂不一样,比较像是什么异形刻意模仿蜜蜂所塑造的外观。
她脑袋能理解倒在眼前的就是她最大的仇敌,可是萦绕心头的却不是憎恨,而是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想不到竟然这么简单就能击毙它。
而且仅仅是击毙一只《女神》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呼,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耶。」
波瑠听见有人叫自己随即回头。看见辉夜喘着粗气很难受的样子,不过还是硬挤出了笑容。
「你──你老是一脸那么酷的样子,原来个性意外地热血呢。」
「……你还不是。比起公主,说是女骑士可能更适合你呢。」
「呼、呼……虽然挺不像样、的啦……跑太久了……」
「劝你最好练练体力,难得能表现得像个骑士一样,不好好运用就太可惜了。」
「骑士……?」
「意思是说你意外地有胆量啦。」
波瑠之前认为辉夜是公主,东则是保护她的骑士。不过现在可能要反过来了,主动选择迎战的她可能才是真的骑士吧。
「如果你是骑士的话。」
她突然瞄了东一眼。
「……感觉他可能才是被保护的公主呢。」
当然波瑠只是开玩笑的,辉夜听了不禁被逗笑。
而她也被辉夜带动,在来到卡戎后第一次、终于发出了笑声。
•••
天百合•铃芽被普通救护车载走了。东这回也因为一看就知道伤得浑身破烂,所以后勤这回坚持一定要送他去歼灭军专用医院。不过由于每道伤口都不算太深──加上大概有点私怨的成分,现在还被放生,只能躺在地板上。
(那么做果然不太好呢……)东回想着。
说起东为什么想到要来、又是怎么来到这座公园的前因后果。
方法本身非常单纯,他威胁了准备把自己送到医院的运输车司机。最终决定还是交给司机自行判断的,这部分算不上是要胁。只不过在让他做决定的时候有把手臂绕在他的脖子上就是了。
至于他想到要为什么这么做──
一个是因为未来少佐告诉他代代木公园出现可疑浓雾,而且从她发现雾那一刻开始就联络不上龙胆他们。
不过未来并不是为了要求东出动才联络他的。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是很痛苦的事。』未来说她是因为这么认为,才想说至少要通知东一声。
『大人、真的很没用呢。』
她当时发颤的声音还能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只能这样从远处联络,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大概是这份无力感才让她认为至少该跟东联系。东明白她当然不会强求伤患上前线,但与此同时大概也为东着想,知道如果他是在病床上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才收到消息,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另一个理由,则是因为他听到声音纪录。
──「喝啊啊啊啊啊!」的那声,不像辉夜会发出的嘶吼。
东听完纪录后,最后还是决定赶到现场。他不是不信任大家,也不是不害怕变成《勇者》,可是。
他是卡戎的队长。
他现在理解恐惧不是种丢脸的情感了,可是他不想成为逃避对失去的害怕并拿这个当借口不去战斗的人。
而且到时就算自己真的变成怪物,也有人会阻止他,就像她曾经做到的那样。
「东队长。」
辉夜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浑身是血的模样,明朗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地步……」
辉夜蹲了下来,直视东的眼睛。
「应该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们陷入危机的啊?」
「啊啊,是听未来少佐说的。」
「东队长你──当然我知道你不是知道消息还坐得住的人啦。」
辉夜的视线正扫视着东的伤痕。
「但这样真的好吗?你原本就有伤在身耶……」
「当然。不如说因为这点伤一开始没能同行,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那才不是一点小伤好不好。」
她说完之后露出了微笑。大概是带着一丝无奈和感谢的表情。
「不过……谢谢你愿意来,也谢谢你帮助了我。虽然吓了我一大跳,但真的救了我一命呢。」
「嘴上这么说,刚刚对待我的方式倒是挺过分的呢。」
「唔,东队长你比我想的还会计较耶。」
这时她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刚才都没什么问题呢。」
「……什么意思?」
「刚刚我快被《勇者》砍到的时候你不是救了我吗?那时候肢体接触明明很多,不过你好像没什么异状呢。」
「啊啊──」
辉夜指的是东失去小腿肌肉时的事。那时他为了保护辉夜不被飞来的斧头砍到,把她往自己身上拉了。
还有之后。
「……」
一想起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东不禁闭起嘴不说话。
可能是因为伤势和战斗带来的紧张让他大量分泌了肾上腺素的关系,他自己知道那时候做出了一些其实挺逾矩的行为。换作平常他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不、那是……那时的状况是不可抗力,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中尉就死定了……而且开枪的时候,视线范围当然是愈广愈好啊。)
辉夜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默默在心底罗织借口说服自己的东,马上像是理解了什么似地捶了一下掌心。
「说不定是在战斗中的话不会有影响,又或者是当下有其他更让你紧张的事情,就能抵销跟我的接触带来的异常呢。又有新发现了。」
「……可能吧。」
东暗自心想就当作是这样吧。
「话说回来,东队长你真厉害,竟然能找到《勇者》在哪里。那片雾气明明连声音都没办法穿透的说。果然是因为『卵』的声音很特殊的关系吗?」
「不,『卵』的声音虽然有大有小,但基本上没有什么个体差异。」
「那、你是怎么……?」
他看着辉夜天真的脸,像是要回敬似地露出调侃笑容。
「不告诉你。」
东当时倾听的不是这次《勇者》的卵的跳动声。而是寄宿在辉夜体内的那颗卵的声音。
──但这件事他当然不可能说得出口。
说是因为那是听得比任何人都更熟悉的声音,所以一下子就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