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就好比是地狱的大锅要打开啦,现在的孩子们是不是都不知道这事儿了呢。
这可不是什么吓人的故事。
你看啊,所谓的地狱,有血池啊、针山之类各种各样的刑罚之地。在这些当中呢,有一口专门用来煮那些做了坏事的家伙的大锅,一直煮着他们。
这口锅不分昼夜地烧着火,一直保持着沸腾的状态。不过只有在盂兰盆节的时候会有赦免,会把这口锅的火熄灭,只有在这天,就算是那些坏人也能打开锅盖,让他们出去和子孙们见见面。
总之呢,连地狱的狱卒都要休息,所以像我们这种一直被杂事缠身的人,也该稍微休息一下啦,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一般人可不这么想。
啊,我们这儿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你来到这儿之后,不觉得有点变热了吗?
你看,一般来说,来到这种深山里应该会很凉快的,可这儿却闷热得像蒸笼一样。
那么,你进入这个村子的时候,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啊?那太好了。最好是没看到那种东西。
哎呀,因为连那些东西是不是人都搞不清楚呢。
我呢,因为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所以从小时候起就见多了,都讨厌了。
该怎么说呢。那些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人,可又像是被烧焦、融化后变得黏糊糊的样子。
我也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你看那边能看到一座山吧。
那是座火山,听说是在我曾祖父那一代喷发过一次。
当时火山口烧得通红,特别吓人,所以那座山还被叫做地狱的入口呢。
你要是没亲眼看到,肯定不会相信,在那座山的山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盖子。
就像下水道井盖一样,是个圆形的、很大的铁盖子。
很奇怪吧,一般的火山可不会有那种东西。
更奇怪的是,那个盖子啊,不分昼夜地一直嘎嘎作响。
那可是座休眠火山,不会喷发的,不应该有那种声音。
而且,要是真的喷发了,光一个盖子可盖不住。
是不是觉得很诡异?
那些奇怪的东西就是从那儿来的。
你肯定觉得这是老年人的迷信吧,但只要你亲眼看到那些东西,马上就会明白的。
有那种东西存在的地方,除了地狱没有别的可能了。没错,那些东西肯定是在地狱的大锅里被煮着的家伙。
啊,不过,别担心。
既然有地狱,那自然也有神和佛。
你肯定不相信吧。
但是,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座山山顶有盖子的地方被森林环绕着,不太容易看清楚,不过走近了的话,应该能看到两根和树木不一样的、很粗的棒状物体。
你猜那是什么?
是手臂哦。
没错,这是这里的守护神的手臂,为了防止盖子打开后有不好的东西跑出来,一直按住盖子呢。
你看,就算在盂兰盆节,人间和地狱都休息的时候,守护神也毫无怨言地一直守护着这个村子。
听到嘎嘎的声音,村子里也没有人会害怕。
大家只是想着,今天神明也在守护着我们呢。
真的非常感谢神明啊。
你肯定不相信吧。
其一
我可不会编什么谎话。
活了二十年,我最终得出的结论,不过是像小学时被老师反复念叨的那些简单道理。
都怪我没能好好读完小学。
老爸欠下一堆债后上吊自杀,老实巴交的老妈和哥哥拼命工作,最后吐血而死,这也有点倒霉。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想要赚钱的话,还是不能太老实。
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这也是我的错。
但最糟糕的,还是撞上了这种刑警。
“乌有定人,据说你的户籍被非法出售了。昭和六十四年出生…… 二十岁了吧,已经是成年人了。”
眼前的刑警吊起眼睛,目光更锐利了。
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如同磨砂皮革般的皮肤,还有坐着都能看出的高大身材,让我觉得他是个厉害的刑警。
跟这种人,哭哭啼啼或者狡辩都没用。
“搞什么灵感诈骗,这种事很常见啊。先跟人家说最近家里是不是有不幸的事,取得信任后,再以驱邪之类的名义骗钱。净干些缺德事。”
刑警把玻璃烟灰缸拉到跟前,发出沉闷的声响。
要是被那东西砸一下,脑袋肯定会开花。就算不砸,那黑手套下面肯定也留着不少教训嫌疑人的老茧。
我没反驳,只是把目光移开了。
“你这么吓唬他,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坐在刑警旁边的戴眼镜女人苦笑着说。
她的这个动作和眼下的情形太不搭调,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你是谁啊?你真的是警察吗?”
刑警皱着眉头,点着了烟。我等他回答,可他嘴里只吐出烟雾。
“你我还能看出来,但旁边这位戴眼镜的女士,怎么看都不像是刑警吧。看起来倒像是小学老师。”
那女人只是垂下眉毛看了我一眼。
“我确实搞了诈骗,这我承认,也没打算狡辩。那为什么还不开始审讯?我的同伴呢?我看到博美、椿还有驹井也都被抓走了。为什么只把我叫到这儿来?来的时候也很奇怪,蒙着眼,跟政治犯似的……”
“吵死了,你这家伙。”
刑警把烟在烟灰缸里捻灭。
他弄洒了烟灰,站起身,拉下窗户的百叶窗,朝门口走去。门锁上时发出冰冷的声音。
我心想,这下搞砸了。
也许本来有办法能轻松解决的,可我自己把机会搞没了。
“那,我们开始吧。”
刑警又坐了下来,双臂交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强作镇定,回瞪着他。
刑警把一摞资料扔在桌上。
“你实施诈骗的地方肯定是这个村子。”
他戴着手套的指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圈。我点了点头,没说这是最近刚干的。
“你好像跟村里的那些有钱人说,‘能看到很多背后有圣光的孩子的手’,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是诈骗,说什么都行啊,随口胡诌的。”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要是随口胡诌,能说的简单事多了去了。可你还特意问村里有没有供奉夭折孩子和死婴的祠堂,这是为什么?”
“我调查过。”
“别撒谎。”
我感觉喉咙像是被刀抵着。
“关于那个村子信仰的资料都被有意销毁了。连专家都查不到的东西,一个诈骗犯不可能找得到。”
“没错,我就是专家。”
戴眼镜的女人笑着举起了手。
“凌子小姐。”
尽管刑警出声制止,戴眼镜的女人还是开了口。
“你说对了,我不是刑警。可惜不是老师哦。我是民俗学的准教授。”
“民俗学?”
为什么这种人会在警察局,还参与对我的审讯?
“这位是切间均先生,以前是杀人课的刑警。”
“杀人课?”
我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欠起身。
“你说什么呢?我再怎么也不会杀人啊。”
“咚” 的一声闷响让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切间刑警把一张和纸拍在桌上,和他的拳头一起。
看到上面画的东西,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纸表面被太阳晒得像玻璃纸一样,上面有干涸的墨迹。
用粗糙弯曲的笔触画出的无数只手臂,看起来就像水中折射的光线。那是短小、关节柔软的孩子的手臂。
我想找些话来掩饰,可从喉咙里只发出了像呕吐前的呻吟声。
就这一下,切间露出了洞悉一切的表情,点了点头。
“猜对了吧。”
“我就说吧?”
那个叫凌子的女人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神情。
“散发着光芒的手臂之神已经完全沉默了。信息被阻断,也采取了人力措施。机密泄露到村子外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你,是怎么看到这些的呢?”
“你觉得我会跟一个诈骗犯说实话吗?”
事到如今再骂人也晚了。我搞砸了这件事,这已经很明显了。
切间把梳上去的刘海弄乱。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气势逼人。他那高大的身材和锐利的眼神,要是胆子小的人,估计什么都会招了。
“乌有定人,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闭上了嘴。有些人因为老实交代吃了大亏,也有些人因为敷衍了事倒了霉。
沉默不是个好办法,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我说你有不进少管所的可能性,你怎么想?”
“…… 你想让我干什么?”
切间站着点上烟,朝我吐出一口烟。紫色的烟雾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以前是杀人课的刑警。现在从广义上来说,我在和那些有可能危害人类的东西作斗争。不过,我的对手不是人类。”
凌子从放在膝盖上的茶色信封里拿出几张宝丽来照片。
照片上有巨大的手臂,从废弃学校游泳池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有沿着山脊蔓延的火焰;有伫立在水库湖中央的黑色人影;还有立在即将拆除的综合大楼楼梯上的铁门。
这些照片就像怪奇电影里的场景,充满了异样的气息。
“乌有先生,这世上啊,有些东西,你要是正常生活,根本不会相信它们的存在。那些远远超出人类理解范围,只能称之为神的东西。”
凌子用像教导调皮学生的老师那样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把那些既不能称之为善,也不能称之为恶,超越人类认知,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裂痕的、奇怪又不可侵犯的可怕神灵以及它们的奇迹,叫做‘领怪神犯’。”
“领怪神犯……”
我像个傻瓜似的重复着。其实我就是个傻瓜。我本可以把这一切都当作胡编乱造,不屑一顾。
但从看到那些照片起,我的指尖和喉咙就一直在颤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就像这个名字里有‘犯罪’二字一样,大多数领怪神犯从长远来看,都会对人类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实际上,有时候还会有人因此丧命。要是能留下尸体,那还算好的了。”
切间用烟灰缸的边缘敲了敲烟头。
“所以,才把我这个杀人课的刑警叫来了。”
“这算什么啊,你们这是…… 刑警拿税金来玩怪奇电影扮演游戏吗?”
刑警撇了撇嘴,露出犬齿。
“这里是领怪神犯对策本部,毫无疑问是警察的管辖范围。乌有定人,接下来要考验你的真本事了。”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在那堆资料下面,有我被押送来时戴的手铐和黑色眼罩。
我可不会编什么谎话。
毕竟,比起谎话,现实往往更让人难以应对。
其二
我闻到了青草的气味。
那是被焚烧过、烟熏过的青草味。
现在可不是烧荒的时节,应该是被太阳烤焦的山上的草木散发的味道吧。我想着,这是乡下特有的气味。
载着我的那辆旧车嘎吱一声停下了。
前方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发出声响,接着我旁边的车门又响了一声,一股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喘了一口气。
“解开了啊。”
汗水让手铐滑落,我的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窗外是一片草原和颜色更深一些的青山,它们被框在厢式车的车窗里。
切间把手铐的钥匙塞进西装口袋里。他的衬衫和背带裤上浸满了汗水,有些地方颜色变得更深了。
“你不热吗?”
“脱了的话不是更显眼吗?”
“你穿这么厚才更显眼吧。”
我刚说完,就注意到切间外套下露出一块黑色的、硬邦邦的铁块。
要是逃跑的话,他肯定会用那东西把我打死。
我装作没看见,下了车。
“这是哪儿啊?”
“你以为为什么要蒙住你的眼睛?”
平息下来的热气缠绕在我的脖颈间,我感觉像是背着一个有点低烧的人。
从那片颜色深黑,与其说是青色不如说更接近黑色的森林里,有空气流动着。
有股焦糊味。我本想是哪里在生火吧,但我心里明白。
这是生物的油脂被烧焦的味道。
风从山上吹下来。在热气的扭曲下,森林像是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薄膜。
走进郁郁葱葱的森林里,热气更重了。
走在前面几步远的切间,后颈上的汗水滴落下来,打在西装的衣领上又溅开。
“喂,领怪神犯到底是什么啊?”
我本以为他会不理我,没想到切间转过身,越过肩头用锐利的目光看向我。
“最早是在明治末年到正治初期被发现的。随着交通网络和通讯手段的发展,那些原本只在各地边境深处为人所知的存在逐渐浮出水面。人类开始从依赖信仰转向依赖科学,并且开始对神的存在方式产生怀疑,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别说得这么难懂啊。我连义务教育都没好好接受过呢。”
他吊起的眼睛微微睁大。
“简单来说,就是存在一些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可以理解成是比以前故事里出现的妖怪更凶恶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被当作神,让人敬畏和敬重。”
“神的话,是像仙人那样的老爷爷之类的吗?”
“形态并不固定。有像人形的,也有像一扇巨大的门,甚至有的根本没有具体形态。”
切间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像是摇晃着破旧不堪的门发出的嘎嘎声。
我还以为是有间小屋,可左右延伸的如雾霭般的黑森林里,既没有民房,也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
“没什么……”
我擦了擦汗,掩饰过去。
“那些从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东西,放着不管不就好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害吧。”
“这些东西不能单纯地用善恶来评判,也不能说它们没有危害。”
切间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向那些像老人关节一样扭曲的树木。
“曾经有一整个村子都消失了。”
“要是有人死了,就算犯人不是人类也得追捕啊。公务员还真辛苦呢。”
“砰” 的一声巨响传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带着烦躁情绪猛地关上了门。离得这么近,切间不可能听不到。
我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就当是这样吧。
当我以为这片森林会一直延伸下去的时候,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一条浅棕色的河流穿过村子中央,一座锈迹斑斑、涂着红色的桥随意地横跨在河上,桥的尽头有一个铁皮屋顶的公交站。
公交站后面有几座旧建筑。稀疏地挂着的当日往返温泉的旗子,被泥土和雨水弄得脏兮兮的。
这是一个既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也似乎放弃了靠观光吸引游客的、破败的乡下小镇。
“去趟村公所。”
切间用下巴指了指桥的另一边。明明四周被森林环绕,山也近在咫尺,却一点也不凉快。不仅如此,我感觉热气似乎更重了。
从公交站旁边经过时,我看到一块生锈且有缺口的圆形牌子,上面写着 “矿山遗址” 几个字。
“矿山……?”
我刚嘀咕了一句,视线的边缘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这不是因为逆光形成的影子。那是一种黑得像是全身涂满了沥青的颜色。
我强忍着没有回头。只要不直视它,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村公所是一座毫无特色、像纸箱一样颜色和形状的建筑。
走进里面,一股冷风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可能是为了节约用电吧,接待处的灯光调得很暗,看起来就像灵堂一样。
“我是县警的切间。来了解一些情况。请找一下负责人。”
切间拿出笔记本,给接待处的女人看。
“县警?”
我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结果被戳了一下侧腹。
“那个,这位是……”
女人的视线没有落在警察手册上,而是盯着我。
切间停顿了一下,把视线移开。这家伙,难道根本没想好借口吗?
我深吸一口气,故意弯下身子,像是要仔细看女人的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难缠、不讲道理的家伙。
“我是举报人,举报人!我还以为你们会私下串通好呢,所以过来看看。”
女人露出明显厌恶的表情,说了句 “请稍等一下”,就离开了座位。
女人走后,有人拍了拍我弓着的背。
“你怎么知道有举报这件事的?”
“我怎么知道。只是觉得这种封闭的地方要是叫了外人来,要不是有外部举报,不然不太可能,我就这么想的。”
切间发出一声既带着无奈又有些感叹的叹息。
“我还在想怎么会被你这样的毛头小子骗到,现在稍微有点明白了。”
“多谢夸奖。”
女人带着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老人回来了。
明明室内开着空调,却有一股湿热的风穿过。
我和切间在会议室里,和老人面对面坐下。
“劳驾县警的各位跑一趟。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位是举报人?”
老人说完,看向我。
“举报的是我家老太太。她腿脚不好,所以我替她来了。”
切间瞪了我一眼。这是让我别再乱说话的信号。
“根据举报,最近有人目击到有奇怪的黑色人影在这个村子里出没?”
面对切间的询问,老人有些心虚地把视线移开。
“其实,我们这边对于村民的出入也……”
切间站起身,拉下了窗户的百叶窗。
“我是负责处理‘这类案件’的刑警。我也处理过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案件。请您务必跟我们讲讲。”
老人摸了摸自己的白发。
“您知道这里以前有座矿山吧?”
“知道,听说在高度经济成长期的时候,以矿害为由封山了。”
“表面上是这么说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影子的事。”
一道黑色的水滴顺着白色的百叶窗流下来,汇聚在积尘的地方,然后滴落在地上。我听到了水滴打在油毡地板上的声音。
“外出打工的矿工说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一开始大家没当回事。但后来村里的人也开始反映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呢?”
“该怎么说呢,那个东西的形状和大小跟成年人差不多。但是轮廓很模糊,整个身体黑得像是头上被泼了墨,还滴着汁水,四处走动,然后就消失在某个地方了。”
“有实际的危害吗?”
“倒也谈不上危害,就是看着很诡异,而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空调轰鸣着吹出风来。
被吹动的冷风与湿气和热气相互交织、弥漫开来。
“那些影子好像是从山上下来的。封山之后不久,一群男人为了查明影子的真相登上了山,在山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洞穴。从洞穴底部喷出了和那些影子很像的黑色尘土。”
“然后呢?”
“说起来有点丢人,明明这里以前有矿山,但我们从别的地方弄来铁,加工成盖子,把那个圆洞盖上了。然后还请了村里一座历史悠久的神社的神官来做法事。”
老人停顿了一下。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看到过那个影子了吗?”
“是的。不过,最近又有人说在村子里看到了。”
“您有什么头绪吗?”
“我觉得可能是盖子太旧了。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磨损了,有时候还能听到从山那边传来嘎嘎的响声。”
“除了盖子之外,还有采取其他措施吗?”
“也不能算是措施吧,我们用另一种方式固定着盖子。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座神社,我们村子的守护神有点特殊……”
老人张开双手比划着。
从他身后模仿他动作的黑色双手中飞溅出的汁水溅到了桌子上。
我受不了了。
我一脚踢开桌子,站起身,冲出了会议室。
我在走廊上狂奔。身后传来湿漉漉的脚步声。
擦肩而过的接待处的女人看着我。
村公所外面炎热的空气将我包围。热气从喉咙里往上涌。
我弯下身子吐了起来。
喉咙的肌肉颤抖着,溢出的胃液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发出声响,腾起热气。
我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
我吐了好几次,当我直起身时,一滴水滴落在我脚边的污渍上。
这滴水滴的颜色和染脏地面的颜色不同,它本来就是黑色的。
有个像是没烤熟的人一样的东西在那里。从裸露的牙龈中渗出黑色的汁水,和半融化的下巴混在一起往下滴。
别看它。看了就等于承认它的存在了。
“乌有!”
几乎在听到声音的同时,那个影子消失了。
我抬起头,看到追过来的切间一脸惊愕地俯视着我。
“你刚才在吐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中暑了或者别的……”
我的耳边突然传来 “咔嗒” 一声,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切间一脸疑惑,扶住了我的肩膀。
就在这时,我正好直视前方,看到了那座山。
两根巨大的手臂,像是从入道云的边缘伸出来一样,插在山顶上。
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面的静脉。手臂上的血管因为拼命压制着什么而鼓了起来,还在颤抖着。
我本不想看到的,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可不会编什么谎话。
我心里明白,但如果不装作不知道,我就活不下去了。
其三
切间一脸严肃,像拿枪口指着人似的,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我接过水漱了漱口,然后吐在脚下的边沟里。嘴里还残留着胃酸的味道。我想抽根烟用苦味掩盖一下,可被抓的时候烟就被没收了。
切间什么也没说,等着我开口。跟这种人,耍滑头是没用的。
“我祖上好像是干巫师那行的。”
喉咙深处还疼着。
“就是那种在闹瘟疫的村子里转来转去,假装祈祷然后骗钱的骗子。从那时候起,家族里就有很多人疯疯癫癫地死去,可能是没办法从事正常的工作吧。爷爷说他是在旅行途中染上了病,但不是那么回事。我和那些死掉的人是一样的。”
我摇了摇头。
“我能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感觉背后好像还有黑色的影子缠着。
切间低头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父母的因果报应到了子女身上吗?”
我耸了耸肩。
“那么,你看到什么了?”
我从来没跟父母说过我看到的东西。不过,对于像切间这样同样疯狂、执着地追寻神之类事物的人,跟他说说应该也无妨。
“有很多黑色的、像快融化的人一样的影子。在村公所那个老头的背后也能看到。然后……”
我指着像被用力画出的、仿佛笔都要折断了似的黑色线条一样的山棱。
“能看到山顶上有两只手臂。”
切间瞪大了眼睛。
他肯定是藏着一些没说的信息。就像让人用超能力透视扑克牌一样,他在试探我能不能说中。
而且,我不可能只说中就完事。我的任务是去到那座山,真正找到所谓的神,查明真相。
强烈的阳光刺痛着我低垂着的脖颈。
不出所料,我和切间踏上了前往那座山的路。
在那片绵延不断、气氛阴沉的树林中的上坡路尽头,有倒塌的石墙和锈迹斑斑的铁塔残骸。闷热得让人觉得煤矿好像还在开采一样。
有影子从视野边缘闪过,我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势,这时后面的切间催促我快点走。
“别磨蹭了。你挡着影子了,别站在后面。当自己是日晷啊。”
切间一脸不悦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超过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被埋在土里的铁轨痕迹绊倒,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像巨大的茶色酒瓶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应该是个烧制炉吧,用砖砌成的还挺少见。”
我仔细一看,塔的正中间有个洞,看起来像个炉灶。
“应该是用来加工耐火原料,比如水合多水高岭石之类的东西吧。因为炉子本身也是用耐火砖做的,所以到现在还留着。”
“你这么年轻知道得还挺多嘛。”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我回头一看,一位老妇人从烧制炉的阴影里走出来,露出缺了牙的嘴笑着。她肯定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好。我们正在进行调查。”
切间公事公办地回答,老妇人爽朗地笑了。
“是因为那个声音吧?最近经常能听到呢。”
切间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沉默中,只有树木的沙沙声和枯枝的嘎吱声。还有一种微弱的噼啪声。这不是木材发出的声音,而是更坚硬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我想象着那暗淡的铁一点点出现裂缝的样子。
“按住盖子的神。”
老妇人说话时,嘴里漏出了些气。
“我们都是这么叫的。”
又传来了刚才听到的嘎嘎的沉重声音。
“这里以前是座火山。现在倒是很安分,但很久以前经常喷发,山被黑色和红色的熔岩侵蚀得不成样子,所以大家都说这是离地狱最近的山。”
老妇人脚下的泥土是黑色的,上面有像气泡一样的洞。看起来像腐烂的影子,我把目光移开了。
“不过呢,过了那个阶段之后。火山喷发平息后,有些贪心的人不顾危险,在这里开了矿山。他们肯定是把原本被掩埋的东西又挖了出来吧?然后呢,就出现了那些黑色的影子。大家都说,那些影子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
我和切间都闭上了嘴。老妇人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但是,我们这里有守护神。守护神给那个洞盖上了盖子,不管下面有什么东西想跑出来,都能按住并守护着我们。在矿山开采之前,没有人见过守护神,但村子陷入危险之后,它就降临来守护我们了。为了不让那些东西从地狱里跑出来。”
我抬头看向被树冠遮挡住、看不见的山顶。插在山上的那两只手臂,难道就是神的样子吗?
和老妇人道别后,我和切间又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那个按住盖子的神吗?”
切间一边走在渐渐变得陡峭的山路上,一边点了点头。
路边有一条腐烂的锁链,“封山”“禁止入内” 的牌子被落叶覆盖着。
越往山上走,热气越重。
“既然有守护神,交给它不就行了吗?”
我喘着气,说话都觉得难受。
“村里的人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吧。”
切间简短地回答道。
“既然这样,那就更应该……”
“你是怎么想的?”
藏在树枝间的乌鸦突然飞起。黑色的影子落在头顶上方。
“你看到守护神了吗?”
虽然乌鸦飞走的声音已经远去,但影子却没有消失。那根本不是鸟的形状。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我对神不太了解。”
“别被别人的证词迷惑。相信你自己的怀疑。”
切间没再说话。
我们默默地往山上爬。
影子像从眼角渗出来似的越来越多。
像门在摇晃一样的声音也逐渐变大。
腐烂的影子出现了,仿佛要填满树干之间的空隙,把被黑色汁水浸湿的泥土染得更黑。
如果真有守护神,我本不应该感到任何警惕。
我这样告诉自己,但那些一闪而过的影子还是让我感到不安。
一股热气触碰到了我的脖颈和耳边。
一个几乎分不清下巴和脖子界限、已经融化的人形黑影围住了我。那裸露的牙齿看起来像是在笑。
嘎嘎声、噼啪声不断响起。
明明应该是守护神发出的声音,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和那些影子一样诡异呢?
“到了。”
听到切间的声音,我抬起头,周围的影子消失了。
热气却依然缠绕着。
声音大得仿佛直接在震动我的耳膜。
从树木的间隙中传来一种像是用力按住一口即将沸腾、马上要溅出来的锅的盖子的声音。
“你也听到了吗?”
切间点了点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
脚下的泥土黑得像烧焦腐烂的皮肤,还坑坑洼洼的。肯定是熔岩流过的痕迹。
在那些像是冲破烧伤后长出来、皮都快剥落的树木间隙中,我看到了两根格外粗壮的树干。
从山顶上方的云层中垂下来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可以看到血管凸起,肌肉僵硬,显然是在用力。
就在那里,树木被砍伐掉,手臂正按住一个巨大的、类似下水道井盖的盖子,这个盖子被嵌入了地面。
盖子被下面某种想要冲出来的力量顶得上下起伏,而手掌则把它压了回去。
我听到切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就是按住盖子的神吗……”
嘎嘎声、噼啪声的震动传进耳朵里。
那干涩细微的声音是盖子出现裂缝的声音。每次裂缝出现,盖子表面就会像煤尘一样散发出雾气。
“你也看到了吧?”
“嗯。”
从他那像是叹息一样的回答中,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湿气和热气形成了黑色的轮廓,从树阴里渗了出来。
影子们慢慢地围在了盖子周围,就像在跳舞一样。
盖子猛地大幅度跳动起来,按住盖子的手臂也紧绷起来。
是啊,果然只有我明白。
“哪是什么守护神……”
切间看着我。那些一直在周围打转的影子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把融化的脸转向我。
那两只手臂依旧不停地压着盖子。大拇指用力按在盖子中央,就像在用力捏碎坚硬的核桃壳一样。
“它不是在按住盖子,而是在用力推开。这就像一扇不是向外开而是向内开的门。”
影子们流着黑色的唾液,露出牙齿,像是在威胁我。
“那些手臂是想把盖子弄碎,放出里面的东西。”
“砰” 的一声。
一直压着盖子的手臂悬在了空中。
我和切间无法移开视线。
离开盖子后,那只手臂摇晃着,手掌微微松开。除了食指外,其他手指紧握的手慢慢地转向我。
那两根手指像拿手枪指着一样,分别指向我和切间。
盖子里喷出煤尘,我的视野被染成了黑色。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辆停在草原边的马车前。
粗糙的柏油路面硌着我的脸,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倒在地上。
“你醒了?”
切间手里夹着烟,低头看着我。
“那个神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我带着被它指着就倒下的你下了山,就这么回事。”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站起来。手上残留的地面的凹凸感,让我联想到了熔岩的痕迹。
“那,现在怎么办?”
“对了,得赶紧申请在盖子上多叠几层,还要传达一下要定期进行加固。再跟村里的人说‘光靠神的努力可不够,大家也得帮忙’之类的话。”
“直接告诉他们那不是什么守护神不是更好吗?”
“说了他们会听吗?”
切间摇了摇头。
“领怪神犯,正如其名,是神。只要有人相信它们,它们就存在。比起对付神,改变人们的信仰要困难得多。我们只能采取一些权宜之计。”
我耸了耸肩。
切间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山间弥漫,仿佛架起了一座雾桥。
“我了解人类的事情,但对这些怪异的现象一窍不通。需要一个能看透神的本质的人。”
切间夹着烟的手指指着我。
“正式任命你为领怪神犯对策本部的成员。”
我能看到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但如果身处与领怪神犯打交道的人的位置,也许看到这些东西就是被允许的。
我已经厌倦了说谎。
“反正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吧。”
切间回以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
我抬起头。
青黑色的山顶上,那两只手臂依然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