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怕火吗?
你有过被烧伤之类的经历吗?
要是在眼前熊熊燃烧,那肯定是很可怕的,不过像这样在半夜里微微亮着,难道不会让人感到安心吗?
一般来说,黑暗才更可怕吧。
人类自从发明了火之后,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强大,就是因为能够战胜黑暗了。
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也许有凶猛的野兽,也许原本关系很好的朋友正拿着凶器埋伏着。
更可怕的是,因为看不见,所以会让人无止境地想象出各种可怕的东西。
很多时候,实际去看了才发现,不过如此嘛,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村子的森林很深,大家大概都想象过一些不好的东西吧。
所以,就想着让明亮的太阳来守护大家。
你听,能听到锣鼓声了。
大家肯定都拿着火把朝着神社的方向走去呢。
我们村子供奉的是太阳神,所以像今天这样的祭典之夜,会一直把四周弄得亮堂堂的。这样一来,太阳神说不定会误以为还是白天,就下凡来了呢。
你觉得那火可怕吗?总觉得像恶灵一样。哈哈,骗你的,开玩笑啦。
不过,说起来呢。也许在神社里生火的时候,还是心怀畏惧比较好。
我们的神社很大吧。而且,在它周围有很多小的祠堂和神社。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以前,在这一带,有些小的、可怕又邪恶的东西,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当作神灵来供奉。
但是,即便供奉了它们,这些东西还是继续作恶,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于是,大家就想着从远方特意请来强大的神灵,把这些东西都除掉。
所以,在太阳神回去的夜里,那些被压制着的邪恶之物就会蠢蠢欲动,四处游荡。
在巨大而耀眼的东西的阴影下,肯定会聚集着许多又小又邪恶的东西。
别露出害怕的样子呀。
这都是以前的故事啦。
而且,这个村子里,就算在夜里也一直有 “太阳” 存在。
你见过吗?
森林深处会发光。
没错,有时候整个森林会像点着朦胧的篝火一样,闪耀着红色的光芒。
那不是太阳,是火焰。
太阳只是照亮大地而已,不管多热,也不会把人烧死。
但是,火焰就不一样了。
它会把那些又小又可怕又邪恶的东西全都聚集起来,烧掉。
现在周围的这些祠堂和神社,感觉就只剩下个形式了。
森林深处的火焰一直在燃烧着,不让那些邪恶的东西作祟。
你问那些又小又可怕又邪恶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嗯…… 我都已经忘了。现在它们大概都变成了灰烬,谁看了也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东西了。
其一
盛夏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窗框像刑具一样散发着热气。
凌子想拉上窗帘,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窗棂,她慌忙把胳膊缩了回来。
“好烫啊,差点就烫伤了。”
她推推眼镜掩饰尴尬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警察相关人员会有的。
被挤在警察局深处的对策本部里,空气流动得很安静。大概是因为没有像个傻瓜似的神经紧绷的切间在吧。
拉上奶油色的窗帘后,凌子开口说道:
“第一次工作感觉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
“答对了。”
她回答的方式也很像老师。
“重要的是,不要硬给不明白的事情加上能说得通的解释。因为那样会让人忽略掉各种可能性。领怪神犯本来就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这是很正常的。”
我耸了耸肩。已经好几年没人表扬过我了,我想自从妈妈去世后就没有过了。
“不过,也有一些事情是我们知道的。要是有什么疑问,就问出来。乌有君你是新人嘛。”
“那为什么只有你被人用名字来称呼呢?”
凌子眨了眨眼镜后面的眼睛,微笑着。
“我不太喜欢别人用姓氏来称呼我,不喜欢那个姓。”
“是什么样的姓氏啊?”
没有回答。
“姓氏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呢?”
“是‘御’字哦。”
“…… 不会是御手洗之类的吧。”
“这么说对全国姓御手洗的人可太失礼了。”
凌子苦笑着。
“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啦,只是在当地比较常见,所以要是碰到以前的熟人,也挺麻烦的。”
她看向书架的同时,背对着我,似乎在告诉我别再追问了。
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了沉默的时候,切间一脸像是刚从杀人现场回来的表情走进了房间。
“乌有,有工作了。”
他把一本用旧了的活页笔记本扔到桌子上,贴有便签的那一页摊开着。
“这次是哪里?”
凌子从后面探过头来看笔记本。
“反正不管是哪里,都是妖怪作祟吧。只要不热,去哪儿都行。”
照片上,沿着方格线贴着的画面里,在青白色的黑暗中央,有一道像闪光灯闪过一样刺眼的强光。我一开始以为是哪个蹩脚的家伙拍的,但其实不是。
这是用一次性相机拍不出来的强烈光芒。
“很遗憾,搞不好这会是世上最热的地方呢。”
切间低头看着我,像唾弃似的嘀咕道。
厢式车的轮胎压到一块大石头,“砰” 的一声跳了起来。
“真烂。”
驾驶座上的切间瞪了我一眼。
“那你要走着去吗?”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这家伙开车,心想他也太没天赋了。
他老老实实地压到从地面突出来的树根和小石子,每次都把车颠得弹起来。感觉还没到目的地,我全身就要满是瘀伤了。
车子行驶在一条被漆黑低垂的树木和黑色泥土环绕,像隧道一样的山路上。狭窄的道路上没有阳光照射,每次车子直走的时候,突然伸出来的树枝就会刮到车身。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就像产道一样。
在令人沮丧的黑暗中继续前行,路边突然出现了一座像是从灌木丛中挖出来并塞进去的小祠堂。
三角形的屋顶几乎都快腐烂了,纸垂被风雨吹得泛黄且破碎。双开的门是敞开着的,但里面又黑又脏,看不清放着什么东西。
轮胎又被树根缠住,车速降了下来。
所以,我有时间仔细观察这座祠堂了。
真不该看的。里面并不是因为阴影而变黑的。原本应该供奉着神像或佛像的内部,像是不小心碰倒了蜡烛被烧过一样,满是煤灰,烧焦的木板翘起,已经炭化了。
“那个,这次的神是……”
我刚开口,前方有光照射过来,切间踩了刹车。
那座祠堂已经被后面的灌木丛掩埋,看不见了。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空间,一个看起来像是村民的中年男子,腋下汗湿,向我们挥手。
切间下车后出示了警察手册,男子弯下了腰。
“让你们大老远从东京赶来,辛苦了……”
在刻意客气的寒暄之后,男子目光定住,露出一副十分困扰的表情。那表情仿佛想说,你们来的路上是不是顺手抓了个小气的罪犯啊。
“这位也是相关人员,不用担心。”
切间找了个和他开车技术一样烂的借口,捅了捅我的后背。我无奈地行了个礼,男子也含糊地回了礼。
“听说这附近有一座自古以来就被村子里的人信仰的守护神的神社。”
切间对着走在前面、带我们走进越来越茂密的森林的男子的背影说道。
“是的,没错。简单来说就是太阳神。嗯,光这么说的话,这种神社到处都有……”
男子似乎很快就喘不上气了,有点痛苦地回答道。
“是天照大神吗?神明神社的总本山在伊势,但在全国都有分布呢。”
“是的,您很了解啊……”
我没接着往下问,而是看着树上一只像用针一样的树枝啄东西的鸟,这时切间皱着眉头小声说:
“天照大神是日本神话里的太阳神。因为原本就是有名的神,所以古代的天皇们用她来巩固自己的权威。其中,持统天皇在本应继承皇位的儿子死后自己即位时,为了让人们把她和神等同起来以提高自己的权力,在各地设立了信仰太阳的神社。义务教育里应该学过这些吧。”
“我可没好好接受过义务教育。”
切间瞪大了他那吊起的眼睛,心虚地游移着视线。
“作为一个诈骗犯,至少也该了解一些能用得上的信息吧。”
说完,切间快步开始跟上男子的脚步,这时我突然感觉周围的温度升高了。还传来 “啪嗒、啪嗒” 类似拍手的声音。
像鳞片粉末一样的红色粉末在灌木丛中飘散。不知道哪里在生火。
“这边请。”
男子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
我和切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本应是山林深处的地方,熊熊燃烧着鲜红的火焰,让整片森林都闪耀着光芒。
破碎的火焰像飞起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升腾起热气,模糊了视线。枯木燃烧爆炸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们所说的太阳神,其实更接近火焰。和一到夜晚就会消失的太阳不同,它像这样无论白天黑夜都一直燃烧着。”
男子皱着眉头说道。
一直惊愕不已的切间把视线转向我。
怎么看这都只是火焰。太阳不可能在地上燃烧。感觉又有什么糟糕的东西在蔓延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这附近以前经常出现作恶的东西。你们来的路上看到祠堂了吧。有很多像恶灵一样,没办法只能当作神明来供奉的东西。”
男子不顾我们的疑虑,双手合十,平静地行了个礼。
“但是,大概在昭和初期的时候,森林深处突然就这样亮了起来。一开始大家都很惊讶,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作恶的东西了。是神明把它们都烧掉,守护了村子。”
“这样啊……”
我回了个没什么内容的答案,切间捅了捅我的侧腹。
“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男子苦笑着,然后稍微压低了声音。
“但是呢,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光变得更强了。是不是神明出了什么事,还是又有作恶的东西出现,神明在和它们战斗呢。我很担心,所以才叫了你们来。”
男子的脸上满是深深的忧虑。
“您对这光出现的契机之类的事情有什么头绪吗?”
切间问道,男子摇了摇头。
“那么,那些作恶的东西,以及它们再次出现的契机呢?”
又得到了否定的回应。
“不好意思啊。但是,从我小时候起这里就一直很太平,也没有这样的记录了。村里的老人们也说,最好不要记得那些不好的东西,所以也没告诉过我。”
男子嘟囔着,侧脸被火焰包围。我大声叫着往后退。
一个裹着层层叠叠、如同红色面纱般火焰的头微微倾斜着。
“您怎么了?”
燃烧的火芯像是一个模糊的黑洞,说出了话来。切间皱着眉头看着我。
果然,只有我能看到。
“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请务必告诉我们。”
头上燃烧着熊熊红焰的男子,就像一根蜡烛一样。
其二
下了山,便听到了流水声。
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条细细的河流潺潺流淌。
我真想一头扎进去,把那仿佛从头顶侵入、黏附在眼睑上的火焰幻觉冲洗掉。
阳光反射在水面上的光辉,看上去竟像是火焰的反光,我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又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切间一脸不悦地问道。我犹豫了一下,但这家伙不管听到什么都一副像参加葬礼般的表情,也没必要跟他客气。
“刚才那个大叔的头…… 我看到在燃烧。”
“头,在燃烧?”
“对,就像蜡烛一样。从他朝着那片森林的火开始祭拜的时候就那样了。”
切间沉默着,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吧。”
“有没有用就得看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了。有时候看似是胡言乱语的证词,最后却被证实是真的。”
“说起来你还是个刑警呢。”
不出所料,切间一脸不耐烦地转回身面向前方,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
“靠跑腿办事这活儿,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去打听打听情况吧。已经联系过相关人员了。”
我倒不在乎相关人员是什么样的人,但还是祈祷对方的头可别是燃烧着的。在调查像怪物一样的神的过程中,我都不知道该向什么东西祈祷才好。
我们前往的地方,是一座非常普通的乡下民宅。木制的门牌上写着 “日下部”。
磨砂玻璃拉门前,放着一盆干枯的芦荟和一辆生锈的自行车,气氛十分阴森。
切间用手背敲了几下门,那架势就像收债的。
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回应,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得像大学生模样的男子。他长长的刘海下露出的脸很苍白,我不禁联想到墓地里的蜡烛,甚至脑海中浮现出他的头燃烧起来的样子,不过那男子只是轻轻地点了个头。
日下部把我们让到了玄关。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病人的味道。地板黏糊糊的,我穿上他递来的拖鞋,鞋底都粘在了地上。走廊的角落里落着像棉絮一样的毛发,我心想这里肯定住着一个久病在床的病人。
走进客厅,那股味道更浓了。果然,从破旧的隔扇缝隙中能看到一张护理用的床。在敞开窗帘的窗户下方,直射进来的浑浊阳光中,躺着一个像是干枯了的老人吧。
日下部关上了隔扇,但那股尿液和蔷薇芳香剂混合的味道还是不断地透出来。
“听说日下部先生家世代都负责组织村里的祭典,是吗?”
切间在递来的椅子上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开口问道。日下部向陪坐在一旁的我投来疑惑的目光,然后含糊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这样的。不过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就不再举办祭典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祭典呢?”
“该怎么说呢…… 在祭典那天,村里的人会一起拿着火把之类的,彻夜点着火把,在森林和村子之间来回走动,营造出像白天一样的氛围。”
“像白天一样,是吗?”
“是的。据说这样一来,神明就会误以为还是白天,即使在夜里也会降临到村子里。”
隔扇另一边传来像是刮擦金属的声音,大概是老人在呻吟吧。日下部露出尴尬的表情,于是我故意弄出声响,拉过面前放着的麦茶容器。
“啊,不好意思,我考虑不周到。”
日下部慌忙摆上三个玻璃杯,倒上麦茶。切间在桌子底下踩了我一脚。不周到的明明是这家伙才对。
“那么…… 祭典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呢?”
切间握住那个因结露而像是冒出汗来的玻璃杯。
“每年都不一样,没有固定的日子。只是听说,是在那些最邪恶的东西会出现的日子举行。”
切间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邪恶的东西?”
“是的。其实这个村子开始供奉太阳神,是因为有传言说夜里会出现很多不好的东西。”
从泛黄的隔扇的破洞中漏出带着痰音的声音。
“爷爷,现在有客人来了。”
日下部转过身,提高声音说道。
“现在……”
“对,现在来了。你稍微等一下。”
老人发出一阵潮湿的咳嗽声。
“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走神了。”
切间挥了挥手,表示没关系。
“说到那些邪恶的东西,具体是指什么样的呢?”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像灵异节目里常说的地缚灵或者动物灵之类的东西吧。”
日下部用手托着细长的下巴,陷入了思考。他真的是负责组织村里祭典的人家的儿子吗?他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没有留下什么记录之类的东西吗?”
面对切间的提问,日下部回答说 “要是以前的相册的话……”,然后站起身,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隔扇。
“现,现在……”
床上的老人手颤抖着。由于逆光,影子显得很浓重,看上去就像一个烧焦的黑色人偶。
“不是现在,是在客厅。客厅现在客人在用,等客人走了再说吧。”
日下部安抚了一下老人,整理好床铺后才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像 A4 笔记本那么薄的相册,就是那种在照相馆可以免费拿到的相册。我自己没有和家人一起拍过照片的记忆,但知道有这种相册。
他撕开用旧胶水粘住的页面,翻开后,里面贴着几张棕褐色调的照片。
“就只有这些吗?”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然后看了看切间,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默默地低头看着相册。
照片不仅数量少,画质也很差。也许是因为在黑暗中拍摄了强烈的光源,照片严重曝光过度,只能看到拿着火把的人的指尖和森林灌木丛的轮廓。日下部的祖先拍照技术可真够烂的。
这么想着,一个不好的猜测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
日下部对这个村子的神和祭典了解得太少了,也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照片记录。
“是不是有人故意不想留下记录啊……?”
“啊,您说得很对。”
日下部满不在乎地拍了下手。我和切间对视了一眼。
“其实自从不举办祭典之后,照片和流程之类的东西几乎都被处理掉了。爷爷说这些东西是和村里的人一起烧掉的。”
“为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不是说只要相信神明,神明就会拯救我们吗?恶灵之类的也是一样,人们觉得只要认为它们存在,它们就会作恶,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回忆这些,大概就是这样的原因吧。”
回答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糊不清。
“话说回来,为什么不举办祭典了呢?”
“好像是觉得没必要了。”
日下部用力翻开相册,指着最后一页。
照片上是一个长脸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穿着和服站在那里。地点是在这所房子前面。
“这是我祖父的兄弟姐妹,据说他能做类似灵媒的事情,好像是这个人说不用再举办祭典了。”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这个嘛,据说很久以前就失踪了……”
日下部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说不定那家伙也被处理掉了吧。”
我小声对切间说,然后等着他踢我的侧腹或者小腿,但这家伙只是一脸严肃地沉默着。我甚至心想,你好歹反驳我一下啊。
“您还能想到有什么地方可能还留有记录吗?”
切间思考良久后开口问道。
“剩下的话…… 可能就是森林那边的墓地了吧。我记得墓牌或者石碑上可能会写着一些东西。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日下部趿拉着拖鞋,匆匆忙忙地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爷爷,我出去一下。”
“现在……”
“我知道啦。”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我猛地抬起头。日下部正在安置的老人的头上缠绕着橙色的火焰,燃烧着。
老人越过孙子的肩膀看着我,我差点从椅子上惊跳起来。火焰中心的空洞动了动,但声音沙哑,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趿拉上凉鞋,在日下部的陪同下走出了家门。
西斜的太阳依然散发着酷热,让人心情低落。感觉就好像一直被那火焰纠缠着一样。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离得挺近的啊。”
“夏天经常这样。村里老年人多也是一个原因。”
日下部含糊地说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据说举办祭典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多。”
“你是说有人死亡,是这个意思吗?”
这次我的小腿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瞪了切间一眼。
“暴力刑警啊你。”
“我们家好像也有很多人在夏天去世。大概每隔几年就会有谁…… 后来这种情况没有了,恐怕还是因为恶灵不存在了吧。”
日下部皱着眉头苦笑着。
通往森林里墓地的坡道逐渐变得陡峭起来。
浑浊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道路两旁,不规则的影子垂落在路中央。仔细一看,像灯笼一样的灯半埋在灌木丛中,密密麻麻地立着。
“这些是在祭典的时候点着的灯吧。”
日下部一边走一边指着那些灯。
没有点亮的灯笼投下的影子延伸开来,像浸湿了柏油路一样,把路面染成黑色。树木的沙沙声很是嘈杂。
我移开视线的时候,一道像萤火虫一样的光从眼前闪过。还传来一声轻微的爆炸声。
看着蠕动的影子和一粒火花,我想起了日下部家老人的声音。
想必,现在,不是在客厅,就是现在。原本应该举行祭典的日子,不就是今天吗?
其三
视野的角落里又有火花迸裂开来。
在树木的缝隙间,一个扭曲的圆形物体在蠕动着。它的表面到处都烧焦了,还裂着缝,看起来就像干燥的泥土。
不知不觉间,切间和日下部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一点。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在切间耳边小声说道:
“喂,咱们回去吧。肯定有很可怕的东西在这里。”
“我们的工作本来就会遇到可怕的事,这很正常。”
切间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加快了脚步。
这家伙明明是个刑警,可直觉却这么迟钝。看到可怕的东西,和可怕的东西主动靠近,这是两码事。在动物园里看老虎很安全,但要是在市区碰到老虎,可就不能这么说了。
坡道前方稍微开阔了一些,取代树木的是一些齐膝高的石头杂乱地立着。
“这些是……?”
切间问道,日下部点了点头。
“像是墓地之类的地方吧。这里不仅有去世的人的,也有失踪者的。那些在某个地方成了无缘佛的人也很可怜,所以多少也算作是一种供奉吧。”
“这些是墓碑吗……”
“有规定不能立正规的墓碑。”
再问日下部也问不出什么了。我和切间走近去查看。
被风雨侵蚀过的石头又小又白,感觉就像骨头直接插在地上一样,让人毛骨悚然。切间眯起了眼睛。
“上面一个名字都没写啊。”
他这么一说,我一看,确实石头表面没有任何文字。
“是不是因为年代久了被磨掉了啊。而且好像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失踪者了。”
“最新的墓碑上多少也该留下点字迹才对。”
切间转过身,向日下部问道:
“日下部先生祖父的兄弟姐妹的墓碑是哪一个呢?”
“嗯……”
日下部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糊不清。
“要是知道名字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找找看。”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切间背对着我,但我能想象得出他眉间的皱纹肯定更深了。
“是因为年龄差距大所以不记得了吗?”
“我也不清楚。甚至连是哥哥、弟弟,还是姐姐、妹妹都不知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嘟囔着,绕到了排列着的墓碑后面。根据日下部的说法,这里好像有石碑,但我没看到类似的东西。
墓地的另一边是一片草丛。在郁郁葱葱的草丛中,有一个像是被折断了一半的石制灯笼。
“这个……”
就在我开口说话,切间转过身的瞬间,周围一下子变得像停电了一样漆黑。
浓稠的黑暗笼罩下来,什么都看不见。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能听到火花迸裂的声音。我的心脏仿佛贴在了鼓膜上,自己的脉搏声烦乱地响着。
“乌有!”
听到切间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看到这家伙被太阳晒黑的脸变得铁青,正朝我走来。明明是盛夏,可那像死人肌肤一样的冷气触碰到了我的脖颈,我搓了搓手臂。
“太阳不可能这么快就下山了吧……”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么突然。而且日下部去哪儿了?”
切间皱起了浓浓的眉毛。我也逐渐能看清像刀刃一样锋利的草叶,以及朦胧的石块碎片的轮廓了。这里就是刚才的墓地。
“所以我才说要回去啊。很危险不是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也很正常?”
切间只是低下头,没有反驳我。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了。
黑暗的另一边飘来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我捂住了鼻子。
“有烧焦的味道。而且,是人类头发燃烧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的?”
切间惊讶地看着我。
“别误会啊。我可没烧过人的头发。我自己也没被烧过。”
那是我的工作伙伴犯了错,被那些危险的家伙抓住时,被用打火机烧了刘海,我闻到的味道。我没能救得了那家伙,但我被痛打一顿的时候,那家伙却逃走了,也算是扯平了。我可不想想起这些事。
切间没再追问,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了?”
“没什么。在这里待着也无济于事。我们得找找线索。”
切间刚一转身,突然响起一阵像大量蝉鸣同时爆发一样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音,强烈的红色光芒膨胀开来,刺得人眼睛发花。
我和切间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那里。
刚才还排列着墓碑的地方,在我们的眼前和鼻尖,火焰汹涌翻腾着。
不对,那里是大量穿着寿衣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称他们为 “人”。那些正坐在地上双手合十的家伙,从脖子往上像蜡烛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
和我之前看到的村民的样子一样。
“切间,你也看到了吗……”
“嗯……”
那一群将黑夜烧焦、染成红色的火焰,嘴巴的部分成了空洞,从那里一心一意地念着佛号。
那声音仿佛从鼓膜侵蚀到脑髓,我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切间抓住了我的手臂。
那坚硬的触感让我的意识回到了现实。
切间指着像蝴蝶鳞片粉末一样飞舞的火星的另一边。传来一阵 “轰” 的像强风一样的声音。
从草丛的尽头,像落在地上的太阳一样的光芒越来越近。
那看起来就像一个全身被耀眼的红色火焰包裹着的巨大的人。我一眼就看出,这和之前在村子里看到的一样,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与之抗衡的存在。
那就是这个村子的神。
火焰之神停住了脚步。虽然它没有眼睛,但我直觉它在看着我们。
“快撤退!”
在我回答之前,切间用力拉着我的手臂,朝下坡跑去。
我的脚下开始不稳。这不是错觉,地面像铺了动物内脏一样,诡异的柔软。
左右两边的树木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火星。从树上隐隐传来呻吟声。我本不想看的,可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树枝间伸出无数被火焰包裹着、蠕动的手脚。情况糟透了。
切间突然停住脚步,松开了我的手。
他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坡底。一座像巨大墓碑的石碑矗立在那里,挡住了道路。石碑中央刻着字。
“火中的神……?”
这难道是那个火焰巨人的名字?切间调整着呼吸,绕到石碑后面,脸色变得更加铁青。
“怎么了?”
我也跟着切间绕到石碑后面,倒吸了一口凉气。石碑后面刻着大量的名字。
从那些不知道怎么读的名字到很普通的名字都有,我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日下部……”
不止一个。我仔细一看,有大量姓日下部的名字。难道和那个家族在祭典中担任某种角色有关系?无数像用指甲抓出来的文字,和那些蜡烛头一样的寿衣人群重叠在一起。
“原来如此……”
切间捂着嘴说道。
“之前说这里的神会烧掉那些又小又邪恶的东西,是吧?”
“嗯。”
“还说只要忘记那些邪恶东西的存在就没问题,所以没有留下记录。”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切间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大概,火中的神会把知道邪恶之神以及能烧掉它们的神的人都消灭掉。那些失踪和不明原因的死亡,恐怕都是被神消灭了吧。它会除掉知道这类神的人。”
“不是吧……”
我盯着石碑上的文字。
“那那些穿寿衣的人是怎么回事?”
“根据日下部的话推测,每次祭典都会有村里的某个人继承火中神的职责。承担起知晓所有邪恶之神存在的人的罪孽,为了把邪恶的东西聚集起来烧掉而不断祈祷。日下部的亲戚最后承担了这个职责……”
“不是说已经不需要祭典了吗?那为什么……”
“…… 说不定是因为我们来调查的缘故。”
“什么?”
“本来只要忘记神的存在就没事了,可我们又把这件事翻了出来。所以它就出现了。”
“轰” 的一声,火焰燃烧得更旺了。
不用回头,从地面强烈的反光我就知道,火中的神就在我们正后方。
切间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快逃。责任在我。”
“你想干什么?”
“只要没有知道神的人就好了。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作为一个诈骗犯,这你能做到吧。”
说完,切间转过身。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切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火焰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可不是开玩笑。可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想起了切间的话。诈骗犯能做些什么呢?
脚下有一根树枝。
我捡起树枝,脱下衬衫把它缠在上面。拿出打火机,反复摩擦。我的手在颤抖,怎么都打不着火。火星四溅,终于点着了。
我拿着像火把一样的树枝,抬头望着坡道。切间和神的身影在远处。
我跑了起来。
手掌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我一边跑,一边把燃烧着的树枝插进坡道两边的灯笼里。明明没有蜡烛,火却一个接一个地燃了起来。
切间背对着我站在被红色笼罩的坡道上。在他前方,巨大的神正熊熊燃烧着。
我高高举起火把,装作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来参加祭典的愚蠢城里人。
神的火焰中心出现了两个像眼睛一样的洞,慢慢地变细了。
就在切间转过身的瞬间,黑暗消失了。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黄昏的坡道上。
脚下散落着一些小墓碑。草丛尽头的石碑也只映出模糊的轮廓,反射着红色的阳光。
完全感觉不到火焰的气息了。
我看向切间,发现他和我一样一脸困惑。
“差不多结束了吗?”
日下部还是用那副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这黄昏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和切间含糊地点了点头。
和日下部道别后,我们朝着停车的山路方向走去。
走在前面的切间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刚才,你做了什么?”
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碎石,一边回答道:
“生了火,点了火把,装作是祭典的日子。如果是因为我们来调查才出问题的话,那就装作我们不是来调查的,而是来参加祭典的就好了。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切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叹了口气。
“不愧是诈骗犯啊。”
我耸了耸肩。
寂静的虫鸣声从树木间传了出来。因为衬衫被烧掉了,从背心露出的手臂被冷气刺痛。
切间背对着我说道:
“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忠告的。”
我一时语塞,又踢了踢脚下的碎石。
“道歉是刑警该做的事吗?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振作点。”
切间没再说话,加快了脚步。有多少年没人认真地向我道歉了呢?
从树梢间透出红色的光,我一瞬间摆出防御的姿势,但那只是夕阳而已。
我真的骗过神了吗?也许吧。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谎言。神说不定也是一样。
那个本希望被人遗忘的神,内心或许也渴望被人相信吧。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在虚假的祭典上,开心地眯起眼睛的样子。
算了,也许它是知道真相却甘愿被我骗吧。
无论是邪恶之神,还是守护神那可怕的真面目,大家或许都在某个地方察觉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火中的神啊……”
日下部的亲戚们应该一直都在那里吧。
为了守护村子,他们牺牲自己,一直说着谎言。这真是难以置信的故事。
我觉得谎言应该是更自私的,是为了自己而说的。至少我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