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听到铃铛的声音了吗?
太好了呢。这可是非常好的事情哦。
同学,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是来旅行的?啊,是大学的研讨小组活动呀。你们在做些什么呢?民俗学!这样的话,是来进行实地考察的吧。
这样啊,那这片土地可太合适了。
你来这里的时候,看到一座很大的桥了吧。
对,那座红色的、很漂亮的大桥。就像龙宫城一样。
那座桥从江户时代就有了,单是这一点就具有历史价值,不过它并不是什么文化遗产哦。
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到现在,它已经被多次修缮过了。以前它是一座更朴素的桥,但是逐渐地进行了扩建,就变得那么豪华了。
如果把它保持原样留存下来,说不定都能成为世界遗产了呢,不过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没错,就是要让从河下游看这座桥的人一直都能欣赏到它无比美丽的样子。
说的不是过桥的人,而是在下游的人哦。
作为学生,你应该从专业角度知道的吧。
你知道 “人柱” 是什么吗?
啊,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它可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是个美好的故事哦。
这条河现在很平静,但是以前水流更湍急,每次暴风雨一来,桥和堤坝就会多次被冲毁,村子就会遭遇大麻烦。
特别是,那座大桥所在的地方是堤坝的拐角处,所以不管建多少次桥都会被冲毁。
大家讨论后觉得这是不是河神发怒了,最后就决定立个人柱试试。
就是把某个人埋在堤坝里,向神祈求守护村子。
以现在的观念来看,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在以前,这可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当决定由谁来承担这个重大任务的时候,选中了住在村子边缘的一个贫穷人家的女儿。
那一家人是从别的地方漂泊来的,就像那种四处旅行,当有疫病或其他事情发生时就四处祈祷的行脚僧一样。
因为父亲生病了,无法再旅行,偶然间来到这个村子并定居了下来,当时地主家的儿子好像经常照顾他们。
也许是因为这份恩情吧,那位姑娘说:“如果能为如此热情接纳我们这些漂泊者的村子出一份力的话”,就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村里的人很快就在堤坝上挖了个洞,建了个祠堂,把姑娘埋了进去。
按照惯例,人柱的手脚是要被绑起来的,但是那位姑娘说:“就这样绑着也行,请让我拿着父母用来祈祷的铃铛吧。”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会一直摇响铃铛祈祷,当铃声停止的时候,就说明我已经去往神的身边了,从那以后请再建桥吧。” 她是这么说的。
她直到最后都是个心灵美好的姑娘啊。
从那以后,铃铛的声音在村子里响了七天七夜。
终于,在第八天晚上,铃声停止了。虽说这是一件光荣的事,但姑娘的父母还是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感到悲痛吧。
据说那对夫妇为了追随女儿,跳进了河里,从此下落不明。
村里的人隆重地悼念了这三个人之后,修建了桥。
也许是祈祷应验了吧,从那以后,堤坝和桥都没有再被冲毁,河水变得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啊。
过了一段时间,村子里开始有人说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一开始大家很害怕,但是后来再也没有暴风雨了,大家就觉得一定是那位姑娘还在为大家祈祷。
据说地主家的儿子去世的时候,为了向这三个人表达感谢,他把那位姑娘当作神明来祭祀,还留下遗言,要把桥和河修缮得漂漂亮亮的。
即使现在地主家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传说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怎么了,同学?你脸色看起来很害怕。
你是觉得铃铛的声音很诡异吗?
才不是那样呢。这是值得感恩的声音。
你是想问,她即使成为了祭品也不怨恨村子吗?
是啊。
正因为她不这么想,她才是神明啊。
其一
我刚把手放在对策本部的门上,就听到里面传来怒吼声。
“这太危险了。”
这从心底发出、斩钉截铁的声音是切间的。真不巧,碰到了个糟糕的场面。
从门缝里偷看,只见切间双臂交叉,像个卫士般站着,对面是凌子和几个我从没见过的穿西装的家伙。
凌子摇了摇头,用平静的声音回答道:
“危险我是知道的,切间君。”
“我们自身的危险,无论多大我都能接受。但这很可能会给普通民众带来危险。”
一个从背影能看出已近中年、头发中夹杂着白发的男人回答道。
“对策本部的初衷是保护民众免受领怪神犯的侵害。如果只是记录神的相关情况,那我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有时候牺牲小的来保护大的也是必要的吧。”
我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在争吵。最好还是别掺和进去。
在被发现之前,我松开了门把手。就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我听到了切间的声音:
“收容了火中的神,村民们会怎么样!”
走廊里十分安静,与对策本部里的喧闹和糟糕氛围截然不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们在说些什么啊……”
我讨厌自己竟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这跟我没关系。上面那些家伙的想法我根本搞不懂。
我只要尽快完成任务,摆脱降妖除魔的工作就好,只需要想着这些就行。
我这样告诫自己,正打算转身去抽根烟的时候,发现正后方有个少女,我不禁吓得叫了出来。
“这可不是你瞎闹的地方。你从哪儿进来的?”
我按住狂跳的心脏,定睛一看,少女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少女一手拿着一个瘪了的纸盒装橙汁,说道:
“我和妈妈一起来的。她说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
“和你妈妈?”
“我叫宫木礼。”
扎着单马尾的少女忽闪着大眼睛,向我鞠了一躬。她大概五六岁,但看起来比我还机灵。
“没听说过叫宫木的人啊。”
刚说完我就想起来了。凌子说过她的姓氏是以 “宫”(み)开头的。
“你是凌子女士的孩子吗?”
宫木礼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不太会和小孩打交道。
我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找零钱。
“我也不太清楚情况,但可能要等挺久的。你不喝点果汁吗?”
“饭前不能喝太多。”
我把一枚百元硬币塞到少女手里,赶紧溜走了。
在屋顶的吸烟区抽着烟,紫色的烟雾融入夏日的云朵中。
从正下方的高楼林立的街区传来垃圾回收车那刺耳又欢快的音乐声。这个城市如此悠闲,完全不知道还有人在为如何处置神而争吵。
通往紧急楼梯的门打开了,切间一脸严肃地出现了,完全没有了悠闲的样子。
“乌有,你在这儿啊。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一早开始工作,知道吗?”
切间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眉间皱起了眉头。
“这次是去哪儿?”
“又是一个像粪坑一样有神的村子。跟往常一样。”
他明显很烦躁。别惹那些不该惹的神。我决定不再多问。
接下来又要去调查神的事情了。
切间从烟盒里抽出香烟,看着他的侧脸,我觉得好像和刚才看到的什么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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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我们坐上了新干线,到了车站后,又换乘了好几次公交车。
这辆行驶着的老式公交车很奇怪,车内只要碰到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就会哐当哐当地响。
温暖的阳光像病人的鼻涕一样,带着黄色,洒在车窗上。
“我还是第一次坐新干线呢。”
“是吗。”
我嘀咕了一句,切间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他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正忙着翻阅资料。
“昨天你们好像在吵架吧。”
切间的手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会发火或者保持沉默,但他合上了资料,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关于火中的神的有效利用的施策方案。”
“什么?用那个根本搞不懂的东西?”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切间眉间的皱纹稍微变浅了一些。
“上面那些家伙似乎在摸索能不能把领怪神犯运用到日常生活中。那个神会消灭所有知道恶灵存在的人来守护村子。他们大概在想,如果好好利用,是不是能让更麻烦的神失去作用。”
“他们疯了吧。这想法就像没看过特摄片(モノホン 推测此处指特摄片)才会有的。”
“就连亲眼见过神的人都这么想。根本没办法解决。”
我耸了耸肩。
“凌子女士看起来也是赞成派呢。她还有那么小的一个女儿……”
“女儿?”
“我昨天看到的。就在对策本部前面等着。”
“没听说过她有孩子啊。”
切间歪了歪头。
公交车驶进了山路。车内空无一人,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
“我说,你结婚了吗?”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切间又翻开了资料文件夹。
“…… 结了。”
“真的假的?”
要是有这么个像佛爷一样面无表情的丈夫,就算待在家里也感觉像在监狱里吧。他老婆肯定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我是入赘的。”
听到这个出乎我意料的话,我觉得有点好笑。
“那在家里是不是被老婆管得很严啊?”
文件夹的角轻轻戳了一下我的太阳穴。真难以想象这个暴力刑警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的。
公交车窗外,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树木的树干一一掠过。
我们到达的地方,出乎意料地是一个像观光地的小村子。
下了公交车,伸展了一下因为硬座椅和震动而像生锈的机器一样僵硬的身体,我闻到了河水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着大量泥土和青草的水被阳光晒热后的味道,就像乡村夏日的典型风景的味道。
在稀疏的商店和民房的对面,可以看到一座红色的桥。
那是一座像绘本里的龙宫城一样豪华的桥。
“这是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最正常的村子了。”
我一边走一边嘀咕,切间阴沉地摇了摇头。
“但愿如此吧。”
“叮铃”,传来一阵铃铛声。大概是哪里挂着风铃吧。
走近一看,这座桥异常地大。
切间在桥前停住了脚步。他视线的前方有一块古老的木制立牌。
上面模糊的字迹不太看得清,但好像写着桥的名字。
“铃音桥……”
风铃的声音听起来更近了。
“您觉得好奇吗?”
突然有人跟我搭话,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一个只到切间腰部那么高的小老太太。
“你们是来观光的吗?”
她那件被酱油污渍弄脏的围裙上写着 “おもかげ屋”(怀旧小铺之类,推测)。她大概是开餐馆或者纪念品店的吧。
切间放松了表情,转向老太太。
“是的,我弟弟…… 也是为了大学的实地考察。他是民俗学专业的。”
“哦,是这位吗?”
老太太看起来像是在感慨人不可貌相。
说实话这样挺好的,但切间太不擅长说谎了。
“那你们好好看看吧。毕竟这是一座从江户时代就有的、很有渊源的桥呢。”
切间立刻收起了假笑,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
“听说这座桥有人柱的传说,是真的吗?”
老太太微微吃了一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那可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可怕的故事。那应该说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是一种关爱的连锁反应吧。”
这和人柱通常给人的恐怖印象不相符,我和切间都疑惑地歪了歪头。
“这座桥下面的那位姑娘,原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旅人,非常贫穷。地主的儿子看他们可怜,就连同她的父母一起照顾他们。”
我稍微踮起脚,在切间耳边说:
“他是不是想把那姑娘当情人啊?”
我的小腿被踢了一脚,差点摔倒。
老太太笑着说:“你们感情真好呢。” 就算是发呆也不会这么想吧。
切间清了清嗓子,接着问道:
“然后那个姑娘就成了人柱?”
“是的,她想报答这个照顾过他们的村子。地主的儿子虽然很伤心,但被姑娘坚定的意志打动,就做好了人柱的一切准备。然后,姑娘拿着父母给她的铃铛,自己走进了桥桁的石室里。”
老太太把手放在耳边,做出像是在听什么的动作。
“直到现在,那位姑娘还在摇着铃铛呢。这是她在保护村子免受水灾的证明。”
“所以才叫铃音桥吗?”
“是的,有些来观光的人也偶尔能听到。想必听到的人会得到一些好处吧。”
我望着那座被刷成鲜红色的桥。
“虽然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但看起来还挺新的呢。”
“因为经过了很多次修缮。最初只是一座小桥,后来越来越豪华。而且这些都是历代地主的子孙们做的。”
“这样啊……”
桥的根部是用坚硬的石头加固的。对于这座豪华的桥来说,这是一种与它不太相称的粗犷而坚固的支撑。
可以看到桥的对面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正走过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铃铛声,仿佛鼓膜都要被震破了。
那声音就像在台风天里被遗忘的风铃在风中疯狂摇晃发出的声音。
切间和老太太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交谈着。这声音大得我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又是只有我听到了吗?”
我想捂住耳朵,一边摇头想摆脱这声音的时候,我注意到了。
不只是我。在桥中间位置的那个女高中生也同样捂着耳朵蹲在地上。
她一瞬间抬起头,和我目光交汇。
女高中生瞪了我一眼,站起来,一口气跑过了桥。
她从我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对我说了句话。
即使在铃铛声中,我也听得很清楚。
她问:“你也听到了?”
其二
宁静的河岸边的气氛陡然一变。
我之前还以为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村子,真是大错特错。这个村子从一开始就不正常,这个老太太就是最好的证据。
“您怎么了?”
老太太笑嘻嘻地抬头看着我。她那和围裙污渍颜色一样发黄的牙齿露了出来。
“没什么,突然耳鸣了……”
“是铃铛声吧!”
老太太双手像鼓掌一样一拍。
“太好了呢。其实不是本村的人很难听到的哦。”
老太太微微闭上眼睛,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
我含糊地笑了笑,和老太太拉开了距离。切间像抓小猫一样抓住了我衬衫的后背。
“你听到什么了吗?”
还是那副像审讯一样的语气,但他的眼神里多少夹杂着一些关切。
“是铃铛声。你也听到了吗?”
“……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风铃呢。”
“才不是那样呢。听起来就像几十只铃铛一起响起来似的。”
“铃音…… 吗?”
切间抬头看了看那块古老的立牌。
“‘铃生’(すずなり)这个词,就像果实成串大量生长一样,是指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的意思。”
我应了声 “这样啊”,就没再说什么。我预感到又要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你们是想看看埋人柱的地方吗……”
对于切间的请求,老太太手托着脸颊陷入了思考。
“得先征得雁金家的许可才行呢。”
“雁金家是?”
“就是建造那座桥的地主家。直到现在,这座桥名义上也还是雁金家的私有财产呢。”
我挤到犹豫不决的老太太和切间中间,摆出一副像愚蠢大学生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们老师是学术界很厉害的人物,他让我们把这个村子的里里外外都调查清楚。然后写一本书,再结合观光事业之类的进行各种开发。”
“哎呀呀!”
老太太的眼神变了。虽然他们热爱乡土,但说到底这只是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乡下地方,这里的人还挺好哄的。
“那我带你们去看看石室吧。这里是可以给人看的。”
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脱下围裙。切间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我明明是在帮忙啊。
在老太太准备的时候,我望着桥,一对年轻夫妇从桥上走过。他们停了一下,把手放在耳朵上。土产店里,正在蒸包子的店主,蒸笼冒着热气,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这是个诡异的村子。这里的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听到铃铛声,还都认为这是好事。
在老太太的带领下,我们下到了河岸。
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更浓了,夏草刺着牛仔裤的裤腿。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死鱼的肚子一样闪着光。
在晃晃悠悠走着的老太太后面,切间说道:
“乌有。”
“你还真摆出兄弟的架势啊?”
“…… 定人(さだひと ,推测此处切间想说自己的名)。”
“一下子就说出自己的名字,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当刑警的记忆力很重要。”
我踢开缠在脚上的草。
“你下面的名字(名字一般在姓氏下面,这里指名)是什么来着?”
“没必要知道吧。”
“我可不会叫你哥哥哦。”
“…… 莲二郎(れんじろう )。”
确实是在对策本部的资料上看到过的名字。但是,资料上的那个人姓切间吧。
“这边请哦。”
我的思绪被老太太的声音打断了。
桥的根部被茂密的草遮盖着,那里堆积着石头。
石头堆成岩洞的形状,和木板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简易的祠堂。往里一看,祠堂里没有地面,是一个让人感到寒气的洞,洞口很大。简直就像个陷阱。
“看起来像是用于舍身修行的石室呢。就是那种立志成为神佛的僧侣会闭关在这里抄写经文……”
切间话音刚落,老太太就回应道:
“是啊,也许和修行有点类似吧。毕竟这是舍弃自身、为了神明和村子而奉献的可贵行为。”
切间说了声 “失礼了”,便用手电筒照向洞内。
我倒吸一口凉气。因炎热而出的汗变成了冷汗。
我甚至听到了切间的惊呼声。
石室内部有个平缓的斜坡,能一眼看到最里面。洞壁上布满了大量可怕的划痕和红棕色的线条。
那些痕迹看起来就像是被沾满血的手抓出来的。石室底部沉淀着草、落叶和某种黑色的液体。在那上面漂浮着一片像樱贝一样的薄薄的碎片。凭直觉,我觉得那是人的指甲。
这时,又响起了铃铛声。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河岸上。
我们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切间小声对我说:
“你看到了吧?”
“嗯……”
“那个石室太大了。两个人,不,要是挤一挤的话,能装下四个人。舍身修行可不是一群人一起做的事。”
我回头看向切间。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而且,这石室肯定不是真的用来修行的。”
“是啊。比起这个,更不自然的是那个斜坡。里面的人就算想爬出来也出不来。对于自愿进去的人,有必要设这样的机关吗?”
把人推下去,再用石头和木板封住洞口。里面的人想出来,用指甲抓挠洞壁的声音会响一整夜,而河水的流淌声和铃铛声会掩盖这些声音。
我赶走了这些可怕的想象。
走在前面的老太太停住了脚步。
“哎呀,是雁金家的人。”
桥前站着一个女高中生。
我瞪大了眼睛。就是刚才在桥上捂着耳朵的那个女孩。
“今天是上学的日子吗?来得正好。你家里有人吗?东京来的学生想详细了解一下这座桥……”
老太太热情地说着,女高中生却像在嘲笑我们一样撇了撇嘴。
“学生?”
她看了看我和切间。不管我们怎么装,也不像学生吧。
我以为会被她一口回绝,没想到女高中生却冷笑一声,朝我们走了过来。
“行啊,不过你们得请我点什么东西。”
我们对视了一眼。切间叹了口气。
“从经费里出吧。”
“那家伙真是个可恶的小鬼……”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我咂了咂嘴。
我们走进了桥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这家店是日式风格,没有门,挂着印有铃铛图案的蓝色门帘,正轻轻摇晃着。
我们在女高中生的催促下,坐到了里面没有靠背的座位上。
“我要一份刨冰,夏威夷蓝口味的,上面加软冰淇淋。”
她看都没看菜单,就对店员说道。切间又加了两份冰咖啡。
确认店员离开后,女高中生交叉起双腿。真是个没礼貌的小鬼。
“你们不是学生吧,是在说谎。”
切间面无表情。
“那你觉得我们是干什么的?”
“刑警和…… 无业游民?”
“答对了。”
我一回答,就被切间用菜单拍了一下。女高中生笑了笑,表情缓和了下来。
店员端来了放着两份咖啡和刨冰的托盘。
“雁金家就是这里的地主吧?”
切间问道,女高中生点了点头。
“没错。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地主这个身份了,但乡下这种上下关系什么的还是很麻烦。”
雁金用勺子把软冰淇淋搅碎,混进蓝色的冰沙里。我觉得她吃东西的样子很让人不舒服。
“刑警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调查几百年前的杀人案吗?”
切间皱起了眉头。
“杀人案?”
“那边这位看起来已经察觉到了。”
雁金用勺子指着我。我用手把她的勺子挡开。
“别用勺子指人。”
“你不也会这么做吗?”
切间没有说多余的话。雁金又笑了。
“无业游民,你刚才在桥上脸色很苍白,对吧?”
果然,她当时就注意到了。
“你不也是嘛。”
“那声音能听到啊。你有灵觉吗?”
我移开了视线。雁金啜着混合了冰沙和夏威夷蓝糖浆的刨冰。
“我没有灵觉啦,但我是地主家的人,所以能听到。”
切间没用吸管,直接搅拌着咖啡。
“这和你家有关系吗?是因为建了这座桥吗?”
“嗯,差不多吧。你不觉得那个传说很奇怪吗?”
切间还在犹豫的时候,我回答道:
“那个女孩自愿成为人柱肯定是假的吧。”
不顾切间的怒视,我继续说道:
“村里最穷的人肯定是被强行选中的。而且人柱女孩的父母也都自杀了。”
“没错,但女孩被选中不只是因为穷。还因为她拒绝了地主儿子想让她当情人的要求。”
我就觉得是这么回事,果然被我猜对了。
“女孩为了求救,不停地摇着铃铛。她的父母听到后想去救她,却被村民发现,然后被推进了河里淹死了。这才是真实的故事。”
“那为什么还要特意改建这座桥呢?是为了让传说更可信吗?”
雁金收起了笑容。她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诡异和可怕。
“铃铛声持续响了好多周,甚至好几个月。可那个女孩早就应该死了。村里的人都害怕了。那些人明明有杀人的癖好,却又都是些蠢货。即使把桥用石头加固,还是能听到铃铛声。于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桥加固得更坚固、更豪华,直到最后终于听不到铃铛声了。即便事实被歪曲,变成了一个荒谬的传说,这种习俗到现在还在延续。”
切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村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雁金用餐巾擦了擦嘴,叹了口气。
“最近,铃铛声又变大了。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呢?”
她吐出的舌头是蓝色的,像怪物一样。
其三
我们走出店铺时,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了红色。
一想起石室中无数伤痕的颜色,我的心情糟糕透顶。
雁金背着深蓝色的书包说道: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切间一脸不情愿地回答道:
“继续调查。”
“这样啊…… 那我们去桥的另一边看看吧。”
“那边有什么?”
雁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说,你不是想让我们帮忙吧?”
切间和雁金同时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我。
“你被铃铛声困扰着吧。”
那个在桥上蹲着的家伙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我很明白被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折磨的那种蛮不讲理的感觉。
“也没什么啦。毕竟是我们的祖先做的事,遭到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又不是你做的,不是吗?”
雁金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然后冷笑了一声。
“你一个无业游民还挺善良的嘛。加油吧。”
那家伙留下这句话,绕了个大圈离开了桥边。
“我这个无业游民跟这事没关系吧……”
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喉咙响动,切间那像鞣制皮革一样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了笑纹。这家伙,是在笑吗?
“怎么了?”
“终于有点对策本部的样子了。”
切间拍了拍我的后背。
那冲击力就像被卡车追尾了一样。
我们在深夜回到了河岸。
河水像一条黑色的大蛇,静静地泛着波纹。
红色的桥即使在没有行人的夜晚也灯火辉煌,让人联想到地狱之门。
我不想过桥,但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这座坚固得与这个保留着各个时代风貌的村子格格不入的桥,每前进一步,脚底都能感受到坚硬的触感。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盖过铃铛声,我大声问道。
“吵死了。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过了桥后,切间拿出了手电筒。
“神是由信仰创造出来的。不管是不是欺骗民众,在那个传说中,成为人柱的女孩被视为与神等同。所以她才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吧。”
“那你的意思是要解放那个女孩?要怎么做呢?”
切间闭上了嘴。
桥的另一边是一个很高的土堤。大概在桥建成之前,这里是用来当作堤坝的吧。土堤的墙壁与黑暗融为一体,边界也很模糊。
在虫鸣声中,清晰地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所有事实都抖出来吧。”
切间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我。
“那个女孩并不是自愿去神那里的。要是这样公布真相,或许她能摆脱神格化,女孩也能稍微解脱一些吧?”
“没用的。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你觉得他们会因为自己村子的恶行被揭露,就放弃信仰吗?”
“也是啊……”
实际上,村里应该有一部分人已经察觉到了传说的可疑之处。他们那种刻意的虔诚,大概是为了回避内心的愧疚吧。
切间晃了晃手电筒。
“不过,雁金到底想给我们看什么呢?”
在手电筒光照亮的土堤上,布满了无数的洞。
像蜂巢,不,更像是车站的储物柜。
用石头砌成的四四方方的洞,等间隔地开凿在土墙上。这些洞很深,里面的黑暗显得格外浓重,就像盛满了黑色的水。
“这是什么……”
“这是横穴墓。”
切间目瞪口呆地看着墙壁回答道。
“这是古坟时代的墓葬形式。先凿穿岩石,建造一个埋葬死者的墓室和一个用于进出的羡道。”
“建了这么多吗?”
“是啊,基本上是墓群。有的洞穴会被多次使用…… 不过,我之前不知道这个地区有这种墓。”
当我靠近其中一个洞时,一个像毛发一样的东西飞了出来,挠到了我的鼻尖。听到我的惊叫声,切间转过身来。
“怎么了!”
用手电筒一照,我发现那个看起来像干枯女人头发的东西,其实是一个用稻草编织的草席。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切间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叫‘セブリ’(暂译为 “栖身洞” ),以前那些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人会在这样的洞穴里睡觉。大概直到二十年前,这种情况还很常见。”
铃铛声像粘在鼓膜上一样嗡嗡作响。
虽然夜晚比白天凉爽,但我的汗却止不住地流。
为什么那些在这里留宿的人会留下珍贵的寝具呢?
“那个……”
我指着切间手中的草席。稻草纷纷掉落,一些比稻草更油腻的东西也掉了下来。
那是一些像是被扯下来的毛发。
切间掉落的草席摊开在碎石路上。草席中间有个洞,上面有血迹扩散开来。
铃铛声同时响起。
这根本不是一个可怜女孩在祈求帮助的声音,而是一种像在嘲笑那些乞求饶命之人的极其恶劣的声音。
从其中一个洞穴里,传来一种像是在狭窄通道里,身体拼命撞击着墙壁勉强通过的 “滋滋” 声。
切间把手电筒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立刻照向下方。
下方也传来了声音。
“滋滋”“滋滋”“嗡嗡”“嗡嗡”。
爬行的声音和铃铛声相互回响。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切间把电筒换到左手,右手伸进怀里的时候。
在椭圆形的光照中,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脸从其中一个石室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张肿胀、淤血的年轻女子的脸。
“爸爸,妈妈……”
她肿胀的嘴唇动了动。女子一边呜咽,一边伸出舌头。在她的舌尖上,有一个黑色生锈的铃铛。
“嗡嗡”。女子露出了极其诡异的笑容。
女子的头像熟透的果实一样垂落下来,掠过我的膝盖。石室的深处弥漫起一阵烟雾,圆形的东西涌了出来。
那是无数干枯的人头。
每张脸上都带着笑容,伸出的舌头像在嘲笑般,上面都挂着铃铛。铃铛成串(铃生り)。
“嗡嗡嗡嗡”。
掉落在地的女子的头抬头看着我。
“乌有!”
切间拉了拉我的肩膀。响起了一声掩盖铃铛声的枪声。
切间举着的枪弹出了弹壳,女子的额头出现了一个圆孔。
石室里涌出了枯叶和泥土,长长的指甲紧紧抓住土墙。指甲上用绳子系着铃铛。
“快撤退!”
切间抓住我的肩膀,跑了起来。
土堤的泥土崩塌,传来了崩塌的声音。
铃铛声嗡嗡作响。
我和切间头也不回地朝桥的方向跑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的脸旁边,响起了 “嗡嗡” 的声音。我和切间连忙翻滚躲避。红色桥的支柱被削掉了一块,碎片飞溅出来。
“别管了,快起来!”
在切间的催促下,我站了起来。情况糟透了。
像木乃伊手臂一样长长的影子缓缓伸展,铃铛声响起。
那家伙正试图缠绕在桥的支柱上。它难道上不了桥吗?
我和切间拼命跑到了桥的中央。
“那是什么神啊!”
切间喘着粗气回答道:
“该死,是我判断错了……”
“什么?”
“这里的神不是那个被杀的女孩。而是一个极其邪恶的神。”
桥剧烈地晃动着,铃铛声夹杂在水流声中传入耳中。
“建桥根本不是因为需要人柱…… 从一开始,这里的神就在祸害这条河,它大概是说如果不想让它继续捣乱,就送祭品过来。”
“不是吧……”
“那些横穴墓大概也是用来放祭品的地方。到了近代,他们装作把这些洞穴租给那些居无定所的人,实际上是把他们当作祭品。”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糟糕的村子。
“那铃铛声是……?”
切间脸色发青,摇了摇头。
“那个女孩摇铃铛是为了求救,她的父母听到声音就来了。那个邪恶的神大概觉得,只要铃铛声响起,就会有更多的祭品送上门来。”
“最近铃铛声变得更强烈了,也就是说它是在催促送新的祭品过来……”
无数的人头从红色的栏杆后面探了出来。铃铛嗡嗡作响。
它不是上不了桥吗?
切间把我推到一边。
一道闪亮的长指甲掠过切间的侧腹。在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衬衫被染成了红色。
“切间先生!”
在蹲着的切间身后,我看到了怪物的头。我急忙捡起掉在地上的枪,开了一枪。
怪物掉进了桥下。真该死。
我探出栏杆,朝着正下方的草丛跳了下去。
重力压了下来,冲击力传遍了我的双腿。但我没时间在意这些。
我立刻知道邪恶的神就在不远处站了起来。
我朝着桥桁跑去。铃铛声在后面追着我。
我的目标是桥正下方的石室。
我看到了用石头和木头搭建的祠堂。我加快脚步,在祠堂的正前方趴在了地上。
铃铛声和影子从我上方掠过。巨大的身躯滑进了洞穴深处。
影子在洞穴里蠕动着。我一脚踢倒了祠堂。一张被木板和岩石砸中的脸抬头看着我。
“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朝它扔了块石头。在听不到铃铛声之前,我不停地扔着木头和石头。
然后我在上面盖上土,用鞋底反复踩实。
背后渐渐亮了起来,朝阳照射了过来。
听不到铃铛声了。倒塌的祠堂和石室都被草丛遮住,看不见了。
我回到桥上时,切间正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
切间点了点头,他用撕破的上衣包扎着伤口止血。看起来伤得不是很重。
我扶着切间的肩膀,走过了桥。
村子还在沉睡中。
清澈的蓝色光芒笼罩着四周,看上去就像在水底一样。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公交车站,正好首班公交车来了。
司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浑身是泥、满身是血的我们,但没有拒绝我们上车。
我们像雪崩一样倒进了最后一排座位。
“那个村子该怎么办?”
“如果把发生的事情报告上去,对策本部应该会把那个邪恶的神当作怪物来处理吧。”
“就不能不报告吗?”
“他们好像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虽然我反对。但如果处理不当,可能会引发更糟糕的事情。”
“如果不报告呢?”
“那就只能放任不管了。那样的话,可能还会因为那个神而有人受害。”
我沉默了。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坏人。
但是,也有那些不知道真相、相信传说的人。还有像雁金那样接受了命运的人。
切间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嘴角上扬。
“人无法决定神的命运。也没有审判他人的权利。”
“那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
“没有正确答案。重要的是不要停止思考。”
切间脱下黑手套,撩起凌乱的刘海。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戒指。
“你有孩子吗?”
“…… 有。”
“那你可别急着去死啊。”
切间移开了视线,望向车窗外。
怎么看,他和我都不像兄弟。
但是,我的哥哥在因过度劳累倒下之前,也总是这样的表情。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公交车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