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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锄头之神

    序,

    也没什么可说的。

    就算你听我这老头子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吧。老年人都很迷信,而且记忆也不可靠。

    不过你既然想听,那也没办法。

    我们家啊,世代都以养蚕为生。

    你知道丝绸吧?为了获取丝绸,我们得把蚕从蚕茧养起。

    不只是我们家。以前,家家户户都养蚕。这个村子就是靠养蚕业繁荣起来的。真的是漫山遍野都是桑树。

    后来,化学纤维之类的东西出现了,大家就渐渐不再养蚕了。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们家和后面几户人家还在坚持。

    我父亲是个很固执的人。他觉得这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养蚕是一种荣耀。

    所以,我们家有一个很大的养蚕房。听着蚕一起啃食桑叶的声音,即使是晴天,也感觉像在下雨,那种感觉还挺愉快的。

    但是,要获取蚕丝,就必须得把蚕杀死。那么圆滚滚、可爱的虫子,最后会在冰冷的蚕茧中死去。我觉得它们很可怜,所以尽量不与蚕产生太多感情。

    父亲坚持继续养蚕,但即便如此,要是连饭都吃不上,日子也过不下去。

    有一年,遇到了极其寒冷的夏天,重要的桑树都枯萎了,我们家的养蚕业也彻底难以为继。

    那一年,正好母亲生下弟弟时遭遇了死产,她的精神也有些失常,家里的氛围变得十分压抑。

    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才勉强撑着,但蚕却无忧无虑地啃食着桑叶,曾经喜欢听的那种声音,也变得无比让人烦躁。

    我跟父亲说,干脆别养蚕了,怎么样?要是普通的父亲,可能早就因为我这种没出息的话动手打我了,但父亲没有动手。

    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说,蚕写出来是 “天の虫”(天上的虫子)。蚕真的是这个村子的神明,必须要好好对待。他当时的眼神有点可怕,我甚至觉得被他打一顿还更好受些。

    父亲有些不对劲,但母亲的情况更糟。

    她甚至会在夜里去挖已经死去的弟弟的坟墓。

    父亲用自己织的丝绸把弟弟包裹起来,然后带到养蚕房,还对着弟弟说:“看,这是爸爸工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也要和哥哥一起帮忙做这个哦。”

    弟弟的尸体就像蚕茧里干枯的蚕一样。

    父亲为了谋生,会去别的村子帮忙干农活,经常不在家,但他一回来,肯定会跟我说:“别靠近养蚕房。”

    就算他不说,我也不会靠近。因为那里只有精神失常的母亲,还有那些因为没怎么吃到桑叶而变得瘦弱的蚕。

    从那以后,一到晚上,在养蚕房附近就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 “咕噜咕噜”“嘶溜嘶溜” 的,就好像是有人把长长的头发或者肉往地上砸的声音。

    肯定是母亲在搞什么名堂。我就像蚕茧里的蚕一样,躲在被窝里等着天亮。

    有一天半夜,我被很大的雨声吵醒了。

    黑暗的屋子里回荡着雨声,可白天明明万里无云,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但是,我打开窗户一看,一滴雨都没有下。

    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是蚕吃桑叶的声音。

    声音是从养蚕房那边传来的。

    但这声音和平时那种像干燥的土地被雨水浸湿的 “沙沙” 声不一样。这声音很激烈,就像潮湿的夏日骤雨。

    我没办法,还是走进了父亲不让我进的养蚕房。

    在一片漆黑中,里面的养蚕台上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是蚕茧。一个大得可以把人装进去的蚕茧。我想起了母亲用丝绸包裹弟弟尸体的情景。

    蚕茧在微微颤动。

    不是蚕在里面动。是有什么东西在让它动。有个长着像薄纱一样白色翅膀的东西,正在滚动着蚕茧,一点一点地把蚕茧变大。

    蚕茧里面的东西似乎在反抗,让蚕茧不停地震动……

    从那以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第二天早上,养蚕房里的蚕茧消失了,只剩下蚕。

    母亲也不见了。毫无踪迹。

    你问是不是被抛弃了?谁知道呢。这种事也挺常见的。回来的父亲在我告诉他之前,就好像已经全都知道了,显得很平静。

    他只说了一句:“是神明保佑了我们。”

    确实,从那以后,养蚕的生意又好了起来,一切都顺利起来。

    你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所以我才说,听了也没什么意义。就当是一个糊涂老头说的话,忘了吧。

    我也没指望你能理解。

    就像就算没人知道,老天爷也在看着一样,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了。

    其一

    车窗外,行道树像洪水般飞速向后掠过。

    “你没事吧,没喝醉吧?”

    凌子弯腰问道。在新干线里和我面对面坐着的不是切间,这让我感觉有点奇怪。

    “吃点酸的东西说不定能好点。”

    凌子剥开从乘务员那里买来的冷冻橘子。粘在橘子皮上的霜花迸溅出来,飞到了她的眼镜上。

    凌子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把橘子递给我。

    “多谢。”

    这趟旅程很平静。要是和切间一起,可不会这么顺利。

    我很想问为什么这次不是那家伙一起来,但一想起之前在对策本部的争吵,就有点不敢深入这个话题。

    “切间君因为要向上级汇报所以出差去了。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一起工作,突然换成和我同行,不好意思啊?”

    凌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此说道。

    “完全没有。比跟那个暴力刑警一起好多了。”

    “别这么说呀。你们可是被评价为很棒的搭档呢。不如说,多亏了乌有君你呀。”

    “我?”

    “是啊,自从你来了之后,已经接连查明了三个未确认的领怪神犯的真相。上面的人也很高兴呢。”

    “上面的人倒是轻松了,我们这儿的活儿可没减少啊。”

    我咬了一口接过的橘子。与其说是水果,倒更像是把果汁冻成的冰袋在嘴里被压碎了。

    凌子苦笑着。

    “乌有君你的灵觉就像学习或运动方面的才能一样。如果好好利用,是能帮助到别人的。就像神明一样哦。”

    她这番话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开玩笑了。看到怪物,还有能看到怪物这件事,可没什么好的。”

    “才不是那样呢。我的家乡也是靠这样的力量维系着。”

    我不由自主地追问起来。凌子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拭着橘子汁。

    “我的家乡有一位守护村子免受疫病侵害的神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由像乌有君你这样比普通人更接近神明的人来照顾神明,管理村子。”

    “这是在打什么比方吗?”

    “这是事实哦。”

    凌子若无其事地笑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突然想起凌子一直隐瞒着自己的姓氏。

    “…… 凌子女士不想被人用姓氏称呼,是和你的家乡有关吗?”

    “嗯,也许吧。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过做我们这行的,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你的姓氏是……”

    我还没来得及问是不是宫木(みやき),凌子就打断了我。

    “我姓三原(みはら)。我的家乡从一原到十原都有分布。因为我们祭祀的神明被称为‘孤独之神’(こどくな神),所以村民们聚在一起,让神明不感到孤单。很有意思吧?”

    她不戴眼镜的目光像刀尖一样锐利。就在我一时语塞的时候,新干线停了下来。

    我们的工作可不是在新干线会停靠的那种大城市。

    像往常一样,换乘了慢车后到达的村子,展现出了一幅难以让人联想到夏天的奇妙景象。

    “这是什么啊,看起来像过年似的。”

    我不由自主地嘀咕起来,是因为木质的车站站舍上真的挂着像过年装饰一样的东西。

    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桃色、橙色和紫色的球形装饰物,像花蕾一样密密麻麻的。

    我感觉好像很久以前见过类似的场景,但小时候家里很穷,根本没有闲钱来搞什么年节活动。大概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吧。

    在记忆中,应该是用食用色素染过的年糕作为装饰。我伸手去摸那些装饰,明显感觉到这不是能吃的东西,手感很粗糙,于是我把手缩了回来。

    “这是茧球(茧玉)哦。”

    凌子轻声笑着说。

    “是在小正月(日本节日,1 月 15 日)祈求丰收时装饰的。原本是养蚕地区为了祈求丰收,仿照蚕茧的形状用年糕来装饰,但这里的看起来像真的蚕茧。”

    “这么皱巴巴的东西,像老太婆的手指似的,居然能变成丝绸啊。”

    “你这话说得真难听。”

    她用温柔教导的口吻说着,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小学老师的气质,没有了在新干线里时那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这里好像以前因养蚕而闻名呢。你看,有好多桑树。”

    凌子指着生锈的铁轨对面。那些被流水冲刷得有些歪斜的树木,树叶闪烁着比仿制品更刻意的光泽。

    “这种地方也会有领怪神犯吗?”

    “对于外人来说,有些东西是察觉不到的。而且,蚕茧是象征多产和生命力的吉祥物,关于蚕的故事在日本神话里也有出现。和信仰的关系应该很深。”

    “不愧是民俗学的教授啊。”

    “我还只是准教授啦。”

    就在凌子开玩笑地扬起眉毛时,从车站站舍那边隐约出现了一个影子。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听到那沙哑的声音和尖锐的语气,我和凌子都把目光投向了那边。

    出来的是一位穿着麻质和服花纹衬衫的老人。看起来像是车站工作人员,但他的年纪大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退休了。如果有人说这个糊涂老头还以为自己是车站工作人员,我会比较信服。

    面对这几乎要让人发火的剑拔弩张的氛围,我有点不耐烦了。

    “你干嘛非要说这种话啊。”

    老人瞪大了那双蒙着一层膜的眼睛。凌子制止了我,走到前面。

    “别这样啦。突然来打扰真是抱歉。我是东京一所大学的准教授。来这里做实地考察……”

    凌子递出名片后,老人突然变得老实了。看来权威还是有用的。

    “因为看到这里有茧球装饰,觉得很感兴趣,就临时决定下车了,也没提前预约,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让学生体验各种不同的文化。”

    “学生啊……”

    老人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面对凌子时,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不好意思,但这里已经没什么文化可言了。只剩下些不成样子的东西。”

    他似乎本来就不太友善。老人像要把我们赶走一样挥了挥手,然后回到了车站站舍。

    “那个老头怎么回事啊?”

    凌子轻轻戳了戳我的侧腹。要是切间的话,可能会把我的肋骨戳出裂缝来。我心想他不在真是太好了。

    “不成样子的东西,嗯……”

    凌子嘀咕着,从无人的检票口钻了过去。

    “他是不是不喜欢年轻人来这儿啊?”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我看向凌子视线的方向。

    那里有一块陈旧的告示板。在被生锈的图钉贴着通缉令和夏日祭海报的板子上,有一张用崭新的透明胶带固定着的纸。

    在复印纸的正中间画着一幅奇怪的画。

    椭圆形的图案里有一个像胎儿一样蹲着的东西,是个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的图案。

    纸的下方还残留着一些被胡乱撕下的纸片碎片。和现在贴着的这张海报的画是同样的碎片。看起来是被多次撕下,又每次都重新贴上的样子。

    “真诡异…… 这就是领怪神犯相关的东西吗?”

    “也许吧。看起来比较新,说不定是新兴宗教之类的。”

    凌子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然后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那个椭圆形的图案让我联想到眼球,我有种感觉,好像背后有视线在注视着我,浑身不自在。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村,用 “穷乡僻壤” 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路面的沥青已经剥落,杂草从缝隙中钻了出来,民房和看起来像是废弃房屋的无人商店稀稀落落地分布着。

    走了一会儿,看到有一栋建筑里面隐约有人影。

    凌子用眼神示意我,我们走近了那扇琥珀色的玻璃门。在我们触碰门之前,拉门就打开了。

    “是客人吗?”

    出现的是一个有点微胖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却穿着一件印着恐龙图案的 T 恤,像个小孩子。凌子有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店里聚集的人多得让我以为全村人都在这儿了。这里看起来像是投币式自助洗衣店,但在泛黄的洗衣机和烘干机之间,有一张麻将桌,一群年近中年的男女围坐在圆形椅子上。这里似乎是村里人的聚集地。

    那个中年男人把我和凌子领了进去。

    “妈妈,有客人来了。”

    “在外面来的客人面前别叫我妈妈啦。”

    围坐在桌子旁、头发中夹杂着白发的女人抬起了头。

    “嗯…… 你们不是我们这儿的客人吧?是老师的客人?”

    “老师?”

    我一问,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点头。

    “果然啊,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呢。”

    “按理说,预约的话得等上好几年呢。”

    “我也是多亏了龙马治(リュウマチ)帮我治好了病。”

    “这么厉害的老师还特地来到我们这种地方,真是太感谢了。”

    店里充满了像涟漪一样的笑声。

    我因这诡异的氛围移开视线时,发现凌子也苦笑着。

    白发女人站了起来。

    “既然是老师的客人,就跟我们是一伙儿的啦。请随便休息吧。四点开始有集会。还有冰咖啡吗?”

    微胖的男人啪嗒啪嗒地跑到店铺后面去了。

    不知不觉中,话题被不断带偏。

    这些人是在搞什么集会,那个 “老师” 又是谁呢。凌子之前说的 “新兴宗教” 在我脑海中闪过。

    一位老人挪动着屁股,往里面挤了挤。

    “来,坐这儿。”

    没办法,我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鞋底有异样。我还以为是进了小石子,结果感觉更柔软。

    我弯下腰解开鞋带,把运动鞋倒过来。我的手腕上像是被无数婴儿的手指划过一样,有奇怪的触感,接着大量的虫子从鞋子里涌了出来。

    我叫了一声,把鞋子踢飞了出去。

    运动鞋撞到了烘干机上,上面掉下来几本旧漫画书。

    滚到一边的鞋子上只有些泥土,一只虫子也没有。又是只有我能看到的东西。

    我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那些虫子看起来像毛毛虫,但颜色是白色的,而且很粗。

    那是蚕。

    其二

    凌子看到我脸色发青,便把我从投币式自助洗衣店拉了出来。

    我抓起扔掉的鞋子,一只脚光着走到了外面。

    阳光很炽热,可我的身体却感觉冰冷。穿着鞋子的那只脚的脚底,感觉有软软的东西蠕动,我立刻把鞋脱了下来,可里面什么也没掉出来。

    我能感觉到洗衣店里那些人诧异的目光,但我还是光着脚一屁股坐在了碎石路上。光脚的脚底被石头和树枝的断茬扎着。

    凌子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凑过来问:

    “你看到什么了吗?”

    “是蚕…… 从鞋子里密密麻麻地钻出来…… 然后马上就消失了。”

    凌子露出为难的神情,把我扔掉的鞋子拿了过来。

    “能穿上吗?”

    我小心翼翼地把脚塞进被踩扁了后跟的运动鞋里。只感觉到平平的鞋底的触感。

    凌子没有像责备我一样多说什么,而是温和地低头看着我。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在玄关看着我穿鞋的母亲。

    “乌有君你真的能‘看到’呢。”

    “我只能看到这种连线索都算不上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太糟糕了吧。”

    “这也能成为线索哦。毕竟,你看到蚕了,不是吗?”

    凌子平静地说。

    “车站的茧球装饰、蚕的幻觉,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地方的领怪神犯和养蚕有关了。这可是很大的进展哦。”

    “不愧是准教授啊。我可不会这么想。”

    “工作就是要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呀。乌有君你负责观察,至于如何利用这些发现就由我来思考。这就是团队协作,不是吗?”

    眼镜后面凌子的眼眸又闪烁着利刃般的光芒,她一点也不像我的母亲。

    我和凌子走在村子的小路上。

    “我们得去见见村民们说的那个‘老师’。据说四点开始集会,应该很快就到了吧。”

    我还半脱着鞋子,踢着小石子。

    “按照你的推测,这应该是新兴宗教吧。和这里的神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不能这么断定哦。毕竟神是由信仰创造出来的。再微不足道的东西,只要有了信仰,也能成为神(鰯の头も信心から ,直译为沙丁鱼的头也因信仰而被尊崇)。”

    凌子快步走到前面,把我踢出去的小石子又踢飞了。石子 “嗖” 地一声飞进了竹林里,看不见了。

    “进球!”

    “老师,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凌子摆出了胜利的姿势。

    周围的房子,就像乡下常见的那样,虽然很古老,看起来也没什么钱,但却格外的大。

    很多都是三层楼,奇怪的是,一楼很低很矮,可二楼和三楼却特别高。就好像把平房压扁了然后又在上面长出了两层楼一样。

    “养蚕的农家就是这样的。”

    凌子说。

    “一楼是居住区,所以天花板比较低,二楼和三楼要符合蚕棚的规格,所以比较高。你能看到那些竖长的窗户吧?”

    果然,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些窄得只能勉强伸进去一只手臂的窗户。

    “那是清扫用的窗户。把窗框放低到地面,就能很容易地把垃圾扔到外面去,这样蚕棚就能一直保持干净了。”

    “这房子的标准不是人,而是蚕啊。人看起来就像虫子的奴隶一样。”

    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这里的神明是蚕的话,那倒还挺合适的。

    凌子把汗湿的头发撩起来,笑了。

    “神被认为是比人类更高层次的存在,但在我看来,神是人类的奴隶。是为了那一点点面包和水(指简单的信仰供奉)的需求,就什么都愿意做的可怜奴隶。”

    我闭上了嘴。凌子因为没亲眼见过,所以才能这么说。

    我见过的那些怪物,没有一个是人的样子。

    现在也是这样。

    我尽量不去看,但还是能看到在那些大房子之间,有东西一闪一闪地露出来。

    那是一个像巨大的、畸形的椭圆形的蛋一样的东西。

    我祈祷着不要靠近它,但这毫无意义。哪有什么仁慈的神明。

    凌子一步步地往前走,朝着那个蛋形的茧靠近。

    我的注意力被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吸引,所以没及时注意到,不知不觉间,道路已经铺上了柏油,周围的建筑也变得稍微有点现代化了。这一带是政府投入了资金吗?

    与此同时,我看到路边缠绕着一些白色的、像脆弱的丝线一样的东西。

    我问凌子,她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又只有我能看到这些东西。

    我抬起头,看到有一个预制板搭成的小屋,看起来夏天很热,冬天很冷。

    一个木制的牌子上写着 “公民馆”。

    周围聚集了一群人。是在洗衣店里的那些人。

    凌子堂堂正正地朝着人群的中心走去。

    那个带着穿恐龙图案 T 恤儿子的、头发中夹杂着白发的女人转过身来。

    “哎呀,是刚才的人。你没事吧?”

    这个女人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眼神却带着异样看着我。

    我突然脱掉鞋子,尖叫着跑出去,她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凌子鞠了一躬说:“打扰您了。”

    那个女人迅速走到凌子身边,凑到她耳边说:

    “那个,您旁边这位也是……?”

    我猜不透她的意图,所以没有说话。

    凌子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我。

    “嗯。这是我的外甥,可能是在城市里生活太累了…… 应该会好起来的吧。”

    “老师您的话肯定没问题的。他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那个女人很快就以对待同族的随意态度拍了拍凌子的肩膀。

    那个女人再次回到人群中后,凌子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我随口编了些话。”

    “没关系。和切间不一样,跟你一起调查还挺轻松的。不过,那个‘老师’是那个人吗?”

    我指了指村民围成的圈子对面。

    在一群头发油腻的人上方,有一个面容看起来很干净的男人。

    大夏天的,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头发从中间分开,怎么看都和村民不一样。而且,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

    那个男人面带微笑地听着村民说话,还故意多次点头。

    “您夫人的腰痛怎么样了?”

    “现在她都能去送货了。真的多亏了老师您。”

    “这是您自己的力量哦。虽然说‘执念’这个词有点贬义,但意志的力量是确实存在的。仅凭意志力就能治愈疾病。我只是稍微帮了点忙而已。”

    那个男人像神父一样张开双手。凌子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我没有说话,但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在那个男人的正后方,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拉着粘乎乎的丝线。再往后看,公民馆的屋顶上,那个脏兮兮的预制板小屋上,有一个白色的茧盘踞在那里。

    这家伙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

    “咦?”

    那个男人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我以为他看到了我的脸,但他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我也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蓝染衬衫的老人。是那个车站的老爷爷。

    村民们脸色变得很难看。一个中年男人说:

    “你又来啦,老头。要是来捣乱的话就回去吧。”

    “就是啊。我们可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头发中夹杂着白发的女人也语气强硬地说。

    “大家冷静一下。”

    被称为 “老师” 的男人看了看村民,然后转向老人。

    “能听听您想说的话吗?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老人清了清嗓子,咳出了一大口痰,我都以为他的内脏要咳出来了。痰沫溅到了我的脚边。这老头怎么这样。村民们也投来了轻蔑的目光。

    白发女人嘀咕道:

    “所以说,那些拘泥于传统的人…… 你说说这里的神明为我们做过什么?”

    那个男人始终面带微笑,握住了女人的手。

    “我只希望大家能相信我就好了。”

    凌子小声对我说:

    “乌有君,仔细看。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男人在包里翻找着。

    “这里人也挺多的,就在这里开始吧。”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塑料洗脸盆和一把医用手术刀。这两样东西,不管是和黑色的皮包,还是和乡下的公民馆,都显得格格不入,吸引了我的目光。

    “小悠(ゆう),过来一下。”

    白发女人把她的儿子叫了过来。

    微胖的男人顺从地走了出来,伸出了穿着半袖的手臂。

    “一开始会有点疼哦。”

    “老师” 抓住女人儿子的手臂,用手术刀划了下去。

    我和凌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血像蛇一样流下来,滴落在洗脸盆里,发出轻微的声音。明亮的黄色塑料盆里渐渐充满了黑红色的血。

    “自古以来,坏血就是所有疾病的根源。通过这样做,疾病也会和坏血一起从身体里排出哦。”

    村民们毫无怀疑地听着。那个男人盯着装满血的盆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丝线一样细。

    这场景让我差点晕过去,但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她让我仔细看的。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然后立刻把脸转开了。

    拿着装满手术刀和血的洗脸盆的男人背后,无数白色的丝线从公民馆的茧上延伸出来,连接到他的身上。

    那些丝线像等待羽化的幼虫吐出的丝一样,黏黏的。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这真的是新兴宗教,而且他们真的在创造神明吗?

    我往后退的时候,撞到了刚才的那个老人。

    老人用像猛禽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那个男人。

    “哎呀,不好了。锄头之神来了。”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炎炎烈日下,像冰一样冰冷。

    其三

    “锄头之神……?”

    我重复了一遍。老人摆出一副跟我说什么都没用的样子,转身离开了。

    身后投下一道影子,我回头一看,那个被称作 “老师” 的男人近得几乎要撞到我的鼻子。

    “听说这位是从城里特地来见我的。”

    从盛满血的洗脸盆中散发出铁锈的气味,直冲进我的鼻子,让我几乎喘不上气。

    “第一次见到的人都会很惊讶呢。不过,效果如何,这里的大家会给出证明的。”

    村民们纷纷点头。

    我本想后退离开,但凌子抓住了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她的手指深深嵌入我的肉里,像死人的手一样冰冷。

    凌子脸上浮现出和那男人相似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老师,您刚才做的是泻血疗法吗?”

    我凑到她耳边问 “泻血疗法是什么”,凌子回答说:“是一种很古老的治疗方法。不过一般不会用手术刀割破皮肤啦。”

    “有点不一样呢。这不是治疗,只是在一旁辅助而已。”

    “辅助的是‘什么’呢?”

    凌子没有问 “是谁”。那男人始终面带微笑。

    “很难跟您解释清楚,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慢慢讲。”

    “…… 我外甥好像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今天就先参观一下吧。”

    那冰冷的手指终于从我胳膊上松开了。凌子和那男人直到最后都保持着微笑。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两个怪物夹击了一样。

    我们离开公民馆,我和凌子沿着桑树茂密的小路前行。桑树遮挡住了阳光,让人感觉很凉爽,但我身上还起着凉鸡皮疙瘩,心里不禁怀念起阳光来。

    “乌有君,你看到什么了吗?”

    凌子直视前方问道。她的声音和她的手指一样冰冷。

    “我看到了像茧一样的东西。然后还有白色的丝线。好像缠绕在那个叫‘老师’的男人身上。”

    “果然还是和蚕有关啊。不过,我觉得这里的神和那个新兴宗教之间不像是有紧密联系的样子。也许只是偶然选择了一个信仰对象相似的村子……”

    当桑树形成的林荫道中断,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来时,我看到灌溉水渠旁边是一排石砌的梯田。

    层层叠叠的石砌梯田里积着枯草和泥水,一张蓝色的网沉在其中。这里以前应该是梯田吧。

    在梯田的边缘,那个车站的老人正坐着。

    我们走近后,老人叼着一根已经发黄的烟,抬头看着我。

    “又是你啊。”

    “又是你啊。”

    “小鬼。”

    老人吐出一口烟,嘲笑道。他的笑容比那个男人和凌子的笑容自然多了。

    “喂,你刚才说的‘锄头之神’是什么东西啊?”

    老爷爷沉默了。只有烟雾代替话语缓缓散开。过了一会儿,老人开口说道:

    “外人是不会明白的。”

    “又是这句话啊。”

    “真的是这样。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行了。其他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老爷爷咬着烟站了起来。凌子看着他的背影说:

    “他说的是‘锄头之神’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吃掉什么东西的意思吗(くわす 也有 “吃掉” 的意思)?”

    “…… 全是不明白的事情。看来,我们得深入了解一下了。”

    夕阳照在凌子的眼镜上,反射出光芒。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和凌子又来到了那座公民馆前。

    “公务员这样算非法入侵吧?”

    “就算不是公务员,非法入侵也是不行的。”

    凌子迅速绕到预制板小屋的后面。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挂锁,但凌子用取下的发夹摆弄了几下,锁就打开了。

    “你比我还习惯干这种违法的事啊。”

    “承蒙夸奖了。走吧?”

    我无奈地跟在凌子后面。

    在黑暗中,屋顶上的茧发出白色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月亮落下来了一样。

    凌子拿出了手电筒。公民馆里面的景象很怪异。

    狭窄的木制走廊上,贴满了在车站看到的那种椭圆形图案,密密麻麻的。不仅如此,

    墙壁上红色的纹路像血管,白色的纹路像绢丝,它们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某种巨大生物的体内。

    就连见多识广的凌子也脸色发青。看来不只是我,她也看到了这些东西。

    从里面传来类似心跳的 “咚” 的响声。随着这声音,走廊上红色的纹路也跟着跳动起来。

    凌子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每迈出一步,脚底就会传来柔软的触感,让我想起从鞋子里涌出的蚕的幻觉。

    就在凌子伸手去拉里面那扇拉门的瞬间,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蠕动声。无数白色的虫子爬了出来,在走廊上吐丝,织成的绢布也跟着扭曲起来。

    凌子比我反应更快,一下子拉开了拉门。

    一股刺鼻的气味和热气扑面而来,我赶紧捂住鼻子。

    一个皮肤被剥掉的巨人。一尊由血肉组成的观音像。

    只能这么形容了。

    这个人形物体大得头顶都快碰到天花板了,是由一层层粉红色的肉堆叠而成的。暴露在外的血管不停地跳动着,破损的地方冒着热气、散发着腐臭,还喷溅出血液。

    这个肉块在墙壁之间布满了像蜘蛛网一样的毛细血管,盘踞在那里。

    “这是什么啊……”

    “晚上好,三原老师。”

    一个与这场景格格不入的平静声音响起。

    手电筒的光扫过墙壁,照向拉门的方向。

    白天从村民那里收集血液的那个男人站在那里。

    他果然来了。

    我想和他保持距离,但一想到背后的肉块,就僵在了原地。不管往哪边去,都是怪物。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叫出了凌子的姓氏。

    “好久不见啊。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还记得我呢。”

    凌子用像敲击钢铁一样生硬的声音说道。他们果然认识啊。

    “明明已经采取了人为措施,不是吗?”

    男人眯起了细长的眼睛。我重复着这个我没听过的词。

    “人为措施……?”

    “这位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老样子,喜欢多管闲事。你们不是真正的亲戚吧。”

    我偷偷看了凌子一眼。手电筒的光反射在她的侧脸上,她的脸比月亮还要冰冷、苍白。

    “他是谁?你们在说什么啊?”

    “他曾是某个村子里供奉领怪神犯的神社的继承人。因为那个神很危险,所以对策本部让它失去了力量。”

    “我觉得你们组织才更危险吧。”

    男人朝着那片血管的 “海洋” 迈出了一步。

    “我觉得三原老师您会明白,所以才在这里留下了关键线索。”

    “那个椭圆形的图案和骗人的治疗方法,和你村子里曾经的神很像呢。向‘吞噬之神’献上血液,制造出和献血者很像的傀儡,再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信徒。”

    背后的肉块冒着热气,一股腥臭味的热气触碰到了我的脖颈。

    我强忍着恐惧,开口说道:

    “可是,村民们的病不是治好了吗……”

    “并没有治好。他只是向‘吞噬之神’献上血液,制造出了村民的复制品而已。说不定把真正的人都杀掉了呢?”

    “村子里的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被替换了。这样可以建立一个平和地供奉唯一真神的、更好的团体。这哪里算得上是恶神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是为了夺取这个村子里与‘锄头之神’名字相似的信仰,才来这里创造‘吞噬之神’的吧?”

    “信仰是由神创造的。这是三原老师您说过的话。”

    墙壁上的血管像蛇一样鼓了起来。肉块慢慢地抬起了身体。

    它是打算把我们怎么样吗?

    肌肉组织和血管发出凄惨的声音,裂开了,腐败的血液倾泻而下。没有嘴巴的肉块喷出热气,仿佛是在发出惨叫。

    这和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这样可怕又虚无的东西,怎么能算是神呢?”

    就在这时,血肉上的红色纹路被白色覆盖。

    像光线照射一样的绢丝盘旋着,缠绕住了肉块。

    丝线悄悄地爬到了男人的脚边。男人轻呼了一声:“啊。”

    转眼间,包裹住男人和肉块的丝线结成了茧,紧紧地收缩,然后消失了。

    墙壁上的血管、血肉怪物,还有男人的身影都不见了。

    周围只是一间普通的公民馆大厅,里面只有旧榻榻米和叠放着的坐垫。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们……?”

    手电筒从凌子手中掉落,照亮了地面。榻榻米上有几个小小的、轻盈的茧球在滚动着。

    我和凌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一个影子从窗户掠过。一个像茧一样的东西从屋顶缓缓落下。

    我和凌子冲了出去,但外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屋顶上的茧也不见了。

    “那就是锄头之神吗……?”

    “是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了我的低语。

    我以为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那个穿着蓝染衬衫的老人站在那里。

    “您一直跟着我们吗?”

    凌子问道,老人歪了歪头。

    “我不是跟着你们。我是跟着我们的神明。”

    老爷爷望向远方。

    “‘くわす’写成汉字是‘桑に巣食う’(在桑树上筑巢而食)。它是蚕的神明。自古以来,每当这个村子遭遇困境,无法应对的时候,它就会降临,用茧把一切都包裹起来,然后带走。”

    “所以……”

    那个男人和血肉怪物都消失,是因为这个吗?

    “锄头之神去哪儿了呢?”

    “谁知道呢。事情一办完,它就马上消失了。说不定它觉得没必要和我们见面。”

    “为什么?”

    “它能消除祸患,却无法真正治愈伤痛。它就是这样一位认真的神明。也有人说它的坏话,但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行了。”

    那位神明不求任何回报,解决了村子的危机后就离开了。又或者,老爷爷的信仰对它来说已经足够了吧。它就像蚕一样谦逊,用桑叶作为代价,给饲养者留下珍贵的绢丝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深蓝色的黑暗中,只剩下反射着星星和月光、闪闪发光的白色丝线。

    我们拖着脚步走在连一盏路灯都没有的田埂小路上。在这寂静得让人觉得自己都要发疯的氛围中,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我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做……”

    “这次我们被耍了呢。”

    “对手是神,也没办法啊。”

    “不过,我们也有收获。桑巢之神很善良,索取的代价也很少,而且力量强大。如果好好利用,也许能用来铲除恶神。”

    凌子的声音虽然疲惫,但依然坚定有力。

    那个异端的男人、奇异的怪物、桑巢之神。只要稍有差错,我们可能就会在这场冲突中粉身碎骨,可她还能这么说,真不简单。

    “不招惹神明,就不会被神明降罪,不是吗?”

    凌子放松了脸颊,轻轻笑了笑。

    “如果只是那种不招惹就什么都不做的神明,倒也还好。我们得赶紧回去汇报了。”

    我唯一同意的就是想快点回去。

    好不容易走到车站,终于看到了灯光。告示板上的那张广告已经被撕掉了。应该是车站的老爷爷做的吧。

    车站没有被封锁,我们很顺利地走了进去。

    说不定,这是老爷爷的关照呢。不管怎样,我一屁股坐在了车站的长椅上。

    离首班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去想那些可怕的记忆,也不想去思考堆积如山的疑问,只想好好睡一觉。

    凌子在我旁边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灿烂的朝阳渐渐照亮了村子的斜坡。

    干枯的梯田闪耀着鲜艳的橙色光芒,就像无数面镜子,美丽却又毫无用处,无法给人带来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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