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据说,在这儿能见到死去的人。
这种说法很常见呢。
就像都市传说,或者学校里的怪谈那样。
比如往连接着灵界的公用电话里投入十日元,就能和死去的人通话;又比如在深夜零点看镜子,镜子里就会映出幽灵。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们村子里的这个传说也属于那类。
但其实,不一样。
虽然说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我们村子里的这个传说是真的。
我们村子里有个沼泽。
那片沼泽水很浅,而且水质浑浊,根本称不上是什么观光景点,是那种谁都不会靠近的沼泽。
沼泽上面有一座桥。那是一座从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已经有些腐朽的吊桥。
只要到那里去,就能见到死去的人。
从前,常有那些伴侣先离世,或者失去孩子的大人,会不经意间跑到那儿去,然后整个村子就会闹起来,大家都出去寻找他们。
在我上幼儿园之前,村里有个无依无靠的老爷爷在沼泽里去世了,所以父母就告诫我不要靠近那儿。
在高中最后一个暑假,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在家庭旅行返程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车子严重受损,我那个同班同学和他父亲受了轻伤,但他母亲好像情况很不好。
那个原本开朗得有些烦人的家伙,变得像换了个人似的,把自己封闭起来。从秋天左右开始,他不再准备升学考试,而是频繁地往那座桥跑。
因为我们关系还算不错,我有些担心,就去和他搭话,那家伙跟我说:“我能见到妈妈。”
据我那个同班同学说,以前有兄弟俩住在沼泽地附近,在搭桥的过程中,弟弟溺水身亡了。
哥哥每天都思念着弟弟,最终完成了这座桥。弟弟成了沼泽的守护神,出于对哥哥的怜悯,他让这座桥连接了死者的世界。
那个平时对这类传说毫无兴趣的家伙,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我觉得他一定是疯了。
同班同学很激动,他说:“我证明给你看,你跟我来。”
那天晚上,我和同班同学一起去了沼泽地。
沼泽边上有一块陈旧的石碑,上面写着 “俤” 这个字。
白天只是一片脏兮兮的沼泽,此时雾气弥漫,月光反射在水面上,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
在那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了我的弟弟。
我很震惊。那是我小时候在海边去世的弟弟。
虽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喊着 “哥哥”,向我挥手,掉了的乳牙还没长出来。
同班同学看着脸色煞白的我,露出 “看吧” 的表情。
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他的母亲。
从那以后,不知怎么的,我们俩就像有默契似的,经常一起去那片沼泽。
我甚至都忘了还有升学考试这回事。
在冬天来临前的一天,我找借口说在补习学校落下了东西,晚上又想去沼泽地。
我骑着自行车,被一个表情严肃的大叔叫住了。
聊了之后才知道,他是那个同班同学的父亲。
他说:“最近我儿子的状态很奇怪。他几乎不怎么回家,整天晃晃悠悠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沼泽的事。
我心想,他的妻子去世了,他难道不想见见她吗?
然而,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个大叔跟我说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他说:“我知道车祸让他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他就这么扔下受伤的母亲不管,自己到处闲逛,这让我实在难以忍受。”
原来,他的母亲没有死吗?
就在这时,那个大叔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的脸像木乃伊一样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她向我点了点头。
是啊。虽然听说他母亲情况不好,但没人说她去世了。
那么,我那个同班同学在沼泽里见到的 “母亲” 又是什么呢?
我找借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如果是因为车祸受到了冲击,最好还是送去医院之类的话,然后骑着自行车拼命往回赶。
一回到家,我就立刻把衣柜里的相册全都翻了出来。
奇怪的是,没有一张弟弟的照片。
就算是因为太伤心而不想看所以扔掉了,至少佛坛上也该有张遗像吧,没有的话就太奇怪了。
佛堂里只有爷爷奶奶的遗像。
说起来,之前去世的那个老爷爷不是也说自己无依无靠吗?
会有什么样的家人,能让那样的老爷爷被他们的身影吸引,最后溺亡在沼泽里呢?
我不明白。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片沼泽。
那个同班同学不久后就搬走了,我为了去东京上大学也去了东京。
本来我打算再也不回来了,但因为要照顾父亲,我又回到了这里。
最近,我不知不觉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朝着沼泽的方向走去。
我感觉弟弟还在那儿。
我仿佛能感觉到他正用缺了牙的嘴喊我 “哥哥”。
可是,弟弟真的从一开始就在那儿吗?
其一
我到达东京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这里人潮涌动,散发着阵阵热气,比外面还要闷热。村子里那种缠绕在我身上的气息仿佛被剥离了一般,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天辛苦啦。收获可不小呢。”
凌子从检票口钻了出来,笑着跟我搭话。可她的笑容,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接受了。
“我说,你们真的打算利用桑巢之神吗?”
“目前还在审核阶段啦。从明天开始的年假得用来整理资料了。”
“休假的时候还要工作啊。”
“做研究工作的就是这样啦。”
凌子迈步向前走去。我明明知道叫住她又会陷入麻烦的问答中,可还是张开了嘴。
“要是守护神不在了,那个村子会不会有麻烦啊?”
凌子瞪大了眼睛。
“真没想到乌有君你会说出这种话呢。”
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本应该是个更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啊。
“我虽然不了解那个村子。但一旦对神明之类的东西动手,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总是不安。”
凌子笑了笑,可在被热气模糊的眼镜后面,她的眼睛一动不动。
“我们其实已经在利用神明来守护这个国家了哦。”
“什么?”
“以前,有个能预知未来的领怪神犯。我们能找到这么多神明,多亏了他呢。”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找到些话来回应。
“你说的以前,那现在那个神……”
这时,一辆列车滑进站台,涌出大量的乘客,周围顿时喧闹起来。
“等我回去再跟你说吧。我接下来会很忙。我得回乡探亲,还要去给我丈夫扫墓呢。”
原来凌子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对于对策本部的事,还有里面那些人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在凌子消失在人群中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切间今天也出差回来了哦。你要是等一等,说不定能见到他呢。”
“我下班之后为什么非得见那家伙啊?”
我可没心思等他。
我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是因为太累了。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可我的脑袋显然不够用。
我数着从电车上涌出的人流,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然后又重新开始数,就这样反复着。当末班车也快到的时候,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银色的车门里走了出来。
“乌有?”
下车的切间怀里抱着一个戴着草帽的少女。
“你出差还顺便拐个孩子回来啊?”
小腿被踢了一脚,那种钝痛也是好久没有过了。一点都不让人开心。
被抱着的少女用力拍了拍切间的手臂。
“爸爸,不可以这样。”
切间有些慌乱。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爸爸?”
“什么拐孩子。我妻子住院了,我把女儿寄放在娘家,现在把她接回来。”
切间被太阳晒得黝黑,表情严肃,而这个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少女,他们一点都不像。不过,这个少女我有印象。之前在对策本部的走廊上见过的那个孩子。我指了指她。
“宫木礼!”
少女从切间的怀里下来,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切间看看我,又看看女儿。
“你们认识?”
“她请我喝了果汁。”
切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也一样觉得难以置信。
“别胡说了。你们一点都不像,而且姓氏也不一样啊。”
“不像的话真是抱歉啊。我不是说过我是入赘的嘛。因为嫌麻烦,工作的时候就一直用旧姓了。”
宫木礼乖乖地抬头看着我们。虽然难以置信,但他们真的是父女吗?
切间叹了口气,解开了领带。
“…… 你吃晚饭了吗?”
我摇了摇头。
“就当是还你果汁的人情了。这个时间应该没有什么好的店还开着了吧。”
切间拉着女儿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我们出了车站,走进了高架桥下面。
有一家拉面店,昏暗的灯光比黑暗还要显得空洞,把破旧的店面染成了暗红色。
“这里就行。”
切间和女儿礼像是常客一样,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你们常来这儿吗?”
“这个时间除了酒馆,还开着的也就只有这儿了。”
在里面的座位上坐下后,礼一脸老成地摇了摇头说:
“去居酒屋也可以啊。”
“带着孩子能进居酒屋吗?”
切间一边无奈地把女儿抱上高脚椅,一边露出了父亲的神情。
我翻开油腻腻、黏糊糊的菜单。
本来想点些贵的东西,花别人的钱嘛,可现在没了那个心思。
我没好气地向店主点了一碗酱油拉面和一份半份炒饭,切间父女俩却只点了拉面。
“切间先生你不怎么吃别的吗?”
本来还想再补上一句 “你块头这么大”,但还是忍住了。
“反正这小家伙吃不完的会留给我。”
“我今天会把拉面都吃光的。”
礼鼓起了脸颊。这种时候,她看起来才像个正常年纪的孩子。
切间轻轻拍了拍晃荡着双腿的礼的膝盖,说:“危险,别晃了。”
可他自己却总是往危险的怪物堆里钻。
很快,拉面就端上来了。
礼用筷子夹起一片叉烧,扔进了我的汤里。
“你干嘛?”
“谢谢你的果汁。”
切间叹了口气。
“你就是不喜欢吃叉烧吧。不好好吃饭可长不高哦。”
“我才不想长得像爸爸一样呢,对吧?”
在桌子下面,切间趁女儿看不到,踢了我的小腿一脚。
还好女儿不像他。要是有两个暴力刑警,可受不了。
酱油汤的味道很淡,炒饭也油腻腻的,但礼却吃得很香,把脸凑近热气腾腾的拉面。
切间甚至都忘了吃自己那份,一会儿给女儿擦擦脸。
果然,礼把吃了一半的拉面推给了父亲。看着切间一边叹气一边吸着长长的面条,我也不想再问关于神明和对策本部的事了。
在这样普通的父女面前,在这个看似平静无事的夏日深夜,水面下却潜藏着人力无法控制的神明。
“真不想知道这些啊。”
我的喃喃自语,似乎切间他们并没有听到。
我们从拉面店出来的时候,车站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
宫木礼困得揉着眼睛。切间熟练地背起女儿,礼就像关了开关一样,立刻睡着了。
看着她把脸颊贴在切间的肩膀上,闭着眼睛,我第一次觉得她的鼻梁附近有点像她父亲。
我们在斑驳的霓虹灯下走着,我开口问道:
“我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入赘呢?”
“我想换个姓氏。”
“什么?”
切间把滑落的女儿重新背好。
“我出生在一个小渔村,那里挺糟糕的。我很想快点忘掉那里。”
凌子也说过,她隐瞒自己的姓氏是因为那个姓氏的出身太明显了。
“你说的那个村子和领怪神犯有关系吗?”
“…… 有。”
“真的假的?”
“我当时想离开村子,就进了警察学校,当了刑警。可即便如此,有些东西还是摆脱不了啊。这就是命运吧。”
切间在空无一人的路口,还是规规矩矩地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温热的夜风吹动着施工现场的蓝色篷布,篷布上映着的霓虹灯也跟着摇晃起来。
信号灯变绿了,切间迈步向前。
“…… 我在杀人课的时候,处理过一个案子,和领怪神犯有关。本来这个案子会被当作普通的意外死亡处理,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因为这个,对策本部注意到了我。”
我故意大声笑了起来。
“真傻啊,你要是不插手,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
“你不也是一样吗?”
切间轻轻扬起嘴角笑了笑。我咂了咂嘴。
巷子里有人在抽烟,飘来的烟雾在林立的大楼间弥漫,仿佛搭起了一座桥。我突然很想抽烟,但一想到在切间背上睡着的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宫木家,”
切间刚开口,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是对策本部的创立者。好像是个自古以来就参与国家祭祀活动的正统家族。说实话,我心里也挺不甘心的。”
“你都入赘了还不甘心啊?”
“入赘的身份又能怎样呢。”
“…… 你不会是被他们利用了吧?”
“也许吧。”
切间很干脆地承认了。
“不管怎样,如果对神明放任不管,肯定会出事的。作为一名前刑警,我不能坐视不管。只要我还在四处奔走,我的妻子和女儿就能平安无事。这样就够了。”
我想起在对策本部和切间争吵时,他的背影。现在他背着女儿,身上还背负着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和那些身份不明的人以及神明打交道。
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父亲的影子,
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切间在三岔路口停了下来。
“我走这边。乌有,你呢?”
“我走反方向。”
“那再见啦。说不定明天又会见面呢。”
“你出差刚回来马上又要工作啊?”
“别啰嗦了,你个吃皇粮的(税金泥棒直译为 “偷税金的人”,这里意译为 “吃皇粮的” )。”
切间确认女儿还在睡觉,然后对我说:
“据说这次的神明是‘影之神’。具体的事情明天再跟你说。”
“影之神(おもかげ直译为 “模样、样子”,这里意译为 “影之神” )……”
我重复着,这时切间已经转过身离开了。
在三岔路口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已经被拆除的大楼。
一个小小的自动售货机和夜间警卫员的引导灯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里明明和我印象中的东京没什么不同,但和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相比,却感觉像是两个世界。
其二
死者之都。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了这样的表述。
我一下公交车,村子里就弥漫着浓雾。空气的温度如同死人的肌肤一般。
我搓了搓起满鸡皮疙瘩的手臂。旁边的切间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真不觉得冷啊。”
“那是因为你穿着那种花衬衫。”
“我穿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都怪你穿得像个傻瓜一样,害得我们的调查工作都不好开展。”
“就算我不在,你本来不也不擅长调查嘛。”
我的小腿被踢了一下。切间和昨天照顾女儿时简直判若两人。
大概是因为和凌子一起行动了一段时间,我有些掉以轻心了。
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切间嗤笑了一声。
“又要和我一起工作,很遗憾吧。”
“凌子小姐也差不多啦。那家伙不是挺可怕的嘛。”
切间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终于察觉到了啊。”
“你不也这么觉得嘛。”
切间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快步向前走去。
“这个村子,凌子小姐已经调查过了,据说没发现什么异常。所以才又派我们过来。”
“为什么又派我们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谁知道呢,那家伙的想法我可搞不懂。”
我耸了耸肩。
“跟你搭档还比较好一点。这算是排除法吧,虽然咱俩我都不喜欢。”
切间没有再踢我的小腿,继续往前走。
“说得也是。不管跟谁搭档,最好的是根本别和什么神明扯上关系。”
我们沿着弥漫着浓雾的坡道往下走去。
好不容易到达的沼泽,映照着雾气的颜色,看上去就像在泥里泼了牛奶一样。
水边被阴森的树木环绕,生长着枯萎的芦苇,一艘木质小船底朝上被丢弃在那里。
从沼泽的这一端到另一端,架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吊桥,刚一踏上去,感觉就会掉进浑浊的水底。
“就算不是领怪神犯作祟,这地方也感觉会出点什么事啊。”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开口说道,切间则一脸阴沉地眺望着沼泽的对岸。
他的嘴角紧绷着,睁得大大的眼睛连眨都不眨,变得干涩。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
“切间先生?”
切间终于回过神来。
“我觉得那块石碑有点不对劲。”
“石碑……?”
别人看不到我能看到的东西这种事很常见,但别人能看到而我看不到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有些着急,朝着石碑的方向走去。
“看,就是这个。”
走近后,发现石头表面刻着字。字迹的凹槽里长满了青苔,很难辨认,但看起来像是某种汉字。
“片假名的‘イ’和‘弟’,‘イオトウト’……?”
切间凝视着石碑,然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你个笨蛋,这个字读‘俤(はらがみ)’。”
“别胡说了。‘面影(おもかげ)’不是两个字吗?”
“也有一个字表示的情况啊。”
“…… 昨天听说这里的神明名字叫‘影之神(おもかげ)’,说的就是这个吧。”
“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非得用这个不常用的汉字来表示。”
“这和这里的传说有关吧。”
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吓了我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我们面前。
他的头发蜷曲且很长,松松垮垮地垂着,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衬衫紧紧地贴在上面,给人一种像是刚从沼泽里爬出来的感觉。
“你是谁?”
“应该是我问你们是谁吧。你们不是村子里的人吧。”
切间皱着眉头回答道:
“我们是来调查这里的传说的……”
“哦,之前也有从东京来的家伙,是个戴眼镜、看起来像老师的女人。你们认识吗?”
他说的是凌子。
那男子把我们推开,摸了摸石碑,用手指抠掉了上面的青苔。
“调查,哼。一直这样下去,出事也是难免的。”
“一直这样下去会出什么事?”
“意外死亡啊。你们不知道就来了?”
我和切间面面相觑。
那男子突然指着沼泽对岸。
“你们能看到什么吗?”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但只看到像女人刚褪了色的头发一样垂着的芦苇。切间默默地低下了头。
看到我们这样,那男子耸了耸肩。
“看来你们也察觉到那个大家伙了。”
那男子一脸疲惫地撩起头发。
“说实话,我也快受不了了。要是能想点办法就好了。虽然觉得你们不太靠谱。”
“你这求人办事的态度可真够可以的。”
我刚想凑近他,就被切间在背上推了一下。
“这里没有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就在这里说吧。”
男子带我们去的是一间像是公交车候车室的木质小屋。
空心的长椅上积满了灰尘,靠背的地方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那男子自称甲斐,然后拿出了香烟。
“你们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切间站在长椅前问道。
“听说在那个沼泽的桥上能见到死去的人。”
“坐吧…… 没错,那座连接着此岸和彼岸的吊桥,这是很常见的怪谈吧。”
“意外死亡和这个有关系吗?”
“大概吧。以前,有兄弟俩住在沼泽地附近,在搭桥的过程中,弟弟溺水死了。哥哥完成了那座桥。弟弟成了沼泽的守护神,出于对哥哥的怜悯,让那座桥连接了死者的世界。这就是这里的传说。我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
“所以,石碑上才会有‘弟’这个字吗?”
我喃喃自语,甲斐点了点头。
“我的那个同学也疯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父亲也是。他得了脑病,变得痴呆,开始四处徘徊,半年前被发现溺死在了沼泽里。”
“你父亲在沼泽里看到谁了?”
“…… 他说看到了儿子。就是我死去的弟弟。”
甲斐把还剩下大半截的香烟折断了。
“真浪费啊。”
他那无奈的笑容,像是在给年纪小的孩子看一样。
甲斐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说道:
“最近,我也能看到我弟弟了。”
“弟弟是溺水死的。当时他小学二年级,刚开始换牙。我还记得把他掉的牙放进盒子,然后放进棺材里的情景。葬礼上,我妈妈哭着说‘是不是因为没有把牙齿埋在屋檐下,所以在新牙长出来之前就死了啊’。”
切间闭上了眼睛。他可能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女儿的样子吧。
我代替切间问道:
“可是,真的能见到死人吗?那真的是你弟弟吗?”
甲斐撩起蜷曲的头发。
“我本来也不相信的。但是,我真的看到了。我本来不想去沼泽的,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里。他喊我‘哥哥’。因为掉了牙,喊出来是‘にいひゃん’,以前我嘲笑他的那些事,他全都记得……”
甲斐低下头,摇了摇头。看起来他是真的已经被折磨得不行了。
甲斐把折断的香烟塞进烟灰缸里,然后转过身。
“你们赶紧想办法解决吧。我在‘甲斐自行车’店,有事的话就来找我。”
走了几步后,甲斐回头看了看我们。
“如果身边没有死去的人,你们觉得在那个沼泽里会看到什么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应该什么都看不到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
甲斐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切间把铁皮烟灰缸拉过来,拿出香烟。我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划着了打火机。烟雾融入了雾气中。
“这村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麻烦啊。”
“是啊。”
切间叼着香烟,捡起被扔在候车室角落里的报纸。从他背对着我的样子,我感觉到一种拒绝交流的态度。
我放弃了询问他在沼泽里看到了什么,也看起了报纸。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上面说苏联正在研发核动力航空母舰。”
“那很糟糕吗?”
“说不定会引发一场真正的战争。”
“要是那样的话,哪还有心思管这种乡下地方的神明啊。”
“也不能这么说。”
切间把潮湿的报纸叠了起来。
“对策本部打算利用领怪神犯。以后恐怕不只是用来铲除恶神,还会有其他用途。其他国家说不定也在发生类似的事情。”
“国外也有领怪神犯吗?”
“谁知道呢。不过,只要有信仰存在,就算形式不同,出现这种东西也不奇怪。”
这话题的规模太大,我都有些理解不了了。我吐出一口烟和气息。凌子说过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神是人类的奴隶吗……”
切间用余光看了我一眼。紫色的烟雾在雾气中仿佛架起了一座桥。
我有些漫无目的地站了起来,结果候车室摇晃得厉害,感觉都要翻了。这破屋子也太不结实了。
我感觉震动还在持续。
这震动可不是我的错觉。
雾气中渗透出像魔物眼光一样的红色,我正觉得它朝着我们逼近,一辆救护车疾驰而过。
是朝着沼泽的方向去的。
我们对视了一眼,追着被浓雾淹没的救护车的警笛声跑了过去。
沼泽边警察已经拉起了黄色警戒线。
推着担架车的急救队员把警官推开,勉强腾出了一点空间。
“又来了,半年前是她丈夫……”
周围有人议论纷纷。透过围观群众的肩膀,我看到了从沼泽里被打捞上来的人。
两个人合力抬着的身体像人体模型一样僵硬。蜷曲的头发这次完全湿透了,衬衫上沾满了沼泽的泥巴。
是甲斐。
我听到了切间痛苦的呻吟声。
救护车发动了,浑浊的沼泽全貌展现在眼前。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沼泽边缘那长满青苔的石碑上,本应该刻着 “俤” 字。
现在却被刻成了 “甲斐”。就像几十年前就立在那里的墓碑一样。
其三
甲斐好像在被送往的医院里去世了。
在我们前往从他那里听说的自行车店的途中,切间一脸凝重,沉默不语。
作为前刑警,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吧。说实话,在旁边看着他,我也心情低落。
路边有一台老旧得让人担心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已经腐烂的自动售货机。我投进一百日元,拿出一罐咖啡,拍了拍切间的肩膀。
“干嘛?”
“这不是你的错。”
切间瞪大了眼睛,盯着罐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接了过去。
“算我欠你个人情。”
“我是还你人情。请我喝的果汁和拉面可抵不了。”
切间低下头,小声说了些什么。感觉好像是在说礼的事。
“乌有,你不喝吗?”
“不需要。那台自动售货机那么破,里面的东西感觉都要腐烂了。”
“那你还硬塞给我?”
我无奈地咂了咂嘴,耸了耸肩,这时 “甲斐自行车” 店映入眼帘。
生锈的卷帘门和积着雨水的绿色顶棚显得阴森森的,我不由得绷紧了表情。
自行车的打气筒倒在地上。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也没有去扶起来。
她蜷曲的头发和疲惫的侧脸,让我立刻就猜到她是甲斐的母亲。
我们走近后,女人只是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
“你们是谁?”
这充满防备的语气,和她儿子简直一模一样。切间稍微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我们是警察。”
女人嘴角微微上扬。
“我丈夫出事的时候,也来了很多警察呢。这次是我儿子。你们在怀疑什么吗?”
切间摇了摇头。女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吐出一口烟,这一瞬间,她和甲斐的模样重叠了起来。
“那孩子说能看到他弟弟。我丈夫也这么说,说能看到儿子。还说什么神明怎么怎么样,都变得不正常了。”
女人按着太阳穴,仿佛在忍受头痛。
“过去的创伤隔一段时间后偶尔会再次浮现。”
“我根本就没有小儿子!”
女人突然叫了起来。
“本来确实应该有个小儿子的。但是,我流产了。他根本就没有出生。我的孩子就只有那个在沼泽里溺死的孩子!”
“你说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女人用手捂着脸,抽泣起来。
甲斐临死前说的话在我脑海中闪过。
如果身边没有死去的人。
如果 “影之神” 不是展示死者幻影的神明,那么这个传说的根基就会彻底改变。
切间脸色发青地说道:
“我们去沼泽那边。”
浓重的雾气遮住了夕阳,把水边完全染成了白色。
只有芦苇反射着暗红色的天空,看上去像沾满血的针。
切间紧咬后槽牙,凝视着水面。泥土溶解在沼泽里,变得漆黑浑浊,看起来就像吸走了甲斐等村民生命的死水潭。
我下定决心,问切间:
“我说,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什么了?”
切间继续盯着石碑。
“是我老家的一个熟人。他还活着,但遭遇了很糟糕的事情。他的姓氏写在了石碑上。”
我把视线投向长满青苔的石碑。
石碑根部,树木的根像人的肠子一样盘绕着。黑色的水面上,石碑投下影子,低垂的倒下树木的枝叶也……
不对。那不是叶子,而是头发。一个人影蹲在那里,长长的头发浸在水中。
我把视线从水面的虚像上移开,看到原本石碑所在的地方坐着一个全身雪白的男人。
他赤身裸体,身上缠绕着长满青霉的水藻来代替衣服。头发和皮肤都是白色的,像煮鸡蛋一样光滑。他用来遮住脸的手肿胀着,布满了伤痕。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踩过芦苇跑了过去。
身后传来切间喊我的声音。
周围一片黑暗。原本白色的雾气变成了黑色,周围好像充满了烟雾。
我停下脚步,那个雪白的男人把手放了下来。他浑浊的眼睛和像被枯叶划过一样布满伤痕的脸露了出来。男人用肿胀的手指着沼泽。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破破烂烂的吊桥下面,漂浮着一个趴着的人。长长的头发在水中散开,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沾满泥的和服已经破破烂烂,感觉随时都会脱落。
得去救他。
我拨开芦苇,走进沼泽。一阵寒意袭来,水像死人的手一样缠绕在我的小腿上。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突然感觉全身被一股力量压住,脚下一滑。
伴随着 “扑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我的五感消失了。黑色的水包围了我,我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沼泽里。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痛苦。
我好不容易翻过身,看向压在我背上的家伙。
那个雪白的男人正把我往水底按。他的手掌冰冷且肿胀。
这就是溺死的死人的手。
“你是被人杀了吗?”
虽然在水里,我的声音却清晰地响了起来。
传说中的弟弟肯定是被他哥哥在沼泽里杀害的。原因我不知道。
但正因为如此,这家伙才变成了怪物。
他展示死人的幻影,让村民像他一样溺死在沼泽里。
对于身边有死者的人,他展示死者的模样;对于身边没有死者的人,他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有像他一样的弟弟。
“你这么想杀我吗……”
“影之神” 俯视着我,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肿胀的嘴唇动了动。
“你,什么都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他的意图,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上去。
“乌有!”
我刚从水里出来,冰冷的空气就包围了我,我突然感到一阵难受。我吐出嘴里的水,咳嗽起来。
鼻子和眼睛像被刺了一样疼痛,嘴里满是泥沙硌牙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突然跑出去,还跳进沼泽里……”
把我拉上来的切间像个傻瓜一样焦急。他那副表情让人想笑。
“对不起……”
我吐出嘴里的沙子,站了起来。冷静下来的瞬间,恐惧姗姗来迟。
那个雪白的男人还在那里。
他浑浊的眼睛正盯着我们。
我甩开切间要扶我的手,指着 “影之神”。
“糟了,他还在那儿!”
“什么……?”
他明明就在眼前,切间却好像看不到。该死,难道只能逃跑了吗?
但是,就这样不管他,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甲斐一样被召唤过来。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悄悄地爬到了那个白衣男人的脚边。
男人用浑浊的眼睛向下看去。与被泥和水藻弄脏的他不同,一根没有任何污渍的白色丝线缠绕在他身上,像茧一样把他包裹了起来。
丝线散开,在空中如雾气般消散。最后只剩下了石碑。
切间一脸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石碑。我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大概,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
切间嘴角向下撇,拍了拍我的背。这股力道让我嘴里的泥水飞溅出来,我笑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但不这样做的话,我实在坚持不下去。长满青苔的石碑上,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只刻着 “俤” 这一个字。
我们在渐渐变黑的村子里走着。
因为衣服湿了,冷得我感觉都要冻僵了。我几乎都要忘记现在还是夏天。
切间低声说道:
“你看到什么了?你说没事了之后,幻影也消失了。”
“…… 我看到了之前那个村子里的神。”
包裹 “影之神” 的白色丝线,确实是桑巢之神的。
“凌子小姐说这个神可以用来抓住其他神明。真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
切间脸色阴沉地低下了头。
“他们那帮人会这么做的。”
“这样真的好吗?利用神明。”
“我之前没告诉你,对策本部好像已经在利用神明了。据说有能预知未来的神。”
这和我从凌子那里听到的话一样。
“…… 那个神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被称为‘那件事的神’。”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路的前方,能看到卷帘门拉下的 “甲斐自行车” 店。
甲斐的母亲说她流产了。切间看到的那个熟人还活着。
“我觉得‘影之神’大概是被他哥哥杀了。”
我若无其事地喃喃说道。
“所以,他展示的不是真正的死人,而是那些怀有后悔或罪恶感的人,不是吗?”
“…… 也许是这样。”
我快步从 “甲斐自行车” 店前走过。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凌子小姐大概也是。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坏人呢。因为我没有让任何人觉得我是坏人,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我笑着掩饰过去,但切间一点都没笑。
“坏人可不会说这种话。”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切间说道。
“你和凌子小姐他们不一样。你害怕利用神明,对吧?”
“我才不怕。”
“这样就好。别想着去利用神明。神明不是人类能够掌控的。”
在斜坡上,能看到公交车候车室。几个小时前,甲斐还在这里活着。
我的香烟湿透了,肯定没法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