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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唤潮之神

    序、

    我的村子糟糕透顶。

    流着那里血液的我,恐怕有朝一日也会变成最坏的人。

    这真的让我感到恐惧。

    我村子里的人皮肤都是浅黑色的。

    因为那是一个常年阳光照耀的渔村。自我懂事起,我的皮肤就是这样。村子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肤色是白的。

    我回忆起来的,是在海边渔夫们唱的一首歌。

    “大潮小潮。潮水涨满时道路消失,潮水退去时道路显现。

    潮水有四尾。被呼唤着到来。”

    小孩子们也一边和大人一起解开黏着鱼鳞的渔网,一边含糊不清地唱着。

    我和那家伙也混在那队列之中。

    那家伙瘦骨嶙峋,被太阳毫无保留地晒着,看起来像个干货。和同龄男子中个子最高的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是最矮的。

    每次被脾气不好的年长的人瞪视时,那家伙就会紧紧地挨着我。因为我的体格和眼神,没人愿意招惹我。

    我赶了他几次后,那家伙就开始在我后面跟着。虽然我们同龄,但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那家伙和我一样,出生于村子里的四大家族。

    说是大家族,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据说这是拥有召唤神明力量的家族,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些家族靠吸食村民而壮大,长大后又会被村民当作食物。这就是这些家族存在的模式。我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的。

    村子里每隔几十年会举行一次祭祀活动。

    那家伙跑来跟我说他在祭祀中担任重要角色。他说:“我要成为主祭(おうず样)了。”

    我知道在村子里聆听神谕的神主会被这样称呼,而且知道是从四大家族中选出的。

    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一直躲在我身后的那家伙一脸自豪的样子,让我很开心。

    祭祀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有令人烦躁的铃声,还有傍晚海边如血海般闪耀的波浪。

    大人们像玩开火车游戏一样拿着注连绳排成一列,朝着山崖的方向走去。

    那家伙在队伍中央,与其说他是神主,我觉得他更像是被押送的古代罪人。

    那家伙在大人们中间看到了我,微微一笑。

    大人们说孩子们不许再跟着了,但我一个人偷偷躲着走到了山崖后面。

    山崖下有漩涡,一旦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我听说有不少看错潮水的渔夫,还有瞒着大人跑到山崖下洞窟玩耍的孩子死在了那里。

    太阳下山了,黑色的波浪像怪物一样咆哮着。

    大人们在洞窟入口处,晃动着绳子。

    我感觉听到了混杂在浪花中的惨叫声,便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在那里,我看到了主祭。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空洞般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皮肤异常肿胀发白,根本让人想不到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而且他没有一根头发。

    在他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逃跑了。

    尖锐的岩石划破了我的脚底。每走一步,潮水冲洗着伤口,剧痛袭来,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跑到了海边。

    当我跑到沙滩上时,我看到从洞窟到这里,我的脚印被染成了红色。我产生了被追赶的错觉,又继续跑了起来。

    很快,海浪就把带血的脚印冲刷掉了。

    祭祀结束后,夜晚的大海比平时更加寂静、清冷。

    我知道了这个村子是多么的糟糕。

    从第二天起,那家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孩子们谁都不谈论那家伙,大人们偶尔会说起 “主祭” 的事情。

    我多次想去那个洞窟,但都被潮水挡住了去路。当时,要是我没有逃跑就好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可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跑。

    来到东京后,我的肤色依然没有改变。这让我深知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个村子的人。

    我成为刑警,是因为想尽可能地远离那些最坏的东西。

    每次别人说我死脑筋时,我都会否认。这不是谦虚。无论我做什么,我抛弃了那家伙的事实都无法改变。

    但实际上,仅仅是我的存在,就已经很糟糕了。

    接手的这个案子,是一起在杀人课不算罕见的意外死亡事件。

    在同事们像往常一样处理工作的时候,我却知道这起案子不一样。这不是人类犯下的罪行。

    在那个洞窟里看到的神明的影子在我脑海中闪过。

    就在案件即将解决的时候,一群不认识的人涌入了杀人课。

    他们把案件资料全都抢走了,最后把我带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是我熟悉的审讯室,但我还是第一次成为被审问的一方。

    和我对面的戴眼镜的女人自称凌子。

    “你是切间莲二郎先生吧。作为长子却叫二郎?”

    凌子轻声笑了笑,还说出了我的出身。

    “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的专长。所有与神明和信仰有关的事情。你也有印象吧?你知道这起案件不是人力所为。”

    我闭上了嘴。

    “切间家是你们村子的四大家族之一。应该拥有召唤神明的能力吧。所以,说不定这次的案件才会发生。”

    “…… 你是说因为我的缘故才发生了这起案件?”

    “不是。但是,也不能断言以后不会因为你而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如果这是事实,即使离开了村子也无法改变的话,那我就是抱着解决案件的想法,却在增加受害者。

    我用颤抖的手紧握成拳。凌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能力用在保护人们上呢?”

    我没有其他选择。

    我加入了对策本部。

    在稀里糊涂继续工作的过程中,上层的一个男人来跟我谈关于我女儿的婚事。对方是宫木家的人,宫木家是对策本部的创立者之一。

    这是一个和我的村子一样深不可测的家族。

    想到入赘的话可以改姓氏,而且如果能更深入内部,就能获取更多信息,也能预防更多的案件,我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知道自己会被当作棋子利用。

    我的妻子是一个普通的体弱多病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家族了解并不多。

    她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温柔,和村子里的人一点都不像。每次她以这样的形象迎接我,无论工作多累,我都会感到安心。

    我很高兴女儿礼长得像她的母亲。

    我在那个村子出生,拥有召唤神明的能力,现在做着这样的工作。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没关系。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至少,我希望妻子和女儿不要受到牵连。

    还有,最近又多了一个人让我牵挂。

    最近我发现,乌有在我身边忙碌的样子,和那家伙的身影重叠了。

    他虽然是个愚蠢、不成器、脾气又坏的灵媒骗子,但他不是坏人。等一切都结束后,我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地生活。

    为了他能这样,我想尽可能地做些什么。

    因为我没有可以祈祷的神明。

    其一

    船的螺旋桨欢快地切割着海面。

    “吵死了!”

    身后的切间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我。我没听到他说话,不过看样子他刚跟我说了些什么。

    “不是说你,是船,船太吵了!”

    切间一脸无奈,把手臂搭在船的栏杆上。

    阳光很强烈,但明明是一片大海,不知为何却感觉有些昏暗,这大概是因为螺旋桨激起的飞沫让周围变得雾蒙蒙的。

    这好像是一艘由渔船改造的船,但我看不出具体改造了哪里。只不过是甲板上载的不是鱼,而是人罢了。

    从早上开始就不断换乘电车,好不容易才坐上了这一天只有一班的船。虽然不知道目的地的详细情况,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提高了声音。

    “这声音就没办法解决一下吗?”

    “没办法吧。这个村子可没有能停靠大船的港口。”

    “交通费用也是用的税金呢,也没法抱怨啊。”

    “你个公职人员(公仆直译为 “公仆”,这里意译为 “公职人员” )。”

    我刚想回怼,却注意到有个陌生的声音混了进来。

    我往旁边一看,在我和切间中间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你是谁!”

    “我叫冷泉玲濑(れいぜい )。”

    “不,你到底是谁啊?”

    切间叹了口气。

    “冷泉是对策本部的成员。这次她也和我们同行。”

    “你从什么时候就在这儿的?”

    “从我们上船的时候就在了。”

    “你就不能吱个声吗!”

    冷泉微微一笑。她穿的像丧服一样的连衣裙,还有那苍白且有很多雀斑的脸,浑身散发着刚从葬礼回来的气息。

    切间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家伙就是那个灵媒骗子。乌有你是真能看见东西的。”

    “真可怜。”

    “别这么想啊。”

    对策本部的女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古怪。也许不这样的话,就没法继续做这种工作吧。

    “冷泉和凌子小姐一样是民俗学者。她还有当过灵异杂志记者的经历。”

    “我可不想和她一起行动。”

    切间又叹了口气。

    冷泉向我凑近了些。

    “你已经见过凌子小姐了吗?”

    “何止是讨厌。她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你很清楚嘛。你知道吗?她的丈夫也曾是我们的职员,但失踪了。是在和凌子小姐意见对立之后。”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泉眯起了眼睛。

    “这种小道消息就只当是听个乐子吧。马上就要到了哦。”

    切间皱起了眉头。我觉得不只是因为阳光刺眼。我居然能察觉到他这么细微的情绪变化了。这可不是一段愉快的相处经历。

    “切间先生,这次的村子是……”

    “是我的故乡。”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切间凝视着汹涌的波涛,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觉得迟早有一天要面对的。在上个村子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是你故乡祭祀的神明……”

    “别管了。我是抱着毁灭故乡的决心来的。”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此时螺旋桨如擂鼓般的轰鸣声反倒让我觉得庆幸。

    在这轰鸣声中,我听到了孩子的歌声。

    “大潮小潮……”,很奇怪。船的马达声和波涛声那么嘈杂,但这歌声却像在耳边唱的一样清晰。

    切间和冷泉在旁边说着什么。这歌声似乎只有我能听到。

    我探出身子,看向栏杆外,一根白色的绳子漂浮在波浪间。如果说是用来停船的绳子,也太细了,而且形状很奇怪。

    是注连绳。

    本应在海边的、断了的注连绳像细胳膊一样在海里搅动着。

    船一停下来,在波浪上流动的空气都变了。

    海风突然变得黏糊糊的,弥漫着一股像是汗津津的病人身上散发的那种气味。

    像鲨鱼牙齿一样的礁石张开着 “大嘴”。我感觉在被波浪淹没的礁石的一部分上,有个白色的影子站在那里。

    一踏上海边,沙子就钻进了我的运动鞋鞋底。硌得慌,而且感觉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冷泉穿着带跟的浅口鞋,摇摇晃晃地,挽着切间的手下了船。她环顾四周,但唱歌的孩子连个影子都没有。

    “咦,那个孩子……”

    冷泉惊讶地看着我。

    “我在船上听到有孩子唱歌的声音。”

    切间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

    “唱的什么歌?”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大潮小潮’什么的……”

    切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倒也不是不对劲。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歌。”

    载我们来的船像逃跑似的离开了。这样一来,不管怎么挣扎,在明天之前都没有回去的办法了。

    船消失的同时,海岸那头出现了一群黑色的影子。

    和切间一样被太阳晒黑的村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他们一脸凶狠,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们,就像是来清除入侵的异物一样。

    他们黝黑的皮肤,只有眼白和牙齿闪着光,那整齐的动作,就像一大群虫子。

    “这可真是……”

    冷泉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切间向前迈出了一步。

    一位年近半百的女人也同样向前走了一步。

    “莲二郎?”

    切间像接到了死刑宣判一样,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 我回来了。”

    村民们脸上的表情不可思议地缓和了下来,然后把我们迎了进去。

    从沙滩往港口走的这段路,我们几乎被村民们围得什么都看不见。刚才跟切间打招呼的女人,黑黝黝的脸上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多少年没见了?得有十年以上了吧?我还以为到死都见不到你了呢。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就突然回来了。”

    “对不起。是因为紧急工作才来的。”

    “什么,不是回乡探亲啊。我们这儿可没有罪犯哦。”

    “刑警的工作可不只是抓罪犯。”

    切间一脸凝重地回应着。

    我在切间耳边小声问。

    “这人是谁啊?”

    “…… 是我母亲。”

    “莲二郎(莲二郎)?”

    “…… 是我。”

    我很快就想象出他们母子关系肯定不怎么样。与其说是和母亲的关系,不如说是和整个村子的关系。我故意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

    “二郎(二郎)的话,那你是次子吗?”

    “不,我是长子。”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切间终于微微扬起了嘴角。

    我们被村民们簇拥着,渐渐走上了坡道。潮水的味道渐渐淡了,我知道我们走进了被树木环绕的林间小道。

    走在最后面的冷泉几乎被一群黑皮肤的人挡住,都快看不见了。

    切间的母亲走在前面,不时地和儿子搭话。

    “另外两个人是什么人啊?”

    “是单位的同事。”

    “哦,这样啊。不过看起来可不像刑警。”

    这个女人一次都没有看我和冷泉,除了切间,也没有和其他人搭话。村民们默默地跟在后面,我感觉就像送葬队伍一样。

    当我们走完坡道时,村民们突然向左右分开,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眼前异样的景象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开辟出的林间空地上,正中间放着一块像是被巨大力量劈成四瓣的石头。被枝叶的影子笼罩,染成黑色的石头,露出惨烈的断面。

    石头的四个尖端缠绕着注连绳,分别连接着四根像佛塔一样矗立向四方的柱子。

    柱子上分别写着 “切间”“上户(うえと )”“桝(ます )”“江里(えさと )”。

    “切间……”

    我在嘴里重复着这个词。

    切间的母亲倒吸了一口气。从她的嘴唇间漏出像吹口哨一样的气息。

    这个女人像弓一样向后仰着身子,尖叫起来。

    “切间家的孩子回来了呀!”

    “回来了呀!”

    左右的村民们也跟着扯着嗓子喊起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回来了”,尖叫声在树林里回荡。

    我被吓得不轻,环顾四周。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冷泉也吓得直冒冷汗。只有切间一脸阴沉地看着他的母亲。

    女人仍然向后仰着身子,叫嚷着。

    “现在的主祭(おうず样)很快就要退位了!”

    村民们跟着重复着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切间突然一惊,抬起了头。

    “对神明如此尽心竭力的人,我很心疼!”

    “我们也心疼!”

    女人摇晃着脑袋,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模仿着哭声。村民们也跟着模仿哭泣,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悲伤的神情。

    干涩的痛哭声震动着树林。

    我终于明白切间为什么讨厌这个地方了。

    这个村子太不正常了。

    其二

    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骚乱终于结束了,我们三个人被邀请到切间的老家。

    我还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尖叫声还在我的鼓膜上回荡。

    那块裂开的石头、刻着切间姓氏的柱子,还有村民们的声音。我见过不少有奇怪神明和古怪之人的村子,但像这里这么离谱的还是第一次。

    切间真的是在这样的村子里长大的吗?

    那个淡定地走在前面的女人,只有粗眉毛和吊梢眼确实让我觉得有点像切间。

    我们好不容易到达的房子,是一座看起来湿漉漉的木质房屋。屋顶上沾着像干掉的白色精液一样的污渍。大概是海风的缘故吧。

    冷泉抬头看着精心打理过的树篱,说道:

    “这是女贞(ヒメユズリハ)吧?”

    切间的母亲第一次看向除了她儿子以外的人。

    “你很懂嘛。因为这种树抗海风,所以我们村子里大家都种这个。”

    切间代替那个把摇摇欲坠的门弄得嘎吱作响的女人,打开了门。

    “你一弄门就开了。这门还真是不知好歹。”

    那个女人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进屋子,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

    房子出奇的宽敞。从玄关延伸出一条黑黢黢的长廊,长得让人看了都头晕。两边的拉门多得数都数不清。我脱鞋的时候,觉得自己脏兮兮的运动鞋与这里格格不入,就像要把它藏起来似的放在了角落里。

    “吃素面可以吧。莲二郎,你也来帮忙。你们两位先休息一下。有客房。”

    那个女人小步跑着沿着走廊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打开了一扇拉门。切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和他母亲一起消失在了里面。

    客房的磨砂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空气都有些凝滞。这里安静而沉闷,像火葬场的等候室一样。

    只有安装在纯日式房间里的空调显得现代而突兀。

    冷泉迅速地拿过桌子旁边的坐垫坐下。我也在旁边跪坐下来。

    “这村子太邪门了。”

    “是啊,我印象中的渔村应该更明亮一些。”

    冷泉展开裙子,换了一下交叉的双腿,我把目光移开了。

    “我说,这家看起来很有钱啊。”

    “应该是村里的有势力的人家吧。那根柱子上写着他们家的名字呢。”

    “像是立铜像之类的吗?不过看起来像佛塔。”

    “确实。”

    冷泉用手指沿着桌子边缘划了一圈,看着手指上沾上的污渍。

    “别做出一副嫌弃婆婆的样子。”

    “哎呀,我是说还有这么多灰尘…… 不是啦。这是沙子。”

    手指肚上沾着的确实是浅茶色的沙子。

    “看来海风真的很大,沙子都吹进来了。”

    “有一部小说就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

    “讲的是一个男人去了沙漠中的村子,结果被村民抓住,最后被困在洞穴里生活的故事。”

    “别说些不吉利的话。”

    切间端着放有玻璃器皿的盘子,他母亲端着一个装有天妇罗的托盘走了进来。

    切间的盘子里装着大量的素面,他母亲的托盘上盛着天妇罗。素面上还放着罐装橘子。

    “哇,吃饭还放水果。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你个笨蛋。”

    切间轻轻撞了我一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冷泉伸长了脖子。

    “夫人您不吃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和外人一起吃饭呢。而且还得叫醒你父亲。”

    切间用余光看了看他母亲。

    “我父亲呢?”

    “在睡午觉。因为晚上要准备祭祀活动。”

    “祭祀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主祭(おうず样)一退位就马上举行。下次轮到上户家了,所以也得通知他们家的人。”

    那个女人放下天妇罗后,很快就转身走了。

    切间给我们递上筷子和餐具,然后在对面坐下。

    “不好意思。这村子确实很疯狂。”

    “这不是你的错。”

    “我承认这里很奇怪。”

    我瞪了冷泉一眼,她耸了耸肩。

    我们开始吸溜素面。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橘子蘸进面汤里,最后还是浸了进去,结果咸味和甜味混合在一起,让我后悔不已。

    冷泉咬了一口海苔天妇罗,说道:

    “差不多可以给我们讲讲这个村子的情况了吧?”

    切间把还飘着素面的汤碗推到一边,把旁边的烟灰缸拉了过来。

    “我也不太清楚详细情况。我没有去了解全貌就逃走了,这是我的责任。而且,从村子外面看,也会有一些察觉不到的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别全都相信我说的。”

    切间划着了打火机,皱着眉头,像祈祷一样盯着冒出的烟。

    “这个村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由四个家族负责祭祀活动。我家,还有上户家、桝家、江里家。”

    “就是那块石头那里的柱子上写的名字吧。”

    “祭祀活动是指什么呢?你刚才说有祭祀。”

    “我想你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就已经能猜到了,这个村子里祭祀着某个神明。唤潮之神。它能平息汹涌的波涛,带来渔业的丰收。这是很常见的说法。”

    “也就是说我们的工作,涉及到的是不常见的部分,对吧?”

    “有一个类似听取唤潮之神神谕的神主的存在。被称为主祭(おうず样),但是……”

    切间在烟灰缸边缘磕了磕香烟。

    “‘おうず’是漩涡(涡巻き)的意思吗?”

    冷泉插嘴道。

    “也有珍贵、了不起的意思哦。”

    “应该是两个意思都有吧。祭祀的最后,会把被选为下一任主祭的人带到海边的洞窟那里。从那以后,只有极少数人能跟着去,所以最后怎么样就不清楚了……”

    “够了。”

    冷泉把长发撩到一边。

    “唤潮之神似乎与生死有着很深的关联呢。”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听说村子里种着女贞。这种植物会一起掉落老叶子,然后长出新叶,这可以和通过世代交替实现的延续联系起来。”

    “和主祭的情况一样吗?”

    “是的,而且叫‘唤潮’这个名字。神明似乎住在海里,所以‘唤潮’也有呼唤它的意思吧?而且祭祀的时候会摇铃铛,不是吗?”

    “嗯,我觉得这很常见。”

    “有一种习俗,为了让死者复活,会在耳边呼喊名字或者摇铃铛。”

    “这样就能复活吗?”

    “大概只是从假死状态中苏醒过来吧。以前可没有验尸之类的。那种仪式叫做‘唤魂’(魂呼ばい)。”

    切间的香烟上掉下了烟灰。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原来如此”,声音在客房里回响。

    我摇了摇头。

    “但是,很多事情都很模糊。说到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明,为什么需要主祭呢?”

    “现阶段还不清楚。之后会知道的。正好有祭祀活动。”

    切间郑重地点了点头。

    “外人是不能参加的,但有我在的话,也许能想办法。”

    “真的能有办法解决吗?”

    “如果不行的话,就该你出场了。”

    冷泉眨了眨一只眼睛。

    “你是能看见东西的人,对吧?”

    “…… 不只是能看见而已。”

    我没有说出来。

    自从来到切间家,在船上听到的孩子的歌声就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其三

    祭祀活动似乎是在之前提到的那块裂开的石头和柱子所在的树林里进行。一想到又要和村民们打交道,我就心情低落。

    我们三个人走在被昏黄的夕阳照耀着的路上。

    之前被村民们围着走的时候没怎么看到村子的景色,现在能看得很清楚了。古老的房屋、电线杆,还有路边生锈的废料,都像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盐粉。

    我们沿着郁郁葱葱的林间小道往上走,村民们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既没有神轿也没有提灯呢。”

    正如冷泉所说,完全没有一点祭祀该有的样子。村民们坐在地上编着白色的绳子。也许是因为渔民比较多,他们手法娴熟地搓着像大蛇一样粗的绳子。

    村民们注意到了我们,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们黝黑的脸上,露出的眼白带着浑浊的光,直直地盯着我们。那眼神仿佛在质问我们是什么人。

    在我开口之前,切间走上前去。村民们低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切间家的儿子吗?”

    “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人来。”

    切间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一个瘦瘦的男人站了起来。

    这个男人瘦得好像干不了捕鱼之类的活,浑身透着一股阴气,但他的皮肤却被太阳毫无保留地晒得黝黑。

    “事到如今还回来干什么?”

    “江里……”

    男人背后有一根刻着和他被喊的姓氏相同的柱子。这家伙也是四大家族的人吗?

    “切间家暂时轮不到担任主祭(おうず)的职责,所以才安心回来的吧。”

    “不是的,我是因为工作……”

    “你是刑警?想抓谁啊。把我们所有人都抓了吗?”

    “只是单纯的调查。”

    “犯人是我们,受害者是村民。你没忘记我们的祖先做过的事吧。他们找到了神明。这份责任必须承担。”

    在一旁的冷泉眯起了眼睛。

    江里慢慢靠近,切间往后退。

    “切间,你也该明白了吧。你知道吗?上户的父母在海里去世了。本来主祭该轮到那家伙,但照这样下去上户家就要绝后了。”

    切间脸色变得苍白。我插到他们两人中间。推了推江里单薄的腹部,他很轻易地摇晃了一下。

    “乌有,住手!”

    切间把我拉开。江里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外人别插进来。你连我们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乌有!”

    “别闹了,在祭祀之前……”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一个女人像靠在柱子上似的站在那里。她穿着蓝染的上衣和裙子,露出的皮肤比其他村民稍微白一点。

    切间小声嘀咕了一句。

    “上户……”

    女人无力地笑了笑。江里像放弃了一样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了。

    冷泉取而代之走了过来。

    “乌有先生,你好厉害。像个小混混呢。不过,感觉还挺不错的。”

    冷泉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压低声音说。

    “上户就是说要成为下一任主祭的那个人吧?”

    “是啊。还说什么上户家要绝后之类的。”

    “你耳朵可真灵。”

    切间和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切间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那个被叫做上户的女人默默地摆弄着她的凉鞋。

    “气氛有点奇怪啊。”

    “她是切间以前的女人之类的吧?”

    “真的假的?”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便转过头,只见江里为首的村里那帮人正狠狠地瞪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

    冷泉迅速走到柱子那边,毫不客气地检查着石头和绳子。

    要说待着舒服点的话,还是切间那边最好。我无视村民们,朝那边走去。

    “莲二郎,多少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叫上户的女人有些羞涩地说。她真的是切间以前的女人吗?

    “啊…… 你父母的事,是真的吗?”

    “嗯,船翻了。他们把鱼的加工外包出去后,就坐着自己的船离开了村子。他们以为自己对恶劣天气已经习惯了,就大意了。我弟弟也一起在船上。”

    “怎么说呢…… 生活还过得下去吗?”

    “大家都在帮我。毕竟我是上户家的人。”

    上户的凉鞋从她脚上掉了下来,朝切间那边飞去。切间特意弯下腰把鞋捡起来递给她。

    “不用这么麻烦的。”

    上户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盯着手中握着的凉鞋。

    “你也听说了吧。下一任主祭是我。这也没关系。毕竟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事。但是……”

    女人把凉鞋扔掉,抱住了切间的胳膊。

    “莲二郎,你又要回东京吗?不留在这儿吗?”

    上户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从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和切间狼狈的表情,我知道事情变得有些严重了。

    “我要是成了主祭,家也就没了。但是,如果有个孩子,也许还能让上户家延续下去。”

    “你在说什么……”

    “求求你,莲二郎。我们是一样的,不是吗?就算去东京,我们也一起吧。我们两家的人都是……”

    我好像听到她说了 “众人(つみびと)” 这个词。

    我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

    真倒霉。脚下的东西是注连绳。村里那帮人肯定又在瞪着我了。

    切间和上户惊讶地看着我。我露出了像个傻瓜一样的笑容。

    “不好意思……”

    女人松开了切间的手,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围开始燃起篝火,火星被风吹了过来。

    切间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安分一秒钟吗?”

    他衬衫的袖子上留下了女人手的形状的褶皱。

    “你振作点,孩子他爸。我会告诉礼酱的哦。”

    切间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

    被推到前面后,我突然发现上户还在那儿,吓了一跳。

    “你有孩子了吗?”

    女人笑了笑。在篝火的逆光下,她看起来像个幽灵。

    “情况没什么变化呢。”

    冷泉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污渍说道。

    我们回到切间家,围坐在客房的桌子旁。感觉就像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开作战会议一样。

    “拜托了,民俗学者。”

    “我真的不知道啊。”

    冷泉理所当然地拿过我的香烟。

    “一般来说,为神明服务的职责,不管表面上怎么说,都应该是很光荣的事。但是,对于主祭(おうず样)这个角色,却看不出来有什么光荣的地方。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惩罚或者是不得不承担的使命。”

    “惩罚啊……”

    缠绕在石头上的绳子确实很像用来绑犯人的。

    “切间先生,你们家为什么在村子里拥有权力呢?”

    切间双手交叉,一脸严肃。

    “包括我们家在内的四大家族,以前是从别的地方移居到这个村子的外来者。”

    “外来者成了名门望族?”

    “这是江户时代或者明治时代的事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明治之后是昭和吧?”

    我插嘴问道,切间摇了摇头说:“你个笨蛋。”

    冷泉像是要打圆场似的说道:

    “昭和之后是什么来着?”

    “你也别瞎闹了。未来的年号谁知道啊。”

    被切间这么一说,冷泉露出了一副受到打击的表情。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总之,我们的祖先漂流到这里,教给了村子里一些原本没有的技术和捕鱼方法。村子繁荣起来了,四大家族的人也受到了拥戴。所以,他们就变得骄傲起来了。”

    切间用玻璃烟灰缸把香烟摁灭。

    “村民们绝对不会踏入的禁地,那个岩石场的洞窟,他们也踏进去了。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唤潮之神。”

    不知不觉中我张大了嘴巴。舌头和嘴唇都变得干燥。

    “就像冷泉说的,唤潮之神让人难以理解。为了探寻它的意志,调查它会不会给村子带来危害,似乎需要有一个能得到神谕的存在。”

    “所以找到神明的责任就在四大家族之间轮流承担,是这个意思吗?”

    “这故事真够残酷的。父母做的事,不该让孩子们承担责任吧。”

    切间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像毛毛虫一样被摁扁的烟头。

    冷泉换了一下交叉的双腿。

    “总之,要想探寻真相,似乎只能参加祭祀活动了。”

    切间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这时客房的拉门开了。切间的母亲站在那里。

    “莲二郎,上户家的女儿情况很不好。”

    “什么?”

    “据说在家里上吊了。医生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了。”

    切间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切间的母亲面无表情,像戴着能剧面具一样。

    我本就没指望这些人能有正常的情感反应。但是,上户不是下一任主祭吗?她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冷泉率先开口问道:

    “那么,祭祀活动呢?”

    这家伙居然能若无其事地问出这种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就是这个问题,”

    切间的母亲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个叫‘冷泉’的人?”

    其四

    从离开家开始,震耳欲聋的波涛声就一直响着。

    不,那是村民们的声音。

    就像在石头和柱子那里听到的一样,整个村子都在大声呼喊。

    “上户家就这样断绝了,我很伤心!”

    “我们也很伤心!”

    “他们家为村子付出了那么多!”

    从家的围墙边,到电线杆的阴影下,村民们都张大嘴巴叫嚷着,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们三个人在切间的父母带领下,沿着林间小道前进。

    这疯狂的喧嚣声几乎要把我的思绪冲垮,但我必须保持清醒。

    上户死了。我有些担心地用余光看了看切间,他表情紧绷,一言不发地走在我旁边。

    他一定很震惊吧,但也许是使命感让他勉强振作起来了。

    对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走在最后面的冷泉说道:

    “那个,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切间的父母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着。村民们的声音像乌鸦的叫声一样回荡着。

    当我们走完林间小道的坡道时,我叫出了声。

    我也听到了切间的呻吟声。

    “这是假的吧……”

    冷泉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被篝火照亮的四根柱子像被涂上了血一样闪闪发光。柱子上分别刻着的字是 “切间”“桝”“江里”,还有 “冷泉”。

    “这是什么意思,恶作剧吗……?”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村民们停止了叫嚷,齐刷刷地看向冷泉。

    切间的父亲,一个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的男人,转过身面向我们。

    “就是这么回事,冷泉小姐。”

    “什么这么回事……”

    切间从紧咬的牙齿间挤出一丝气息。切间的母亲则像是在安抚一样苦笑着。

    “顺序就是顺序,对吧?”

    这对夫妇大声笑了起来。

    切间突然瞪大了眼睛,朝他父亲扑过去打了一拳。那个男人的身体飞了出去,撞到了柱子上。

    冲击力让树林都摇晃起来,与此同时,村民们骚动起来。他们像一大群虫子一样,带着一种团结的气势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我觉得凭我们的力量不可能突破这么多人的包围。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一试。

    与我握紧拳头的动作相反,冷泉平静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要成为下一任主祭(おうず样),对吗?这样可以吗?让一个外人担任这么重要的角色。”

    切间的母亲在倒下的丈夫和冷泉之间来回扫视着。

    “嗯,反正这是神明决定的事情。”

    村民们整齐地点了点头。冷泉叹了口气,也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也没办法了。”

    这肯定是在说谎。切间也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村民们稍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向后退了一步。切间的父亲一边揉着脸颊一边站了起来。

    “还好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也学着点,莲二郎。”

    这对父子打架被别人看到后,父亲那种为了掩饰尴尬而露出的笑容,显得非常不正常。

    “那么,得赶紧准备了。其实上户家的女儿去世的同时,主祭也去世了。啊,太伤心了!”

    切间的母亲这么一说,村民们又开始模仿着哭泣。

    趁着这阵骚乱,我凑近冷泉。

    “你在想什么啊!”

    “我也不想成为祭品啊。但照这样下去我们根本逃不掉。先接受这个安排比较明智。而且这也是一个了解唤潮之神到底是什么的机会。”

    这个女人也疯了吧。冷泉把我和切间叫到跟前。

    “幸好切间先生是四大家族的人。肯定会参与祭祀活动的吧。到时候看准时机想办法救我。”

    “你说得倒轻巧……”

    切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像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村民们在叫冷泉过去。她对我们耳语了几句,然后朝村民们走去。

    切间压低声音说:

    “乌有,从海边到洞窟有一条小路。你在那里等着。”

    篝火映照出村民们的影子在晃动。江里用浑浊的眼神看着我们。

    夜晚的大海像一条巨大的黑龙的腹部一样翻滚着。

    我一边听着潮水拍打着岩石的声音,一边朝着切间说的那个洞窟走去。

    海岸在中途断掉了,我只能踩着漂浮在波浪间的岩石过去。两个漩涡像怪物的眼睛一样并排着。

    要是踩空了就会被卷进去,一切就都完了。

    运动鞋鞋底里积的沙子吸满了水,像铅一样沉重。我屏住呼吸,在岩石上慢慢前进。

    我到达了从船上看到的像鲨鱼的下颚一样的岩石场。确实,在岩石的尽头有一个挖空的空间,看起来像是连着洞窟。

    汹涌的海浪溅起的水花像霰弹一样打在我身上。真该死。

    当我搓着冰冷的手臂时,洞窟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我屏住呼吸观察着情况。在黑暗的深处,有几个人正搬运着像板子一样的东西。板子上面有凸起的部分。

    就在我想象着担架上躺着死人的瞬间,黑暗变得明亮起来。

    不是因为点起了灯火。而是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人影,一瞬间充满了整个洞窟。

    他们都一动不动地呆呆站着。让人感觉不像是人类。

    他们和村民们不同,皮肤白得好像几十年都没晒过太阳。不知道是因为滑坡、裂伤,还是潮水的原因,他们皮肤的一部分像肿起来一样发红。有的手臂或鼻子残缺不全,有的眼睛也凹陷下去了。

    脑海中浮现出像溺死者一样的诡异的神灵形象。所以,切间当时才会吓得脸色铁青吗?

    但是,这些白色的影子都和那个神明不同,脸上挂着空洞的笑容。

    我差点掉进海里,慌忙抓住了岩石的突起。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

    “该死,还没来吗……”

    我刚骂了一句,就听到了混杂在波涛声中的铃铛声。

    同时,也听到了歌声。

    “大潮小潮。潮水涨满时道路消失,潮水退去时道路显现。潮水有四尾。被呼唤着到来。”

    和在船上听到的是同一首歌。不过这次不是孩子的声音,而是村民们的声音。

    我伸长脖子朝海边望去。

    黑色的海岸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红色的火焰,像被波浪揉碎的花朵一样上下起伏。

    应该是村民们在摇晃着篝火吧。

    差不多该进洞窟了。

    我下定决心往里面窥探,却发现人影都不见了。

    火焰的颜色像在舔舐着洞窟的墙壁一样蔓延开来。

    脚步声、铃铛声和歌声在洞窟里回响,然后在中途突然中断了。

    看来是村民们在墙壁上插了火把。只听到 “嗖” 的一声,洞窟被照亮了。

    地面上的水洼里倒映着村民们的脚。在他们中间,穿着白色和服的冷泉站在那里。和我之前看到的人影穿的是同一件衣服。

    我四处寻找切间,视线扫过人群。在村民们的最前面,切间和江里站在一起。

    切间母亲的声音在洞窟里回荡。

    “虽然水有点凉,但没关系哦。很快就会把你拉上来的。”

    我看到水洼里漂浮着一根旧的注连绳。仔细一看,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钉着生锈的楔子。

    听到 “拉上来” 这个词,再看看像罪人一样被围起来的冷泉,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象。

    用那根绳子把人绑起来,扔进海里。被漩涡卷进去,像被锥子搅碎一样,吐着泡泡,快要溺死的时候,村民们再把人拉上来。

    但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村民们开始把带来的注连绳系在地面的楔子上。

    我悄悄地向前走。

    突然,我意识到我和切间根本没有约定任何暗号。那家伙在这种事情上总是这么马虎。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冲出去。

    我竖起耳朵,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切间,你又在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吧。”

    江里在旁边对切间小声说着什么。

    “你也别再调皮捣蛋了。我弟弟那时候也偷偷躲着跑到洞窟这里来。要是神明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听说江里家出过前任主祭。这是他的弟弟吗?

    切间的脸被篝火的反光映照出来。

    “我可不想像你一样活着。”

    洞窟里响起了雷鸣般的轰响。正在系注连绳的村民们惊慌失措起来。

    我以为唤潮之神出现了,但并不是。

    “所有人,都不许动!”

    切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手枪,枪口指向天空。洞窟的天花板上掉下石块和潮水。

    我强忍着想要笑出来的冲动,一口气冲进了洞窟。

    “你们这些家伙!”

    在切间的父亲呼喊村民们之前,我借着奔跑的冲劲,用膝盖狠狠地撞向他的腹部。他被我撞得飞了出去。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

    “真是一场灾难啊!”

    我用身体撞开那些围着穿和服的冷泉的人。切间用枪牵制住从里面慌忙赶来的村民们。

    “切间先生,这算什么暗号啊!”

    切间嘴角上扬,露出了笑容。

    冷泉一脸惊恐。

    被抓住的时候她都没这么害怕。

    还有一个人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江里望着我们身后的大海,脸色苍白。

    就在这时,一声响彻四周的咆哮声充斥了我的所有感官,我几乎要昏过去了。

    我想起了冷泉曾在我耳边说过的话。

    ––––因为相关的传说很少,所以才让人难以理解。说不定唤潮之神是人类不应该认知的存在呢。

    其五

    四根手指,仿佛直接滑进了我的脑袋里。

    我以为它们在刮擦着脑壳内侧,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

    那种尖锐的刺痛感,和粗糙的指腹肆意搅动带来的钝痛,同时传遍全身。

    我的呼吸在喉咙深处堵住,连叫喊都发不出来。感觉自己快要被呼出的气憋死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入我的身体。我只能痛苦地挣扎。

    泪水、唾液和鼻涕模糊了我的视线。

    要是看到白色浪花那头的东西,一切就完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那四根手指从我的脑袋里,缓缓向下移动到眼窝深处。坚硬的指尖从内侧撬开了我的眼皮。

    在我的脑袋里,有个像四脚动物一样的东西。

    “潮水,有四尾…… 被呼唤着到来……”

    我听到了歌声。当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时,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等我回过神来,白色的雾气消散了,洞窟里昏暗的光线弥漫开来。

    我的喉咙像被火烧一样刺痛,随着吐出的气息,胃液从嘴里涌了出来。酸臭味和苦味。情况糟透了,但我的五感还在。

    脑袋里手指的触感已经消失了。

    我擦了擦嘴边,环顾四周。

    村民们都像刚才的我一样,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潮水从天花板滴下来,熄灭了火把的火焰。

    “切间…… 冷泉……”

    水洼里躺着两个人。我爬过去摇晃他们的肩膀,切间和冷泉醒了过来,同时开始呕吐。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切间声音颤抖着呻吟道。

    “是唤潮之神,对吧?”

    冷泉穿着湿漉漉的和服,站起身来。

    “你们搞什么名堂?”

    我回头一看,江里靠在墙上,用手支撑着身体。他那紧绷的喉咙像另一个活物似的,不停地动着。

    “本来做好主祭就赶紧离开就没事了,结果你们全看到了,这下可好了。”

    在江里的背后,有个像四脚动物的东西蠕动着。

    “别看!”

    切间尖锐地叫了起来。头痛又一次袭来。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我感觉到背上有热乎乎的手的触感。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切间右手抓住我和冷泉的衣领,左手抓住江里的手臂。他使出了蛮力。

    “快跑!”

    我被他拖着,往洞窟外冲去。

    冰冷的空气和溅起的浪花拍打在身上,我的恶心感终于渐渐平息。

    我们双脚站稳,站在那里。

    “主祭也好,神明也好,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里低下头,水珠从头发上滴落下来。

    “你们也看到了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一出现,大家都快疯了。那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远古神明。”

    切间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我小时候也见过一次。我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其实不是。只是当时无法理解。”

    “我弟弟跑过来的时候,你也追过来了。”

    江里苦笑着,他的声音和波涛声重叠在一起。

    冷泉穿着湿透的和服,浑身颤抖着说道:

    “仅仅是看到就会让人发狂的神明…… 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但是普通人又没有办法。所以,才故意把人弄成不正常的状态,对吧?”

    江里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冷泉嘴角抽搐着笑了笑。也许人在真正害怕的时候,真的会笑吧。

    “你看到那根注连绳了吧?把人绑在上面扔进海里,等快淹死的时候再拉上来,然后反复这样做。缺氧会破坏脑细胞。这样做出来的,就是主祭(おうず样)。”

    我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

    “这也太过分了吧……”

    切间用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严厉的表情看着江里。

    “你早就知道吗?知道还让她……”

    “没办法啊。总得有人看守那个神明。要是它移动了怎么办?别说村子了,整个日本都得完蛋。”

    切间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我可不想看到这个死脑筋的家伙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用力拍手,声音大得盖过了波涛声。

    “你们这些乡下人的争吵,等会儿再说吧。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办?”

    我像个愚蠢的小混混一样,粗声粗气地说道。反正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唤潮之神,只要有主祭(おうず样),它就会满足,是吧?我去当。”

    切间抓住我的肩膀。

    “你在想什么!你已经知道主祭是什么样的了。你要是去……”

    “没关系啦。我能看到幽灵和怪物。我本来就不正常,不是吗?”

    切间一时语塞。还是那张死脑筋、熟悉的脸。

    冷泉喃喃说道:

    “说不定乌有先生真的可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自信。果然是个奇怪的女人。我甩开了切间的手。

    “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就准备好逃跑吧。要是等着船来,到早上都走不了。”

    我无视切间想要说的话,穿过岩石场,朝洞窟走去。

    洞窟里的海风中,混合着胃酸和呕吐物的气味。村民们还在水洼里蠕动着。

    我像迎接神明一样,在岩石上跪坐下来。

    我看到洞窟深处有个像四脚动物的东西在晃动。头痛比刚才减轻了一些。

    那个四脚动物靠近了。

    洞窟里充满了微弱的光。是一群穿着白色装束的东西。

    看吧,我能看到幽灵。

    唤潮之神需要主祭(おうず样)。我可以呼唤它。

    有个小小的影子站在那里。

    看起来像是个瘦巴巴的小孩。他那细得仿佛一推就会折断的脊背,像在保护我一样,挡在唤潮之神面前。

    “大潮小潮。”

    我听到了歌声。我知道是那个孩子在唱歌。那个四脚动物停下了动作,静静地退了回去。

    头痛消失了。小小的主祭(おうず样)回头看了看我。

    那是个被太阳晒黑的、像干巴巴的东西一样的小孩。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有点像我。

    他看着我的身后,像是找到了家人或朋友一样,突然笑了起来。

    我回头的时候,嘈杂的马达声在洞窟里响起。

    刺眼的灯光毫无顾忌地扫过洞窟的墙壁。

    在从岩石场的小路能看到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的渔船正在破浪前行。

    “上船!”

    从船上探出身来的是江里。后面还有切间和冷泉。

    主祭(おうず样)们已经消失了。

    我一口气跑出了洞窟。

    我跳上船的时候,船差点翻了。

    “你个蠢货,想把船弄沉吗!”

    驾驶座上的江里怒吼道。还没等我站稳,船就开动了。

    “乌有,你没事吧!”

    我紧紧抓住船舷,生怕被甩出去,这时切间走了过来。

    “嗯。”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呼唤了主祭(おうず样)。不用再制造新的,以前那些还在的话,应该能解决问题。虽然只是权宜之计。还出来了个小孩。”

    切间倒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地说道:

    “那孩子……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不过,他看起来很开心。”

    切间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我感觉驾驶座上的江里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船继续前行,像鲨鱼的下颚一样的岩石场渐渐远去。

    江里可能是切换到了自动驾驶,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切间点了点头。

    “谢谢你救了我们。”

    “别开玩笑了。我再也回不了那个村子了。”

    我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真意外啊。我还以为你会完全遵循村子里的习俗呢。”

    “我只是放弃了而已。但我可不觉得放弃是件好事。”

    江里又背对着我们,回到了驾驶座。

    冷泉披着切间的西装上衣,坐了下来。

    “没想到最后要穿着和服回去。感觉就像刚从鬼屋逃出来一样。”

    “实际上也差不多吧。”

    “你以前都进过什么样的鬼屋啊?”

    冷泉爽朗地笑了起来。我和切间盘腿坐了下来。

    “我说,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呢?”

    “江里先生说那是远古的神明,不是吗?”

    冷泉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在民俗学里有个概念叫‘既存者(きそんしゃ)’。就是守护村子,对违反规矩的人施以严厉惩罚的原始神明。像‘村八分’这种连带责任的意识,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然后呢?”

    “村民们一遇到不幸的事情,反应都很一致,对吧?就好像是做给神明看的。”

    村民们合唱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切间皱起了眉头。

    “你是觉得唤潮之神是让村子背负连带责任的神明吗?”

    “是的,即使实际情况不同,信仰也能创造出神明。”

    我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也许她察觉到我有些着急了,冷泉笑了笑。

    “我觉得神明不会让那些无法承担责任的人成为祭品。”

    “你是说外人吗?但是,上户死了之后,柱子上出现了你的名字。”

    “关键就在这里。乌有先生,这是你的本名吗?”

    “嗯,虽然我把户籍都卖了。”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不,不是……”

    冷泉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

    “乌有这个姓氏是不存在的。”

    我像个傻瓜一样重复道:

    “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确实没有这个姓氏。”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切间默默地低下了头。

    云朵吹散了夜空的黑暗,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浅。弥漫着晨雾的港口越来越近,船停了下来。

    切间问江里: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呢。去一个认识的渔民那里,先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吧。总比待在村子里强。”

    江里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船。他的背影和那个主祭(おうず样)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我们也下了船。

    旁边一艘盖着绿色布的船上,传来沙沙的收音机声,播报着冷战怎么样了,氢弹怎么样了。

    冷泉捏着和服的裙摆。

    “就这样回去可不行啊。我联系本部,让他们来接我们吧。”

    我的脑袋里一团乱麻,反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片空白。

    我想起自己刚才狠狠地吐了一顿,胃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饿了。”

    “你还真够淡定的。”

    切间无奈地说道。

    在泛白的天空下,有一个鲷鱼烧的摊位。

    “应该买得起吧。我把钱包落在村子里了,你请我吧。”

    “你又想白吃白喝啊!”

    切间揉了揉太阳穴。

    “希望店主在吧。要不要买点特产回去?礼只吃豆沙馅的。要是有卖就好了。”

    “你也挺淡定的嘛。”

    我明明知道他没什么事,却故意拍了拍他的后背。切间嘴角上扬,露出了笑容。

    海浪的声音静静地响着。再也听不到孩子的歌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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