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关于将 “领怪神犯” 作为可持续的治安保护机关加以利用的草案》
三原凌子
《资料六》“领怪神犯” 的实验性使用案例
・斑纹之神
在某村确认。据记录,其形态为高四米、直径一米的圆柱体。
实际形态是类似巨大囚室的 “领怪神犯”。
其权能为收容与神秘相近的存在,已查明过去曾收容过二十四名人类以及两尊未确认的存在。
以收容 “领怪神犯” 为目的的实用性已获批准,且已投入使用。
・未知之神
在某村的山间地带确认。※备注:位于新兴宗教 “沉默的御声” 的旧设施遗址处。
长期以来无法确认其详细信息,一直仅采取观察的处理方式,但后来发现它拥有抹消认知其神体的人类的权能。
以隐蔽 “领怪神犯” 为目的的人为措施的实用性已获批准,且已投入使用。
另外,被未知之神抹消的人相关的记忆会从周边人的记忆中消失,但其完整性并不确定。
对于目标人物未被完全抹消的情况,除了与照片、文件等个人记录有关之外,当目标人物是与神秘相近的存在,或者与 “领怪神犯” 存在某种关联时,推测其完整性会降低。
目前仍在继续调查中。
・爬行之神
在某村的沿岸地区确认。是有着蛇头的神。
当认知到与神秘相近的存在时,会发出类似巨大带状物爬行的声音。
原本在探讨以发现 “领怪神犯” 为目的的实用化,但后来查明其在地下隐藏着长达十五公里的躯体。爬行的声音是其躯体移动时产生的声音,并且已明确蛇头部分会捕食与神秘相近的存在。此外,它还具有身体长度会放大的特征。
已放弃实用化,目前已由斑纹之神收容。
・桑巢之神
在某村确认。拥有白色茧状的本体以及无数类似绢丝的触腕。
已确认它拥有抹消对人类造成危害的 “领怪神犯” 以及与神秘相近的人物的权能。
虽已就以废弃 “领怪神犯” 为目的的实用性进行了咨询,但由于对策本部成员切间莲二郎、冷泉葵两人的强烈反对,正式运用尚未确定。目前已在某村针对 “影之神” 进行了实验性运作。
・那件之神
在某村确认。拥有人的头部和类似牛的躯体。
原本在部分巡游巫女群体中受到信仰。据记录,由于其特质,它不会停留在特定的场所,而是具有出现在与神秘相近的人面前的特殊性。
从江户后期到明治初期,在某村,拥有巡游巫女谱系的祈祷师乌有家族转变为祭祀那件之神的形式。
已确认它拥有预知未来的权能。
在对策本部成员乌有伯郎的协助下,以收容 “领怪神犯” 为目的的实用性获得批准。
虽然已正式投入运作,但预知的不确定性增加了。
以此为契机,乌有家族内部反对的风潮高涨,最终放弃了运作。已对乌有家族采取了人为措施。已确认存在分家,但尚未找到。
目前仍在收容中。
追记:疑似乌有分家后裔的乌有定人已被召集至对策本部。对他的处置方式尚未确定。
・存在于彼处之神
在某村确认。拥有类似古民居拉门的形状。据记录,它是自平安时代起就参与神事的宫木家族所拥有的神社的门扉。在宫木家族的协助下,已完成收容。
从外面看,通过这扇门的人就好像只是进出了一下而已,但通过的人会带着在类似巨大佛堂的空间里度过了一天的记忆走出来,具有这样的特征。除此之外的权能尚不明确。
它是那件之神预言会 “引发足以动摇国家的变革” 的 “领怪神犯”,但目前完全看不到任何相关征兆。
“领怪神犯” 是日本国可持续且有效的资源。
本资料需在严格保管下,禁止阅览。
正如切间先生所说。我们全都是错的。
众神,不是人类所能抗衡的。
其一
东京下着雨。
对策本部办公室的窗户上附着大颗的雨滴,雨珠之中,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和车辆仿佛都被压缩在了一起。
我讨厌夏天的雨。明明都八月了,却冷得要命,感觉像是被人骗了一样。
我想着喝杯咖啡吧,可我一个人连咖啡壶放在哪儿都不知道。今天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感觉就像在别人家替人看家一样。
“这么拼命地工作,却还是被当作外人啊……”
一说出这话,那种疏离感愈发强烈了。那句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乌有这个姓氏并不存在。我无法想象老爸老妈会用假名。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门没有敲就开了,切间出现了。
“你在这儿啊。”
“只有我在哦。大家都在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大概又是在搞什么利用神明的鬼把戏吧。”
切间耸了耸肩。看来他和上面那帮人很不对付。
切间嘟囔着 “别着凉了”,拿出了一个红黑花纹的咖啡壶。我猜这是凌子的喜好。
咖啡壶缓缓冒出的热气,让对策本部办公室像被雾气笼罩一样变得朦胧起来。
切间还是老样子。从目睹了故乡村子里那些疯狂的事然后逃回来,到现在才过了几天而已。我手肘撑在桌子上,嘟囔着。
“之前那次可真是够呛啊。”
“彼此彼此吧。”
“冷泉呢?”
“送她去医院了,据说没什么问题。她很快就会来。”
“江里呢,就是放我们逃走的那家伙?”
“他没事。为了不被村子里的人发现,他逃走了,现在好像在朋友的帮助下待在东京。”
“那家伙居然还有朋友啊。”
“别瞎想也别乱说。”
回答得很平淡,但我能明白他在背后压抑了很多内心的纠结和挣扎。
我坐在钢管椅上,望着窗外。这就是我接受调查时坐的那把椅子。
从夏天刚开始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变了。遇到的大多都是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事,但也有那么一点点不错的事。
咖啡壶里的水烧开了。
“那个…… 我那个姓氏不存在,这是真的吗?”
切间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门开了,抱着资料的冷泉走了进来。
“气氛有点尴尬呢。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冷泉气色很好,完全不像是经历过村子里那件事的样子。
“进来吧。我们正好在聊这个呢。”
切间用下巴指了指冷泉双手抱着的资料。
桌子上放着烟灰缸、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还有一堆从古籍到装订成册的资料混杂在一起的书山。
冷泉在我和切间对面坐下。我想着,当初我接受调查的时候,站在冷泉现在这个位置的可是我啊。
“那么,关于乌有先生的事情。我又重新调查了一下,果然,乌有这个姓氏是不存在的。切间先生您也知道吧?”
“真的假的?”
切间双臂交叉,点了点头。
“之前调查你的户籍时就知道了。只是觉得说出来只会徒增混乱,所以没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调查啊。我可没有其他罪行哦。”
切间露出无奈的表情。
冷泉轻轻笑了笑。
“你不知道吗?有人想把乌有先生卖掉的户籍买回来,或者重新补办呢。”
“…… 为什么?”
切间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户籍的话,就没法正常就业吧。你还年轻。从这里解脱之后,好歹要正儿八经地生活啊。”
我低头看着咖啡中倒映出的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张着嘴。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正儿八经地生活,也没想过会有人无偿地帮我做到这一步。
切间居然是这么想的吗?
“…… 多谢。”
我轻轻点了点头,却被切间踢了一下小腿。真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冷泉啜了一口咖啡,然后加入了牛奶和砂糖。勺子刮擦着杯子底部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刺耳。
“回到正题。那么,为什么会自称一个不存在的姓氏呢?”
冷泉竖起一根手指。
“也许不是不存在,而是曾经存在过,后来被抹去了也说不定。”
我听到切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意思……”
冷泉从桌上的书山之中,抽出了一本用和文书写、看起来随时都会散开的古籍。
“关于乌有这个姓氏的资料只有两本。是各地民间传说的记录。根据这些资料,乌有是巡游巫女一族的姓氏。”
“巡游巫女?”
“就是不属于任何神社,在各地进行祈祷和招灵的,类似于流浪艺人的巫女。不过,据说乌有家族在江户后期在某个地方定居下来,开始祭祀神明。”
冷泉翻开书给我们看,但那些像蚯蚓一样的文字我完全看不懂。
“据说他们祭祀的神明,就是那些巡游巫女们所信仰的那件之神。”
钢管椅发出嘎吱声,切间向前探了探身子。
“切间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在我加入之前,对策本部就收容了那个‘领怪神犯’。它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
我突然回想起从凌子那里听到的话。
对策本部已经在利用神明了。难道这就是和我有关的神明吗?
冷泉拿出香烟点着了。
“对策本部的上层在利用好几个神明,用来发现和收容‘领怪神犯’。我和切间先生一直都持反对意见。那件之神也是其中之一。”
“哦……”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冷泉露出责备的表情。
“你之前应该还欠我烟呢。”
“你啊,听了这些事之后还真够…… 没心没肺的。”
切间皱起了眉头。
突然,我想起了当时被凌子糊弄过去的那个疑问。
“那个神明现在……?”
“那件之神逐渐开始反复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预言,似乎被判断为没有利用价值了。现在大概是被养着,没什么实际作用了吧。”
“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是指?”
“它预言第三次世界大战会让日本灭亡。”
这说法太离谱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切间把香烟叼在嘴里。
“想想现在冷战的加剧,这也不能说是妄想。”
“是啊。”
冷泉笑了笑,很快又收起笑容,把一个文件夹拉到面前。
“这是另一份资料。”
冷泉举起的是一沓写着 “领怪神犯对策本部” 的文件。在哥特字体的文字上方盖着 “严格保管” 的红色印章。
切间皱起了眉头。
“把这个带出来不会有问题吗?”
“会有问题的。不开玩笑,要是被凌子小姐发现了,资料就会被销毁。所以,这是秘密进行的。”
“有那么严重吗?”
“就是这么严重。”
我差点就问出 “是资料严重还是凌子严重”。
冷泉打开资料。这次的内容我也能看懂。
她那长长的指甲指着关于那件之神的那一页。
“在对策本部成员乌有伯郎的协助下,以收容‘领怪神犯’为目的的实用性获得批准。”
“乌有……”
原来我的家族里有人在对策本部吗。我用目光追着下一项内容。
“以此为契机,乌有家族内部反对的风潮高涨,最终放弃了运作。对乌有家族采取了人为措施。”
“这里说的人为措施是什么?”
冷泉和切间同时摇了摇头。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从这份资料来看,确实曾经有姓乌有的族人存在。这也许和现在这个姓氏不存在有关系。”
我的脑袋都快炸开了。我的家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啊。
我拼命挤出一句话。
“我是不是摊上大麻烦了?”
“是大麻烦。”
“你们也有点紧张感好不好!”
冷泉转向正在烟灰缸边缘弹烟灰的切间。
“切间先生你也有大麻烦哦。”
“什么?”
冷泉抽出一张纸。
“你的登记姓名还是旧姓。我也查了你的户籍,显示你是未婚状态。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提交结婚申请啊?”
切间瞪大了眼睛,思考了很久后说道。
“是我岳父拿去政府部门提交的……”
在一切仿佛都停滞的沉默中,只有烟雾在飘动。
问题堆积如山,我们离开了对策本部。
雨还在下着。
冷泉撑开了伞。
“我能调查到的就只有这些了。之后就靠你自己努力了。”
“嗯,谢谢。”
冷泉扔过来一样东西。我慌忙接住,发现是一盒香烟。
“我也谢谢你的香烟了。那么,再见。”
雨水顺着塑料伞流下,冷泉挥手的身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我盯着香烟盒。
“没想到这烟还挺有分量,抽抽看吧。她果然是个奇怪的女人。”
切间望着冷泉离去的背影。我趁他没注意,想从伞架上随便拿把伞,却被切间敏锐地发现,轻轻戳了我一下。
“我不是叫你正儿八经地生活吗?”
切间撑开黑色的伞,把伞偏向我这边一半。我弯下身子躲进去。激烈的雨声像敲击声一样响着。
“叫我正儿八经生活的是你吧。”
我一边比平时走得更慢,一边嘟囔着。
“你不也被宫木家利用了吗。感觉随时都会被他们抛弃。”
“有可能。”
切间的侧脸和他背着女儿的时候一模一样。即便如此,他大概还是会说那样也没关系吧。
我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从车站涌出的人潮像波浪一样涌向对面。切间嘟囔了一句。
“神天にしろしめす。なべて世は事もなし、か(不管有没有神明,今天也相安无事吧)。”
“你说什么?”
“意思是有神明存在,今天也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罢了。”
“或者说,是我们让自己这么认为的。”
雨水打湿了我从伞下露出来的肩膀。那片一成不变的青蓝色天空笼罩着东京。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着。
我走进对策本部办公室,切间已经坐在那儿了。
“来得挺早啊,冷泉呢?”
切间露出疑惑的表情。
“什么?”
“我问你冷泉呢,她没来吗?”
“…… 你在说谁啊?”
我回望着切间。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股不祥的冷汗从我的后背流下来。
“冷泉啊!昨天她也来这儿了,还聊了我的姓氏,还有你是事实婚姻之类的事,不是吗?”
“确实聊过这些…… 但不是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吗?”
“我一个人能调查出这些事吗?”
切间露出困惑的表情。
昨天冷泉的样子在我脑海中闪过。就好像一个将死之人在最后清算人情一样,她还给我送来了香烟。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在雨中模糊的面容。
“切间先生,我们……”
“你居然连这些都调查到了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立刻回头,半开的门后站着凌子。
切间站了起来。
“凌子小姐,你做了什么?”
“把严格保管的文件带出来,你们还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
凌子微笑着。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
“你们俩,跟我来一下好吗?”
凌子身后,有好几个不认识的人影。
其二
车窗上贴着黑色的遮光膜,别说是外面的景色了,就连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分辨不出来。
感觉车已经开了很久了。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和副驾驶座上的老妇人,我都是第一次见。看起来像是富有的妇人带着她的情人,但他们俩应该都是对策本部的人。
我被挤在后排座位的中间,右边是切间,左边是凌子。
“你想上厕所吗?附近有个便利店哦。”
凌子就像郊游时带队的老师一样轻松地说道。
“比起这个,冷泉到底怎么了?难不成你们把她杀了?”
“要是杀了她,记录会留下来的吧。处理尸体也很麻烦的。”
她还是用那种教训调皮学生的语气说着,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驾驶座上的男子探身向后座这边说道:
“果然对本部的人使用那个也没什么意义呢。因为我们大家都和神明接触得太多了。”
“开车的时候就好好看前面。”
副驾驶座的老妇人冷冷地告诫道,男子便缩了缩脖子。
我紧握的拳头里全是汗水。
“你们在说什么啊,凌子小姐。”
“未知之神。”
一直沉默不语的切间开了口。
“那是能抹消认知其神体的人类的‘领怪神犯’。所谓的人为措施,不就是把知道得太多的人让未知之神给抹除掉吗?”
“切间君,你早就知道了?”
“对策本部人员的登记数量和实际在职数量对不上。过去肯定已经使用过很多次了。对你自己的丈夫也是这样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本以为她会否认,可凌子只是笑了笑。
“你还记得你见过我丈夫吧?”
切间摇了摇头。
“未知之神呢,对于和其他神明关联紧密的人,它的权能会变弱。”
驾驶座上的男子又插嘴道:
“这就跟给佛教徒讲基督教的恶魔故事,他们也不会害怕是一样的道理。”
“够了,梅村君,专心开车…… 我丈夫原本就对神明本身抱有怀疑。冷泉那孩子也是。所以,虽然轻松了些,但乌有君和切间君因为出身都和神明有关,还是会让我觉得有点违和感呢。”
“你们是打算把我们也抹掉吗?”
“怎么会。不过,违反规定的行为是不能姑息的。接下来就该进行追加的雇佣考试了。”
凌子平淡地说着,她眼镜上反射出暗黑的车窗。我看到旁边的切间把手伸进了西装夹克的内侧。
露出了没有光泽的枪身底部,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车停了下来,凌子打开了车门。
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延伸开去的山道上,树木像天篷一样遮蔽着天空。
在树林中可以看到一栋沙色的三层建筑。排列着脏兮兮的彩色玻璃窗的样子,就像恐怖电影里的洋楼。
而且,在建筑的背后有一座巨大的白色雕像。就像是把小孩子用粘土捏的东西放大了一样,既像圣母像又像观音像,是一尊很粗糙的神像。
“这里是补陀落山。以前是某个新兴宗教的据点。现在由我们在使用。”
凌子像在引路一样向前走去。在我和切间的身后,跟着那个老妇人和叫梅村的年轻男子。
我们除了跟着走别无他法。
前方有一道生锈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
凌子拿出钥匙,打开了挂在栅栏上的挂锁。伴随着一声像惨叫一样的声音,门打开了。她的动作很熟练。
我朝道路的两边望去,在黑暗中能看到四处散落着沾满泥土的背包和高跟鞋。
是能抹消被其认知的人类的神明。我紧咬着后槽牙。
听到了梅村的声音。
“上田女士,你听说过吗?东德的都市传说,消失的乘客。”
“是那些通过铁路逃往西柏林的人吧。”
“但是逃亡者的数量和失踪者的数量对不上哦。”
“那就是失败了然后被杀害了吧。”
“不,我觉得那边也有像‘领怪神犯’一样的东西。因为东西德分裂,他们无暇顾及,所以和日本不同,那些东西就被放任不管了。”
被叫做上田的老妇人叹了口气。
“这就是冷泉兜售的那套说辞吧。三流杂志上的超自然内容。”
“被你识破了吗?”
我差点被路上的凹凸绊了一跤,口袋里冷泉给我的香烟也颠了出来。
直到昨天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就是这些家伙把她抹消了。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们,狠狠地朝梅村揍了过去。
拳头触碰到他坚硬的颧骨,被打飞的梅村撞到了树干上。
“乌有!?”
我听到了切间的声音。我不管不顾,又把上田撞飞了出去。老妇人瘦弱的身体一下子就翻倒在地。
“你还真是个小混混啊!”
还没等呻吟着的梅村站起来,我就骑到了他的肚子上。
“杀人都比这强!”
我挥舞的拳头被一只坚硬的手抓住了。切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低头看着我。
“放开我!”
我的胳膊纹丝不动。逆光下,我看不清切间的表情。
“好了好了,别打架了。”
凌子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像能剧面具一样的笑容。跟这些人说什么都没用。
我从梅村身上下来。凌子把他扶了起来,拍掉了他衣服上的泥土。
上田用轻蔑和憎恶的表情看着我。我朝她脚边吐了口唾沫。
切间低着头,脸上露出像是在忍受痛苦的表情。
凌子像老师一样拍了拍手。
“好了,大家都别再记仇了。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不是吗?”
在凌子的身后,矗立着那座古老的洋楼。不知不觉间,我们好像已经来到了山顶。
凌子推开了一扇厚重的木门。
一股弥漫着灰尘和霉菌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进来吧?”
上田和梅村紧紧地盯着我。显然我已经成了危险人物。切间带头走了进去,我们也跟在后面。
里面很昏暗,几乎像废墟一样。
彩色玻璃的光影在破旧的木地板和瓷砖剥落的天花板上反射着。
排列着类似礼拜堂的长椅和桌子。看来是直接沿用了原来的设施。
凌子按下墙上的开关,眼前出现了一幅异样的景象。
整面墙上都贴满了纸片。有日本地图、无数的黑白和彩色照片、古文书籍的复印件,满满当当全是海量的资料,没有一点空隙。
而且,在礼拜堂的深处,有一个像是古老木制门扉的东西矗立着。
“切间君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吧?”
“是存在于彼处之神,吗……”
这里并没有隐藏的房间。只有这么一扇像是从某个古民宅拆下来的门垂直地立在那里。真的连这个也是神明吗?
“没错,这是从平安时代起就由从事神道教事务的宫木家所拥有的东西。虽然它的起源似乎还要更古老,但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是因为某个神明的预言,它的存在才被揭示出来,在切间君岳父的协助下将其收容了。”
“是那件之神,对吧。”
听到我的声音,凌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也知道啊。”
“冷泉告诉我的。它开始反复做出些疯狂的预言,所以就不再被使用了,是吧。”
“你还真能一下子抓住重点。”
真是个让人找不到破绽的女人。
“存在于彼处之神就如你所见,是门的形状。从外面看,进出的人就好像只是擦身而过,但本人却会深信自己在类似佛堂的空间里度过了一整天。就只是这样。但是,那件之神却预言这个是最危险的神明。说它是能动摇世界的存在。”
凌子说着,看了看我和切间。
“我不想把你们抹消掉。把资料带出来的应该是冷泉那孩子吧?你们的责任相对较小。但是,很遗憾,如果这样下去,我无法信任你们。”
切间脸色阴沉地说道:
“你是说让我们通过协助调查来表明忠诚。”
“是的。切间君,乌有君,你们愿意进去吗?”
凌子指了指那扇门。
上田和梅村默默地监视着我们。
切间点了点头。
“我进去。”
其三
“你在想什么,别去啊。”
切间拦住了靠过去的我。
凌子苦笑着。
“反正都要试,我还挺想让乌有君去试试的。说不定他能看见神明呢。”
“那还是我先进去。乌有稍后再去。没问题吧。”
切间坚决不让步。
反正也只能这么做了。就算现在把所有人都打倒然后逃走,肯定也只会被抓回来。
凌子退到一旁,让出了通往 “存在于彼处之神” 的路。
上田看了看手表,迅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八月二十九日,二十三点五十二分。
腐朽的礼拜堂里,弥漫着浑浊的空气。什么神明、妖怪,我什么都看不见。
凌子和另外两人屏住呼吸注视着。切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了拉门上。
“切间先生……”
我不自觉地迈步向前。上田投来了警戒的目光。
切间打开了门。我加快了脚步。
切间跨过了门楣,在我赶到之前穿过了木框。
我停住了脚步。门的另一边,切间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真的就像是仅仅进出了一下而已。
切间神情憔悴地关上了门。凌子歪着头。
“怎么样?”
“…… 确实是佛堂。是个铺着榻榻米的空间,
用障子隔开的。有窗户,但出不去外面。”
“从窗户能看到什么吗?”
“什么都…… 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感觉在里面待了很久。”
切间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在长椅上坐下。从他进出到现在还不到三秒,但切间却像是通宵未眠一样疲惫不堪。
“和之前一样呢。接下来轮到乌有君了吧。”
“是要发挥灵媒骗子的本领了吗?”
是梅村的声音。我真想再揍他一顿。
我站在门前。剥落的木板上,在扭曲的木纹中似乎写着什么文字。
我能读出 “くにうみ(国海)”,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猛地打开了门。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对面那面油漆剥落的墙壁。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跨过了门槛。
从破裂的木板间能看到的泥土的触感,传到了脚底。我把双脚放在门另一边的地板上。
我环顾四周,但和刚才的景象没什么不同。
我瞪了一眼在一旁看着的凌子。
“什么都没有啊。也没看到佛堂。”
“似乎也有看不到的人。还不清楚其中的规律。”
“这真的是最危险的神明吗?”
“说不定果然还是那件之神有问题。日期也变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梅村嘲笑起来。
“灵媒的能力也不管用啊。”
“这可是未知的神明。调查可不会那么容易有进展。”
上田冷冷地回答道,切间抬头看了看她。
“啊,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新闻里说,东京没事吧?”
上田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呀?”
“不是报道说某个国家发射了导弹,而且轨道正朝着东京湾飞来吗?”
“我没听说过啊。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听到切间的怒喝,所有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没人能理解,只有切间显得很焦急。就像今天早上的我一样。
我想起自己曾拼命地跟没意识到冷泉消失的切间解释。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我们没注意到的时候发生了呢?这会不会是 “存在于彼处之神” 搞的鬼呢?
我摇晃着把手扶在木框上。这时我才发现门没有关上。
就在我以为头顶要擦过门楣的瞬间,空气变了。
***
艾草的香气直冲进鼻腔。鞋底踩在柔软的榻榻米上。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和室。
“这是什么地方……”
柔和的光线透过障子,将木格子的影子映在榻榻米上。周围一片寂静。我试着摇晃了一下障子,但它纹丝不动。
使用过 “存在于彼处之神” 的人会带着在佛堂中度过的记忆回来。那么,这里就是神明的居所吗?刚才还什么事都没有,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按着心跳加速的胸口。
在这里待上一天应该就能回去了吧。冷静下来,睡个午觉就好。对了,我只是工作太累,累到恍惚了而已。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投下,一个带着重量感的东西出现在我身后。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
一个裹着白布的巨大人影就站在我的正后方。高得几乎要顶到佛堂的天花板。
漆黑一片,那影子仿佛有实质的质量。我感觉自己像是要被白布中的黑暗吸进去、吞噬掉。
我动弹不得,那影子慢慢地将头凑近。听不懂的低语声以奇妙的音阶响起。
“什么…… 我不明白……”
我抬头看去,影子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类似棍棒的东西。长到足以贯穿两侧的墙壁,一端还闪着金属的光泽。像是剃刀或者长矛。
“骗人的吧……”
影子挥动了手臂。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和一股风压袭来。
那个巨大的影子挥动了长矛。
“不是说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我背对着影子,拔腿就跑。
榻榻米似乎无穷无尽地延伸着。同样的景象不断地向后流逝,我的感觉都快变得不正常了。
影子没有追上来。只听到长矛划破空气和破坏的声音。
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榻榻米和障子中间,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窗户。
我停下脚步,看向窗外,只见一片仿佛是把各种颜色的颜料泼进水里般的混沌在翻涌。
我又开始奔跑。
榻榻米、障子、窗户。一切都没有变化。每听到一声响动,窗外的颜色就会改变。
突然,眼前暗了下来,影子挡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力气一下子从双腿消失,我瘫倒在榻榻米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影子又在用奇怪的语言说着什么。像是在命令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回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存在于彼处之神”。最危险且未知的 “领怪新犯”。
神明举起了长矛。
***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礼拜堂里。
切间、凌子和另外两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破旧的礼拜堂和满墙的资料。还是被带到这里时的那个空间。
“乌有?”
切间站起来问道。
“我去了佛堂…… 有榻榻米和障子的那个…… 里面……”
刚想说看到了人影,我就闭上了嘴。
似乎没人说起那个影子的事。
要是让人知道我看到了,说不定又得被迫参与什么不靠谱的调查。还是不告诉这些人比较好。
“说不定,这个每天只能用一次呢。”
凌子突然轻呼一声,握住了我的手。
“谢谢你,乌有君。仅凭这一点就是很大的进展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我都想依赖她。为了不被她骗,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信任你们俩了。我打算正式把乌有君招进对策本部。”
上田和梅村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凌子松开我,把手搭在切间的肩膀上。
“切间君也谢谢你。谢谢你到最后都没有动用它。”
凌子的手滑向上衣外套。从内侧口袋里露出了一把手枪,我听到梅村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礼拜堂的深处矗立着一个长方体的忏悔室。
明明既没有向神明忏悔的人,也没有需要人向其忏悔的神明。
我们又被带上了车。
这次是上田握着方向盘,梅村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
“这一带的地名叫做‘神隐’。”
车一启动,凌子就开口说道。
“据说以前有很多因为各种原因从外面逃来的人在这里定居,他们为了能平安地生活下去,就祈求神明把这里隐藏起来。”
“你们就是利用这个来杀人的吗?”
面对我的挑衅,凌子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杀任何人。被未知之神抹消的人,都会去到一个像极乐世界一样美丽、宁静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的?”
切间尖锐地问道。
“之前有个和乌有君拥有同样能力的人看到过。所以,我们才想利用这个能力。如果是会把人打入地狱的神明,我们是不会用的。”
在对策本部的那个乌有,应该是我远房的亲戚吧。他也被抹消了。
“我丈夫因为工作精神出了问题,我既没办法让他死,也没办法救他。是他自己希望接受人为措施的。”
“冷泉也是,她希望这样吗?”
凌子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拭着。
“如果牺牲一小部分人能拯救更多的人,那就应该这么做。我们为了镇压危险的神明、保护人类,正在侵犯神秘的领域。既然如此,我们就必须代替神明来行事。”
我觉得这些人扮演的神明,比任何 “领怪神犯” 都要残忍无情。
其四
或许是因为平稳的震动,我做了个过去的梦。
一家人一起坐车,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老爸坐在驾驶座,坐在副驾驶座的老妈偶尔会回过头,看看在后座上睡觉的哥哥和我。
我已经忘了当时去了哪里,但还记得车窗上映出的夜光,父母压低的声音,还有哥哥靠在我肩上的脑袋的重量。
随着车子停下,我醒了过来。
这是在一辆车窗贴着遮光膜、气氛压抑的车内。看到自己被对策本部的那些人围着睡着了,我吓了一跳,但看到旁边的切间也在揉眼睛,心里稍微安心了些。
凌子打开了车门。
“你们俩先下车,好好休息一下。”
半开的车门对面,是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大型医院。
我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和手臂。清晨的空气寒冷而清新,感觉肺里积攒的浊气终于消散了。
“那么,这是哪儿啊?”
“我妻子住院的地方。”
切间迈着熟悉的步伐走在油毡地板上。
“我妻子身体很虚弱。”
在安静的医院里回荡的声音,透着疲惫。
“她住院的时候,礼酱呢?”
“平时是我岳父照顾她,但礼酱不想离开妈妈,一闹脾气就会在这里过夜。那种时候我也会留下来陪着。”
“真不容易啊,切间先生。”
切间在单人病房前停了下来。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张白色的病床。从鼓起的被子边缘露出长长的黑发,旁边还卷着一条小毛毯。
切间一打开门,毛毯就弹了起来。
“爸爸!”
冲出来的礼一下子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切间。礼把脑袋抵在情绪激动的切间的肚子上,用小拳头不停地捶打着。
“你为什么一次都不联系我!?”
礼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还是那么稚嫩。她这么小的年纪,应该也知道爸爸在做危险的工作吧。
“对不起……”
切间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凌子他们让切间在医院前下车,肯定不是出于关心他。这分明是在威胁,暗示他们可以对他的家人下手。
“对不起。” 我也喃喃地说道。
切间正在安慰女儿的时候,礼的外公,一位老人来了。
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察着情况。
这位穿着西装、戴着帽子的老爷子就是宫木吗?他腰板挺直,眼神犀利,给人一种政治家或大学教授般的威严感。他肯定知道无数我不知道的真相,是对策本部的重要人物。
宫木老人牵着礼的手,一瞬间看了我一眼。我回看过去时,老人却移开了目光,转身离开了。
切间望着渐渐走远的女儿的背影,说道:
“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们来到的,是之前切间和礼带我来过的那家拉面店。
老旧的红色灯笼已经失去了光泽,在渐渐变热的夏日微风中摇晃着。
我一边翻开黏糊糊的菜单,一边在硬邦邦的圆椅子上坐下。用冷毛巾擦了擦手,手指上的泥土就渗进了毛巾里。
我点了和之前一样的拉面和半份炒饭,切间也点了同样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今天不会有女儿吃剩的食物了吧。
“礼酱,她没事吧?”
我倾斜着玻璃杯喝水。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手指滑落,像眼泪一样。
“还行吧。之后再哄哄她就好了。”
“又要给她买鲷鱼烧吗?豆沙馅的那种。”
“你倒把这些奇怪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啊。”
切间嘴角上扬。
我啜了一口端上来的拉面,沉甸甸地落进了空空的胃里。我一边用水冲下油腻的炒饭,一边开口说道:
“那个,我穿过那扇门的时候,你真的没见到什么人吗?”
切间的筷子上,腌笋掉了下来。果然他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吗?
“我遇到了一个拿着类似长矛的东西的巨大人形物体。乌有,你也是吗?”
“嗯,那个东西还跟你说话了吗?”
“嗯,虽然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
“我就说只想平安无事地回去。”
“我也是。”
切间低头看着装拉面的碗。
“你知道日本神话吗?”
“历史方面我也就只知道织田信长那点事儿。”
切间露出无奈的表情,还没吃完就拿起了香烟。
“《古事记》里说,有两位神明用长矛搅拌混沌的大地,于是日本列岛就诞生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根像搅拌窗外混沌一样的长矛。就算它不是创造日本的神明,也非常相似。这么说来,说它是极其危险的神明,我也能认同。
“凌子他们为什么不知道呢。他们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们才不会试呢。危险的事情就推给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自己则在安全的地方旁观。用过那扇门的人都把凌子他们视为危险,所以没告诉他们。所以,他们才不知道。”
“这算什么啊,我们不就是弃子吗……”
“对策本部就是这么个地方。”
我把筷子架在了碗上。汤还剩着,但我已经没了喝的心情。
我在口袋里摸索,拿出了冷泉给我的香烟。
“打火机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切间默默地把打火机推了过来。我点着香烟,浓重的烟雾呛得我喉咙一紧,咳嗽起来。
“你这是十多岁小孩的抽烟水平吗?”
“烦死了,这烟比平时抽的都冲。”
冷泉给的烟真难抽。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她给我选个好点的牌子。我感觉胸口像被刺扎了一样。
“切间先生,你要小心别被抹消了。跟我不一样,有人会为你的消失而伤心的。”
切间露出惊讶的表情。
“也不是说你不在了就没人在意啊。”
“谁会在意我啊。我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像样的朋友。”
“我女儿还说起过你呢。”
“礼酱说的?她说什么了?”
切间没有回答。
店主收走了空碗。在沾有汤渍的桌子上,落了些烟灰。
切间打开钱包,拿出了一张类似名片的东西和两张照片。
“这是什么?”
“冷泉说,就算被未知之神带走,如果像文件、照片之类的记录还留存着,就有可能不会被完全抹消。所以,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接过了那张类似名片的东西。
上面写着 “宫内厅特别机关所属 切间莲二郎”。
“宫内厅?”
“我加入对策本部的时候发的。我们这是绝密机关。我岳父宫木和宫内厅的重要人物有关系,所以名义上归他们管辖。看到这个的人一看就明白,就像警察证一样。”
“这样啊……”
这文件上的姓氏还是切间。
香烟燃尽了,我在烟灰缸里把烟头捻灭。
“再把打火机借我用一下。”
切间扔过来一个正方形的厚纸片。原来是印有商务酒店名字的火柴。
“拿着吧。”
“我不太会用这个……”
我浪费了两根火柴,好不容易才点着了烟。
我叼着香烟,拿起了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是切间、比现在更小的礼,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他们在海边。
“这是去热海的时候拍的。”
照片里的切间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也许他是想在照片里笑一笑吧。
“我妻子身体变差之后,就再也没全家一起旅行过了。”
“等她病好了,再一起去不就行了。”
切间低下了头。
第二张照片,不知道是不是用老相机拍的,是棕褐色调的。
在贴满资料的墙壁前,立着一扇古老的门。是那个礼拜堂。照片里有六个人,男女都有。
中间是切间、冷泉和凌子。穿着便服的老妇人是上田,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和穿军装的男人我没见过。
“这些人是谁?”
“穿白大褂的是你揍过的梅村的父亲。他是个心理内科医生。据说他在治疗被狐仙附身的患者时,知道了神明的存在。”
“他现在还在吗?”
“他因为癌症去世了。现在在的是他的儿子。”
“穿军装的那个人呢?”
“是都贺先生。我岳父和他一起研究过‘存在于彼处之神’。他自己也用过那扇门几次,但后来失踪了。说不定是被抹消了。”
听着切间平淡的讲述,我心中涌起了疑问。
“现在的日本,没有军队啊。”
切间轻呼了一声。他的慌乱显而易见。
“没有…… 没有,但是都贺先生以前是在军队里……”
切间手中的香烟掉了下来,桌子被烫焦了。切间慌忙用湿毛巾把火扑灭,但他已经全身是汗了。
“你没事吧?”
切间捂着嘴说道:
“也许前提就是错的……”
“你说什么事?”
“我昨天确实听到新闻说有导弹朝着日本发射过来了。但是,穿过那扇门之后,这个事实就消失了。”
切间凑近我,压低了声音。
“‘存在于彼处之神’说不定是能根据进入其中的人的愿望改变现实的神明。”
之所以大家都以为什么都没发生,是因为除了穿过那扇门的人,其他人都察觉不到。它能花一天时间把整个世界都改变。如果人类利用这样的神明 ——
“这可太危险了……”
切间点了点头,用颤抖的手拿起了香烟。火苗摇曳不定。
“那扇门以前是宫木家的。为什么会放手呢?”
“…… 岳父说,在我妻子去世后,他决定把它捐赠出去。现在想想,说不定他是想把世界变成我妻子还活着的样子,但失败了。他是不是知道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所以才放弃了呢?”
切间把香烟按在嘴唇上。
“总之,这件事别跟任何人说。要是对策本部察觉到了那神明的特殊性,那就完了。”
切间把照片和名片塞进上衣口袋时,一个类似耳机的东西从内侧口袋掉到了桌子上。
“掉东西了,这是什么?”
我捡起递给他,切间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个小小的黑色机器,红色的指示灯亮着。
“是窃听器……”
我想起凌子的手曾在切间的上衣上滑过。
糟透了。
其五
刚一走出店铺,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那里。
感觉就像是死神来迎接我们了。
凌子从后排座位的车窗探出头来。
“稍微休息好了吗?”
“你们还真敢来啊。”
“你们不信任我们,对吧。我们也是一样。这是以防万一。”
凌子露出了她常对那些没出息的人展现的笑容。
切间声音低沉地说:
“我想给女儿打个电话。”
“当然可以。我们先回对策本部办公室,然后你再打吧。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你们可以自由使用休息室和淋浴间。我们还准备了换洗衣物,有衬衫。”
我们钻进了那辆像灵车一样的车里。
对策本部办公室的淋浴室湿气很重,就像个毒气室。头发和霉菌堵塞在排水沟里,灰色的污水积在那里。
我想象着水龙头里会喷出毒雾,但流出来的只是温热的水。
他们不会杀我。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但我知道,有很多比死还糟糕的事情。
肥皂泡和水只是从头发上滴落,却无法洗净我脑海中的阴霾。
淋浴室前放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和我那些廉价又花哨的衣服不同。
穿上袖子,感觉自己像是被对策本部这个集体吞噬了,又觉得像是穿上了寿衣。
我把为了不被弄湿而放好的冷泉给的香烟,还有切间的火柴,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
从地下室上来,我看到了走向固定电话的切间的背影。听不见他在和女儿说些什么。
不管是身处地狱,还是连地狱都不如的境地,除了往前走,别无他法。
车窗被遮挡的车,载着我们向前行驶。
凌子正在翻阅摊在膝盖上的资料。
“关于‘存在于彼处之神’的使用记录几乎没有留存下来。就算有记录,除了使用者之外,也没有办法确认与之前世界的差异。所以,必须不断进行实验。”
“已经开始了吗?”
“不,是从我们到达之后才开始的。因为一天只能使用一次,所以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这可是对策本部三分之二的人都参与的大工程。”
开车的人,还有坐在副驾驶座的人,都是我不认识的家伙。我也不知道对策本部总共有多少人。
“在这期间,其他的神明就不管了吗?”
切间瞪着凌子。他的眼神极其疲惫,与身上崭新的衬衫形成鲜明对比。
“没办法啊。它可是最危险的神明。”
凌子的微笑与她的话相反,看起来很愉快。
车停在了山道上。那栋建筑仿佛正融入黑暗之中,朦胧不清。
刹车声混杂在树林的沙沙声中。
下了车之后,我才知道有三辆车跟在我们后面。从每辆车上都下来了穿着西装或便服的男女老少。
我们穿过铁栅栏,沿着泥泞的道路前进。在黑暗中,一座粗糙的神像隐隐浮现。那会是未知之神吗?要是我许愿让它把除了我和切间之外的所有人都抹消掉,愿望会实现吗?
在凌子的催促下,我穿过了礼拜堂的门。
里面挤着将近二十个人。
一股比灰尘和霉菌的味道更浓烈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
凌子爽朗地说道:
“让大家久等了。他们两位就是推进对‘存在于彼处之神’调查工作的人。”
所有人都看向我和切间。我甚至听到了惊叹声和掌声。这里的氛围就像宗教场所一样。
“大家都已经了解相关信息了吗?”
站在门前的上田看了看手表。
“是的。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天了。谁要进去呢?”
“我去可以吗?”
举手的是梅村。
“他们提供的信息不可信,所以我要自己去确认。看看是否真的能改变现实,以及是否无法改变人的死亡,我想确认这两点。”
那家伙挑衅地抬头看着我。我耸了耸肩,表示随他便。
上田又看了看手表。
“零点零分。开始吧。”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梅村面对着门。
“还真有点紧张呢。”
切间在我旁边双臂交叉,对梅村说:
“小心点。每次进去不一定都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我知道的。我也是对策本部的人。”
这个年轻又比我富裕得多的家伙,为什么会从事这样的工作呢?如果在别的场合遇到他,我们能聊一聊这些吗?
不行,切间的心软好像传染给我了。
“我进去了。”
梅村在西装的腹部擦了擦手上的汗,把手放在了门上。他细瘦的腿跨过门槛,穿过木框,走到了门的另一边。
关上门的梅村,脸上微微泛红。
“太厉害了。真的有个黑色的人影。”
梅村兴奋地说着,凌子苦笑着。
“你平安无事就好。那么,你许了什么愿呢?”
“我许愿让波洛尼亚・派珀综合征消失。”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梅村提高了音量。
“没人知道这个病吗?真的吗?那,我的父亲呢?”
“你父亲是因为癌症去世的……”
听到切间的回答,梅村一下子泄了气。
“果然,已经死去的人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啊。”
梅村说着,突然蹲下来,显得很痛苦。凌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还在混乱中……”
“没关系,去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在车里休息一下吧。”
梅村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之后,凌子转向大家。
“现在大家知道‘存在于彼处之神’的有效性了吧。”
上田摇了摇头。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不是在演戏。”
“这一点我们之后再去确认吧。”
“确认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切间向前迈了一步。
“如果真的存在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改变现实的力量,那就太危险了。”
凌子透过眼镜,眯起了眼睛。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应该立刻停止使用,并将其封印。如果鲁莽地使用它,后果可不是一个国家灭亡这么简单。”
“那么,应该由不会鲁莽使用它的机构来保管。”
上田插嘴道。
“什么?”
“如果能证明它的有用性,就应该让国家来管辖,而不是由我们来管。你岳父应该也有相应的人脉关系吧。”
“把它交给国家,然后呢?”
“我们必须从大局考虑。”
老妇人双手十指交叉。在她身后,一个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的男人瞪着切间。
“‘存在于彼处之神’不仅能改变现实,还能把拥有以前记忆的人送到新的世界。在信息战的时代,没有比这更大的优势了。”
“你疯了吗?”
“第三次世界大战。”
凌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如果那件之神的预言不是妄想,说不定真的会发生。到时候日本会遭受怎样的损失呢?你肯定想给礼酱留下一个和平的未来吧?”
切间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凌子在门前走来走去。
“如果使用‘存在于彼处之神’,日本在战争中就能占据有利地位。神明是用来保护人类的,这样做并没有偏离它的本质。”
“…… 但谁也不知道这样做会引发怎样的扭曲。你打算把国家的主导权让给‘领怪神犯’吗?”
“说不定已经是这样了呢。宫木家曾经多次使用过这个神明。这是利用神明夺回主导权的行为。”
切间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我无法接受。”
上田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传来了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切间先生!”
我冲了出去。上田右手拿着一把手枪。
切间迅速地从怀里掏出手枪,摆好架势。
“你会受伤的。你没接受过射击训练吧。”
礼拜堂里一阵骚乱。
只有凌子还面带微笑。
“请你们两位都住手。现在可不是互相争斗的时候,对吧?”
上田和切间处于僵持状态,相互瞪着对方。又有几个人掏出了枪。情况不妙。
上田身后的男人也拔出了枪。
“切间,适可而止吧。从你当警察的时候起,就总是做些多余的事!”
在几个人试图逃跑、乱作一团的时候,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把枪口对准了那个男人。
“对不起…… 我也反对……”
那个男人的注意力瞬间转向了她。
我冲过去,猛地一蹬地,用膝盖撞向那个高大男人的侧腹。男人被撞飞了出去,手枪也飞向了空中。
切间迅速地一脚踢开了掉在地上的手枪。
成功了。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火花四溅。
上田举着的枪口闪了一下,响起了如雷鸣般的声音。
切间白色衬衫的腹部,鲜红的鲜血飞溅出来。
其六
一切似乎都停滞了。
切间在倒下的瞬间扣动了扳机,击中了试图捡起枪的男人的手臂。
身材娇小的女人举起了枪口。上田的额头出现了一个圆孔,白发和鲜血从她的后脑勺喷涌而出。上田在临死前射出的子弹,穿透了女人的左胸,血花四溅。
枪声停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剥落的地板上,红色的鲜血和白色果冻状的肉块蔓延开来。
过了好几秒,我才回过神来。
“切间先生!”
我跑向切间,把他抱起来。伸进他上衣里的手,沾满了温热的鲜血,有些滑腻。
“振作点啊!”
切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还活着。
再次听到了枪声。
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颊上,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在我身旁吐血倒下。
尖叫声、枪声、东西破碎的声音、重物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流淌的鲜血蔓延到我的脚边,牛仔裤吸满了红色的血水。即使没有神明,这里也如同地狱一般。
切间无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乌有,那边……”
沾满鲜血的手指指向墙边的忏悔室。我背起切间,跑了过去。
用肩膀撞开忏悔室的门,冲了进去。就在关上门的前一刻,我和凌子对视了一眼。
忏悔室里亮着一盏小灯泡。
脚尖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沾满血迹、留有我鞋底形状的地板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这是个暗门。
我把切间放在地上,拉动了那个凸起。门开了。里面是一段楼梯。
我再次背起切间。
“喂,听着,别死啊!”
“烦死了,我还活着呢……”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我忍受着背上的重量,走下楼梯。地面很滑,我差点踩空。
切间的身体很冰冷,只有渗到我背上的血还是温热的。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脚尖触碰到了不同的质感。我把双脚踩到地面上。似乎已经到了楼梯的尽头。
在昏暗寂静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切间的呼吸声。
“总之,得叫救护车…… 得找电话…… 还得止血……”
我急得脑袋都转不动了。摸索着墙壁,指尖碰到了一个开关。伴随着声响,灯光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
红色的柱子像神社的鸟居一样等距排列着。里面有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在蠕动。
铃铛声响了起来。无数干枯的头颅和尖锐的爪子。
“铃鸣之神……!”
不仅如此。
泛着波纹光芒的手臂、巨大的蛇头、熊熊烈火中的神明、蹲着哭泣的面具之神、织着白色茧的桑巢之神。
全都是 “领怪神犯”。
“这是怎么回事……”
“是斑杂之神……”
血滴从切间的唇角滑落,带着血丝的唾液拉出了丝。
“对策本部利用神明收容了许多其他神明。就是这些……”
“这么说,这些全都是对策本部抓来的……”
楼梯上传来了声音。
是凌子他们在搜寻。不能再回到上面去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切间的身体滑落下去。
“对不起……”
要是我再聪明点,也许就能做点什么了。要是被击中的是我就好了。因为我,切间要死了。根本就没有可以祈祷的神明。周围全是怪物。
切间抓住了我的手腕。只有手掌还是温热的。
“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
“哪有那种事……”
红色围栏的另一边有个影子。
是一头小狗般大小的小牛,脸却是满脸皱纹的老人模样。
“是那件之神吗……?”
小牛抬起了头。我爬过去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的额头上有个小小的角。紧致的皮肤很柔软。
“我,是乌有家族的人…… 我曾经相信过你……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被抹消了……”
那件之神用红色的眼睛哀伤地看着我。
“很不甘心吧,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我也是。你肯定也是……”
火中的神明和桑巢之神都曾为了信任自己的人而使用力量。神明不是人类的奴隶。
人类也是如此。我想要救那个信任我的家伙。
“我相信你,所以,帮帮我吧……”
那件之神颤抖起来。它的整个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神明巨大的身躯填满了围栏的缝隙,角也变长了。柱子被撞得粉碎。
那件之神咆哮着,吼声震动了整个地下室。
“什么……?”
那件之神冲进对面的围栏,挥动着伸长的角。红色的围栏崩塌,里面涌出了像巨大章鱼一样长满吸盘的触手。
那件之神接连破坏着围栏。
大蛇、有七个头的佛像、鱼骨头、巨大的伞、有第三只眼的猫、白色的雾气、铃鸣之神、面具之神、桑巢之神、火中的神明。
被释放的神明们都抬头向上看去。然后,伴随着如怒涛般的声响,它们一起冲上了楼梯。
门被破坏了,清晰的尖叫声响起。
只有那件之神瞥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我呆呆地瘫坐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
切间发出像吐泡泡一样的声音。
“你触动了神明的愤怒…… 对策本部完了…… 干得好,乌有……”
切间嘴角流着血,笑着。
“就算干得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切间递过来的是一把手枪。
“去吧,应该还在那里。”
“你是让我去杀人吗……”
“不是,这是用来自卫的。”
切间喘着粗气。
“听好了,向未知之神许愿。把对策本部的所有人都抹消掉。”
“所有人……”
“也包括我。”
我像个孩子一样摇着头。
“我不想…… 还有别的办法,向‘存在于彼处之神’许愿不就好了!可以让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不是吗!”
“今天已经不能再用了。你在实验中也看到了吧。”
没错,日期刚刚变过。在明天之前,切间撑不下去了。
听到铃铛声,从楼梯上涌来了一股血浪。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要对策本部存在,就会有利用神明的人出现。只能把他们都抹消掉……”
“为什么切间先生你一定要死啊。”
“我不会死。被未知之神抹消的人,应该会去到像极乐世界一样的地方。这是乌有家族的证言,可信的……”
“…… 礼酱和你夫人该怎么办啊。”
切间用颤抖的手在夹克口袋里摸索着。沾满血的名片和棕褐色调的照片掉了出来。
“我没能给你们准备好户籍,但这个可以代替…… 有了这个,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融。你也不再是无名的幽灵了。所以…… 我把女儿和妻子托付给你了……”
切间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但是,不只是她们两个。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也带回来的。”
切间像往常一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踢了一下我的小腿。
“都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个!”
我大声说着,装作精神满满的样子,切间嘴角上扬。露出了他那认真又笨拙的笑容。
我拿起手枪,走上楼梯。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在上楼的过程中,我一直能听到切间的呼吸声。
打开忏悔室的门。
眼前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无一处不沾满了鲜血。
手脚散落一地还算好的。还有碳化的肉块、贴在墙上的人形影子,甚至还有肉色的立方体。
桑巢之神用丝线缠住了铃鸣之神。茧收缩起来,铃鸣之神消失了。我对着白色的茧说道:
“对不起把你带来了。回到你自己的村子去吧。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次。”
白色的丝线晃动着,桑巢之神跑开了。
在血泊中,还有活着的人在挣扎。
凌子靠在 “存在于彼处之神” 的旁边。血从她胸口流出,破碎的眼镜掉在一旁。
“来复仇的……?”
“不是我的复仇,是你们肆意对待的神明的复仇。”
“太糟糕了……”
“你其实是憎恨神明的吧。”
凌子第一次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的,关于我丈夫的事,真的…… 是我故乡的神明让他变得疯癫的……”
“我相信你。”
凌子又露出了那种做作的笑容。
“你要开枪吗……?”
“当然要开枪。你得为你抹消的那些人,挨我一枪。”
我扔掉手枪,走出了礼拜堂。
打开门,浓郁的血腥味被夜风吹散。
没有月亮的夜空里,只能看到那座粗糙的白色雕像。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把这一切都抹消吧。把所有对神明动手的人都抹消掉。让我们犯下的错都从未发生过。
我感觉白色雕像的面纱在风中飘动。
周围依旧寂静,只有冰冷的夜风吹过。没有了血腥味,也没有了呻吟声。
我推开厚重的门,回到了礼拜堂。
血海消失了。
没有了肉片、手脚和尸体。也没有了幸存者。
神明破坏的痕迹还在,散落的长椅和桌子,让这里看起来就像原本就是废墟一样。
破碎的彩色玻璃吹进来的风,吹动着墙上的资料。在深处,“存在于彼处之神” 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穿过空无一人的礼拜堂,跑下通往忏悔室的楼梯。
到达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空荡荡、黑漆漆的地下室里,没有切间的身影。没有找到尸体,这让我松了口气,但心中又涌起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地板上粘着两张纸。我捡起纸,匆匆离开了地下室。
我一边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一边离开了那栋建筑。
我坐在被夜露打湿的台阶上。能听到风吹过树木的声音。
我拿出冷泉给的香烟,用切间的火柴点着了火。
夏天结束了。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回忆了。
烟雾在黑暗中消散,火花四溅。
我拿出捡到的两张纸。一张是切间的名片,另一张是对策本部的照片。
“切间先生,你还好好地带着全家福啊……”
明明没有下雨,透明的水滴却落在了照片上。
我们全都错了。神明的力量,不是人类能够掌控的。即便如此,世界和人生都还没有结束。
这是自从哥哥的葬礼以来,我第一次哭。
其七
我挑选着资料,在废墟后面的铁桶里焚烧,不知不觉间,天亮了。
把所有记录都烧掉的话,就无法知道神明究竟有多危险了。留一些下来或许比较好,但又不知道该留下哪些。
据说来到这里的人有对策本部三分之二的成员。说不定,还有一些人没有被抹消。那些人会帮忙销毁资料,重新整顿对策本部吗?要是他们像凌子他们那样与我为敌该怎么办呢?
“只靠我一个人可不行…… 总之,我得先回东京……”
冒着烟的纸片和火星像萤火虫一样飞舞,天空变成了淡粉色。
我用落叶和泥土把火扑灭,走下了山道。
鸟儿的叫声和树木的沙沙声刺耳地响着。我也不知道回去的路。靠走路的话,应该走不到吧。我的衬衫之前应该沾满了血,现在却只沾上了煤灰的污渍。
穿过生锈的铁栅栏,有个男人靠在一辆黑色的车上。
“梅村…… 你怎么……”
这家伙一脸憔悴。
“你为什么没有被抹消啊!你不是对策本部的成员吗!”
“我还在研修期呢!而且,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我听到枪声,接着就传来很大的动静,然后从里面跑出了像怪物一样的东西……”
梅村捂着嘴,像是在抑制呕吐感。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梅村不是正式职员,所以没有被抹消。我还能在这里,也是同样的原因吗?仔细一想,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喂,你还记得我吧……”
梅村眼神一凛,打了我的脸颊一巴掌。
“我当然记得。”
他像是唾弃般地说道。本应该很疼,但我的感觉变得迟钝,仿佛那是别人的事。相比之下,没被抹消的安心感更强烈。
“我明白了。”
梅村叹了口气。
“里面的那些人,都死了吗?”
“他们没死。所有人都消失了。”
我说话的时候,梅村默默地听着。升高的太阳的光和热刺痛着我的后颈。
“我就觉得迟早会变成这样。”
我说完后,梅村这么说着,转过身去。
“你会开车吗?”
“我连户籍都没有,哪来的驾照啊。”
梅村瞪大了眼睛。
“那又得我来开车了。要是有会开车又有驾照的人留下来就好了。”
副驾驶座的车门朝我打开着。我正犹豫着,梅村不耐烦地说道:
“快点啊,你想走着回去吗?”
我拍了拍衣服上的污渍,坐进了车里。
车内充满了闷热的空气。梅村把脸靠在方向盘上。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得想办法处理那边的资料。把重要的资料搬到地下室,其他的就扔掉。首先得重新整顿对策本部。只挑选那些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的人。”
说完之后,我看向梅村。
“你不打算帮我吗?”
“看情况吧。”
“为什么?”
“因为你打过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了回去。梅村突然说道:
“我曾经向冷泉小姐表白过。不过被拒绝了。”
这家伙盯着挡风玻璃上映出的朦胧的神像。
“我并不想让她被抹消。”
我故意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靠在副驾驶座上。
“你被拒绝了啊。真逊。”
梅村撞了一下我的肩膀。这让我想起了熟悉的疼痛,又想哭了。
因为挡风玻璃没有贴遮光膜,所以能清楚地看到远去的树木,以及逐渐充满都市气息的街道。东京的每个十字路口都人来人往,十分喧闹。
“暑假今天就结束了啊。”
我自言自语着,梅村嘲笑了我。
“暑假结束了才要去玩啊。你是那种留着作业没做的类型吗?”
“我基本没怎么去过学校。”
梅村沉默了下来。
映着夜色的玻璃上,霓虹灯的光点渐渐模糊。那些一无所知地生活着的人们在忙碌着。
能看到矗立在黑暗中的大楼。对策本部办公室亮着灯。
我正等着梅村停车,一个戴着帽子、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入口走了出来。是宫木。
梅村发出了呻吟声。
“他是对策本部的创立者。真服了,一来就是大 boss。你打算怎么办?”
我解开了安全带。
“我去一下。”
“你有胜算吗?”
“哪有什么胜算……”
我拿出了塞在衬衫口袋里的名片。
“但是,有人让我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我所认识的最靠谱的大人,就是他了。
我撩起刘海,挺直了脊背。摆出锐利的眼神,收紧了嘴角。然后下了车。
“宫木先生。”
老人转过身来。我大步走向老人,一口气说道:
“对策本部已经覆灭了。有几个‘领怪神犯’也逃走了。必须尽快重新组建组织。”
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的声音竟如此低沉。老人惊讶地看着我。
“…… 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我是个骗子。无论是神明还是人类,我都要骗给他们看。在老人插话之前,我接着说道:
“这是一场交易。如果您协助组织的重组,我就把‘存在于彼处之神’让出来。作为交换,对策本部的人员选拔请交给我来负责。要把它变成一个不干涉神明,以记录为目的的组织。”
老人盯着我看。他的表情像是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你是谁……”
我从口袋里拿出名片,给他看。
“宫内厅特别机关对策本部,切间莲二郎。”
对策本部比我想象的还要离谱。
凌子他们只是最底层的成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礼拜堂里的资料就经过严格筛选,被搬到了地下室,废墟也被封锁了。
满是灰尘的对策本部办公室还是老样子。
我正面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梅村从后面探出头来。
“当高管很辛苦吧。也给我安排个好职位呗。”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让你好好干活的,放心吧。”
梅村端来的马克杯里飘出了咖啡的热气。
“那么,组织重组有头绪了吗?”
“虽然还需要些时间。”
我低头看着盖有绝密印章的资料中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偷拍的。从民俗学者、刑警、精神科医生到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有。
我觉得对策本部是个可怕的组织。
我抽出了几张纸。
“首先,把江里叫来。她是少数知道‘呼潮之神’真身的人。然后,调查一下与‘孤独之神’记录有关的六原家。这是凌子认为有危险的家族。反而值得信赖。等他家的长子成年后,和他接触一下。然后……”
说到一半,梅村移开了视线。
“你变得像另一个人了。”
“我就是要这样。”
我翻到最后一张照片,闭上了嘴。照片中有一个我眼熟的少女。
“我出去一下。”
我把资料放在桌子上。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还赶得上医院的探视时间。
我循着和切间一起来时的记忆,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手里拿着的纸袋晃来晃去。
走廊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一个少女站在病房前。她那聪慧的大眼睛和扎成两个辫子的头发还是老样子。
“你是礼酱,对吧。”
切间的女儿好奇地抬头看着我。
“你是来探望我妈妈的吗?”
礼的视线投向了她母亲的病房。她对我有所警戒。肯定是不记得我了。
“嗯…… 你妈妈的朋友吗?”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短暂的沉默之后,礼摇了摇头。
“我爸爸不在了。在我出生之前他就不在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冰冷的刀刺了进去。我挤出声音说道:
“这样啊……”
“你没事吧?”
礼的眼神从警戒变成了担心。她现在的表情很像切间。
“你了解你爸爸的事吗?”
“嗯,我了解。我记得。他一直很担心你和你妈妈。说不定现在也是。”
我把拿着的纸袋递给她。礼有些困惑地接过。
“里面全是豆沙馅的(点心)。”
我没等她回答,就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走廊走去。
走出医院,外面已经黑了,空气很清新。夏末和初秋只是相差一点点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存在于彼处之神” 被宫木那些人迅速拿走了。好像是保管在宫内厅的某个地方。他们肯定是打算利用它。越是接近真相,就越能意识到自己与真相的距离有多远。
我已经在能接触到绝密情报的位置站稳了脚跟。
之前装作知道一些关于神明的事情,还是起到了作用。
要是那些家伙打算改变世界,我就用(神的力量)把世界恢复原样。
一定要让神明见证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