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葛野这里,将巫女称为公主并没有身份上的意义。正确地说,所谓的「斋姬」是指「斋的火女」,也就是服侍火神的未婚少女。然而随着时序推移,其意义也跟着变淡,如今就像前代也是如此似的,就算生小孩后几乎也会继续担任斋姬。斋姬的意义变成只是向火神献上祈祷的神职人员。
因此,她说的话并不会特别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算是斋姬,总有一天也会和别人结为连理。这种事打从最初甚太就明白,因此并不是什么让人吃惊的话题。
然而,初夏的傍晚仍是变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昨天早上村长对我说过。如果鬼盯上了我,就得在我变成前代那样前生下继承人才行,而清正被选为那个对象。因为清正是巫女守,而且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村长。考量到葛野的未来,没有比这更好的良缘吧,他是这样说的。」
昨天早上,甚太受命要比平常还要晚一点去神社那边,如今他总算理解了那个命令的含意。
关于白夜与清正的婚约,画出这张设计图的人无疑就是村长。所以他才调开有可能成为竞争者、而且白夜也为之倾心的甚太,并且趁昨天向众人宣布白夜与清正的婚约吧。
「只是要生小孩的话,就算不是清正也行,而且还有另一个候选人———我虽然有这样说,但甚太……嘛,他们说不行,因为没有继承到葛野的血脉。」
虽然不甘心,甚太却接受了这个理由。
斋姬跟巫女守结合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奇,事实上前代也是如此。不过既然都是巫女守,村落人民当然会比流浪者要好得多。为葛野兴盛献上祈祷的火女,与管理葛野之地的下任村长缔结婚姻,没有比这更好的良缘了。
村长打从最初就是为了让清正跟白夜结婚,才将他塞进巫女守这个位置的。换言之,他在半年前就已经策划了这次的事情。既然如此,当然也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吧。然后再加上鬼的袭击,情势演变成白夜不得不点头同意的状况,所以村长才在现在实行了这个计画。
既然如此,这就是村落的整体意志。肯定已经是既定事实,不论由谁来说都无法推翻了。
「村长说这是为了葛野人民,我也这样想,所以才决定接受这次的提议。」
为了葛野就是她最大的弱点。在这句话之下,白夜会接受所有不合理的要求。话虽如此,却也不是思虑浅薄。白夜是深思熟虑、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后才答应的。
没错,这种程度的事甚太是明白的。一同度过的时光让他能充分地理解她,所以才会明白这种事。白夜本身也不反对这门婚事。这无疑就是政治婚姻,所以白夜也不会举双手赞成,然而她却判断这桩婚事对葛野有利。而且只是当成这种对象接纳的话,她认为清正是可以有的吧。
「我现在是白雪,所以要说了喔。」
脑袋深处发出滋滋烧灼声,全身麻痹有如姿势性贫血般头晕目眩,然而眼睛却没有移开视线。她的决心就在那儿,所以要笔直地注视她。
「我,喜欢甚太喔。」
甚太是知道的。
虽然基于立场绝对不会试图表达,但甚太也晓得白雪一直将自己放在心上。
「可是,以后我就是白夜,再也变不回白雪了。」
这件事甚太也知道。
白夜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对他人的情感。不是为了自身幸福而活,而是祈愿葛野人民安宁。自从那天她在这里发誓要成为斋姬后,甚太就明白了这件事。
「选择这条路的人是我,所以我不能从那边逃走。」
眼前之人已不再是白雪,而是一名将决心深埋于胸、绝不动摇的火女。
「我喜欢甚太是真的唷,老实说啊,我有稍微想过要一起远走高飞呢。逃到没人认识的远方成为夫妻,隐姓埋名地过活喔。」
她轻轻吐舌表现出戏谑模样,跟以前一样的白雪就在那儿。因此甚太也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算要逞强,他现在也想继续跟她对话下去。
「夫妻吗?还不赖呢。」
「是吧?两人成为感情和睦的夫妻,总是黏在一起向彼此撒娇。然后有朝一日孩子出生,变成父亲跟母亲。」
那张侧脸实在过于平静,她凝视远方的眼眸里映照着心里祈愿的景色吗?抑或是其他的事物?就算顺着视线望过去,那儿也只是一片天空,甚太什么都看不见。
「家人变多,缓缓老去,最后变成感情好的老公公跟老婆婆,并肩坐在一起悠闲地喝茶,不觉得很好吗?」
明明晓得想像出来的温柔未来再也不可能实现,白夜却打从心底感到很开心。
「嗯嗯,如果能这样不晓得该有多好。」
这个梦想也让甚太在脸上绽放笑容。与她一同慢慢变老,如果能过这种日子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啊。
「可是,甚太一定不肯选择这条路吧。」
这不是询问而是确认。她的话语过于锋利,就像是刀刃似的。
舍弃葛野之地跟白夜一同逃走,虽然觉得在那前方的景色会很幸福,却是一条无法选择的道路。
甚太在遥远的雨夜中失去一切。
在遥远的雨夜里得到小小的事物。
甚太跟妹妹舍弃家庭,元治却给他们活下去的方式。
夜风认同两人是可以一起活下去的同胞。
白雪说大家是一家人。
村落的人们有如理所当然般,接纳了来路不明的兄妹。
远离故乡辗转飘流的终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无法取代的场所。
「……是啊,我是做不到的。」
要为了自身幸福加以割舍的话,此地变得有些太重要了。
「因为不喜欢我吗?」
「怎么可能。」
甚太一直喜欢着白夜,也想永远跟她在一起,却说不出「一起逃走吧」的话语。
这并非是因为比起白夜、甚太更重视葛野之故。她舍弃自身幸福,祈愿葛野未来兴盛。就是因为明白这个决心的分量有多重,甚太才无法将轻率的逃避方式说出口。
「白雪,我也喜欢你。」
回想起来的是昔日情景。
河川映照星辰流动着。
两人并肩仰望夜空。
小小心愿从口中编织而出。
明知一旦成为斋姬就再也变不回白雪,却觉得这样就够了———她笑着如此说道。父母双亡连自己都当不了,即使如此仍然可以坦率地祈求他人幸福。就是因为她是这种人,甚太才会喜欢上她。
「不过,我发誓要守护的人不是『白雪』而是『白夜』。从小时候就锻炼剑术至今不是为了守护白雪,而是因为我觉得白夜表示要继承母志成为斋姬的决心很崇高。」
青梅竹马选择舍弃一切为他人而活的道路,所以至少也要让她心安才行,因此甚太才会想要变强。他就只会挥刀而已,不过挥舞刀剑守护下来的她,一定能描绘出美好的景色吧,支持甚太这名巫女守至今的事物正是这种想法。
「跟你成为夫妻过着慢生活会很幸福吧。不过,我不觉得它是不惜舍弃这片土地也要得到手的事物。如果选择了这条道路,就等于是否定你那幼小的决心,否定你拼命撑到现在的毅力,以及相信这条路很崇高而钻研武艺至今的我自己。在下……我无法接受这种事。」
既然喜欢她,就无法做出如同是玷污这种人生哲学的举动。背离曾一度选择的道路,不可能得到认同。
「像个傻瓜似的,我能活得再精明些就好了。」
这不是出自巫女守之口,而是做为甚太发出的低喃。听闻此言后白夜像是很开心般,呼的一声吐出暖和气息。
「真的呢……不过太好了,你依旧是我心中的那个你。」
明明自己会成为清正之妻,心上人却完全没表现出嫉妒的态度。这样就好———白夜心满意足地轻轻点头。
「甚太果然跟我一样是那种人呢,会在最后一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选择对某人的情感。就是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你。」
溶化的夕阳余晖衬托出少女毫不动摇的存在意义。
令人为之神夺。在遥远过去看到入迷的光辉,仍然好好地残留在这里。
「我也无法选择呢。因为决定要当斋姬的人是我。既然如此,一旦否定身为巫女的自己,我就会没脸见甚太。如果让我至今走过的道路变成谎言,那我思念你的心一定也会变成谎言,所以我才决定继续当斋姬。」
风不经意地吹过,黑色长发缓缓摇曳。
「为了让喜欢你的我,直到最后都能喜欢你。」
这就是答案。
两人自幼就在一起,比任何人都瞭解彼此,总是待在对方身边。梦想着同样的未来,对相同的事物感到憧憬。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不论到哪里都一样。心没分离,岁月却不断流逝,再也回不到天真无邪嬉闹着的那个时候了。
向彼此表达完好感后,这就是决定性的终点。
「嗯嗯。既然如此,我果然还是会以巫女守的身份守护你喔。」
就算无法结合,也依旧会守在你身边。
就算不化为言语,似乎也传到了对方心中。她双眼微湿,脸上却映照出宛如清澈水面般的透明微笑。
「嗯……」
那张笑脸真的很美,甚太感到自傲,因为他选择的道路没错。然后,甚太也理解连心都能穿越过去的透明感。
两人会在这边结束,再也无法待在一起了。从今而后,至今都陪在身旁的她会在别人旁边露出笑容。
好寂寞,不论怎么逞强都很难受。有如胸口遭受辗压的痛楚,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蒙混过去。然而,心却不可思议地平静。彼此都有无法退让的信念,而且双方都将它贯彻到最后一刻。就算感情无法开花结果,两人也确实是情投意合的。所以才能不像丧家犬般乱吠,也不逞强地坦率接受这个结局。
季节更迭,物换星移,时代跟街道,还有人发誓永不改变的情感都会在岁月中失去意义,逐渐改变它们的模样。不论怎么寂寞如何难受,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过,依旧很美丽。
渐渐远去的心爱人儿就在眼前,留下的既非悲伤也不是寂寞。这颗心觉得她的笑容与她的决心美丽如斯。幼时想要守护的事物,如今仍然能相信它很崇高尊贵。这让甚太感到欣喜,脸上自然而然绽放出笑意。
许多事物会历经岁月而改变,然而当时的憧憬如今仍然在这里。既然如此,两人那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情一定也没有错。
「啊啊,被甩掉了。」
白夜伸了伸懒腰,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被甩掉的人是我吧?」
「唉?我没甩掉你喔。」
「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这样做。」
玩笑话从嘴里溢出,是谁甩了对方呢。不论是哪方主动明明都没意义的说,两人却在那边是你、是你才对的互踢皮球,或许是在依依不舍吧。他们晓得话题一旦中断,就再也无法变回原样了。两人有如不要让某物坏掉般继续争辩,即使如此话语仍是渐渐变少,最终仍是沉默了下来。
在即将结束的夕阳下,只有河川流动的声音轻搔耳畔。
白夜下意识地仰望天空,百感交集地如此告知。
「是吗?既然如此那一定是……」
如果要说是被谁甩掉的,那答案恐怕就是———
「到头来我们是被无法妥协的『自己』给甩掉的呢。」
少女那溶入风中的存在方式既强大又虚幻,甚太轻轻眯起双眼。
「嗯嗯,彼此都是啊。」
说出口的回答很轻松,而这种轻描淡写反倒让人强烈意识到自己亲手中断的某物。
就是因为彼此都相信对方的生活方式很崇高,所以才无法在一起。
这种恋情也是有终点的吧。
「我们来到了很远的地方呢。」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回过神时,夕阳已完全西坠,昏暗已裹住四周。许久前在此处梦想未来的那一夜与带有蓝色的河畔叠合,当时见到的景色与如今在这里见到的景色明明相同,不知为何色调却不一样,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改变了。
「那么回去吧,甚太。」
白雪消失,白夜露出微笑。
「遵命。」
甚太消失,只留下巫女守。
是何物变了,不论怎么思考都不明白。
他如同那晚抬头仰望,天空的星光看起来有些朦胧。
发现鬼的根据地了。
报告是在隔天的凌晨时分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