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鬼告知的一样,禁忌森林深处有一个洞穴。接到报告后,甚太一大早就被召唤至神社,再次被给予斩鬼任务。
「那么甚太———」
「遵命,在此接下斩鬼任务。」
白夜下令,声音中没有感情的色彩。
甚太的手自然而然地用力。她试图成为斋姬,那么自己就必须以巫女守的身份讨伐两只鬼。
「如此一来,鬼女或许会单枪匹马前来袭击葛野。不过,有那种情况的话,清正会负责应付,请你专心在自己的任务上。」
「是!」
甚太用拳头抵住地板低下头。光是这个动作就能传达出讯息,行礼表示自己会尽忠职守后,甚太立刻起身。
清正在竹帘附近待命。那个男人会跟白夜结合。甚太看他不顺眼,也无法说自己不嫉妒对方,不过选择这条道路也包括要容许这些事。
甚太吸了一小口气,将神社大殿那静谧的空气吸满整个肺部。
是产生效果了吗?心比想像中还要沉着。
没错,事情一如往常。自己接下斩鬼的任务,而清正会在这段期间内担任护卫。这种形式从以前就没有丝毫改变,所以没必要感到焦躁———甚太如此说服自己。
「清正,公主大人就拜托你了。」
甚太一口吞掉涌上心头的情绪,保持平静不带任何企图地将后面的事情交给清正负责。
「……嗯嗯,我知道的。」
还以为他会露出那一如往常的贼笑,然而传回的却是隐含懊悔的低喃。甚太感到意外所以目不转睛地望着清正,但他却将脸转向一旁错开视线。从那张紧咬牙根的侧脸上,甚太无法窥见对方心中的真意。
「祝武运昌隆。」
白夜凛然的声音响起。
虽然在清正的态度中感受到不可解的事物,如今却也并非逼问的时候。甚太将微微残留的疑惑赶出脑中,迈步离开神社。
「喂。」
离开神社大殿准备钻出鸟居时,有人从后方抓住甚太的肩膀。回头一望,只见清正正用着看到杀父仇人的模样狠瞪这边。
「为何什么都不说?」
「说什么?」
「少开玩笑了!」
清正咬紧牙根吐出憎恶话语。至今为止清正有时也会过来找碴,却是初次窘迫到这般地步。
「你听说了吧,我跟白夜的事。」
「是这件事啊。嗯嗯,我听公主大人说过了。」
「那你为何什么都不说?你也喜欢白夜吧!」
甚太不当一回事的模样似乎让清正气恼,眼神也变得更加锐利。这么一说,铃音也提问过类似的事情,看样子周遭之人似乎难以理解自己跟白夜的想法。甚太没把心情写在脸上,只是暗自苦笑。
「这是公主大人决定的事,而我也可以接受。」
「这样好吗?你是在想什么!」
「当然是公主大人的安宁与葛野的和平。」
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甚太才感到疑惑。无法判读意图的逼问,差不多开始让焦躁感变强烈了。
「我不反对,这对你很有利吧?有什么问题吗?」
这句话变成是在火上加油。清正眼底寄宿浑浊怒火,粗暴地揪住甚太的胸口。
「我要收下白夜了喔,可以吧!」
「我都说自己可以接受了。」
「唔!」
甚太的态度让清正激动地挥起拳头,但他并未出手殴打,而是身躯颤抖。那副模样就像是在勉强自己压抑满溢而出的情感。
「放开。」
到头来清正没有动手,就算甚太粗鲁地挥开手臂他也没出现多大的反应。任凭甚太摆布就这样松开手后,清正垂头懊悔地咬紧牙根。
「你脑子坏了吧……」
心上人被抢走、却若无其事地表示认同。原来如此,看在旁人眼中的确很奇怪吧。比起自身的思慕之情,更加重视无聊的志气,这只能说是脑子坏掉了。
然而,事到如今也无法扭麴生活方式了。既然觉得她的决心很美丽,就算会死也不能做出玷污这种决心的行径。甚太也觉得自己很难搞。
「是啊,我也这样想喔。」
甚太如此自嘲,软弱地一笑。
是感到愕然吗?清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甚太无视他迳自整理好和服,这次真的钻过了鸟居。
甚太知道清正呆呆站在身后,却找不到该对他说的话。
「哥哥欢迎回来。」
在神社接下斩鬼任务后,甚太先是回到家中。
虽然没在头上绑头巾也没有用束带在背后绑上十字做装饰,却还是有必要做好一定程度的临战准备。
「嗯嗯,没事发生吧?」
「嗯,没事唷。」
「是吗?那就好。」
过来迎接的铃音跟平常一样笑容满面,托她天真无邪的福,浮躁心多少变得圆滑了些。甚太用平静了几分的心情穿戴好装备。
「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不,我接下斩鬼的任务了。稍做准备后便要出门。」
「唉……又来?」
刀、鞘、衣着跟草鞋,甚太从头到尾确认一遍有无问题,接着在最后将刀插在腰际后绷紧脸庞。另一方面,铃音则是变成闷闷不乐的表情。
「抱歉,就交给你看家了。」
「不会啦,这个没关系的。可是……」
斩鬼任务是要以怪异为敌,所以无论如何都会伴随风险。意思是就算能忍耐一个人看家,却讨厌哥哥受伤吗?铃音用交杂不满与担心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瞳望向甚太。
「我马上回来。」
「哥哥老是这样说,结果都是好几天不回来呢。」
被这么指正真不好受。担心哥哥才会吐露这种怨言,甚太觉得感激,却也感到歉疚。话虽如此,也不能因为妹妹很可爱就拒绝自己的职责。
到头来甚太没能说出什么大不了的话语,只能一句「对不起」向妹妹轻声道歉然后走向玄关。
「之后就拜托了。」
「……要小心喔。」
虽然有所怨言也没有全盘接受,却为了让哥哥没有后顾之忧前往战场而吞下了各种心情吧。铃音轻轻一笑,颤抖的唇瓣却如实表现出内心的阴郁。
「别这么担心。」
「会担心的,至少让我担这个心嘛。」
摇曳的声音里有着恳求的色彩,甚太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如今回想,自己曾无数次这样做让铃音孤零零地独处吧。甚太有种感觉,虽然自己嘴上说她是重要的家人,却是左一句巫女守右一句斩鬼任务,老是让她独自看家。妹妹因为继承鬼的血脉而无法打入人群。这个女孩明明很寂寞,却从未说出任性话语,总是好好地把自己送出门,就连一次都没说过「别走」这样的话语。她是为了谁而逞强的,根本用不着思考。
「没事的。」
回过神时,甚太已单膝跪地让视线跟铃音同高,轻抚她的头。
「哥、哥哥?」
铃音脸颊羞红,双手乱挥,慌张地动着身躯。
自己是为了一己之便就丢下重要事物迳自离去的任性男人,用手轻抚或许谈不上是赎罪,即使如此甚太仍是尽可能地灌注心意,尽可能地让这个女孩放心。
「安心吧,我会好好回来的。」
「真的吗?」
「嗯嗯,相信哥哥吧。」
斩钉截铁如此断言后,不知为何娇小身躯变得有些僵硬。
甚太移开手站起身躯,垂着头的铃音缓缓抬起脸庞。
「嗯,我是妹妹,所以会等哥哥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等哥哥回来唷。」
那是被轻柔事物裹住的稚气笑容。
然而是为何呢,看起来却也有点成熟。
「铃音……?」
不知为何这女孩感觉起来极其遥远,甚太不知不觉唤了她的名字。
「怎么了?」
铃音瞪大眼睛,做出不可思议又搞不太懂的反应。
是神经过敏吗?无法确认到可疑的地方。一如往常的妹妹就在那儿,果然是自己想错了吧,甚太抚胸松了一口气。
「不,没什么……那么我去去就回。」
「嗯,路上小心。」
就这样,甚太朝禁忌森林前进。
朝背部发出的纯真声音果然跟平常一样,然而极其微小的违和感却没有消失。就像小刺卡在喉咙深处,或是误解某事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奇妙感觉。
森林里,树木互相叠合形成天篷,充满呛鼻的浓冽绿色气息。
在初夏的柔和阳光中,禁忌森林依旧不改闲适样貌,是一种很独特的空间。不时响起的鸟鸣,以及有如应和般歌唱的树群噪动声更加衬托出静谧感。是因为没直接晒到太阳使然吗?紧紧踏在脚下的土壤略为湿润有些难走。然而,却也没到需要停下脚步的地步。甚太独自一人默默走在小路上。
时间正好来到正午,甚太打算趁天色尚亮前定出胜负,所以正在前往鬼那边。
有件事需要担心。
这次的鬼有两只。这种情况下鬼故意暴露自己的所在地,是想要把甚太引过去再两只齐上将他收拾掉吗?或者说其中一方是要拖住自己的脚步,另一方则是要去袭击葛野?
就可能性而论,两者皆有可能。如果是后者的话,负责拖住脚步的大概会是壮鬼那一边吧。那只鬼确实强大,不过一对一自己也不会轻易落于下风。而且鬼女那边也没那么强,如果是她的话,清正或是村里的男人们采用人海战术就能勉强应付过去。
问题是前者的情况。就算对手是两只鬼甚太也不觉得会输,却也很难肯定自己能确实地取胜。
「那么,会变成怎样呢?」
老实说就算思考也不会晓得答案,总之自己能做到的事就只有斩杀眼前的鬼。胡思乱想只是浪费时间,与其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分心,不如把注意力放在战斗上比较好。
甚太全神贯注、踏开草丛步入森林深处,不久后那个洞穴出现在眼前。
即使是鬼的住处,甚太也没有丝毫犹豫。这里似乎没设下陷阱之类的东西。甚太一边提高戒心一边入侵洞穴,在昏暗中紧踩粗糙的岩面慎重地前进。
瞬间,细微灯火跳进眼帘。甚太以它为路标继续深入内部,最后抵达的是洞穴内的宽敞空间。这是一个只插着数根火把的昏暗空间,光源是鬼准备的吧。
刺鼻气味是火把使用的硫黄吗?还是鬼杀人后残留的气味呢?这里飘荡着有如烧焦般、又像是蛋臭掉的独特臭味。
「人啊,来了吗?」
视野前方是一只鬼。
「只有你吗?」
「那家伙去葛野之地了。」
是吗———甚太轻声低喃,将左手放到腰际的东西上。他推开刀锷瞪视鬼,不错过举手投足的任何动作。虽然开口询问,意识却只灌注在眼前之战上。这不是对其他事情分心还能交手的对象。
「莫名冷静啊。」
「我有料到,别太小看葛野人民。我们可没软弱到会逊色于那种程度的鬼。」
甚太缓缓拔刀,侧身摆出下段架势。鬼也有如呼应般握紧双拳,突出右腕侧身摆出架势。
「这就头痛了呢。既然如此,我就立刻过去助威吧。」
「都叫你别小看人了,这条命可没便宜到会被你这种货色收走的地步喔。」
不需要多余的问答。
两者有如事先约好似地飞身跃出,这就是互相厮杀的信号。
甚太沉下腰部压低重心,身躯有如生根般稳定。双脚紧踩地面,力由地起从那边传至膝盖再到腰部,再加上扭腰产生的反作用力从腰部传至肩膀,借由全身联动产生的力量从肩膀传至手腕,这一切化为锐利无比的袈裟斩击。
葛野的太刀与实战锻炼出来的剑技,轻而易举斩裂鬼的皮肤。然而,敌人也颇为了得,毫无怯色地发出反击。撕裂空气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就是半吊子,刺出的拳头好像连空气都能挖掉似的。
这个姿势无法退向后方,因此甚太将斩落的刀刃保持原状,就这样右脚朝地面一蹬缩短距离。
拳头掠过脸颊旁边,明明没有碰触到,然而光是这样皮肤就破裂了。
然而甚太没有停止,而是让身躯钻进至鬼的心窝附近。
这是以突出的左肩为中心、鼓足全力连同整个身躯一起撞上去的打击技巧。
「咕呜……!」
鬼发出苦闷声响,虽然仅有数步,却还是向后退了。
好机会稍纵即逝。
甚太毫不留手地撞上鬼如铁般的躯体。与鬼物相比远远不如的脆弱人身,因冲击而发出辗压声,即使如此也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甚太高高挥起刀刃,将右脚向前踏出一步,发出裂帛喝声同时用上段架势挥刀。这个动作宛如刀匠挥落槌子似的。
刀刃砍进肉里,传来断骨触感。
目标是伸出来的左臂。在扎实的手感下,甚太斩下鬼臂。
确认手臂滚落至地上后,甚太反手一刀狙击脖子,然而对手也没容许到这个地步。鬼的拳头从头顶朝这边落下,不过是因为失去了一臂吗?那个动作很生硬。
甚太将刀停在中途,向后一退大大地拉开距离。
他挥去沾在刀刃上的血,最后轻轻做了一个呼吸。
历经早已超过十回合的交错后,除了脸颊裂开外毫发无伤。相对的,鬼身上可见数道刀伤。虽然远远称不上是致命伤,不过左臂也已经斩下了。
总之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吧。
「想不到我这边的攻击连一次都没命中,你这男人真不像是人类。」
「鬼有资格这样说吗?」
甚太悠然地摆出架势。
然而,不能对现况有所误解。这一战处于优势的不管怎么说都是鬼这一边。虽然攻击连一次都没命中,不过说起来只要命中一次就会立刻结束。被鬼用臂力释出的拳头直击,就会当场毙命。就算没命中要害,也会再也无法站起。不是毫发无伤取得胜利就是凄惨地死去,甚太就只能在这两种结局中选择一个。
相反的,鬼的躯体很顽强,一些伤势是不足以收割性命的。是脖子或是心脏,还是击溃头部,没咬住要害就不可能击杀鬼。正是因为明白此事,鬼才这么积极地发动猛攻。
在旁观者眼中这一战虽然有利,却有如在走钢索般磨耗神经。
「……唔!」
气息吐出,拳与刀再次交错。
袈裟斩,挥出。反手,一闪,目标是脖子。
鬼没能完全避开,却还是凭借自身顽强猛攻而来。甚太闪过对方释出的一击,有如趴在地上般奔驰。钻过鬼的手臂逆风而行,由下而上向上斩击。而鬼也配合这一击,有如要狠狠敲击地面般挥起拳头。
甚太没有逃开,不如说他甚至又踏进一步进入对方怀中。鬼的拳头挥空,刀刃则是割裂胸口,然而距离致命伤还是很遥远。甚太收回踏出的右脚使出身法,以左脚为轴心回转身体用力踢鬼的腹部,并且借由这个反作用力一口气拉开距离。
就算用浑身之力使出踢击,对方也毫不胆怯,甚太见状轻轻啧了一声。虽然造成伤势,但果然还是欠缺决定性的一击。要讨伐那个东西,就得做好多少会受伤的觉悟踏进对方的领域才行吧。
「人,果然有趣。」
明明在堂堂正正地对决、认真地互相厮杀中,敌人却表现出不合时宜的沉稳态度。鬼有如知道甚太的想法般吐出感叹气息。
「鬼的寿命可以轻松地超过千年。我也活了一定程度的漫长岁月,会喝酒也会赌博作乐,却始终没遇见超越人类的娱乐。」
如果是将人视为脆弱者加以轻视、只将生命当成饵食的妖物,甚太以前是有对决过。然而这只鬼的口吻并不是在轻视人类。虽然使用了娱乐这种表现方式,却绝非愚弄,鬼的人生哲学中甚至包含着这种真挚情感。
「例如武术。人虽然身体素质不如鬼,却会锻炼凌驾它的技巧。虽然远比妖怪短命,人却能借由承袭而活得更长久。人有如理所当然般违反天理,不说这是有趣的话那要怎么说呢?」
这是憧憬吗?鬼微微眯起单眼。
甚太的剑术是向元治学习,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技巧。元治恐怕也是拜某人为师磨练剑术的吧,而他的师父应该也有向前人求教。仅专注于一事花费一生去磨练它,并且在生命彻底腐朽前传授给他人,人就是这样连绵不绝地将过去联系至未来。这不单单只限于武术,一个寿命是有其限度的。然而,人却将得到的事物遗留给下一代,花费离谱的漫长时光达成许多成就。
鬼拥有超越千年的寿命,一诞生于世就是比人类强大的存在。对它们而言,人类用转瞬即逝的生命拼命挣扎试图成就某事的行为,看起来或许很耀眼也不一定。
「人真是有趣,所以我想问一件事。」
望向这边的视线变成试探般、有如在评价似的色彩。
「人啊,你为何挥刀?」
这个提问让动作停住。对于身为巫女守的甚太而言,鬼就只是会危害村庄与人们的外敌,他还是初次遇见试图知道自己想法的妖物。
「你打算用违背天理取得的力量斩去何物?」
「就只是为了他人,为了应该要守护的事物而挥剑。」
甚太想都没想就立刻如此回答。不只是白夜,为了铃音跟葛野人民,还有自己珍惜的事物而不断挥刀。甚太原本就是只会这样生活的男人,虽然单纯,却是他的真心话。
「背负起多余之物,直到自己被那个重量磨灭。原来如此,这个答案真的很有人味。」
鬼豪迈地笑道。这里面果然没有侮蔑跟嘲讽,看起来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有趣。
这只鬼绝对没有轻视人类,更重要的是它很理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吧,甚太也想知道这家伙在思考什么了。
「既然如此我也问问吧。鬼啊,为何要危害人类?」
「天晓得。我既非人身,就没有可以用语言表示的答案。虽然没有……不过硬要说的话,就是因为我身而为鬼吧。」
「意思是杀人是鬼的天性?」
「不,为了自己而存在下去才是鬼的天性喔。只是率性而活,一旦决定要成就应为之举……就会为它而死,这就是鬼。」
说话的声音有些软弱。鬼带着自嘲、讽刺地吊起嘴角。不同于先前的豪放态度,那无力悲叹的表情并不适合这只强悍的鬼。
「我决定要在此地成就应为之举了。所以我要为此而行动,所以才连一步都无法离开那边。鬼无法逃离身为鬼的自己,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活下去。」
意思是鬼并非杀人,到头来鬼只是不惜杀人也要达到目的、至死方休罢了。
如果这些话属实,那人与鬼究竟有何差异呢。
甚太瞬间感到迟疑,困惑掠过脑海,但他还是没有解除架势。
「不能停止吗?」
「做得到就不叫做鬼了。」
啊啊,是这样啊。
这只鬼……这男人不认为可以轻易扭曲自身的脚步。甚太自己也是这种男人,所以他能明白。生活方式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事物。
到头来,能选择的道路仅有一条。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必要。」
沉重又冰冷,洞穴内的空气摇晃。
这次交错一切就会结束,甚太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这件事。
「要上啰。」
瞬间,鬼剩下的那只右臂肌肉隆起。是将残留之力全部聚集吗?肌肉发出液体沸腾般的啵啵声响一边脉动,逐渐膨胀。这种急遽变化在手腕巨大化粗上一圈时停止了。
鬼变成只有右臂异常发达、左右不对称的异形。
「很有趣的杂耍。」
为了不让内心的焦躁感被识破,甚太故意表现出挑衅般的口吻。肌肤感受到的压力远超至今为止对峙过的鬼,那只手臂很危险。
「真敢说,这的确是杂耍喔。」
是很中意这句话吗?鬼打从心底感到滑稽地大笑。接着它有如耀武扬威般吊起嘴角,炫耀那只肥大化的右臂。
「我们鬼族通常经过百年之后就会觉醒固有的力量,其中也有鬼刚诞生就拥有这种力量,有时候也会十几年就觉醒。总之,高阶的鬼都拥有特殊能力。」
「意思就是那是你的力量吗?」
「正确地说并不是。我的力量是『同化』,将其他生物纳入自身体内,是在战斗中派不上什么用场的能力……不过,这力量有其他的使用方式。只要跟同族『同化』,就能吞噬那只鬼的力量。」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使用方式,不过现在就先不说了———鬼补上这句话后随手挥了挥手臂,风发出呼啸声。
随手一挥就是这样。如果结结实实地捱上一发,不难想像会有什么下场。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原来如此,的确有资格称为高位之鬼。不论是赢是输,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吧。
「也就是说,这个……」
「本来是其他鬼的力量……叫做『刚力』。时间虽短,却能将臂力增强到连骨骼都改变的地步,虽然单纯却很有效果。只不过我吃下的力量只有这个就是了。」
这是前所未见的棘手敌人。也就是因为认同对方是这种程度的威胁,甚太才觉得怪怪的。
这只鬼一开始就很多话,然而谈论自身拥有的力量根本毫无意义。是试图欺骗自己吗?不,这家伙说过鬼不会说谎,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卖弄虚言的愚者。
「你这张嘴还真会说,为何要摊开自己的底牌?」
「我说过,为了成就应为之举而死就是鬼。这也是必要之……不,应该说是饯别礼吧?」
有必要说明?饯别礼?
意思是带去黄泉路上的土产吗?有点不得要领。
甚太皱起眉心,鬼却没有明确地回答他的疑惑,只是淡淡一笑。
「没什么啦,别介意,想这个只是自寻烦恼。」
「……这样说也是,反正要做的事依旧不变。」
不论有何种理由,等在后面的也只有互相残杀这件事,双方身上的气息正如此诉说。既然如此,就无需多余之物。如今只要聚精会神绝杀眼前之敌就够了。
沉溺于思索而变浑浊的意识渐渐变透明。
甚太心如澈水带着纯粹的杀气举刀摆出架势,神经甚至延伸至鼻息那边。
一,吐气———朝前方跨出半步。
二,吸气———力贯全身。
三,屏住呼吸———这成为信号。
鬼夹带让人误以为是爆炸的轰音朝这边突进。
使出的依旧是毫无技巧的一击,那是杂乱无章又不成熟的普通拳头。然而,它却强大到足以发出阵阵低吼,更重要的是迅捷无比,甚至快到让至今为止完全闪过所有攻击的甚太都来不及回避。
甚太瞬间领悟到那招是阻止不了的,该如何是好?
退向后方。不,没意义。
使出身法。不,避不开。
用刀防御。不,接不住。
完全无法想像逃过鬼这一击的未来。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才好不用想也知道。为了做自己本来就只能不断挥剑。既然如此,就没有前进以外的选项。
甚太在刹那间做好觉悟,用力踏出步伐。他压低腰部,为了把对方刺出的拳头挥向旁边而让左臂撞上它。
「咿,咯啊……!」
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根本做不到什么防御,左腕被折断扯裂,飞舞至半空中。在半拍过后鲜血从伤口飞溅四散,剧烈痛楚流窜而出,脸庞因苦闷而扭曲。
然而,甚太却很平静,这种程度的伤势早在最初就已设想好了。他没时间在意痛楚,重要的是甚太微微弄偏了鬼的拳击,而且还活着。
鬼仍未停止。甚太只是勉强撑过这离谱至极的一击罢了,还没到阻止对方的地步。然而弄偏拳头后,出现了些微的缝隙。甚太潜入那片空白中。拳头立刻通过身旁,掠过左肩造成裂伤。
伤口很深,不过没问题。牺牲一只左臂勉强保住了一命。
接下来轮到这边了。
甚太高举刀刃,单手摆出上段架势,让全身肌肉跃动一口气挥下刀刃。
鬼预见到自身的死亡,顺势向后仰起身躯,拉回肥大化的右臂采取守势。是斩击快还是防御快,如今要用尽浑身之力在此斩倒对手。甚太毫不迟疑地挥下白刃———
然而没能抵达目的地,刀身碎掉了。
释出的斩击无疑是尽了全力,同时也是最快的,但鬼却在那之上。使出浑身之力的一刀还没撕裂那家伙的躯体,异形手臂就插到中间挡下这边的最速攻击。
长年佩带的爱刀没能彻底斩断敌人而碎裂,金属片凄惨地飞散至四周。
已经没有武器,也没有防御下一击的手段了。
鬼咧嘴嗤笑。
即使如此,甚太的眼神仍未死去。
破碎四散的刀身,折断的刀尖仍然飘浮在空中。甚太立刻丢掉刀柄伸出手,在刀尖掉落至地面前抓住物打———刀刃前方约三寸的部分。他将物打当成小刀般紧紧握住。很痛,刀刃咬进肉里掌心流出鲜血。相对的,这只手得到了再次攻击的手段。
是因为刚才的攻防而缓不出手吗?鬼如今暴露出毫无防备的模样。
没有比这个还要好的机会了。
甚太将身躯扭转到极限,前进一步同时刺出右臂。
那家伙的眼睛有捕捉到这个动作,却没有试图闪躲。不,是动不了。鬼招式尽出完全僵在原地。甚太连指尖都用上力气,为了辅助变弱的握力,他无视痛楚让刀刃咬进骨头里。目标只有一个,鬼的心脏,用这一击结束战斗。
「啊……咯啊……」
噗滋———作呕声音传至骨头内。
刀刃插进鬼的左胸,鲜血喷洒在甚太全身。
击溃心脏了。用刀刃品尝那个触感后,巨躯没多久就失去力气,有如崩塌般仰望洞穴顶端倒下了。
胜负在此成定局。
倒地的异形冒出白色蒸气,这是生命走到尽头的证据。
鬼在气绝时会不留下半块肉片地消失,它已经没救了。
……比起夸耀胜利,甚太反而抱着「这只鬼没救了吗?」这种像是感到遗憾般的念头,究竟是为什么呢?
「咕……」
他自己的伤势也相当严重,左臂如今仍流着血。甚太压住手臂试图尽可能地止血,但此举却没什么意义。这样下去会失血而死的,得想想办法才行。
「你被血弄得一身湿呢。」
仰躺在地的鬼只移动脖子,将视线望向甚太。
鬼的身体如今也冒着蒸气,嘴里发出空气从肺部泄漏般的细微呻吟。死亡明明近在眼前,虽然呼吸紊乱,鬼却还是不改那副沉着的态度。
「比你好一点吧。」
甚太气喘如牛却还是冷哼嗤笑。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剧痛让眼前不断闪烁,只要一放松好像就会失去意识。
「哈,一点也没错。」
「身为将死之鬼,你还挺从容的。」
「说这是什么话,我成就了应为之举。既然如此,死就只是小事喔。」
那是心满意足又安详的终末。没有丝毫后悔,用静谧又不带半点阴霾的表情等待结束。不是男人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脸孔。
甚太感到讶异,鬼语带讽刺地吊起嘴角,泰然自若地开始述说。
「跟我在一起的鬼,那家伙的力量叫做『远见』。是可以窥见远方光景的能力。」
虽不知对方有何打算,甚太仍是默默倾听遗言。毕竟鬼是将死之身,而且更重要的是甚太不认为这家伙会卖弄虚言。虽是直到刚才都还在跟对方厮杀,却能从这只鬼身上感受到它足以信任的重量。
「『远见』不只能看到远方的景色,甚至能知晓如今尚未成形的未来光景。那家伙这次看到了两个景色。一个是统领鬼族的王———鬼神的身影在遥远的未来降临于葛野之地。」
鬼神。
话语虽然离谱至极又荒诞无稽,但要把它当成戏言加以割舍的话,鬼的态度却又过于沉稳。
如果是真的,就不能视而不见。然而虽然是高位,不过对上一只鬼就落得如此下场了,统率它们的那个什么鬼神又会是何种程度的怪物呢?甚太丝毫不觉得有办法打倒它。
「另一个则是,在百年以上的未来会被称为鬼神的那个存在,如今正居住于此地。吾等用『远见』得知了此事,所以吾等才来到此地。」
会在未来成为鬼王的存在,住在此地的鬼。未来会变成怎样,是人非神的甚太无从知晓。不过如果是住在葛野的鬼,那他就心里有数了。
———天晓得?不过,那个男孩子……记得叫做铃音吧?
他似乎跟我们的同胞长期待在一起,或许意外地接近妖怪呢。
事到如今甚太才察觉到违和感,为何鬼女会知道铃音呢?
「这———」
甚太有个想法。鬼它们盯上白夜,或是宝刀夜来才造访葛野的推测或许有误。
鬼它们真正的目的是———
「人啊,这是饯别礼,收下吧。」
瞬间,视线边缘有某物一动。甚太反射性地使出身法。
「咯啊……!」
然而却慢了一步。
那是鬼被斩下的左臂。滚落在地上的手臂飞向这边,简直像是还活着似地抓住甚太的脖子。讨厌的叽哩声响起,甚太立刻使劲试图拉开抓住脖子的鬼腕,但在人的臂力下它根本就是文风不动。
大意了。就算贯穿了心脏,也不该在鬼尚未完全死掉前疏忽大意。掉以轻心的代价就是这样。被不寻常的力道勒住脖子,而且至今仍血流不止,甚太濒临生命的危机。
空气没有进来,血液渐渐流失,眼前有如沙暴般朦胧,额头附近爆散着火花。喉咙很热,被紧紧勒住的部位似乎被融化了。
「你说自己是为了应该要守护的事物而挥刀。」
某人在说着些什么。
「既然如此,如今我再问一次。当你应该要守护的事物失去守护的价值时,你又要将刀尖对准何物?」
不是很理解。
已经,无法维持,意识了。
「人啊,你为何挥刀?」
不知为何,在最后只有这一句话深深地残留在心里。
白雪……铃音……
眼前有如铁般融化成泥。
在葛野这边,为因应鬼的袭击而布下了严密戒备。
就算鬼来袭,也不能让它对斋姬出手。巫女守在身边待命,男人们也聚集在神社前方,各自拿着武器负责警戒。女人跟小孩躲在家中以备安全,铃音也乖乖在家等待哥哥归来。
「哥哥……」
重要之人如今正为了白夜而赌命战斗。
这件事让她很难受。
挑明了说,对铃音而言,甚太以外的人类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连青梅竹马的巫女是生是死铃音都不感兴趣。之所以叫她「公主大人」,单单只是因为哥哥很珍惜她罢了。会希望两人能走到一起,也仅仅是因为哥哥会对此感到幸福而已。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用善意看待接近甚太的女人。铃音对哥哥的思慕就是如此深切。以家人的身份怀抱着亲情,打从心底仰慕、或者也可以说是恋慕的心情。
在遥远的雨夜里被父亲抛弃,只有他向自己伸出手。
被他的手拯救了。
打从那时起,对铃音而言,甚太———那个人的手就是一切。
因此她不喜欢斩鬼任务。必须长时间离开这件事铃音当然很讨厌,而且也是真的担心甚太。但更重要的是,那个人为了别人而赌命战斗的事实、痛苦到令铃音难以忍受。
「果然会跟公主大人在一起吗?」
不经意地喃喃说出的自言自语,比想像中还要浑浊。铃音还不晓得斋姬的婚约,浮现脑中的想像至今仍是甚太跟白夜结合的结局。
胸口发出辗压声,真心不想看见那个人与别人结为连理的模样。如果能实现的话,希望可以一直跟他在一起。胸口里的这份情感是身为妹妹之物抑或是身为女人之物,就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然而有时候,铃音会稍微这样想。
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妹妹,或许也有可能在夫妻名分下跟他结合吧。铃音梦想着这种未来,却立刻甩头将它赶出脑海。在想什么蠢事,就是因为自己是妹妹所以才能待在他身边。不然的话,他是一定不肯伸出手的。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就算不能做为男女结合,能以妹妹的身份在一起也足够幸福了。
铃音之所以一直是小孩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旦成长,就无法继续当妹妹了。血缘虽然不会消失,但长大的女人必须嫁作人妇成家才行。铃音根本不愿想像自己长大成人嫁给某人当新娘的光景。话虽如此,却也不想单身给哥哥添麻烦。
所以铃音才一直是小孩子。为了不让自己的感情破灭而继续当他的妹妹,铃音下意识地停止了成长。是她体内的鬼血做到了这件事吧。铃音的感情就是强烈到足以违反大自然的定律。
「好讨厌喔。」
不管怎么维持幼子的姿态,哥哥迟早都会跟白夜在一起。甚太不会抛弃自己。铃音确定不论事情变成怎样,他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然而,现况一定是维持不下去的。
那个未来让铃音难受不已,同时也觉得莫可奈何。
其实真的很想一直跟哥哥在一起,不过只要哥哥能面带笑容,那就这样做吧。
重复一次,对铃音而言,甚太以外的人类可有可无。所以只要甚太幸福,连自身那个「想一直在一起」的心愿都无关紧要了。
铃音不知该拿这个郁闷心情如何是好,无力地滚躺在榻榻米上面。这样待了半晌过去一阵子后,玄关的拉门咔啦一声开启了。
「哥哥!」
铃音满面欣喜,连忙前往玄关迎接总算回来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