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觉得雪下得特别频繁,昨晚似乎下得尤其大。
黎明前醒来发现,这一带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从有暖气的房间往外看,积雪或许很美,但我只觉得忧郁。
要上学的话得在这种天气里步行吧,电车还在运行吗,这些还都是其次的问题。
关键是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咖啡馆,为了能让客人正常光顾,必须得先铲雪。
我迅速准备好工具,拿着仓库里的铲子开始,清理咖啡馆门前和通往商店街的人行道积雪。积雪虽然不到五厘米,但要是结冰导致那些老主顾摔倒就麻烦了。
默默地持续作业着,当从灰色云层缝隙间开始透出朝阳时。澄花同学呼着白气从堇走了出来。
「咦?这么早就帮我铲雪了吗!」
「算是吧」
「明明这么怕冷真不好意思。我来一起帮忙吧!」
只见澄花手里握着应该也是从仓库找出来的铲子。虽然她自己也注意保暖了,但这身打扮与其说是适合干活,更像是出门的装扮。是不习惯雪天吗?
「比起被使唤着干,自己主动快点干完反而能省去一半麻烦」
「说得好像我和透乃小姐总让你干体力活似的!」
确实是这样觉得的。
「铲雪这种事,作为店长的我也要认真参与的!这可是为了堇啊!」
澄花用铲子铲起新雪。
「雪也没那么厚,太用力的话会伤到手腕的」
「这样啊,我会注意的!」
「话说澄花,你今天特别兴奋啊」
拿着铲子的澄花眼睛闪闪发亮。
「因为这一带好久没有积雪了嘛。大概有三年没见了吧。好兴奋啊」
「诶?最近明明一直在下雪,真意外」
「嗯,很罕见呢。雪变多可能是在静一郎来了之后」
「别说得好像是我造成的」
「啊,静一郎该不会是雪男吧!」
「别说得跟雨男似的。而且说雪男的话会变成未确认生物啊」
「可是你看你裹得严严实实的,静一郎!就是雪男嘛,雪男~!」
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还戴着耳罩,实在无法反驳。
被咯咯笑着调侃。
「老是下雨的体质带把伞就能解决,但老是下雪的体质简直是诅咒啊!」
「铲雪很辛苦呢!」
「就是因为这个和寒冷,我才没法喜欢雪」
「但静一郎不是已经习惯了吗?几乎都收拾得很干净了」
「因为在秋田老家住过一段时间……那边的积雪更深。在那边铲雪会出很多汗,要是穿着羽绒服反而会感冒」
「诶,这么辛苦啊……」
不知怎么的露出了忧郁的表情。是因为我说了自己的事情吗?
「而且好久没铲了动作有点慢,后门那边还没开始清理」
「啊,那边也得清理才行呢。不然邮件就送不到了」
「这种程度的雪应该还能送到」
我们把店前的雪堆到不妨碍通行的程度,,然后往住宅正门方向移动。持续劳动让大腿和上臂不停发抖,虽然很辛苦但就差一点了。
「这里只有我们用所以随便弄弄就行了吧」
「要是这里也认真清理的话,工作就没体力了呢」
我本以为连澄花同学也累了,但看来她另有打算。
「这边的雪还没被人踩过很干净,要不要堆个雪人?」
「来了,新手玩雪的典型想法」
「诶~来堆嘛!下次积雪可能要等好几年后了」
「澄花同学你堆吧,我继续干活」
「才不是光玩呢!是铲完雪顺便堆个雪人啦!」
「是是」
「来比赛看谁堆的雪人更可爱?」
「才~不~要~」
「唔唔…」
就这样我们开始从后门到人行道的铲雪工作,但刚清理完一半,澄花同学就开始频频偷瞄我。
被澄花同学这样对待正是我的软肋。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我捏了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在还没碰过的新雪上滚了起来。
「嗯!」澄花同学也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俩在厨房后门周围进行了一会儿滚雪球的谜之仪式后,像是商量好似的将雪球排列在玄关旁,最后放上头部。
「静一郎君的这个比较大呢」
「啊,毕竟比较熟练了」
「刚开始说不堆雪人让人放松警惕,结果用了好多松软的新雪呢」
「不,这是堆雪人手艺的差距」
盯着光秃秃的雪人看了一会儿后,澄花同学歪着头,
「等一下!」
说着就从厨房后门跑进屋,抱着个纸袋回来了。
「胜负不在大小而在可爱程度哦」
澄花同学边说边从纸袋里掏出蓝色纽扣和碎布片,蹲在雪人前面。
「啊——装饰环节」
澄花将两枚纽扣嵌入自己堆的小雪人脸上,又在下方插了一根微微弯曲的发夹。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蓝眼睛的笑脸雪人。
「像模像样了呢」
「还差得远呢」
澄花又把蓝色碎布卷成螺旋状,像围巾一样绕在雪人脖子上。
「比可爱的话我完全输了啊」
这成品好得简直该放在堇的店铺门口展示。我自知审美方面比不过,从一开始就举白旗投降了。
可澄花却「嗯——」地陷入沉思。正想问她怎么了,只见她又从纸袋里掏出纽扣、发夹和红色碎布。
「连我的雪人也要装饰?」
「因为静一郎看起来很冷嘛」
「别把雪人当成我啊」
「静一郎君别嘻嘻哈哈的,还是用你本来的表情吧」
澄花同学准备把含在嘴里的发卡不加角度地直接插上去。
「不是啊我觉得我的表情挺亲切的啊」
当我蹲下身伸出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或者说是指尖相触。仅仅如此,澄花同学却「呀!」地小声惊叫往后退去。
「啊,抱歉」
「那个…该道歉的是我。我的手,很冰吧」
我内心犹豫着是否该为此感到受伤。虽然应该不是讨厌我,但确实在避免肢体接触。
澄花同学捡起因惊慌掉落的发卡,稍微调整角度后插在我的雪人上。
看起来还挺亲切的,感觉不错。
「怎么样?」
「挺好的」
我们相视而笑,试图驱散方才的尴尬。
寒风吹过。
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因为一直站着不动,身体已经完全冻僵了。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是啊」
就在澄花站起身的时候,玄关的门开了。穿着运动服披着羽绒服的透乃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铲完雪了吗?」
「铲完啦~」
澄花愉快地回答着,我却感到疑惑。「透乃小姐,明明知道我们在外面铲雪,就自己一个人在家暖和着吧」
「哎呀,这寒气对老骨头来说太难受啦……」
看着故意抱着手臂发抖的透乃,
「要是在看的话透乃小姐也来堆雪人就好了啊!太浪费了!」
还没意识到她在偷懒的澄花开朗地说道。
「嗯~」
透乃走出来低头看着雪人。
「要是打扰正在堆情侣雪人的情侣,不知道来世会遭什么报应呢,所以还是算了吧!」
「什么情侣啊」
我插嘴道,难得看到澄花生气的样子也跟着说。
「就是啊!说这种话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啊!真是的!」
说这话的澄花耳朵都红了,搞得我也很尴尬。
「比起这个,看你们俩这么努力,姐姐特意做了红豆汤,要不要喝?很冷吧」
「好啊。今天我就被甜食收买吧」
「啊,确实有点饿了」
透乃转身往家里走,澄花也跟着。我轻轻拍了拍澄花的肩膀。
「澄花,我去把铲子放回仓库。借我一下」
「啊!」
澄花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圆圆的,耳朵比刚才被透乃取笑时还要红。
「怎、怎么了静一郎君?」
「没什么,就是铲子」
「啊,你要帮我收拾吗?谢谢,不好意思……」
澄花同学毕恭毕敬地,像是要避开与我的接触般握着铲柄末端,把铲子递给了我。
不论是刚才的接触,还是现在这副模样的澄花同学,都不是第一次了。大概是从白须贺那件事之后开始的吧。
最近的澄花同学有点奇怪。
◇
毫无疑问她的心境发生了某些变化。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如果是我让她困扰的话,她应该会直接告诉我。希望我们至少有这样的信赖关系。
我这样想着。
「澄花同学最近是不是有点怪?」
营业结束后。在完成关店工作和晚餐后,我向深陷在客厅沙发里的透乃小姐询问道。当然是在澄花同学回自己房间之后。万无一失。
「嗯啊,有吗?」
透乃小姐迷迷糊糊地回应道。看起来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
透乃小姐正在玩着大叔年轻时可能玩过的老式掌机游戏。游戏机发出「沙沙」的读盘声。
「如果是我多心那就最好了」
穿着卫衣的透乃小姐挠了挠头。
「嗯…是因为期末考试快到了吧?」
「下周一开始」
「因为澄花和她爸爸有约定啊」
「要是成绩下滑的话…」
「这家店就会被没收」
透乃小姐腾出一只手,像变魔术的魔术师那样「啪」地张开手掌。
这家店本来是要关掉的,但澄花同学坚持要继续经营。
条件只有一个。在保持成绩的前提下经营店铺。学业和事业必须兼顾。
「本来考试就很麻烦了,现在连自己的梦想都压在上面,会紧张也很正常吧」
「是啊。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透乃小姐坐起身来,抱住了头。
「啊啊啊!要是店没了我就失业了!这个年纪回老家太丢人了!」
「我就成流浪汉了……」
沉重的叹息声充满了客厅。
对澄花同学来说,这场关乎许多人命运的考试压力很大。
「话说我听说这个条件的起因还和透乃小姐有关呢。为什么不设定更宽松的限制呢?」
「澄花的爸爸意外地顽固啊,光是谈判到这个程度就很费劲了,而且…」
「而且?」
「想着'澄花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吧!'就这么开始了」
「没怎么仔细考虑…」
确实,过度的压力可能会导致情绪不稳定。
就连我小时候,搬家时也会感到心神不宁。
「不过澄花确实有点奇怪,或者说能感觉到变化呢」
「什么变化?」
透乃小姐犹豫片刻后开口说道。
「大概是从静一郎来之后不久吧。总之自从你们开始融洽相处后,初中时期的澄花有那种'死也要守住店铺'的极端空转状态就消失了」
我试图想象带着险恶表情的澄花同学,但想象不出来。
「空转状态?」
「是啊。死了还怎么守住店铺呢。但就算我这么告诉她,毕竟我只是他们父女关系的裁判员,有时候我的话也传不到她心里」
总之。透乃小姐继续道。
「这都多亏了静一郎呢」
「我、我根本没做什么值得被这么说的事啊」
「哦呀-,哦呀哦呀?静一郎听到这种话就会变得怯懦吗?」
「这种话是指什么话?」
「你还没明白吗?雪人君?」
完全搞错了商量对象。看来找透乃小姐商量是个错误。
但是,就算被问到除了透乃小姐还能找谁商量澄花的事,我也完全没问题。
现在的我有个可靠的帮手。
对,就是白须贺。
◇
第二天。到校时正好在鞋柜前遇到白须贺,我便试着搭话。
「澄花最近有点奇怪?」
已经直呼名字了。
「知道什么情况吗?」
白须贺蹲下身,把室内鞋随意往地上一扔,开始换鞋。
「这是在秀优越感?」
「什么优越感啊?」
白须贺开始往教室走,我也并排跟上。
「和澄花认识更久的是渡吧」
白须贺撅起嘴唇。明明是个冷淡的家伙,却也有可爱之处。
我们走上楼梯。白须贺走路很快。
「不过啊,你不觉得女生之间有些话题比跟我这种男生聊起来更方便吗?」
「确实有很多事都不方便跟渡说呢。要是我肯定不行」
「果然性格很好啊,白须贺」
「妈妈说过直率的咲良很可爱。而且渡可能没注意到,其实你和澄花聊得挺多的,没说错吧」
「我经常在堇看到你们俩闲聊所以知道哦」
「哼哼」
「得意个什么劲啊」
「因为说不定我比你和澄花聊得更多呢」
这家伙不知道我和澄花同居所以这么想也难怪。……刚才我该不会燃起对抗意识了吧?
「那还真是让人羡慕啊」
「澄花比渡温柔多了」
「是~这~样~呢~」
「说不定我和她关系更好哦。我们还交换了LINE」
「反正聊天界面肯定都被吐槽我的内容占满了吧」
当我用甩话般的语气说完,没想到白须贺却摇了摇头。
「她说很信任你呢。店里打烊后你们总是一起喝咖啡休息对吧?」
我感觉突然害羞起来,变得坐立不安。
「连这种事都跟你说了啊,澄花」
「真羡慕」
「只是抽空休息而已」
「才不是。她又要工作又要学习很忙的。连和班上朋友相处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但她总是努力确保有时间和你聊天对吧?……"确保"这两个汉字,是最近刚学会的」
我从未这样想过。
确实,如果我不在的话,澄花应该会边喝咖啡边和朋友联系吧?
但最初提出想喝我泡的咖啡的人是澄花。
等等。
这样说来岂不是显得她把我放在优先位置?
「你该不会没发现吧?澄花一直在努力创造和你相处的时间」
「不,那个……」
不行。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这样搞得我像个傻子一样。
「……白须贺,别只顾着自己想说就说。是我在提问对吧?」
「啊,说起来确实是这样。……澄花酱最近有什么奇怪的理由来着」
白须贺皱着脸陷入思考。
「既然如此就直接去问她」
「你想了半天就得出这个结论?」
「直接问比较快」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具体要怎么问啊?」
「就说最近渡想知道澄花酱有什么奇怪的理由」
「你是笨蛋吗,白须贺?你是个笨蛋吗?」
「为什么?我成绩比渡要好,日语虽然不擅长文字但说话完全没问题。现在还在跟某人努力学习汉字呢!」
看来我得再提高点成绩,让白须贺暂时追不上我才行。
「我说啊,就是因为不想让澄花本人知道我在打听她的事,所以才特意去问她朋友的」
「这样啊……」
「说了奇怪的话真抱歉。就当没听过吧」
「等等。我不会让你后悔找我商量的」
白须贺在教室前停下脚步,用手制止了我。然后从大衣口袋取出手机开始操作。LINE的界面亮了起来。
「只要巧妙地套澄花的话就行了吧?等回复期间先等着……!」
「总觉得很不安啊」
「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了吧」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眼下确实只能相信这个金发女高中生了。
「那就拜托了」
「嗯」白须贺点点头,我们走进教室后便分开了。
走向座位的途中,感受到了教室里投来的震惊目光。毕竟我是和那个出了名不合群的白须贺在自然交谈,这反应也难怪。换作是几天前的我,看到现在这个场景肯定也会大吃一惊吧。
「静一郎,你和白须贺同学居然有共同话题?」
「因为我们都是懂得苦涩滋味的人,彼此惺惺相惜啊」
「哇!听起来好酷!我也想知道!」
一边落座一边应付着温吞的佐二的闲聊。实际上对白须贺来说,我不过是澄花同学的附属品罢了。话题也全是围绕澄花同学展开的。
◇
放学后的营业时间。在距离晚餐时段还有一段空闲时,趁着客人断档,我试着和澄花同学聊起了今天的事。
「哼哼,其实教小咲良汉字的人就是我哦!很意外吧?」
「哎呀,白须贺的朋友不就只有澄花你一个吗,这还用猜」
「小咲良的朋友至少有两个吧?」
「那家伙绝对不肯承认我是她朋友就是了」
水壶在炉上沸腾了,我开始行动。把一分钟用的沙漏倒置,用电磨研磨咖啡豆。
「没客人点单你这是干嘛?」
「想在端给客人前先尝尝新进的豆子。虽然透乃小姐应该已经试过了」
准备工作完成后,等待沙漏里的沙子全部漏完。
「这样啊,一直都谢谢你」
「为了守护栖身之所当然要全力以赴」
「好乖好乖」
也许是错觉,但澄花看起来似乎很疲惫。果然是因为考试吗?
「考试准备得怎样?」
「完全没问题」
「不愧是优等生」
「为了守护这家店当然要全力以赴,对吧?」
「没在勉强自己吧?」
「对不起,谢谢你担心我」
澄花同学微微鞠躬行礼。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接受她这句话。
咖啡馆堇勉强维持着盈利。但据透乃小姐说,这是因为有拿低于最低工资的我,和八面六臂般的澄花同学这个外挂般的存在。
如果再增加人工成本就会亏损,所以澄花同学不能休息。
「真的没问题吗?」
「成绩下滑就没收店铺,出现赤字就没收店铺!开出这种条件的父亲,突然说要收留一个男高中生却不放宽条件!不过幸好那个男高中生很努力,所以暂时还撑得住!」
「听起来完全不像是没问题啊……」
沙漏漏完了,我开始冲泡咖啡。
澄花同学露出了顽皮的笑容。
「真正有问题的其实是静一郎你自己吧?要是对考试没信心的话,要我教你学习吗?」
「不用没事,我这边也挺有信心的」
「哦~」
我为了不被察觉出心虚而移开了视线。
「真的没事吗,静一郎?」
「别担心啦,不过是个考试而已」
「不是啦,是咖啡!」
「啊!」
虽然被指出心不在焉有点慌,但正在冲泡的咖啡没问题。毕竟萃取时间早已形成肌肉记忆不可能出错。原本只想冲一杯分量的咖啡…咦?怎么变成两杯了。
「静一郎,这杯是试味的对吧?是不是冲太多了?」
「是啊,抱歉。弄错分量了」
「果然还是有问题吧?」
「反正咖啡粉本身就放多了,试味的话没问题」
湿润咖啡粉上的泡沫依然完美地膨胀成圆顶状。不知是下意识重复了给上一位客人冲泡的动作,还是重现了从前为家人泡咖啡时的习惯。
「不是这个问题,你本来就不擅长喝咖啡吧?」
「和某位不知是谁的家伙不同,倒也没到喝不下去的程度」
「某位不知是谁的家伙是指谁呢?嗯嗯?」
我将咖啡从分享壶倒入杯中,啜饮了一口。
「怎么样?」
咖啡的香气与苦味在口腔中扩散,稍后酸味与细微的甜味如花朵绽放般涌现。即便心不在焉也能泡出好味道。这是从小浸染的技艺使然吧。……不由得想起些往事。不行,现在可是在澄花面前。
「我觉得不错。这种程度的话,应该值得付出比便利店咖啡更高的价钱」
「……嗯」
我继续默默地喝着咖啡。
不知为何,澄花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
「静一郎君,果然还是喜欢咖啡的吧?」
「不,怎么会。撒这种谎有什么意义啊。我其实不太喝得惯咖啡」
「明明身上这么浓的咖啡味的人」
澄花的鼻子轻轻抽动着。
「闻到了啊……又要像上次来我房间时那样,气氛变得奇怪了吧」
「对、对不起。但是不习惯咖啡的人,真的能忍受让咖啡味渗入身体的职业吗,我就是有点好奇……」
我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哪有那么重的咖啡味。
「因为原本都是给家里人泡的,自己喝总觉得不太对劲」
「之前也听你说过,这与其说是喝不惯……嗯ー?」
她饶有兴趣地直盯着我手中的杯子。我莫名感到尴尬,把杯子拿远了些,像是要躲开澄花的视线。
「别勉强自己。会被客人发现你喝不了咖啡的」
「因为静一郎君喝得很香的样子,我也想喝」
「……我有喝得那么香吗?」
「求你了,给我泡一杯咖啡吧!」
澄花同学对讨厌咖啡的我正在喝的咖啡味道充满了好奇。一旦变成这样的澄花同学就拦不住了。我不情不愿地把咖啡机里剩下的一点咖啡倒进杯子。
「哈……,请用。尊敬的客人」
「我开动了!」
唉,结果如何我心知肚明。
澄花同学兴奋地眨着发亮的眼睛,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纤细的喉头滚动着──。
「好苦……」
果然不出所料。啊,啊……
澄花同学用手捂着张开的嘴,眼泪汪汪。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快,清清口!来,喝水!」
「对不起……啊,太苦了鼻涕都……」
擤着鼻子的澄花因咖啡的冲击动作迟缓,正要接过我递去的水杯时,杯子却从她手中滑落——
「啊!」
失手了。由于不小心将杯子放得离台面边缘太近,杯子受重力牵引开始下坠。糟糕。那也是澄花奶奶留下的遗物杯子。
想到这里时我已伸手去接。
「嘿咻」
以连自己都想称赞的惊人反应速度用左手接住杯子,随即放回厨房台面。溢出的褐色液体将我手掌浸得透湿,又滴落在瓷砖地面上。
「烫!」
为甩掉淋在手上的咖啡,我条件反射地大力甩动手腕。
「静、静一郎君,不要紧吧?」
我看了看手。
「没问题!」
「都红透了啦!」
澄花面色惨白地尖叫。
「又不是开水别大惊小怪」
冲泡咖啡的开水即使煮沸也要冷却至适宜温度。经过滴滤落入咖啡壶后温度会进一步下降,澄花同学再喝到嘴里还需要一段时间。
而我的左手只是瞬间接触了一下而已。
「啊,真是的,快过来!」
即便如此,澄花同学还是慌慌张张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水槽边,将水龙头开到最大,连着她自己的手一起,往我手上冲水。
顺便一提,我极度讨厌冬天的水槽。
「对不起,都怪我没拿稳…」
「这里应该说'谢谢你保护了纪念杯'才对吧?」
「对不起,对不起嘛…」
澄花同学一边道歉一边继续为我的手降温。
我试图忍耐,但针刺般的寒冷正蹂躏着我的手掌。
澄花同学的手没有放开我的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手腕,左手从手背覆盖住我的手。在流水冲刷下她应该也很冷才对。
之后虽然我多次拒绝,但她还是用药膏和绷带处理了我的伤口。
结束后马上就是晚餐时间。之后是打烊工作。
但澄花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动作显得无精打采,厨房清扫和收银结算都拖延了。
◇
第二天早上。拆开绷带一看,果然什么事都没有。
「看吧,根本算不上什么伤对吧?」
我这样向她证明,但澄花还是闷闷不乐地说「对不起」。
「静一郎君,今天的早餐我来准备」
「不,不用了。今天轮到我了吧?」
「不,我担心静一郎君,所以到下次营业时间之前都要缠着绷带」
「都说了没受伤啦。缠着绷带多不方便,真的不用了」
「不行,必须缠上!」
「你一旦开口就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从早上开始就进行这种无谓的争执。
我把这件事在学校告诉了白须贺。因为她一直对我手上的绷带指指点点,不过我隐瞒了寄宿的事。
「什么啊这是在炫耀澄花对你很温柔吗?」
「哪里在炫耀啊。明明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却要小心翼翼地不让绷带弄脏」
「我、我也有奶奶给我做美味的早餐哦!」
「这有什么好较劲的」
「今天的早餐是班尼迪克蛋,还有用正宗意式浓缩做的拿铁咖啡!」
「好厉害啊,白须贺的奶奶!」
「……其实我更想吃奶奶做的饭团。但是不想让她费心所以说不出口」
「白须贺的奶奶,真温柔呢」
「嗯,我最喜欢奶奶了」
从白须贺操作的自动贩卖机里,哐当一声掉下一罐咖啡。
午休时间我陪着白须贺,来到体育馆附近的自动贩卖机区域。这里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算是半露天的地方。
白须贺取出咖啡罐,拉开拉环,喝了一口。飘来淡淡的咖啡香气。
「我问了澄花不少事」
「怎么样?」
「我不想跟渡坦白」
「还在记恨我瞒着你在堇打工的事吗?」
「只是因为渡总是和澄花那么要好,太狡猾了所以不爽而已」
「那个真是对不起了」
「嗯」
白须贺又喝了一口。在店里明明喝黑咖啡的,现在却选了牛奶咖啡。
「我问澄花,是不是在和渡交往」
「……你在搞什么啊,白须贺?」
我的脸现在一定抽搐得很厉害吧。
「你们没在交往对吧?」
「那倒是没错。不过也太夸张了吧,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那不就说明你没必要慌张吗?」
「啊,那个…确实…」
白须贺说得对。我为什么反应这么过度?这样不就像是心里有鬼一样吗。
白痴吧我。
我这个混蛋。
最近的我确实不太对劲。为什么这么担心澄花同学的事?明明和叔叔有约定应该远离她才对,却总想知道她的困恼,想要成为她的助力。
不好。真的很不好。
「对了,澄花同学有说过我身上有咖啡味之类的话吗?」
「为什么用敬语?现在是需要用敬语的场合吗?」
「就是下意识…」
白须贺把易拉罐从嘴边拿开,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是在斟酌用词还是在回忆,让人等得心焦。
我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这片空间里,感觉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得不同了,经过一段沉默后,白须贺才开口回答。
「澄花说过,要是渡不在了她会很困扰」
「这个嘛…确实是这样呢」
「你哪来的这种自信?」
「毕竟我觉得自己作为员工还是有所贡献的……」
我想起和澄花一起喝咖啡时她的侧脸。
她就像一座蓄满水的大坝。
在满负荷运转中苦苦支撑,偶尔也需要向我这样的小河宣泄一下才能坚持下去。
「最近总觉得让澄花太拼命了。连我的生活都成了她的负担。这种罪恶感……」
回过神来发现白须贺正睁大眼睛看着我,一脸兴致盎然的表情。
「你直接跟澄花说不就好了?」
「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说不定她早就想问了呢?」
「你觉得澄花同学会怎么听进去啊」
「但她不是已经往这边来了嘛。看,是澄花」
「你以为这种虚张声势能骗到她?澄花可是会带着水壶来学校的环保主义者」
「是真的啦」
我顺着白须贺的视线望去,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我校的自动贩卖机区域,从补充水分的角度考虑,设在体育馆旁边。也就是说无论在第一教学楼还是第二教学楼上课的学生都会来使用。
「是真的」
我看到澄花同学和她的朋友们正从第一教学楼穿过连廊走过来。
当我觉得不妙时,澄花已经注意到我们并开始挥手。渐渐地,澄花的朋友们开始骚动起来,说着「那不是──」。虽然被称作「那家伙」让我很不爽,但在她们眼中,渡静一郎大概就是个觊觎澄花的讨厌鬼吧。
「啊……!」
什么都不知道的白须贺微笑着,也挥手回应。
我立刻从白须贺身边退开一步。
「抱歉,我先回教室了」
「为什么?澄花酱要过来了哦?」
「在学校里我就是这样应对的」
我丢下这句话,沿着从自动售货机区通往第二教学楼的走廊返回。
最后看了澄花一眼。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却奇怪地停下脚步,望着转身离开的我。明明被朋友们落在后面,她却像要向我倾诉什么似的呆立不动。
◇
没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也陷入了僵局。
事已至此,只能直接找本人试探了。但在考试前,以我的成绩实在没精力应付这种大事件,想着或许可以延后处理,我便回到了堇。
出于卫生考虑解下绷带回到店面。本想向先到厨房的澄花展示自己没受伤,却发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做饭的手似乎不太利索。自从来到这里后,每天都看着她下厨,所以我能看出来。
「澄花同学,如果不舒服的话就去后面休息吧」
「看起来有那么糟吗?」
「确实看起来不太好」
「……既没咳嗽也没流鼻涕,作为服务业员工每天都有量体温,真的没事啦」
她说这话时没看我的眼睛。反正能休息的时间也微乎其微,客人络绎不绝。她就这么继续工作着,堇餐厅迎来了晚餐时段。
总算熬到打烊。
放心不下澄花的我草草收拾完仓库,赶回店里想替她完成今天负责的大厅和厨房收尾工作。
大厅里还亮着灯,澄花一手拿着拖把,坐在吧台座位上。
而且,她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肩膀。
「澄花同学」
「……」
听到我的声音,澄花像触电般猛地站起来。
「啊,静一郎君」
「睡着了吗?」
「对不起,我马上就做完」
「你太累了。这里交给我吧。今天早点休息」
「没关系。这是我的工作」
「帮助澄花同学就是我的工作」
我伸手要去拿她手中的拖把。
「啊,别碰!」
她用力甩开空着的那只手,想要推开我。
「啊!」
但她的手臂根本没使上劲,不仅没能推开我,反而被反弹回来,澄花脚下一滑,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摔了个屁股蹲。
不巧的是,我伸手想要扶住即将摔倒的澄花时,碰到了还没收拾的水壶。那壶装满冰水的容器被澄花的手碰倒打翻了。
泼洒而出的冰水,从澄花头顶倾泻而下。冰冷的水流无情地从上到下浸透了她的制服。
「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澄花僵在原地,她用手接住从刘海滴落的水珠。
「喂、喂,你没事吧澄花!」
「……对、对不起」
澄花扶着吧台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水珠不断从澄花的头发、裙摆和袖口滴落,围裙右边的肩带也滑落脱开。看着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澄花完全僵住了。
「这里我来收拾,你快去洗澡换衣服!会感冒的!」
我刚说完,她似乎想要迈步却像引擎熄火般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干涩的苦笑。
「啊哈哈,对不起。最近的我…是不是很奇怪…」
「发生什么事了?是学习不顺利吗?」
澄花再次摇了摇头。
「身体不舒服吗?」
她又摇了摇头。
「……那个啊。看着静一郎君的时候,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声音微微发颤。
「看着我的时候?」
「今天也是,看着静一郎君离我而去时,心里就乱糟糟的。明明在学校里分开是很平常的事…」
「学校?」
「你不记得了呢……」
澄花湿漉漉的刘海遮住了脸庞。
从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别的东西。
「是啊。明明擦肩而过这种事以前就有,现在才在意反而很奇怪吧」
「我并不是讨厌才这么做的,对不起」
她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静一郎君,其实你是喜欢喝咖啡的吧?」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所以我只是品尝味道而已,并不是真的喜欢」
「但也不代表讨厌那个味道和香气」
澄花的话语中带着无法回避的认真。
「……也许吧」
「我虽然不能喝咖啡但还是喜欢它,是因为和奶奶有美好的回忆」
「我知道」
「那静一郎君和我相反呢?」
「……」
「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呢。不能说的理由,也不愿意告诉我…」
让她困惑的是我的态度。
是我太迟钝了吗?明明知道她背负着许多东西还在努力,所以一直避免深入触及。
但这种距离感从我来到这里就一直存在。
如果说感到不舒服的话,改变的人是她。
即使她想要改变,我也不行。必须明确划清界限。
本该是这样的……
「澄花。考试结束后想做什么?」
「诶?」
当我这么问时,她一脸困惑地抬起头。
「总该有点空闲时间吧?那时候做一件喜欢的事应该被允许吧」
她犹豫着,战战兢兢地开口。
「……可能想散散心。最近除了家和学校哪儿都没去」
「那去玩吧。就当庆祝考试结束。在固定休息日去玩总可以吧?」
「但、但是……」
「想去哪儿?感觉澄花会喜欢动物园或水族馆之类的地方」
「我还没答应要去呢!」
「必须去。店长也需要休假」
这就是我的结论:让她感到寂寞了。
「我能过上高中生活全靠澄花同学守护着堇,而我却可能一直像个局外人似的旁观着。让你一个人承担,对不起」
短暂的沉默。
她像是要确认我的真心般凝视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望。我们像在玩瞪眼游戏般对视着,最后认输的是澄花同学。
「我会考虑的……」
她脸上浮现出些许微笑。
虽然不知道算不算是阶段性进展,但我选择积极看待。
「好。那你快去洗澡吧。这里我来收拾」
「嗯,拜托你了。让你担心真是抱歉……」
「别在意。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谢谢你,静一郎君」
她把掉在地上的拖把递给我,脱下湿漉漉的围裙绕过厨房,朝着走廊走去。
现在的我使用「家人」这个词实在太过虚伪。
关于「我需要堇才能生存,而澄花同学需要我才能生活」这样的借口,已经完全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通过与她的对话,我意识到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澄花同学担心得不得了。这肯定不是出于理性,而是感情驱使的行动。
我很害怕。
虽然这次只是单纯的担心没什么问题,但想到我的内心可能对她抱有超越担心的某种期待,就让我感到害怕。
因为和她一起堆雪人的时候,我开心到连烦心事都忘记了。
◇
第二天早晨。我在闹钟响起前就被敲门声吵醒了。
相处半年就能知道,这种粗鲁的敲门方式绝对是透乃小姐。
我揉着惺忪睡眼应了声「来了」,打着寒颤从被窝里爬起来开门。
刚睡醒看到的透乃小姐眉头紧锁,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店长,发烧了」
「嗯?」
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透乃小姐竖起大拇指,指向身后的门。
「三十八度」
「啊、啊、昨天出了事故被水淋湿了,澄花同学」
「可能是过度劳累导致免疫力下降了吧」
望着澄花同学的房门。沉默的门后,澄花同学正在痛苦煎熬吧。
透乃小姐往下指了指,我便跟着她下楼来到客厅。
「姑且让她吃了市售的感冒药倒在床上,今天怎么办?」
今天是周六。
「周末不能休息吧。明明是最赚钱的时候……」
「是啊。这周又是下雪又是客流不好,周末不赚回来就……」
「店铺会被没收……」
虽然想说「那就努力吧」,但实在说不出口。仅靠我和透乃小姐两个人应付周六的客流实在太勉强了。能否维持店铺正常运转都是个未知数。
正当我和透乃小姐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的表情时,LINE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透乃小姐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
透乃小姐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翻转屏幕让我也能看到。
屏幕上显示着对话界面,发信人的头像是我也很熟悉的澄花同学。
『今天休息』
附带了一个「对不起」的表情贴图。
我又和透乃小姐对视了一眼。
虽然没有交流,但我们不约而同地快步冲上楼梯,回到澄花同学的房间门前。
「澄花同学,就算只有我和透乃小姐两个人,坚持一两天也没问题的」
「就是啊,而且我们试着联系一下打工的学生,说不定会有人愿意来帮忙呢」
「再说就算只有一天盈利不佳,只要整体不亏损不就行了吗?」
「就是就是,病假确实超出了约定范围。别客气。而且我又不会勉强自己,只是把静一郎当苦力使唤而已」
「喂喂透乃小姐?」
透乃小姐的手机又响起LINE的提示音。
『对不起。拜托了』
接着是一个「谢谢」的表情贴图。
我们再次回到一楼。
「兼职那边我来联系,之后还要去进货。静一郎能把早上的准备工作全包了吗?」
「明白了。看来没法悠闲地吃早餐了呢」
「别搞砸啊静一郎。要是出什么差错我们可就要无家可归了!」
「那就别给我施加压力啊!刚才那话算什么啊!」
「抱歉!」
透乃小姐毫无愧疚地吐着舌头道歉。
得想办法报复回去。
「要是出什么问题都是副店长透乃小姐的责任」
「哈?副店长明明是静一郎吧!」
「是透乃小姐哦」
「是静一郎!」
「透乃小姐!」
「静一郎!」
我们一边进行着如此愚蠢的争执,一边各自开始手头的工作。
我按照食谱准备着咖啡果冻和布丁等自制甜点,同时煮着大量的鸡蛋。
虽然刚才那样争吵过,但平日的这些工作几乎都是透乃小姐独自完成的。虽然不愿当面说,但我确实很尊敬她。
过了一会儿,透乃小姐过来告诉我,有个兼职员工会来。
我感受到一丝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剩余食材的预处理,在开店前和透乃小姐一起灌下了便利店最贵的能量饮料。
然后我们拼尽全力投入了战斗。
营业时间里连感受疲惫的余裕都没有,在忙乱到连一件事都记不清的状态中,我自己都很惊讶居然能熬过这个周六。
当我把招牌换成「休息中」的瞬间。疲惫感猛然袭来,草草做完闭店工作就回到了房间。
◇
走上楼梯来到自己房门前时,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静一郎君,静一郎君……」
回头一看,从略微敞开的门缝中,房间的主人正探出脸来。大概是趴着的姿势,位置相当低。
「不睡觉可不行啊」
「对、对不起……」
澄花同学穿着睡衣,额头上贴着退烧贴。毕竟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纤细的头发也乱蓬蓬的。
「啊……」
澄花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在走廊上。反作用力让门完全打开,反弹回来打到澄花的头。然后又弹回去再打了一次。砰、砰。
「和平时装优等生的样子完全不同,真是狼狈啊……」
「唔……不要看……」
我扶起泪眼汪汪的澄花,让她搭着我的肩膀准备带回床上,并排走进了房间。
总觉得澄花的房间有些不协调。
家具和我房间一样给人沉稳的印象,但私人物品却散落着可爱的颜色。棕色的床上放着动漫角色的移动电源和粉色耳机。古董风格的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笔和笔筒。
看似挂着教授头衔的人才会使用的厚重书架上,杂乱地排列着漫画、小说、杂志、参考书和实用书籍,宛如一个沙拉碗。在澄花视线高度的位置,陈列着逼真的动物手办。
「怎么了?是想要什么东西吗?」
澄花坐在床上。
「呜……我担心营业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想办法解决了」
澄花同学的身体逐渐失去了力气。
「太、太好了——」
「至少周六是没问题了」
「那、那周日呢?果然我也应该去……!」
我按住想要起身的澄花的肩膀,让她重新坐回床上。顺势想要说些什么的我,在床前单膝跪地蹲下。和平常不同,这次我的视线位置更低。
「店长最清楚不能让病人去上班对吧?」
「嗯……」
「剩下的我们会想办法的,你就好好休息吧」
她一脸不情愿的表情。真是的。
她低着头却又微微抬眼偷瞄我。
「你生气了?」
「怎么可能啊」
表情怯懦的澄花同学,带着歉意支支吾吾地开口。
「昨晚啊…打烊之后我在学习时想着,静一郎君会带我去哪里呢?是不是该先做些提案?该去哪里好呢?…查着查着就开心得忘了时间,回过神来已经天亮了,站起来时突然头晕…」
「我好像找到生气的理由了」
这就是所谓的无语凝噎吧。
但这是我的错吗?明明已经很注意了,我的庆功计划却适得其反。
「真的对不起…」
「现在体温多少?」
「37.8度」
「还是有点高烧啊…」
「我想去店里…。休息的话会想死的」
「明明是个女高中生却这么工作狂」
「不工作的我毫无价值啊……」
「连精神都垮掉了!」
「怎么办啊,静一郎君……」
「真的在哭啊……」
澄花同学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因为人家很不甘心嘛」
原来是个不甘心到会流泪的人啊。
「别浪费水分,别浪费。……给,纸巾」
「嗯……」
我把床头备着的纸巾盒递过去,她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
「还以为你更坚强些呢。没想到意外地也有脆弱的一面啊」
「我一直都是在硬撑啦」
「难道说,晨会上致辞时也是在硬撑?那次代替学生会发言的时候」
「都说了当时很紧张嘛!」
想着这种地方反而让人觉得亲近,不过说出来不太好,还是作罢。
「消沉只是发烧时的状态而已。明天也要好好休息,实在不行的话考试前半段也可以请假」
「考试我绝对要去。要是因为这样成绩下滑,可不是后悔到哭就能了事的」
「跟叔叔说明情况的话应该会给通融吧?我不觉得那个愿意收养毫无血缘关系的我的人会那么严格」
「才不是因为和爸爸的约定!我是气自己连决定的事都做不到!老爸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
「真是个好胜的家伙啊……」
感觉看到了澄花同学新的一面。
虽然她确实经常强调自己很任性、只是在做想做的事,但原来失控时会是这样的状态啊。
奇怪的是我觉得这样很不错。与对堇野家的恩情无关,单纯觉得她为目标努力的模样很美好。
「而且爸爸坚信『生命无法用金钱购买,但没钱就无法获得丰富人生体验』。所以他对涉及金钱的事特别严格。」
「不敢相信」
「虽然平时很随意啦。但承诺的事从不食言哦」
「叔叔那么严格,是因为被坏的合伙人坑害背债的缘故吗?」
「嗯。可能是吧」
「果然还是很火大啊,那些家伙」
见我皱起脸,澄花同学噗嗤笑了。
「听说那个人啊,是爸爸十几岁就认识的挚友呢」
「更加不可原谅了。背叛挚友什么的。不仅因为我对叔叔心怀感激,作为人类这也是绝不能容忍的」
「顺带一提,他现在就住在静一郎君之前的房间里哦」
「是这样吗?感觉有点受打击呢……」
「嗯。年轻时爸爸和那个人在堇住店修行的。静一郎君的房间就是那个人的,而我的房间以前是爸爸的房间」
「诶?叔叔以前住店工作?」
「爸爸是入赘女婿啦。因为妈妈说讨厌爸爸的姓氏,就让他入赘了」
「原来叔叔是会被老婆管得服服帖帖的类型啊」
「因为妈妈性格很强势嘛,啊哈哈……」
我从未见过澄花同学的母亲。据说因某些原因在远方生活。
「后来在爸爸妈妈结婚后,因为爷爷去世了,就把奶奶夫妇的大房间和居住的房间互换了。奶奶直到去世前都住在这个房间里」
堇野家的二楼有四间房。现在楼梯附近是我的房间和澄花的房间。里面较大的房间是叔叔夫妇的。剩下的房间是透乃的。
「好复杂」
「顺便说一下,透乃的房间原来是妈妈的房间」
「真是咖啡馆堇的历史啊」
「奶奶可是很精明的。建房子时多做了几个房间,让员工进来住,但从工资里扣钱。为了节省人力成本。这个机制现在还在支撑着堇咖啡呢」
「叔叔让我住在堇野家原来也是这个安排啊…」
「所以你住在这里,不需要有什么顾虑或罪恶感」
澄花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虽然看似脆弱却带着某种坚强,就像在雨中绽放的花朵。
我感到懊悔。我一直在担心澄花的情况不对劲,原来澄花也一直在关心着我。
连这种事都没察觉到,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谢谢你」
听我这么说,澄花红着脸颊,害羞地笑了。
话说回来,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她的脸从一开始就是红的。她可是病人啊。我还让她说了这么久的话。
「问了你这么多真不好意思。总之先休息吧」
「嗯,好的」
她为了躺下,用胳膊支撑着身体想要改变姿势,我便伸手帮忙。
她纤细的手指抓住我的手,用力支撑。
但她的力气突然消失,失去了平衡。
「哎」
我以连自己都想称赞的反应速度,伸手环抱住她的身体支撑,但带着重力加持、毫无力气的女高中生重量,不是单手能支撑的。她就这样摔在了床上。虽然已经尽量缓冲了力道,但最糟糕的是,我就这样压在了仰躺在床上的她身上。我的体重由撑在床上的右手支撑着,左手则抓着她的睡衣。
「……」
澄花用眼神表达了抗议,但很快就坚持不住,把像苹果一样通红的脸从我这边别开了。
敞开的衣领处。笔直锁骨的下方。没有被内衣支撑的两团柔软在重力作用下向两侧摊开,显露出平缓的轮廓。
我几乎要惊叫出声,慌忙从她身上离开。
「对、对不起」
「…………」
她窸窸窣窣地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身体,然后转向墙壁那边。
虽然道歉了却被无视。尴尬的气氛。
她把被子一直盖到头顶。
澄花同学。澄花同学……
刚才的景象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可恶,快忘掉。要替换成大叔的脸。 大叔、大叔、大叔、大叔、大叔──!
把被子蒙在头上的她传来声音。
「……对、对了还得跟咲良道歉才行。今天她本来该来店里的,但怕传染感冒就推掉了」
「这、这样啊。等病好了再说也没关系吧?」
「好、好的,那我要努力赶快好起来。……对了,退烧药一天最多能吃几片啊?要不试试吃到极限吧!」
「请遵守用法用量……」
「说、说得也是……」
再次陷入沉默。
澄花像只鼹鼠似的,从被窝里微微探出脑袋。
「那个…静一郎君…要是看到什么的话…请忘掉…」
「我、我什么都没看!」
大叔,大叔,大叔!
◇
回到自己房间的我本想回味在澄花房间里交谈的对话,刚躺到床上就直接睡死过去。
就连平时的周末都会耗尽体力,今天更是连轴转工作了一整天。不睡觉才奇怪。
连灯都没关,半夜也没醒来,直接就天亮了。
充分饱眠后头脑格外清醒,也因此更清晰地感受到新的绝望。
因为这次没有帮手。
昨天透乃小姐联系时就已经问过今天的安排,所以早已知晓。
换上制服,距离营业还有十分钟。店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明白的吧,静一郎」
「是」
「光靠我们两个人根本撑不起周日的咖啡馆堇。不过呢,反正又不会死人,不用害怕啦」
「是啊,至少不会要了我们的命」
「对。最多就是接到大量投诉、被客人怒骂、遭受刁难、精神崩溃、失去熟客,最后连房子都保不住。仅此而已」
「这也太糟糕了吧?这就是长官对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说的话吗?」
「嘛,毕竟这里待着很舒服啊。平时享受了这么多好处,这种时候就该努力了」
看着比平日更显英姿飒爽的透乃小姐,我不禁想问。
「话说透乃小姐为什么在先代去世后还留在店里呢?甚至不惜冒险把店过户到自己名下……果然是为了澄花同学吗?」
「因为上班通勤只要一秒,还不用付房租伙食费啊,哼哼~」
透乃小姐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简直让人又羡慕又火大。随着开店时刻一分一秒逼近,我紧张得无法自已。
想着要不要再去趟厕所,刚转身往住宅区走,突然门铃响了。
离正式营业还有十分钟。我慌忙打开玄关大门,却被来客吓了一跳。
是白须贺。
「这里有可爱的雪人套装耶!」
「喂,你来干什么啊白须贺」
「啊、那个…我是来探望小澄花的!」
白须贺递过来装在塑料袋里的高档水果礼盒。我小心翼翼地接过。
「特意跑这一趟?」
「嗯。因为很担心」
正当我犹豫该如何应对时,透乃小姐姗姗来迟。
「不行哦,你是白须贺同学对吧?和静一郎他们一样明天开始就是考试周了吧。我家静一郎倒是无所谓,但是考试前传染感冒给别家孩子可不行。快回去吧」
「啊,那个……」
「虽然你说我无所谓让我有点火大,但确实是这样白须贺。你先回去吧」
我连自己还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成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现在优先要守护的是作为住所的堇。白须贺除了态度以外都是优秀的高中生,学业优先。这毫无疑问。
但白须贺却「可是……」不肯老实回去,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那、那我来代替澄花同学帮忙看店之类的!」
「这个提议我很感激但不行啊白须贺。你根本没打过工吧?」
「嗯……」
「第一次打工就在周日的餐饮店,这种程度简直能让人留下心理阴影,变成家里蹲的尼特族都不奇怪。这种责任,对我来说太重了」
「呐」,我像是确认般将视线移向透乃小姐。虽然刻意避开了会刺激到白须贺自尊心的说辞,但说到底对于白须贺能否胜任接待客人这份工作,我也抱有极大的不安。实在太冒险了。
透乃小姐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透乃小姐,你该不会…」
「如果是后台工作的话应该可以吧?」
「不是吧?」
「那我来干!」
突然之间就决定了让白须贺加入。
白须贺从透乃小姐手中接过堇的备用制服后,眼睛都亮了起来。虽然不太清楚怎么穿,不过透乃小姐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怎么样?很适合我吧」
「不要自问自答啊」
白须贺似乎很高兴能穿上制服。确实,高挑的白须贺与堇时尚的制服很相配。
明明是即将迎来地狱般的周日营业,却被我行我素的白须贺消除了紧张感,或许我也该放松些才对。
然后转眼就到了开店时间。
虽说周末营业,但平时都是澄花同学和透乃小姐同时进厨房配合,我的职责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今天澄花同学不在,只能改变人员配置。
透乃小姐负责料理。
我负责咖啡、饮品制作以及大堂所有事务。
白须贺负责洗碗和店外清扫,以及其他杂务。
就这样分工完毕。
白须贺明显很兴奋。虽然我都不忍心看她那张脸何时会染上绝望,但结果她非常努力地完成了工作。
白须贺在初次打工中奋力拼搏,只是打碎了一个玻璃杯的程度而已。
透乃小姐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还被熟客纠缠着搭话而烦躁不已。
我打碎了一个咖啡碟,搞错了一次上菜。另外还有一单我无法认同的点单投诉。
但即便把所有失误都算上,也比营业前想象的惨状要好得多。可以说相当不错了。
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透乃小姐给白须贺稍多些的工资和优惠券,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送白须贺去车站的路上,她不停地自豪夸耀着自己的表现。出乎我意料的是,白须贺做事干净利落,我只能点头称是。她问起打工招聘的事,但怕她发现我寄住在堇家,就随便搪塞过去了。
要是被澄花同学听到的话,感觉会立刻被录用,好可怕啊……。
回到堇后,我只做了最低限度的关店工作就马上休息了。明天是固定休息的星期一,剩下的就交给透乃小姐吧。
推给她这点工作量应该能被原谅吧。
虽然堇度过了危机,但我即将进入为期一周的考试期。
……算了,现在先别想这些。
◇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了久违的精神饱满、状态完美的澄花同学。
梳理整齐的黑发。通透白皙的肌肤。充满活力的大眼睛,为其增色的长睫毛。朝气蓬勃的笑容。一丝褶皱都没有的高中校服。
有种回到故乡般的安心感。
「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那天初次见面的一瞬间,澄花同学就低下了头。
「没事没事。还看到了穿着堇制服的白须贺这种有趣画面呢」
「真好啊,我也想看看!静一郎你没拍照吗!」
「哪有那个闲工夫啊」
「早知道就不该感冒的……」
「要是没感冒白须贺就不会来打工了,真是的」
与活力四射的澄花形成鲜明对比,我的心情十分低落。
「考试周就要开始了还能保持好心情的也就澄花你了吧」
「静一郎心情不好吗?」
「我不过是去收拾败局罢了」
「之前明明还很有信心的!」
「澄花你才是,发烧没复习真的没关系吗?」
「学习重在平时积累啦。就算一两天不碰书本,我的考试成绩也不会变的!」
「你个优等生……」
我虽然这么嘟囔着,但再没有比嫉妒努力之人更可悲的事了。
我终究只是个装模作样的普通凡人罢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今天先放弃这门科目,后半程再追回来应该还能挽回面子。要不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来个临时抱佛脚吧。
是我拉低了这个空间的偏差值。
「谢谢你」
澄花突然说道。
「都说了没什么啦」
「不只是周末营业的事。静一郎君虽然有点神秘主义,但总是很关心我呢。至少这点不是假的」
那双温柔的眼眸直视着我。
「所以谢谢你」
我觉得澄花是个漂亮又可爱的人。
这份从我心底涌出的感情,无论是现在打扮整齐的她,还是卧病在床时蓬头垢面的她,都未曾改变。
我想我是被这个人的智慧、品格和忍耐力所吸引的。
在旁人看来,或许可以用更直接的表达来描述我怀揣的感情,但我既不辩解也不反驳。我的愿望只是在她身边继续泡咖啡,直到她能自立为止。仅此而已。
「对我来说啊,堇就是家」
「那可不就是嘛」
「与其说是居住的地方,不如说是回归的图标吧。现在不在家的爸爸妈妈。因为相信家人终有一天会回来,所以我想守护好堇」
「……家人啊」
家里柱子上的伤痕。墙上的污渍,天花板的污垢。大多都是看不见的。
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澄花,有着远比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所无法企及的回忆吧。
心中泛起一丝寂寞。
「当然透乃小姐和静一郎君也是哦」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虽然感觉像是被触及了某个不愿被深入的部分,却并没有产生不快的感觉。
是因为被她称作家人吗?简直像个渴望被认可过头的可怜虫。
澄花继续说道。
「奶奶、爷爷、妈妈、在堇工作过的大家。当然还有静一郎君和透乃小姐。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家人。爸爸和新田叔叔也……」
那个瞬间,我感觉心脏像被鹰爪攫住一般。
屏住呼吸。
是听错了吗?
「刚才,你说什么?」
「……当然还有静一郎君和透乃小姐」
「后面那句」
澄花头顶浮现出问号。
「爸爸和新田叔叔」
………………。
「新田?」
「嗯,新田叔叔」
「那个是……」
「那个呢…就是…那个共同经营者,爸爸的挚友。我小时候也见过他一次」
甜蜜的梦境,突然变成了噩梦般的感觉。
明明以为自己站在天堂,地板却突然塌陷直坠地狱。
好想大喊这不是真的。
但她的话确实是事实。
叔叔的话语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我呢。静一郎,算是你那个失踪父亲的义兄弟吧」
「和新田只是师出同门而已」
澄花同学看了眼客厅的挂钟。
「啊,到时间了。我先走了。……要一起吗?」
和叔叔一起在澄花奶奶那里工作的男人。
把债务强加给堇野家后消失的混蛋。
我用尽全力,命令几乎痉挛的喉咙发声。
「不,不用了……」
「这样啊。那我出门了!」
澄花同学离开后,玄关的门立刻打开,发出「咔嗒」的声响。
又想起叔叔说过的话。
「为什么」这三个字充斥了整个脑海。
你应该早就明白了吧。怎么可能弄错。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如果你真是新田的儿子,那我对你的咖啡手艺确实有所期待」
雪──。
如果是澄花同学的话,会把雪装饰得很可爱吧。
但不知为何,我想起那其实是能让人从心底感到冰冷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