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静一郎。这是我七岁前用的名字。渡是母亲的旧姓。
如果在网上搜索「新田和正」这个名字,会找到几篇小报道。什么日本新锐咖啡师啦,咖啡师教你如何泡出美味咖啡啦。
有一天,当那家伙消失后,母亲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这样说:
「爸爸啊,去了很远的地方哦」
那时候的我大概五岁,或是六岁。
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
尽管如此,我和母亲还是相互鼓励着生活。即便日子越来越苦,我也咬牙坚持。但身体本来就不好的母亲最终还是病倒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医院等候室里,我问一个自称是亲戚的中年女人。
「妈妈是去爸爸那里了吗?」
答案是──。
「傻孩子,你老爸是抛下你们娘俩跑路了啊」
◇
在辗转各个亲戚家的过程中,我听说了关于父亲的种种传闻。
说他考上了东京的名牌大学。说他对咖啡的痴迷让他偏离了精英之路。即便如此还是以咖啡师的身份开了店,赚了不少钱。
但那家伙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虽然这么想,但或许只是我在刻意回避罢了。
其实从一开始就该明白的,叔父和父亲之间肯定有关系。
叔叔为什么要收养那个让他背负债务的男人的儿子呢。
澄花同学天真烂漫地提到新田这个姓氏,说明她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叔叔想关闭堇,也都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从那以后每次看到澄花同学的笑容,我都会感到内疚。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呢,静一郎君!」
穿着制服的澄花同学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几天的考试科目我都没什么印象了,但今天确实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没出什么岔子,看来是下意识地应付过去了。习惯真是可怕啊。
「静一郎君,怎么感觉没什么精神呢?」
「……是吗?只是考试比想象中要费劲些」
「可千万别不及格啊。考完试说好要一起去庆祝的,我很期待哦」
「啊,嗯……是有这么回事」
已经完全忘记了。也许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这些记忆被挤到了脑海的角落。
「动物园呢,水族馆呢,还是植物园或天文馆之类的?」
澄花同学左右摇晃着身体,像唱歌般念叨着。
「我来决定吗?」
「我想去静一郎选的地方!好期待啊,出去玩!好久没一起出去了,而且还是和静一郎一起!」
「这样啊…」
实在提不起劲和澄花同学一起出去玩。现在的我,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资格。我害怕会越来越被澄花吸引。
「怎么了?真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摇头,挤出笑容。这种时候,身体里根深蒂固的「还不错的好青年」形象就派上用场了。但是,现在的我,真的能好好笑出来吗?
「没事的。能和澄花同学出去玩的话我会打起精神的」
「嗯、嗯……」
虽然已经用尽全力强打精神,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如果让她知道我的父亲是新田,她该多么失望啊。这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
◇
夜空下,手机背光映照着我的脸。
盯着同一个画面看了许久,几乎要把屏幕看穿,终于挪动冻僵的手指,选中通讯录最顶端的联系人。
堇野叔叔。
怀着快要呕吐般的心情按下通话键,将手机贴近耳边。然而传来的只有嘟嘟的电子音。
明明天气这么冷,手心却渗出令人不适的汗水,我只好用身上穿的咖啡馆制服擦拭。
明明从打烊后我就一直在给叔叔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原本还担心在房间打电话可能被别人听到,特意跑到玄关,看来完全是多虑了。
我呼出的白气渐渐升上天空,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不知道叔叔是单纯接不了电话,还是人在国外,又或者是在躲着我。但至少,我这烦闷的情绪是得不到排解了。
望向堇野家的门牌,下面并排放着两个雪人。
澄花的小雪人稳稳地立在地上,而我堆的雪人身子已经裂开,脑袋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这不是雪里含水量的问题,也不是大小和硬度不匹配的问题。这雪人就是我。正因为我是个窝囊废,才会变成这样。
我用脚尖戳了戳那个还在苦苦支撑不肯掉落的雪人脑袋,把它捅到了地上。脑袋像炸裂般啪嗒一声碎得稀烂。
低头看着让我觉得恶心,便闭上了眼睛。
有声音传来。
心跳声。呼吸声。呼啸的风声。国道上汽车的轰鸣声。
还有无声飘落的细碎雪花。
把债务推给我后消失的共同经营者就是我的父亲。
既然知道了这点,我就无法原谅自己还能心安理得地住在这个家里。
连喜欢澄花都不行?连被她喜欢都不行?开什么玩笑。我本来就没有资格留在堇野家。
我联系叔叔到底想干什么?想求得原谅吗?是啊,如果是叔叔带我来的话,说不定他会原谅我。
说不定他会说「你和你父亲是两回事」。
我最渴望听到的正是这句话。
正因如此我必须离开。
我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堇的人们太过善良,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不能任性撒娇。
而且如果澄花同学知道我父亲是新田的话,该有多失望?
这比什么都让我害怕。
我要离开这个家。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不想让在这里的日子变成糟糕的回忆。
我喜欢堇。想永远待在这里。
但是我不能留下。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悄悄回到房间。
我在自己房间里机械地做着准备,尽量不去思考。换下堇的制服,收拾要带走的物品。虽说我的行李只有来时带的日常包、钱包和手机而已。
虽然给堇和澄花同学添麻烦让我心痛不已,但只能之后用信息告知了。
最后瞥了一眼房间。
明明真的很喜欢这里的。
变得不愿意相信父亲真的曾住过这个房间。
强忍住想要大喊「为什么你永远都要拖我后腿」的冲动。胸口像是有条蛇在翻腾般难受。
走出了房间。
这时,正好看到披着毯子的透乃小姐从一楼走上来。最糟糕的时机。平时这个时间她应该都在房间里喝酒睡觉的,为什么偏偏今天会出来。
「咦,怎么了诚一郎,这身打扮?」
「啊,那个…我担心店里水龙头有没有关好…」
「啊~所以全副武装?厨房很冷吧,好像还下雪了…我也是上厕所起来后,喷嚏打个不停…」
「请多注意保暖。要是没有透乃小姐大家都会很困扰的」
「怎么了,突然这么老实。诚一郎你也要注意保暖啊」
「好的,那晚安了」
「嗯?嗯嗯……」
透乃小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朝里面走去。
唯独今天绝不能让透乃小姐送行。我等着透乃小姐的身影消失后,才走下楼梯,穿上鞋子走出玄关。
推开门瞬间感受到的寒意,却仿佛事不关己。
就这样前行,在一个塌掉的雪人前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是来堇野家时澄花同学交给我的钥匙。
把它投进信箱。哐当一声响起。
不对。刚才的声音对于钥匙落入信箱来说太响了。
我吃惊地转向声音来源。
「要走了吗?」
听到直截了当的询问。
本该回到自己房间的透乃小姐正打开玄关站在那里。
「透、透乃小姐,为什么…?」
「说什么为什么,你这身打扮,正常人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样子啊」
我开始思考该如何解释。
「不是…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要去便利店买宵夜」
「把钥匙放进信箱这不就是离家出走的现行犯嘛」
「那个…这个…」
「和澄花吵架了?」
「不是的」
「那为什么?」
「这个…」
「那就是在哪里听说你爸爸和堇野家的事了?」
「为、为什么透乃小姐会知道…?」
透乃小姐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呢,从澄花爸爸那里听说了静一郎和新田某某的事哦」
「为、为什么…」
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这冲击实在太大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既然要在和澄花的正式对决中掺入变数,至少该把情况说明白吧?我可是个公平公正的裁判呢」
透乃小姐一脸理所当然地告诉我。平时她捉弄我时也是这种语气,但遗憾的是我现在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了。
「澄花同学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这样啊…太好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个词闪过我的脑海。虽然不知道对谁而言算是幸运。
「看你这个反应,看来是说中了呢」
「是的…」
我只能点头。如果这是一场心理战的桌游,我大概已经一败涂地了吧。内心动摇之下已经说漏嘴好几次了。
「我父亲把债务强加给堇野家。虽然堇是个好地方,但我不配待在这里。所以我要离开。」
「静一郎没必要背负这些吧?澄花的爸爸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我摇了摇头。
「不是背不背负的问题。只是我没脸面对澄花同学和她父亲。我这种人,不配和那么善良的人们待在一起」
「真是笨蛋呢。这,就是所谓的背负啊」
「随您怎么说。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那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负责任吗?」
透乃小姐一脸平静地说着,让我再也无法忍受
「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要离开堇野家!这已经无药可救了!那个人渣父亲给澄花同学他们带来了那么多不幸!所以我更应该离开,让堇野家的人至少不用再想起那个会走路的垃圾!」
我握紧拳头浑身发抖
透乃小姐毫不畏惧地皱起眉头
「不对,静一郎」
「哪里不对?」
「明天,不对应该说是今天了。……更准确地说六小时后就是周六营业日了吧?会很忙的啊,就靠我和店长两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这并非突然袭击。
透乃小姐戳中了我一直刻意回避的痛处。
「……那个我打算待会给澄花同学发消息,让她联系兼职的人……」
「现在可是十二月下旬了,怎么可能临时找到替班嘛。况且熟客们都特别喜欢静一郎你泡的咖啡」
「要是客人们知道我父亲对堇野家做的事,谁还会想喝我泡的咖啡啊」
「这个判断还是交给店长来做吧」
「诶?」
透乃小姐用下巴示意自己身后的楼梯。
「澄花,你都听到了吧。出来」
我回想着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虽然没打算偷听,但这栋房子很老旧。即便隔着房门也能隐约听到呼吸声,要是在玄关前像刚才那样大声嚷嚷,连二楼都能听见。
「开玩笑吧……」
我不由自主地为自己的失态低下了头。
「在这种地方说话的话,想不起床都难呢」
「你是故意在这里搭话的吧」
「嘛~没错~」透乃小姐得意洋洋地说。
「……我会记恨你的」
我明白这只是迁怒。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啦。接下来你们俩自己聊吧。员工辞职时要向上司报告,这可是成人世界的常识」
说完这句话,透乃小姐这次真的回自己房间去了。
做到这个份上却撒手不管的到底是谁啊。
虽然我辗转寄住过很多家庭,但像透乃小姐这样的大人,我还是在堇野家第一次遇到。懒惰、狡猾、聪明,却又温柔。
那份温柔让我痛苦不堪 却没人能理解。
透乃小姐上楼梯途中 楼梯发出双重吱呀声 其中一道声音往楼下去了。
穿着睡衣的澄花同学出现了。
我并不想见她 因为现在我连眼神都不敢对上。
「静一郎君? 你说要走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隔着门没听清 还是在确认 但我必须说出口。
心里呐喊着「不要 不要」 但我强行压下了这份抗拒。
「我父亲姓新田」
「……诶?」
澄花同学迟了一拍才发出声音。必须跟澄花同学说这种事简直糟透了。
「渡是母亲的旧姓」
「那个…新田 是指那个新田先生吗?」
「嗯 就是住过我房间 把债务推给铃兰后跑路的混蛋新田。对不起 我也是刚知道」
「这、这样啊……」
「我在堇野家生活得很开心。每天都能去上学,在堇也有自己的职责。教会我有容身之处这份幸福的,是澄花同学和堇。你还问过我其实是不是喜欢喝咖啡吧?」
「……嗯,我问过」
「喜欢的。味道和香气都很喜欢。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但是,不行」
「为什么?」
「对我来说咖啡是家的味道。家人团聚时身边总有咖啡,闻到那个味道就像被迫面对失去的东西,让我难受。就这么简单」
说出来后,发现真的就是这么简单。我讨厌的,不是咖啡。
而是自己的过去,以及无法摆脱过去的软弱。
如果我真的讨厌咖啡本身的话,不管堇野叔叔怎么邀请我都会拒绝的吧。虽然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我却一直在自欺欺人,连面对这个事实都不愿意。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一直都很痛苦吧」
澄花的声音在颤抖。
「我想成为澄花同学…想成为堇咖啡馆的助力。而且,我也很喜欢为澄花同学泡咖啡,也很开心。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做才去做的。我只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罢了」
哈啊,长叹一口气。差点就要像呜咽般泄露出「想留在你身边」的软弱,只好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要离开了」
在堇咖啡馆的回忆,在我心中始终温暖地闪耀着。
拥有自己的房间,温暖的饭菜,温柔的同居人们。而且我还学会了——
被人需要的喜悦。
切身感受到了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我也曾想过,只要回到堇闻到那个气味,就能重新开始。但是,我的父亲是那个人啊。我根本没资格留在堇野家。澄花同学是受害者的孩子,而我是加害者的孩子。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相处了。我已经无法和澄花同学一起笑了」
我一直怀着对父亲的怨恨活着。不得不恨。
我想我一定是曾经喜欢过父亲的。虽然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每当我泡咖啡时他都会担心地扶着水壶,用温柔的目光品尝我泡的咖啡。
他曾经是我引以为傲的温柔又帅气的父亲。
正因如此才无法原谅。为什么要背叛堇?为什么要抛弃我们母子?为什么,为什么──再继续说下去,感觉可悲的情绪就要涌上来了。
不行,站在我面前的是澄花同学。所以只说一句,带着我的全部心意。
「对不起──在你能喝咖啡之前,我都不能陪你了──」
我正要说出这句话时──
「从今天开始堇咖啡馆无限期停业!」
澄花同学的爆炸性发言让我想说的话瞬间灰飞烟灭。
「什──!」
只用了十秒就理解了澄花同学的话,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迹般的速度。
「突然说什么胡话呢!」
「既然静一郎君要走,那我说过店铺就要停业!」
「需要人手的话联系兼职不就好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没资格对店铺经营指手画脚!」
「不是离家出走是要搬出去!」
「就是离家出走!」
「今天可是周六,不开店怎么行!老顾客会流失的!」
「把老顾客都迷住后就想一走了之的人没资格发火!」
我忍不住想抱头苦恼。我这一生一次的决心被搅乱了。
搞什么啊。你到底想怎样。没有我也无所谓吧。
「我知道自己不负责任。但唯独不想妨碍澄花同学的梦想」
「我没那么想。你要离开,是因为静一郎君经过深思熟虑吧」
「那为什么…」
「事到如今我无法接受没有静一郎君的堇。如果没有静一郎君就不开店。现在摘掉招牌,我也只是普通女高中生」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
「你觉得我在说笑?」
澄花的声音像高洁的骑士般堂堂正正。
我很清楚澄花为堇倾注了多少心血。
「因为相信家人终会回来,所以我想守护堇」
因为懂得没有父母的寂寞,所以我明白她的心情。
她的父母即便还活着,也不在这个家里。
然而她却一直相信大家终会回来,守护着这栋堇。
「你其实是在守护着叔叔和澄花妈妈能够回来的家吧?」
「是啊。所以现在,我的身体,就像奶奶去世时那样不停地发抖……你看」
澄花倚着柱子伸出右手掌心。纤细的手指正微微颤抖着,就像用尽全力之后的状态。
她那副模样令人心疼,我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怎么办,真的好害怕。明明说了那么多次家人这个词却不被理解,好想哭,没来找我商量也很痛苦……不过既然是静一郎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也没办法」
「我……」
我试图打断她。但是,插不上话。那清澈的声音,决然的口吻。是我这种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堂堂学园之花——堇野澄花。
「我一直想守护奶奶的店。这份心意至今未变。但是啊,现在已经不只是这样了。现在的堇,不是奶奶的店,而是我和静一郎君还有透乃小姐的店。所以,如果大家不在就没有意义」
澄花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仿佛要把我钉在原地。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只能别过脸保持沉默。
耳膜捕捉着自己呼吸的声音。
冬天的走廊寒冷刺骨,呼出的气息似乎都要染上白霜。
◇
后来我们沉默了多久我已记不清,只是呆立在至今从未体验过的尴尬氛围中。
多亏澄花收尾「那就这样吧」回到自己房间,才得以解散。
我也没法就这样离开堇。
堇消失这种事绝对不行。唯独这个绝对不可以。
我不想让自己也变得像那个男人一样,给堇野家抹黑。
必须想办法让澄花改变主意,但由我去谈只会陷入僵局。所以只能拜托透乃了。
等到天亮吧。
连走进父亲使用过的卧室的勇气都没有,我就在客厅沙发上坐到天亮。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听着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度过。独自一人时总会想起很多事。那些不愿回忆的、令人悲伤的往事。明明住进堇野家后就很少想起了。
天还没亮,楼梯就传来脚步声。是习惯早起的澄花起来了。
在说了那样的话之后,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正感到紧张时,澄花却没有进客厅,而是朝着堇的方向走去。
接着透乃从楼上下来了。
我在楼梯下等着透乃。
「透乃小姐!」
我一喊,透乃就回过头来。她本来早上就低血压,但今天脸色显得特别苍白。
「透乃小姐!」
「静一郎啊…」
透乃的声音变成了如同从地底传来的低沉重音。
「嗯?」
然后她走近来,从我身边经过绕到我背后,轻轻抱住了我的脖子。被美女从背后拥抱这种事,换成普通男高中生可能会很高兴,但我很清楚这个姿势在摔跤里叫做裸绞。
当「糟了」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颈部已经感受到压力。
「你干的好事!」
「干什么啊?很难受啊!」
「静一郎你才是怎么回事啊!呜……!」
当然透乃小姐也不是那种真的会把人勒死的人,更不是那种会嬉闹着把对方打趴下的人。她很快就减弱了力道松开了我。
然而透乃小姐看起来也不像是在恶作剧,只是垂头丧气地显得很沮丧。
「可恶,搞砸了……」
「怎么了?」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问道。
「我以为那样就能顺利收场,为了不当个偷窥狂就先行离开了…没想到澄花会在奇怪的方向爆发……」
「……你听说无限期休业的事了啊」
「嗯,在走廊遇到澄花时突然就……」
感觉像是咬到了苦涩的东西。
「果然是认真的啊……」
「是啊。澄花她,感觉不妙啊。她正准备在ins上发『因个人原因,堇将暂时休业』的帖子」
「不会吧……」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来堇还不到一年,却感觉已经待了几十年。明明那么努力为店里付出,这一切就要在一瞬间消失了吗。
「虽然抢走手机阻止了她投稿,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啊」
「不能想想办法吗?我觉得如果是透乃小姐的话应该能说服她…」
「想办法?造成这个局面的不就是静一郎你吗!留下来!给我定居下来!」
「这个我做不到…」
「因为澄花和她爸爸约定的大前提就是澄花要有干劲啊。……唉,澄花一旦变成这样就听不进话了,能谈得拢的某个人也一样……我就要无家可归了…」
传来吸鼻子的啜泣声。
「对不起」
「光道歉的话倒是给我想办法啊静一郎!」
「我真的无能为力,对不起」
透乃小姐用卫衣袖子擦了擦鼻子周围。
「……如果说我给了你压力的话,我确实觉得挺抱歉的」
「压力?」
「就是我对静一郎你啊。虽然我有自信被澄花喜欢,但那孩子对我总是太拘谨。所以我本想将澄花的真实心意托付给静一郎来处理。这就是所谓大人的傲慢吧」
我无言以对,只能攥紧拳头,拇指指甲深深掐进食指里。
「嘛,也不能强求。静一郎你按自己的想法来就好」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您也有自己的生活,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我觉得这么说对静一郎更有效啊。怎么样?」
「……太狡猾了」
「抱歉,这就是大人的做法」
「我去找其他人商量看看」
「那就尽管去挣扎吧,静一郎。毕竟是你自己的人生」
◇
外面天色已亮,但灰色的云毯覆盖着天空,白雪浸湿了地面。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我站在堇野家的门前……
因为不想被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我掏出手机,找到最近添加的联系人拨打电话。
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
『怎么了,渡』
是白须贺。
「抱歉,今天有空吗?」
『今天学校放假,我打算去补习班的自习室。在家的话奶奶会太宠我』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能听我说说吗?」
『看是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帮澄花同学。现在──」
我向白须贺说明了情况。我无法回到堇的理由。澄花同学遇到的困境。
『堇要停业?话说渡你一直在澄花家里住着?』
「抱歉,一直瞒着你……」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把所有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既没有巧妙蒙混过关的余地,也觉得那样对白须贺不够真诚。
「去澄花那里吧,白须贺」
「阿渡要搬出去吗?」
「……嗯。所以拜托了白须贺,替我去说服澄花吧」
面对我近乎哀求的话语,白须贺简短地回应道。
「我不去」
「别这么说。澄花不是你朋友吗?」
「正因为是朋友才不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澄花是朋友。那阿渡和澄花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
「我是代替不了阿渡的」
「不对。我只是碰巧寄住在堇野家而已。能代替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你根本不明白。笨蛋」
白须贺的声音明亮得仿佛在说「我可把话说清楚了」。
这真让人火大。
「你根本不明白我做这个选择时是什么心情吧!我也喜欢堇啊!我也想一直留在这里!但是这样不行啊!」
『那为什么不直接对本人说呢?你想说的对象不是我吧?』
面对白须贺的秒回,我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我……」
之后虽然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呼吸。
『那个啊。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我还是要说。我很开心。对我这么冷淡的人,你还这么关心。忘记说了,那时候,谢谢你。虽然不知道渡你怎么想,但我一直把渡当作朋友』
当我呆若木鸡时,听到白须贺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你真的不打算来吗?不行,这样……」
『那就这样啦,渡。再见啦』
「喂!话还没——!」
通话无情地中断了。
我盯着屏幕直到通话显示消失。
白须贺大概不会来了吧。
留给堇野的帮手已经没有了。
我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叔叔明明知道却还是把我带到了堇野家。
所以我没法像没事人一样厚颜无耻地强装坚强。
这是自尊心的问题。
明明是加害者的儿子,却要被受害者顾虑,这种事情本就不该存在。
这也太可悲了吧。我永远都无法和她站在对等的位置。即使站在她身边也永远心怀愧疚。
突然注意到堇野家门牌下。雪人和另一个残骸映入眼帘。
这个残骸正是我软弱的证明。
堆积的雪花终有一天会把这个雪人残骸掩埋吧。
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明白这样奢望本身就是软弱。
◇
虽然很可悲,但除了透乃小姐和白须贺之外,我无人依靠。原本在学校里贯彻的秘密主义如今成了祸根,除了他们没人知道我和澄花同学的关系。
既然如此,只能由我自己来做个了断。
虽然这么想着,但终究还是觉得和澄花同学见面很尴尬,在打开通往堇房间的走廊门前,我犹豫了好几次。
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是害怕。
这八个月来,我确实一直在帮助堇,支撑着澄花的梦想。这种关系对我来说很舒适。
我甚至回想起了那种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感受到的、名为幸福的感觉。
正因如此,我不想看着这段关系彻底破碎,所以打算默默离开。想用一条信息就解决这一切。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当面说服她撤销堇的停业决定,并好好道别。
我能这么想也是因为澄花同学和堇对我来说很重要。
虽然像我这样曾经想默默逃走的人可能没资格说这种话。
穿过走廊,来到堇的厨房。
厨房里,已经换上堇制服的透乃小姐正倚在商用冰箱上。看到我后立刻露出「哎呀呀」的表情,眼神充满期待。接着用视线示意我看那边。
大厅的桌边坐着穿便服的澄花同学。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澄花同学和透乃小姐都没在做平时早该开始的准备工作。
我走出厨房,向澄花同学走去。
「澄花同学」
她注意到我的身影后微微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没说。
我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也能感受到她投来的锐利目光。我保持着凝视她的姿势,微微挺直了脊背。
如果要开店的话,必须争分夺秒地开始准备。
但只有我们之间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那、那个…」
想要说些什么,但我的喉咙却像被卡住一般发不出声。
我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但她却没有表露任何情绪。那张素净的脸庞。平日里可爱的她一旦收起表情,就像个人偶般令人不安。
但这只是我懦弱的内心擅自附加的想象罢了。
「今天我会留下。所以开店吧」
「今天?」
「没和你商量就想离开,对不起。所以等关店后,我有话想说」
「静一郎君和新田叔叔做的事没有关系──」
当我正要摇头时,澄花同学像是早有准备般继续说着。
「──但是呢,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我和静一郎君的立场对调会怎样。我想我一定也会选择离开」
「抱歉,我真的没办法了。虽然喜欢这里,但继续待下去我会被罪恶感压垮的」
「那如果立场对调的话,静一郎君会对选择离开的我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呢。不过应该会觉得很苦涩吧」
虽然心里明白,但我并不想说出口。
「像咖啡那样苦吗?」
「比澄花同学喝不了的还要苦的程度」
「这种时候还要耍贫嘴呢」
澄花同学微微笑着站起身来。
「好啦,那今天就开店吧。我去换衣服了。静一郎君也快点准备哦。透乃小姐也是」
澄花同学从我身边快步穿过,离开了大厅。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像是个假人般不自然。
当我目送她离开时,透乃小姐走到了我身旁。
「看来不能说『欢迎回来』呢」
「请别这么说……」
「算了。今天能营业就好。至少今天不用失去这个家」
虽然这么说,透乃小姐还是叹了口气。
「好久没看到澄花那种态度了。就像前任店长去世时那样」
虽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图,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
澄花同学也一定很痛苦吧。
之后我走进那间本不打算再回的卧室换衣服。想着父亲是否也曾在这里这样换过衣服,奇怪的是并没有涌起厌恶感,只是觉得空虚。
大概是因为现在更在意澄花同学的缘故。
走出房间时,正好撞见从自己房间出来的澄花。
「那么,今天也要加油」
澄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快步下楼去了。
我也追着她进入堇,开始做营业前的准备工作。
煮了几十个鸡蛋,从仓库搬出需要的材料,机械地切着必要的蔬菜,把能提前做好的沙拉装进小碗放进冰箱。
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很快就到了开店时间。
因为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在堇工作了,所以心情很复杂。
我比平时更专注地、像在观察般凝视着店里的景象。
在等候开店的队伍中,有之前来投诉过的客人。记得是个抱怨咖啡上得太慢的人。
他一落座就比所有人都先点了早餐套餐配混合咖啡,为了不再出什么差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赶紧冲泡咖啡。
「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啊」
当我整理好菜单送过去时,对方带着歉意的神情搭话道。
「啊?不,是我们这边上咖啡太慢的缘故,请您别放在心上」
客人「嘿嘿」地笑了。
「虽然冲泡的咖啡味道一样,但态度和前任老板简直天差地别啊」
「是这样吗?」
「……我这人就是急性子。以前对堇的前任老板也干过同样的事,结果那人直接吼回来了『想喝难喝的咖啡是不是!』之类的……现在喝着这杯咖啡就想起来了。那些老主顾的老头子们啊,可都是迷她迷得不得了呢」
那人细细品味完咖啡后,哼着小调离开了。
我的心情也不差。看到别人喜欢自己泡的咖啡特别有成就感。无论是给父母泡咖啡的时候,还是澄花同学让我泡咖啡的时候,我都一直很开心。
另外,我还和一位膝盖不好的常客聊了起来。
「小澄花,今天也很有精神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算是吧」
我知道那只是强装出来的精神。点头回应让我有些犹豫。
「你知道吗?澄花以前总是向客人道歉」
「诶?是经常犯错吗?」
「不是啦。是说『对不起我不会泡咖啡』之类的。因为是前代老板的孙女,常客们都想让澄花来泡。明明没学过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她总放在心上不停道歉。看着就让人心疼啊。我也以膝盖不好为借口,很少来了」
「这样啊」
看来膝盖也没那么糟糕嘛。
「不过啊,最近听说澄花变得开朗了。只要喝过这杯咖啡就能明白。这味道,让我又想当回常客了」
那个谎称膝盖不好的客人举起了咖啡杯。
「这都是托你的福吧?」
自己的咖啡能成为别人的支柱,这让我很开心。
咖啡这种东西到处都是。就算不是我的咖啡,其他店的咖啡也完全能满足需求。去有浓缩咖啡机的店还能品尝到更多种类的咖啡。
但对咖啡馆堇来说,我冲泡的咖啡是必要的。
对澄花同学来说肯定也是……
客人变少的时候,白须贺来了。
「今天的澄花同学,和平时不一样呢。简直让人害怕」
「都是我的错」
当我去点单时,被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原来你没走啊。太好了,不用为你担心了」
「你压根就没在担心吧」
「当然」
白须贺嗤嗤笑着,坐到了他常坐的位置上。
「来杯混合咖啡。顺便,偶尔也请我吃块蛋糕吧」
「凭什么我要请你吃蛋糕啊?」
「就当是饯别礼嘛。饯别这个词我最近刚学会的。澄花同学说读小说对语言学习有帮助,我就试试看」
「饯别礼是留给离开的人,由留下的人送的礼物」
「那这种情况该怎么说?」
「敲竹杠」
「那就来块蛋糕!当作是敲竹杠请我吧!」
因为教了他错误的日语说法有些过意不去,我心情不错地帮他下了单。
我给白须贺端上了混合巧克力蛋糕,上面还装饰着生巧克力。因为白须贺这家伙唯独对咖啡的差异特别敏感,所以每次端给他时我都会稍微紧张一下。
「今天只是暂时没走成。我原本打算先和澄花谈谈,所以暂时留下了」
「哦」
「看起来你没什么兴趣啊」
「我只担心澄花一个人而已。渡看起来应该没问题」
「看来你对他评价很高啊」
「不是吗?渡你不是总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什么事都能轻松搞定的样子吗?我说错了?」
白须贺挑衅般地眯起眼睛。
这是上次的报复吗?我大概板着脸了吧。
「当然了。我就是这样的男高中生。这次的事我也会好好解决的」
没错,不能逃避。
虽然现在还能像往常一样营业,但这只是如履薄冰上的平静。
实际上一切都已改变。
是我改变了一切。 ——
◇——
总算应付完了这个特别的周六营业。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此刻身体的疲惫已无关紧要。
处理完垃圾,清洁完厨具和店面。然后是门前的清扫…不过由于不断下雪覆盖了清出的道路,实际上只能做些捡垃圾的工作。
拿着垃圾钳和塑料袋出门寻找垃圾。即使没人故意乱扔,也会有从口袋滑落的收据,或是被风吹来的塑料瓶散落各处。
我一边捡垃圾一边从店铺前走到住宅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邮筒前。下方并排着两个雪人。
明明我确实把自己的雪人弄坏了,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并排在那里。
仔细一看。不对,只有头部是用崭新的雪重新堆砌的。有人把它修好了。
至于那个人是谁,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胸口深处传来阵阵刺痛,我不由得低下头。
这时手机振动起来。我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请到大厅来一下」
是澄花发来的消息。
即使我留下来,因为有父亲的事在,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
这会给至今快乐的日常生活蒙上阴影。
我不愿这样。希望澄花也能设身处地想想。
穿过走廊,来到堇内侧的厨房。
就在那个瞬间,咖啡的香气钻入了鼻腔。
本以为会是透乃小姐在那里,映入眼帘的却是系着围裙正在泡咖啡的澄花同学。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还是向澄花搭了话。
「……你在干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在泡咖啡啊」
「……你尝不出味道的吧」
「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步骤还是懂的。之前有次照猫画虎结果被客人骂过,现在还不敢端给客人喝啦。要是静一郎君不在了会很困扰,我也不能总是畏手畏脚的,得好好练习才行」
我默默望着专心泡咖啡的澄花,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水壶太重,她的手在发抖,注水的量也不稳定。那样恐怕泡不出堇的混合咖啡应有的清澈风味。
但是操作顺序没有错。动作也很利落。说不定她背着我偷偷练习过。
「呐静一郎君。我有话想对你说」
当我静静注视时,澄花一边往滤杯里注入咖啡,一边开口说道。
「今天开店前没来得及说,但我还是觉得那样不行」
「我也这么想…」
必须做个了断。我很清楚。
「因为静一郎就像气球一样随时可能飞走,我觉得必须把话说清楚」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想说什么尽管说」
无论她说什么都无可厚非。我做了理应承受任何谩骂的事。
那么,澄花轻咳了一声。
「静一郎君。你的工作态度真的很好。做事认真又从不偷懒。还把店里打扫得很干净,真的很优秀呢」
这大概是作为店长的评价吧。我像个局外人似的想着原来她是这么看我的。
「和小咲良相处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明明很理性却能体谅他人心情,我觉得这样的人很棒」
这评价让我受宠若惊。能被澄花同学这么称赞我打心底感到高兴。但是──
「但是啊。你总摆出一副'我很能干'的表情这点真的很糟糕。静一郎君,你一点都不能干哦」
「……那个?」
「还有,偶尔逞强的样子一点都不帅。静一郎君帅气的地方才不是那种地方呢」
我完全愣住了。
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会遭到这种让人羞耻到无地自容的批评。
「等等,是在说这个吗?不是要聊我老爸的事吗?」
「聊新田叔叔的事要干嘛?」
「不是,按道理应该要聊……」
「我是在说静一郎君的事!」
「啊,好的……」
我插嘴的行为,等于给澄花同学的怒火浇了汽油。
「还有你和透乃小姐、小咲良她们嬉皮笑脸说话的样子也超级讨厌!一想到静一郎君也会这样和班上女生说笑,真的受不了!」
「不,我没有嬉皮笑脸的意思……」
「明明约好要办庆功宴的,你完全忘记了吧?我可是超级期待的……」
原本气势汹汹的她,最后声音颤抖着渐渐弱了下去。
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了。
我并没有惹她生气,而是让她伤心了。
「……对不起」
「比起奶奶的杯子被打碎,我更不希望静一郎君受伤」
「对不起……」
「还有在学校躲着我也让我很受伤。超级讨厌……」
「真的对不起……」
「说什么要搬出去住,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真的很抱歉……」
我顺着气氛道了歉。
「我呢,在静一郎君不在的那段时间,经营店铺时差点崩溃。虽然透乃小姐帮忙打理店铺,但我什么都不懂,奶奶不在了很不安,爸爸也一直不回家」
但是呢,澄花同学继续说道。
「自从静一郎君开始在这里泡咖啡后,老顾客们都很开心,我也觉得轻松多了。堇又变成了像奶奶在时那样让人快乐的地方。所以谢谢你,能来堇」
「我也很喜欢堇。今天冲咖啡的时候也很开心。我一直都想留在这里」
「那为什么还要走?」
「因为我无法与澄花同学平等相处很痛苦。我是加害者的儿子,而澄花同学是受害者的女儿。被你这样的人温柔对待,我想我可能会一辈子都背负着愧疚感。你觉得我在纠结很蠢的事情对吧?但怀着这种自卑感待在澄花同学身边实在太痛苦了」
「…………」
泪珠从她脸上滑落。看到这一幕,我终于痛彻心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难怪透乃小姐和白须贺都说我是个笨蛋,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说到底,我想从堇身边离开都是为了自己,为了逃离自己的罪恶感。因为作为加害者的儿子很痛苦所以想逃,因为害怕被堇赶走所以想逃,因为恐惧被澄花同学讨厌所以逃走了。一点是因为想着,如果现在消失的话,就能把堇、把澄花同学变成记忆中美好的存在。
想要让她停止哭泣而伸出手,却做不到。既为惹哭她这件事感到内疚,也为触碰她这件事感到自责。我真是没出息。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想快点长大成为真正的店长,像奶奶那样出色地守护这家店。虽然现在受到很多人的帮助,但还是想早日独立。曾以为什么都能独自做到。但是啊,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
「当静一郎君说要离开的时候啊。我的身体都在发抖。你总是陪在我身边听我说话,为我泡咖啡。虽然有时候也会开玩笑捉弄我,但这些微不足道的时光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你之前说过换成别人也可以,但根本不是这样的」
澄花同学一字一句咀嚼般说出的话语,让我欢喜得几乎想哭。原来我,竟如此被澄花同学需要。
窗外细雪无声地堆积着。
她仰头看向我。
「你想要消失不见」
「……」
「如果静一郎君需要留在这里的理由,就由我来创造。就像你给了我守护堇的勇气一样,我也要……」
澄花同学的结论是:只要留下的理由比离开的理由更充分,就不得不留下。
我觉得这个人太过温暖了。
无论在多灰暗的雪云之下,即使在夜的黑暗中,堇的太阳就在这里。
「爸爸把静一郎君带到这里。所以,这次就由我来招募你。请在这个堇之中守护着我」
看来她不打算让步。
顽固执拗的眼神,傲然挺立。
我知道,这个全校第一的优等生其实也会紧张、会抱怨、会因痛苦而哭泣,只是个普通人。
她正在为我鼓起勇气。
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开,痛苦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既然如此,我唯独不想让真正在乎我的人伤心。
我知道重要的人消失是多么令人悲伤。
事到如今才想起这种事──
我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我看向盛满咖啡的服务器。不知不觉间,咖啡已经滴尽了最后一滴。
「这个,我收下了」
我擅自将咖啡倒入杯中。
澄花同学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未经回应就擅自行动,这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对我来说,这件事很重要。
「…………」
当嘴唇碰到杯沿时,先是香醇与苦涩,随后酸味刺激着舌尖。果然有些杂味。加上有些放凉了,实在称不上好喝。但这是一杯能让我感受到她就在心底深处的、温暖的咖啡。
「很好喝」
「诶?」
「不过给客人喝的,还是由我来泡比较好」
「你这话是……!」
每次喝咖啡都会让我想起自己处境的无能为力,这让我很讨厌。但是,我的归宿已经确定在澄花同学身旁了。
即使在父亲工作过的店里工作,住在父亲居住过的房间。但我选择留在堇。
这么做并非出于怨恨或报复。
是澄花同学拯救了我。
用"被拯救"这样简单的词无法一言蔽之。无论发生什么,我始终是加害者的儿子,而澄花同学始终是受害者的女儿。
即便如此,她曾真心为我考虑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救赎。
我想报答这个人。我想支撑这个人。
对我来说,咖啡是家的味道,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今后每当我喝咖啡时,一定会越来越想念堇,越来越想念澄花同学吧。
当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时,胸口突然"咚"地受到一阵轻微的冲击。
「呃……」
澄花同学扑进了我的怀里。
有什么爬上了我的后背,又停住。当我意识到那是她的双手时,才终于发觉自己正被她紧紧抱住。
她正在颤抖。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从耳尖到后颈全都染得通红。
她的体温。气息。呼吸。顺从重力垂落的黑发。
澄花同学的存在感正通过我的感官传递而来。
「澄花同学?」
「只要一小会儿就好…就这样别动…」
我伸手环抱住她的身体。
纤细得过分,又如此娇小。
用这样单薄的身躯忍耐着不安,强颜欢笑努力着,偶尔爆发──
「之前明明那么抗拒被我碰到,现在没关系吗?」
「那是因为实在太羞耻了」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我可是连手心都在疯狂出汗啊…
「现在也超级害羞的…」
「说的也是呢」
「果然…静一郎君身上有咖啡的味道呢」
「别闻啊」
「……对不起」她把脸埋在我胸前笑着说道。
抓着我后背的力道又加重了些。这感觉很舒服。
「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谢谢你修好了雪人」
「不客气……」
我,可能澄花同学也是,一定还有没说出口的话。
但是,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想分享此刻眼前的幸福。
就这样,我们依偎着确认彼此的存在。
细雪静静堆积的声音传来。